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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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洵在一片黑暗中行走,身上是天雷灼燒的疼痛,沒有了白君眉的護持,他以自身靈力相抵抗,在疼痛與疲憊中一路走下去。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隻過了一瞬間,暗淡的光線進入了視野。

    莫洵睜開了眼睛。

    支起帷幔的床架頂上,繪有絢麗藻井,金線勾勒的山形紋在暗淡的光線中微弱的反光。

    三重床帷隻放了最裏麵半透明的那層,其餘兩層厚重的,都掛在床側的鉤子上。

    帝流漿的倦懶,漫長行走的疲憊,靈力透支的無力,全都殘留在身體裏,莫洵連轉個頭都做不到,整個人完全不能動彈。

    莫洵睜著眼睛,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想重新奪回身體的掌控權。

    山中是莫洵的主場,男人一醒,陣法便給予他反饋,山中靈力瘋狂湧入,滋潤了他近乎枯竭的經脈。

    靈力波動劇烈,卻是在一道又一道的封印之下湧動,山主虛弱決不能讓外人得知——即使是白和老王,也是感覺不到的。

    過了好半晌,莫洵才終於能動彈,他從床上支起身子,隻覺身體像是生鏽了一樣,遲鈍得很。

    山裏遭受了嚴重的破壞,能為莫洵提供的靈力太少,而這個男人需要的又太多。

    莫洵扶著床架站起來,緩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腳的知覺,鬆開手勉強能站穩。

    這番動作讓男人額頭出了薄薄一層汗,他喘息著想,真要命,回到鬼王一戰重新選擇對現在來說是一個劫,竟然虛弱成這個樣子。

    更要命的是,莫洵聽見了腳步聲,而他連躺回床上裝睡的力氣都沒有。

    那腳步聲輕而穩,不疾不徐,走路的人似乎很放鬆。

    沒有靈力波動,來人將氣息收斂的滴水不漏。

    來人收斂氣息的動作讓莫洵挑起了眉,這很不必要也很不禮貌,些微的靈力外放是相當於敲門一樣的提醒。

    能進黑色宮殿的,會隱藏靈力的……

    莫洵試探的喊了聲:“阿淺?”

    那聲音沙啞,像是好久年沒說話了,兩個字出口,莫洵隻覺得嗓子刀刮一樣的痛。

    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宮殿中曲折的傳了出去,在牆壁上擊起一片片回音。

    外麵腳步聲陡然一頓,然後變得淩亂而急促。

    兩三秒的時間,一個人影攜著一陣風衝到了麵前。

    是蘇澤淺。

    卻和閉眼前見到的蘇澤淺有明顯的不同。

    他長大了。

    依然是那年輕的模樣,眉宇間卻有了風霜的痕跡,氣質更顯沉穩。

    如果說蘇澤淺是塊冰,那麽現在的他,是塊寒玉了。

    蘇澤淺站在他麵前,胸口起伏著,顫聲喊了句師父。

    莫洵看見他,就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不僅是因為蘇澤淺眼裏的風霜,還因為麵前的年輕人居然蓄了頭長發。

    “把頭發剪了,”莫洵控製著不聽使喚的身體,伸手去拉蘇澤淺紮起來的馬尾,“看著不精神。”

    蘇澤淺的眼眶已經紅了:“你幫我剪。”

    莫洵並指成刀,哢擦將馬尾剪斷:“我隻會剪,不會修。”

    他扯掉蘇澤淺紮頭發的皮筋,說:“阿淺,我醒了。”

    半短不長的頭發沒了禁錮,鋪了滿肩,蘇澤淺這才肯相信莫洵是真的醒了,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一把將男人抱住,咬著嘴唇生怕自己哭出來。

    莫洵在他背上輕輕拍著,用火燒火燎的嗓子艱難發聲:“我睡了多久?”

    蘇澤淺鬆開莫洵,扶他在床上坐下,轉身給他倒茶。

    房間裏靠靈石和符籙加溫的小火爐一直燒著,上麵溫著水,隨時等著莫洵醒來。

    蘇澤淺把茶遞過去,看莫洵接茶杯的時候手腕在抖,就直接把茶杯送到了他嘴邊。

    莫洵看了眼蘇澤淺,也不矯情,低頭喝了口,很淡的茶,喉嚨裏的火燒火燎消下去不少。

    “三年。”

    蘇澤淺握住莫洵的手腕,指尖揉動,幫他疏通淤塞的經脈。

    “你睡了三年。”

    “三年一個代溝啊,我看來是和這個時代脫節了。”莫洵故作輕鬆的笑著,看著蘇澤淺垂著的臉。

    蘇澤淺沒有心情去理會莫洵的笑話,他一點點的幫男人疏通滯澀的經脈,從手腕開始,沿著手臂向上,然後到軀幹部的大穴上。

    刺痛流遍全身,在無法防禦的情況下,這痛比天雷還折磨人,莫洵額頭上的汗凝成水珠,滴了下來:“這手法……”他說話,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誰教你的?”

