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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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墟那頭同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死神,鐮刀直指一招清場的蘇澤淺——他是歸墟那一邊唯一的活物了。

    蘇澤淺在提醒下回頭,反應極快的側身躲避,死神鐮刀斬入水中,激起的海浪打在天雷屏障上刺啦作響,白霧彌漫,那頭的情況被完全遮蓋。

    莫洵無暇顧及蘇澤淺那邊的情況,他們這頭的死神也將鐮刀揮了下來。

    黑光輕而易舉的切開了老王的結界,玄龜龜殼上出現一道深痕,纏繞在上麵的火蛇被斬為兩截。

    老王吃痛,向一側傾斜,龜甲上的人下餃子一樣落入海中,呼喊驚叫不絕於耳。

    死神的鐮刀指著莫洵,後者揚起殺哭喪棒相抗,與巨大的鐮刀相比,莫洵手中的黑棍子就隻有火柴大小,隻一下,黑衣男人被擊退數米,海浪沸騰般翻滾。

    一聲清嘯,黑無常法身現世,頂天立地的兩尊殺神又一擊交手,衝擊力讓海麵凹陷,最中心處甚至露出了鋪滿白沙的海底,帶著海鏽的沉船寶藏被從海底翻出,在海麵上一閃而過,瞬間碎成齏粉。

    莫洵真身居於法身紫府,位於極高的雲端,周圍盡是雷聲滾滾,他向下麵的眾人道:“回岸上去。”

    他們在海麵上大打出手,滔天巨浪撞上成型的歸墟屏障,轉而向岸邊拍去,海水勢能重重疊加,到了岸邊便是數百米、數千米高的浪潮!

    那將是人類有記載的曆史上見所未見的巨大災難!

    老王在忙著把海裏的天師撈上來:“莫洵,用困陣!”

    千百年來,莫洵維護著封神大陣,於符陣一道極為精通,困陣能鎖住鬼王,一定也能鎖住死神!

    用困陣,造成的破壞比硬碰硬對打要小得多!

    莫洵揮棍出擊,一道道攻擊性符咒層層疊疊的套上:“困個屁!”

    困陣是需要維係的,困住死神,莫洵也不能動!

    他怎麽可能不動!他怎麽敢不動!蘇澤淺還在歸墟對麵生死不知!

    然而男人嘴上說的是:“跑到我們地盤上撒野,難道還要留他一條命搞什麽遣送回國嗎?!”

    死神揮舞鐮刀,將符咒一層層擊落,刀鋒抵上莫洵長棍,擦出一道火光,閃電從中誕生,刺啦墜落,在海上炸出一團黑色火花!

    這是地獄是修羅境,是人類無法涉足的可怖戰場!

    老王帶著人節節後撤,歸墟之境的影響開始顯現,玄龜感受到了熟悉的壓迫力——熟悉中又帶著陌生。

    “莫洵——”他想勸莫洵用困陣,他知道黑衣男人的真實想法,但他話音淹沒在了海濤聲中。

    莫洵完全不管下麵的人如何,他一心隻想把對麵那礙眼的東西弄死,豎起的屏障不像歸墟,更像是封神之戰最後,將他與原本世界隔開的黑雷屏障。

    這是又將入新的一劫,還是此劫將盡?

    若入新劫,他是不是又要重複一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然後懷揣著對蘇澤淺的思念,對更古早的往昔的懷念,悲苦憂憤的孤單幾千年,然後再遇上一個契機,再去經曆不知是結束還是開始的一難?

    若此劫盡,他是不是會失去蘇澤淺?他到底能不能迎回故人?他記憶中的師父,記憶中的故土,會不會也是一劫造就的幻境?如果是這樣,那他這幾千年來的堅持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注定要在這裏失去蘇澤淺,他幾年來的布置安排,不都成了笑話?

    他說為蘇澤淺掙命,想用的不過是拖字訣,與外人戰,打他個十來年百來年,太常見——拖,也要拖得像模像樣,所以他要往歸墟那頭去,表明自己的態度,表明自己在認真做事。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本來已經達成協議,和解了的天道又一道雷劈下來,不許他往前走。那麽多人看著,莫洵怎麽可能就此退卻?於是他向前,於是他被打退。

