第一章 生與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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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曠雪城,左相國府。

    夜色裏,一座清雅小苑內,青竹成蔭,花草搖曳,小苑內側一座白頂木亭內,站著三人。

    居中之人滿頭白發,白眉白須,緊閉雙眼,身著輕薄紗衣,雙手背負,麵朝遠方高聳入雲的雪山。雖已是花甲老人,但那雄健的身形與肅殺的氣息仍然讓人錯目。

    身後左側那男子眉若長劍,目如明星,口鼻中正,一頭長發用銀環扣在腦後,一身白色錦袍,英氣無雙。同樣背負雙手,卻是麵朝著小苑內,緊緊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眉頭緊鎖。

    而右側那男子,慵懶斜靠在木柱上,一身淩亂黑衣,雙手抱在胸前,腰間掛著一隻酒葫蘆,腳踏木拖鞋,一頭長發胡亂披散在肩頭,黑暗遮了一半臉龐,露出的那另一半側麵,極其俊美,宛如刀刻般的鼻唇和下巴,口中叼了一截草葉。亦是閉著雙眼,朝著院內屋子,貌似神情平靜,手心卻有細汗滲出。

    不遠處的小苑門口,一張躺椅緩緩搖晃,上麵躺著一個身穿袈裟的枯瘦和尚,懷抱酒壺,閉目養神。

    小苑名“小雪苑”,為左相國計震南長子計平南所建,與妻鬱如溪同居於此。

    此時小苑內正無數奴才丫鬟進進出出,手裏端著銀盆紗布,一個個疾步不語,滿頭大汗。

    屋內,忽的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刺破蒼穹。

    今日,計平南之妻鬱如溪臨盆。

    一個時辰後,亭內三人仍是那模樣,除了呼吸,似乎紋絲未動。

    隻是老者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英武男子雙目緩緩閉上,雙手手心已被指尖刺破,鮮血染紅了長袖。慵懶男子睜開了雙眼,那未被頭發遮住的一半眉眼,陷入漆黑如深淵之中。

    起了風,已是深夜,又是幾聲直刺心窩的嘶喊傳來。

    屋門打開,一名丫鬟急急奔到亭外,跪倒在地,哭喊道:“老爺,大少爺,二少爺,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她…難產…大少奶奶求大少爺讓她生下孩子…求大少爺好好照顧孩子…”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老者猛然轉身,四周氣流似乎都凝固一般朝他聚攏,令人窒息,那丫鬟隻覺呼吸一窒,撲倒在地。老者雙眼如烈日閃耀,須發狂舞,良久,歎息一聲,又轉過身去。

    那英武男子緊緊抿著嘴唇,咬著鋼牙,死死盯著內屋,半晌後,閉了眼擠出一句:“聽如溪的。”

    丫鬟聽後忙爬起身抹了把眼睛,捂著嘴哭泣著朝屋內奔去。

    黑衣男子仍靠在那,隻是又閉上了雙眼,似乎整個人都模糊漆黑了起來。

    搖椅上的和尚睜開了渾濁的雙眼,飲了一口酒,然後望著星空,長歎一口氣。

    又是一個時辰,涼風拂過,竹林娑娑,四下蟲鳴,夜空中星河遼闊。

    “哇”的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響徹天地,丫鬟從房內奔出,邊喊著“是個小少爺!小少爺!”。

    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悲悸的幾聲呼喚“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小苑內的奴仆丫鬟,小苑外一眾氣勢冷冽的侍衛,齊齊跪倒在地,熱淚盈眶。

    一聲秋雷猛然炸響,遠方雪山上烏雲壓頂,電閃雷鳴,風聲宛如鬼泣。

    老者背對二人,緩緩道:“平南,今日後你便是家主,計氏存亡,皆在你肩上。”

    英武男子大驚,上前一步,道:“父親!我擔當不起!”

    老者氣息一冷,喟然歎道:“老夫累了,想去修羅島頤養天年。”

    英武男子又是一驚,欲言又止,片刻後緩緩跪倒在地,咬牙道:“是。”

    老者望著北方,紗衣與白發飛揚,又道:“安南,世上欲要亡我計氏之人何其多也?”

