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逢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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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福身出去後,逢春眼中忽然湧下淚來,一直在看逢春表情的薑筠,忙挪動椅子挨近逢春身邊,低聲撫慰道:“別哭了……”逢春伸手慢慢捂上心口,那裏浮現出一股很奇異的難過悲傷,低聲哽咽道,“我和四嫂相交並不多,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很難受……”也不知是原身陶逢春留下的情緒複發,還是晴雪講的話裏頭,勾起了去年她被指責不孝又挨一巴掌的過往,總之,她胸腔裏堵的特別難受。
亡故者乃是逢春的同房親嫂,薑筠掏出帕子給逢春拭淚道:“先吃一點東西,過會兒我陪你回一趟吧。”去歲逢春親姐病逝,因清平侯府是他原來的家,所以,逢春每日去韓家哭靈時,他也隨著一同前去,這回……也罷,還是一直陪著她吧。
兩人稟過薑夫人後,乘車前往定國公府,還未至陶家大門前,一陣紛紛攘攘的議論聲忽響在耳邊,逢春伸手掀開一縫轎簾,隻見陶府門前的大街上,擁擠著不少路人指點偷瞧,斷斷續續的話語傳到耳中,依稀是什麽‘死的是人家妹子,卻不讓人家哥哥進門……揚言要撞死在陶家大門前呢……也不知裏頭怎麽樣了’。
逢春放下攥在手裏的轎簾,低罵一聲:“真是可惡!”
薑筠沒有說話,隻安撫性的拍了下逢春的手背,聽外頭瞧熱鬧人的意思,應是那康家大爺又來登門,卻被陶家拒之門外,康家大爺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覺得麵上無光,索性耍起無賴,撒潑鬧起事來,死者為大,親妹妹才閉眼沒多久,身為娘家兄長卻這般做派,委實叫人鄙夷不屑。
轎馬在陶家大門前停駐,逢春和薑筠依次踩腳梯下車,待跨進大門後,逢春才問引路的門房管事:“又出什麽事了?”
還未到夏天,陶家的門房管事卻一腦門子冷汗,拿袖子抹了抹額頭,說道:“回五姑奶奶的話,老夫人前些天傳出話來,說各個門房皆不許再放康大爺進來,今日康大爺又來,小的們奉命攆他走,康大爺不依,就在府前大嚷大鬧,還說要撞門口的石獅子,死在咱家大門前,小的恐鬧的太難看,便做主先把康大爺放進來,再讓小廝們穩著他,也已派人去請裏頭的示下,這會兒還沒回出話來。”
逢春輕輕哦了一聲,這時,忽聽不遠處響起一陣扯著嗓子的怒吼聲:“你們這些混賬東西,把我拘在這裏是什麽意思!我要去靈前哭我妹子……”後頭的話又落了下去,似乎是被掩住了嘴巴。
門房管事臉色訕訕道:“今日隻怕來客不少,小的便囑咐小廝們,若康大爺再胡言亂語,先堵住他的嘴。”反正康大爺已被打出去過一回,這回隻怕也沒啥好果子吃,管事的話剛說完,隻見一個小廝氣喘籲籲的飛奔過來,報告道,“周管事,老夫人已安排人去處理康大爺的事,叫咱們繼續當差迎客。”
“好好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遇上康大爺這等無賴,也真是倒黴,燙手山芋有人接走了,門房管事忙殷勤道,“五姑爺,五姑奶奶,快裏麵請。”
逢春和薑筠徑直往裏走。
停靈室就在康氏原來的院子裏,距高氏的慶馨堂並不多遠,逢春正路過慶馨堂時,隻聽裏頭響起一道略老的女音,聲音略熟,似乎是陶老夫人身邊的孫媽媽,逢春腳步一停,隻聽孫媽媽聲無起伏道:“……老夫人說了,康家大爺是三太太的親外甥,旁人不便教導,請三太太盡快教導一下規矩,別擾了府裏的清靜。”言罷,便再無聲息。
逢春又走了幾步,隻見慶馨堂的大門外,站著幾個孔武有力的府衛,手裏拿著繩索等物,一個個豎耳探腦,似乎隨時準備闖進去綁人的模樣。
“姨母,我這回是來祭拜妹妹,並非故意鬧事,可門房的那幾個混賬東西,卻攔著我不許進來,滿天下打聽打聽,親妹妹死了,哪有不許娘家哥哥來看的道理?!”康家大爺似乎也是滿腹委屈,十分不忿的向高氏告狀道。
逢春麵色冷淡地站在遠處,雙手微攥成拳。
隻聽高氏柔弱如浮萍的聲音響起,透出一股子蕭瑟淒楚的意味:“誌然,為著你爹的事,姨母已叫禁了足,連慶馨堂的大門都邁不出一步了,你何必還來難為姨母,你別鬧了,快走吧。”
康家大爺不依的嚷嚷叫囂道:“非我要為難姨母,如芳妹妹死了,我難道連看她最後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姨母叫我走,叫我往哪裏走?大舅二舅根本不管我爹娘的死活,我隻有姨母可以依靠,我求不到情麵,也沒臉回去再見娘,我不走!”