    “王老師。”蘇澤淺讓莫洵靠在自己身上,給他按後背的穴位。

    按摩後背,讓人麵朝下躺在床上更方便,但蘇澤淺隻有把莫洵抱著,才能安心:“你一直不醒,我們也不能就那麽放你躺著。”

    要給昏睡不醒的人翻身、按摩、活動關節,否則等他醒了也是個廢人了。

    “我不是人,不需要……嘶……”莫洵一句話沒說完,蘇澤淺按在他穴位上的手突然用力,讓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氣。

    莫洵想說他不是人,就算放著不管也不會有什麽機能退化,他們不需要這麽周全的照顧他。

    “那為什麽你現在動不了呢?”蘇澤淺問他。

    年輕人並不需要回答,他照顧了莫洵三年,比這個昏睡不醒的家夥更了解他的身體狀況。莫洵動不了,是因為三年前和鬼王一戰落下的傷沒好。

    “你不是人。”沒理會莫洵的痛呼,蘇澤淺手下的力道一點不輕,“不需要吃喝,也不會排泄,躺在那裏連呼吸都沒有,我給你按摩,借這個理由光明正大的觸摸你,才能知道你是熱的暖的活的!”

    蘇澤淺根本不想聽莫洵說話,疏通經脈用了十成的力,僵硬的身體在酸痛中恢複,莫洵廢了好大的勁才擠出了三個字:“對不起。”

    蘇澤淺手上動作一頓,再繼續時力道輕了不少。

    三年,一次次懷著希望等他醒來,得到的卻是一次次失望。

    三個字入耳,三年的煎熬便仿佛都是值得的。

    莫洵抬手環住了自己的小徒弟:“阿淺,對不起。”

    他差一點點,就放棄了他。

    “你現在身體很糟糕,你應該休息……”蘇澤淺輕輕的說,“但我怕你再一睡不醒。”

    “我休息不是靠睡覺的——”他一直是在靠功德水彌補損耗。

    說到這裏莫洵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功德水來源於中元節天師的供奉,這三年的七月七,山門還向天師打開嗎?

    “給我說說這三年裏發生的事。”

    三年,錦鯉老板重新將樂齋建了起來,白兔子重又開口說話,了然和尚開了幾次法會,一片荒蕪的山中又長出了新芽。

    “這三年裏,人類社會發生了大大小小很多妖怪作亂的事情,當局還在瞞著,但已經沒什麽用途了。”

    “普通人大多知道了鬼神的存在,但還是隻模糊的知道個大概,天師不再被叫做江湖騙子,大家都恭恭敬敬喊一聲大師。”

    莫洵轉著茶盞:“既然政府在瞞,天師怎麽會走到明麵上?”

    “因為天師界分裂了。”

    “張家依然與政府合作,但不像三年前那麽言聽計從。殷家發展的勢力得到了鍾家的加盟,雖然失去了通天壺,卻更加壯大。也有天師往我們這邊靠,我們篩選後確定合作對象,這是第三股勢力。”

    這是天師界現在比較粗糙的格局,細節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莫洵於是問他關心的中元節。

    在聽蘇澤淺說話的過程中他發現,年輕人已經徹底把自己定位成山裏人了。這一發現給莫洵帶來的快樂並沒有他曾經想象的那麽多,反而覺得心疼。

    “你不在,我們都不敢做主。”蘇澤淺回答他,“但依附於我們的天師當然要有所表示,功德水還是有的,雖然沒有從前那麽多。”

    “和鬼王一戰後,山裏元氣大傷,所以我們做主,把功德水都分了。”蘇澤淺看了眼莫洵,此刻的他情緒平穩下來,“你不同意也已經沒辦法了。”

    莫洵補上了一句遲了很久的“同意”。

    蘇澤淺停頓了下,然後說:“在這三年裏我替你做了很多決定,你要一個個聽聽嗎?”

    “你的決定就是你的決定,不叫做‘替我’,”莫洵說,“就算你錯了,我也不會給你收拾爛攤子的,懂嗎?”

    他不要聽,他都同意。

    蘇澤淺又一次的沒理他,三年不見,小徒弟脾氣見長。

    “我做了這麽幾件事,一件,中止了山裏人和天師原有的合作。”

    三年前,天師們遇上自己處理不了的事,可以焚香請山裏人過去幫忙,蘇澤淺結束了這段關係。

    在危機時刻失去了一直以來的幫助,天師們的傷亡率上升,把蘇澤淺罵的狗血噴頭。而山裏人也失去了賺外快的機會,開始時也是有人抱怨的。

    直到後來又有新的合作開始,閑言碎語才少了。

    “第二件,殷商和殷夫人還被我扣在山裏,而且我把這個消息放了出去。”

    他把殷商關了三年,放在山裏山外交接的那個村子裏,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們,殷坊幾次想來強搶,都被打了回去。

    山裏人的幫助是籌碼,唯有與山中合作的天師才有資格擁有,其餘天師,誰管你死活。

    殷商是質子,是牽製,殷坊狠不下心放棄兒子,對付起山裏人束手束腳。

    莫洵看著蘇澤淺,他是真的變了,被逼著改變:“殷坊狠不下心,那鍾家呢?”

    “鍾家有殷家牽製……”蘇澤淺知道莫洵在問什麽,隻是關著殷商,殷坊不會怕,“鍾家出手,我就對殷商出手。”

    因為蘇澤淺單方麵的中斷了關係,天師死了許許多多,因為想要牽製一方勢力,蘇澤淺幾次把殷商打了個半死,甚至還對殷夫人動了手,一派強盜作風。

    “三年啊,師父……”蘇澤淺語氣飄忽,“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但我認識你,”莫洵輕輕的吻了他一下,語氣卻是鄭重的,“你還是我的阿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