    黑衣男子仍是那副慵懶模樣,閉著眼睛,靠在亭邊:“土雞瓦狗耳。”

    老者猛然起身一步踏出,人已在百米之外高牆之上,周遭風起雲湧。“十年之後,將我孫兒送到修羅島,我那兒媳,就葬在鳳凰園裏,陪著你母親。”

    計平南起身,朝著遠處老者背影躬身道:“求父親給孩子賜名。”

    正此時,又是一道秋雷響徹天地,萬物俱寂。

    一道比驚雷更響的聲音直衝雲霄:“計謀。”

    待老者消失再也不見蹤跡,雷聲漸歇,隻有小苑內淒淒慘慘的哭泣聲。

    計安南解下腰間酒葫蘆,緩緩灌了一口,走出了小亭,走向苑門。

    計平南望著他背影,問道:“去何處?”

    計安南頭也不回,揮了揮手中葫蘆,道:“去買酒。”走到苑門下,嗓音沙啞道:“替我向大嫂告罪一聲,說老二不去看她了,怕她罵我。還有我那侄兒,說小叔回頭帶了禮再回來看他。”說完便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裏。

    計平南看著他消失處,心知他不是去買酒,他的酒從來都是到鬱如溪那裏討,這世上也就鬱如溪能讓他為了一葫蘆酒撒潑耍賴央求半日,再無第二人能讓他折腰,計平南不行,甚至那老頭,都不行。

    計平南看了眼跪倒在地的奴仆丫鬟們,溫言沙啞道:“都退下吧!”

    然後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整了整衣袍,不顧白衣沾滿了血跡,緩緩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屋內,淡藍色的紗幕寒玉床邊,端坐著一名女子,紫色絲緞長裙,長發及腰,如瀑披散,眉如柳葉,眼若秋湖,耳邊插著一支荷花金釵,嘴唇微厚卻更顯驚心動魄的美,女子懷抱一嬰兒,臉色悲苦,淚珠斷線般滑落臉頰,癡癡望著床上躺著的另一人。

    感覺到有人進屋,她側頭擦了擦眼淚,回頭一看,忙起身退了一步微福低聲道:“大哥。”

    計平南點了點頭,朝她懷中看去,嬰兒已然熟睡,道:“西荷,不必傷懷,你大嫂命中有此劫,沒能熬過去,怪不得人。”

    西荷淚水又湧泉般落下,咬了咬牙,道:“大嫂的事,我知道。”

    計平南走到床邊坐下,看著床上比平日裏安靜百倍的女子,笑了笑,道:“你是計家人,即便老二不娶你,你也是我的妹妹。要將計謀當成親侄子看,去吧,我有些話與你大嫂說。”

    西荷抿著嘴唇,滲出血絲,又望了眼床上安靜躺著的女子,抱著嬰兒退出了屋子。

    寒玉床上那女子,輕閉著雙眼,悠長的睫毛不會再顫動,眉頭舒展,挺翹的鼻梁,精致嘴唇失去了血色泛著蒼白,一頭烏黑的長發散落在枕邊,嘴角微微上揚,左臉頰一顆美人痣,似乎睡得很安詳,隻是她再也沒有了呼吸,永遠的要沉睡下去。

    計平南握住她如軟玉般冰涼的小手,替她捋了捋耳邊的發絲,心想著平日裏要是如此對她,定又會被她罵作矯情肉麻了。

    仔細看著她那張如何也看不夠的臉,想著與她認識之時,自己便被她狠狠的捉弄了一番,掉進了河裏不說,隨身佩劍和行囊都被她給偷了去,自己在河中狼狽掙紮,她在船尾叉腰大笑,若非她還有點良心,自己這旱鴨子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雲江。再後來上冷霧山莊求劍拜師,又遇到了這刁蠻丫頭,整日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自己是個走路都要端正模樣的刻板人,不知是否命中注定就喜歡上了這天馬行空的瀟灑人兒。於是便死皮賴臉的想要與她一起,那怕是他這一輩子唯一死皮賴臉一回了吧?跟著她去幽雲、去南嶺、去東海,被她救了無數次小命,每每到了生死關頭這丫頭總是先讓自己滾蛋。想來自己還真是比不上她萬一,也想不通為何她最後就嫁了自己,按她說來,全天下也就自己這個傻瓜蛋敢陪著她這個瘋癲女子了。