    莫洵本就沒打算扛下那道雷,早做好了往後退的準備,外國生靈的攻擊也在意料之中,他能擋住。

    可這話不能對蘇澤淺說,莫洵不想讓蘇澤淺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麵。

    幾千年的老妖怪做起戲來沒人能看透,老王出於對莫洵的安全考慮,遵從本心將蘇澤淺放出結界,結果打亂了莫洵的計劃。

    重建的屏障更是將男人逼上了絕路。

    鬼王說屏障並非莫洵心魔,但這確實是男人始終過不去的一道坎,而今天,被這道坎攔在那頭的是蘇澤淺。

    白君眉說她後悔讓莫洵太早的拜在佛前,以至於他身上沒有一點兒人氣。

    做師父的原話是這樣的:“我寧願你因為戾氣多受點苦楚,也好過現在跟個糟老頭子似的裝深沉。”

    莫洵覺得自己還挺活潑的:“我不深沉。”

    說這話的時候,他偷眼去看沈古塵。

    白君眉大力的拍了下他的腦袋:“你根本沒明白我在說什麽。”

    莫洵能哭能笑,能和地府眾人打成一片,但就算是她這個當師父的,也不敢說自己真了解他,因為這孩子涼薄的很,與人交卻不交心,看似熱情卻最冷情。

    封神大戰之後遭逢劇變,莫洵有過瘋狂舉動內心卻更冷,那些年月裏的背叛與失去數不勝數,他難過悲傷,卻從未一蹶不振。這是堅強,又何嚐不是無情?

    時至今日,莫洵始終還是說不清“愛”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但讓他顧全大局,自己撤退,把蘇澤淺留在對麵,眼睜睜的看著他去死——就像曾經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撇下的那些同伴一樣——

    他做不到。

    他同樣拒絕蘇澤淺像當時的劍修那樣以身殉道,所以他一直把年輕人看得死死的,壓給他很多很重要的任務,讓他不得不活。

    蘇澤淺惱怒於莫洵不問問他的意見,就想以命換命的讓他活下去,莫洵表麵聽從改進,實則無動於衷,他知道蘇澤淺不會同意,早就開始了布置,讓蘇澤淺在自己死後——從壽命來看,蘇澤淺一定死在莫洵前麵,但男人總想著以防萬一——也不得不繼續活著,好好活著。

    黑無常法身長袍上的金色山形紋在靈力鼓蕩下發生了些微的變形,徹徹底底成了龍鱗的形狀,男人額頭頂出龍角,真身半現,天雷卻無動於衷。

    天道意誌仿徨,一邊阻礙著莫洵,一邊又對他漸顯的真身視而不見。它仿佛知道莫洵是為了打倒外來者而不得不現真身,於是寬容對待他滿身戾氣。

    可外來者出現在歸墟這頭,這件事本身,便是天道不公。

    天雷不劈死神,而莫洵去不了那邊。

    “這是對我考驗?”莫洵冷嘲熱諷,“我不需要,放我過去!”

    天道沒有回應,反而是鬼王說話了:“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問題……你分明已經知道它要你做什麽了。”

    鬼王話音未落,蘇澤淺的聲音就在莫洵意識界裏響了起來:“師父,回去吧。”

    意識界中蘇澤淺的聲音平靜、平穩。

    與莫洵這邊的勢均力敵截然不同,蘇澤淺在死神鐮刀下隻有狼狽逃竄的份,逃跑的功力是在莫洵對他的訓練中學會的,也正因為曾經這麽逃過,蘇澤淺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兒,他逃不出死神的全力追殺。

    在莫洵昏迷的三年裏,為了穩住緊繃到了極點的年輕人,老王曾對他說過:“有一個人,合十雙掌就能成佛,”他指著黑色大殿主座前的丹墀,“登上丹陛便能稱王。”

    “但他沒有這麽做,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他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他還想要回家。”

    對莫洵來說,家這個詞曾經是彼岸花盛開的十惡黃泉,現在則是與蘇澤淺共同生活的一方天地。

    當初這句話讓蘇澤淺堅持了下去,現在卻成了他放棄的理由。

    沒有人對他明說,但年輕人卻從種種跡象中隱約察覺了莫洵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他能在沒有一點信號的地方打出電話,能隨心穿梭於各個地方,言出法隨,他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神,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他更強,然而他卻處處受限。

    莫洵造就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困住了他。

    蘇澤淺清楚的知道,現在困住莫洵的,已經不是這個世界,而是他這個人了。但他並不想讓莫洵解脫。

    “師父,我打不過他。”蘇澤淺第一次,唯一一次示弱了。

    “你過不來,我打不過……”他停頓了一下,“那就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

    莫洵給了兩個字:“閉嘴。”

    “莫洵”蘇澤淺不打算聽他的,喊了他的名字,然後說,“我要這個世界存在,也想要你存在於這個世界。”

    “幫我守著蘇澤淺的記憶,蘇澤淺的人生。”年輕人在濤濤海浪之中,看死神的鐮刀落下,“人間有輪回,若幹年後,我們能再相見。”

    “這回,換你等我。”

    “我等你——”莫洵閉上了眼睛,巨大的法身也閉了眼,死神鐮刀直接切入法身之中,被巨力絞住,抽不出,動不得。

    “——我花了幾千年才等到你。”

    兩團纏著黑煙的金色光團從無常法身體內脫出,直直投入死神懷中,死神空蕩蕩的袍子像個氣球被吹大了,膨脹到極限,而後——炸裂!