    嫁了便嫁了,嫁人後她仍是那少女心性,隨他回了西南,這王府就沒能安寧過,父親收藏的兵器、書畫、奇珍異寶,每日都要少上幾件,敢與老相國站在房頂叉腰對罵。母親在世時,偏偏最心疼的就是這丫頭,恨不得天下寶貝都給了她,母親說:“如溪丫頭是大福氣,誰家娶了準能富貴,將來肯定給我生一堆大孫子。”母親離世時,這丫頭哭得小命都差點沒了,還沒忘了大罵老相國一天一夜,罵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第二天這最怕生孩子的丫頭就抓著自己,叫嚷著要生孩子。也是那天,老相國親自去南海觀音島,要來了一小瓶天下僅一瓶的送子露,吹胡子瞪眼的擺到這丫頭眼前,趾高氣揚的哼道:“我計震南的孫子,在你肚子裏是你的福氣!”那日也是她唯一一回未與老相國對罵,破天荒的狠狠抱了一下老相國,然後一溜煙跑到她房裏,將一瓶送子露喝了個精光。

    再後來,這丫頭挺著個大肚子,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滿曠雪城亂跑,雞毛蒜皮的事她都要管一管,陳大家牛被偷了,李二家房子被燒了,王三背著老婆去逛了窯子,哪裏都少不了她。身後還跟著滿頭大汗的一群王府侍衛丫鬟,老相國都隱了氣息四處跟隨,生怕這丫頭一不留神摔個跟頭。曠雪城的百姓都叫她“如溪先生”,孩童們最喜歡去她辦的學堂聽她說書,說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前些日子,百姓們瞧不見她出門了,心知她要臨盆,不知送來了多少自家做的娃娃衣、虎頭帽、雞蛋,還有老獵人去山裏尋的靈藥奇寶,雖說比不上王府內的珍貴萬一,她都一樣樣摸過去看過去吩咐下人收好。

    她還是這世上唯一敢指著計安南罵“計老二”的人,偏偏計老二對她言聽計從,無論她要幹什麽壞事計老二都甘願鞍前馬後,隻為了討她那自己瞎鼓搗釀出來的葡萄酒。再後來,她說要再去當年走過的地方看看,自己就又陪著她走過了千山萬水,直走到她越來越瘦、越來越乏,到最後站也站不起來,躺在馬車上,也仍要將當年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自己才知道她那身子是千年難遇的“玉遺胎”,不生子便可永葆光華,否則便會生機流散,無法挽回。可她要自己無論如何答應她把孩子生下來,自己如何能夠不答應?老爺子踏遍天下所能至之地、尋來世間所有神醫名巫、用盡無數至寶靈藥,仍未能尋到一絲救她性命之機。

    她最後說的話,是:“其實老頭兒除了脾氣臭點也挺好的,咱們娘嫁給她挺好的,老二除了脾氣臭點也挺好的,他心裏有西荷就是死要麵子。你們家就你脾氣好,就你沒本事,你說咱們兒子以後會不會像你?像你可不好!像你連媳婦兒都娶不到!將來兒子得讓西荷帶,那丫頭我瞧著就喜歡,好嗎?還有!我以後得挨著咱們娘住,好嗎?”

    計平南坐到床頭,微笑著低頭凝視著她的臉,手指在她臉頰輕輕摩挲著,淚水從眼中一滴滴重重掉落到她臉龐上,用手指去擦,卻如何也擦不完。“如溪,孩子不像我,像你。西荷會帶他。父親說了,你挨著母親住。”

    白禹曆一一零六年九月初十,左相國計平南之妻鬱如溪出葬。

    葬於曠雪城西三十裏鳳凰園,昔年安葬前左相國夫人慕南鳳之處。

    曠雪城萬人空巷,男女老幼皆跪於城門至鳳凰園大道兩側,悲泣之聲直下九幽,直衝九霄。

    有後來者留書:“天聞溪故,千日陰,千日雷,千日雨。”

    左相國計平南之妻鬱如溪,驚蟄日難產而終,時年二十三歲。

    ----《白禹-鬱如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