    颶風直接把老王給吹飛出去,同時被吹飛出去的還有流動的水——海域成陸地,瞬間便是滄海桑田的變幻。

    然而雷電屏障紋絲不動。

    莫洵從高空落下,睜了眼,黑色的瞳孔蒙著一層陰翳,他沒抬頭,直接向屏障走去:“這下你滿意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

    炸開了死神的兩團光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力量之源,是鬼王依附所在。

    莫洵不知道被炸碎的死神死了沒,不知道一起被炸飛的鬼王還存不存在,他也不關心老王是否被波及,整個海域的海水又會淹沒哪裏。

    山裏人要存活,這個世界先得好好的,他一退再退,是為了山裏人,也為了這個世界。

    可他不想管了。

    “我連一個人都救不了,還能救整個世界?笑話。”

    “犧牲這個人就能救這個世界了?”

    “嗬,憑什麽要犧牲他?”

    鬼王說莫洵該知道天道要他幹什麽了,鬼王說他知道莫洵為什麽沒有心魔了。

    莫洵為荒古龍,受萬人朝奉,理當在天,他卻在地下當個鬼無常,一天一地,是最初的生死劫。

    之後的千萬磨難全是伏筆,隻為了如今最後的這一劫。

    這一劫要他絕情棄念,登天成聖,所以要奪他所愛,斷他所念。

    成聖需得斬三屍,在這一劫中,擁有七情六欲的莫洵本身便是需要被舍棄的魔,所以他不會有心魔投影。

    本源崩潰,莫洵的意識也在崩潰,他從禦空而行,變成深一腳淺一腳的蹣跚。

    他一路往屏障而去,毫不猶豫的走進了雷電交加處,而後——

    穿行而過。

    天道要他死,他便死,本源已散,莫洵不得活,此劫已盡,屏障自然擋不住他。

    莫洵找到了蘇澤淺。

    “我過得來。”

    潰散的本源已讓他耳聾目盲,他看不見蘇澤淺,聽不見年輕人喊他的聲音。

    蘇澤淺在喊師父,在喊他的名字“莫洵”。

    年輕人手足無措,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恐慌。

    他一直不明白什麽叫做“隻要莫洵這個人還在,還能受傷流血,就說明他還沒什麽大問題。”

    可他現在懂了,鬼神死時是不會流血的,莫洵在消失,靈力溢散,整個人變得透明飄忽。

    耳聾目盲不影響莫洵動作,男人輕輕拂開蘇澤淺的手,抓住他胸前的玉佩,在上麵點了一點,點在龍眼之上。

    毫光一閃,畫龍點睛。

    “留著這塊玉佩,它是我回家的路。”

    有一股力量在將靈魂中的某種東西抽離,莫洵不許,天道責備他,警告他,莫洵充耳不聞。

    ——我連他一個人都度不了,成什麽聖?

    ——為了他一個人,我置萬千生靈於不顧,成什麽聖?

    本源的潰敗終於反映到了皮表上,莫洵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他最後對蘇澤淺說:“阿淺,活著,等我。”

    男人的手指停留在蘇澤淺的麵頰上,指尖的溫度是留戀與不舍。

    他的身形漸趨於無,化為一道輕煙飄往天上。

    “師父……”蘇澤淺想擁抱他,合攏的雙臂卻隻抱住了虛無的空氣。

    意識界與莫洵相連的通道仍在,踏過門扉,原本璀璨的星空徹底被黑暗籠罩。蘇澤淺看見莫洵背對著他,越走越遠,金色火光點燃莫洵袍角衣袖,如同吞噬一副畫般,將莫洵吞噬。

    蘇澤淺徒勞的伸出手:“不要……”

    火光中男人合十了雙掌,他道一聲佛號,發宏願,為這方天地盡自己最後一份力——

    “盡我未來劫,渡眾生來世苦。”

    一聲長吟響徹天地,四野為之震動,雷雲散,天光現。

    那是天地間,最後一聲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