高氏似乎是哭了,哀聲戚戚道:“姨母已得罪了老夫人,又惹了你姨父生氣,姨母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你這是要逼死姨母麽?”
康家大爺氣勢不減,依舊往外噴熊熊大火:“姨母家有這麽多姻親,能替我爹說話的人多了去,竟是半點親戚情分都不顧,任由我爹在牢裏受罪,家裏的金銀細軟差不多都給搜走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大冬天的卻隻能挨餓受凍,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何必千裏迢迢跑來京城……”說到最後,已經二十五、六歲的大男人竟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高氏貌似沒什麽話好說了,也隻剩下幽幽咽咽的悲泣聲,姨甥倆略對哭一會兒後,一直不曾說話的孫媽媽,終於緩緩開口了:“既然三太太教不了康大爺規矩,那老夫人就替三太太教訓了。”說完,擊掌聲連響三下,一直守在大門外的幾個府衛,兜開繩索就往裏頭衝。
哭得正起勁的康大爺,立時又驚又怒:“你們幹什麽!放開我!”
哀哀而哭的高氏,也驚疑不定道:“孫媽媽?你這是……”
孫媽媽聲音冷淡道:“老夫人還說了,若是康大爺執意吵嚷不休,咱們府裏的護衛就受點累,親自把康大爺送回榮陽去。”康家大爺已被堵住了嘴,隻剩模糊不清的嗚嗚聲,孫媽媽又道,“康老爺的事,咱們府裏的確無能為力,三太太若是惦記姨太太一家子的生計,送康家大爺回榮陽的護衛,可替三太太捎去一些資助銀兩,若是三太太沒那份心意就算了,套好車馬之後,即刻就啟程。”
逢春麵無表情的站在慶馨堂外,隻聽高氏似乎咬牙,又似乎難堪的聲音道:“綠兒,去收拾些銀兩……”
“水仙,你先留著,拿好銀兩再來。”孫媽媽似乎無意多留,“你們帶康大爺去上車,老夫人的意思,你們也知道了,將康大爺好生送到榮陽康家,路上不許有閃失,之後隨他尋死覓活,更不與咱家相幹。”
片刻之後,一行人嘩啦啦擁了出來,被繩索綁得牢實的康誌然,滿臉憤怒的奮力掙紮著,逢春一眼掃過去,隻見康誌然並非窮途潦倒的狼狽,身上穿的是一身簇新藍綢外袍,還不足三十歲的年紀,麵上卻已是一幅酒色過度的模樣。
康誌然被強押著從逢春身邊走過,跟在後邊的孫媽媽看見逢春,略福了福身子,說道:“五姑奶奶回來了。”
逢春點頭:“晴雪回去後,已說與我知了。”
孫媽媽歎氣道:“這康家大爺簡直是個潑皮無賴,老夫人恐他在喪事期間,沒完沒了的鬧騰,隻能先強押他回榮陽,老奴還要去處理後續的事,就不陪五姑奶奶說話了……”走出幾步後,忽又回頭轉身,“四爺和姑娘關係最好,過會兒,姑娘去勸勸四爺吧,他看過四奶奶的屍身之後,就再沒從書房裏出來過。”
停靈室中,康氏靜靜地躺在靈床上,美麗的容顏栩栩如生,雙睫垂閉,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這大抵便是紅顏薄命吧,已經死去的陶逢春也一樣。
與逢珍過世時不同,康氏的停靈室裏,既沒有生母的哀痛欲絕,也沒有親妹的肺腑啼哭,有的隻是一片虛情假意的哭泣罷了,逢春怔怔的站在靈床邊,物傷其類的落下眼淚,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胳膊被輕輕扯了一下,逢春淚眼朦朧的轉過頭,卻是逢夏趕過來了。
逢夏的臉色略有好轉,不再似正月時的枯瘦蠟黃,逢春抹了抹眼淚,說道:“我去看四哥。”
逢春知道逢則的書房在哪,但卻從未進去過,逢春尋到地方時,隻見各處門窗盡皆緊閉,書房正門外蹲著兩個小廝,正在無聊地畫圈圈,陡聞有腳步聲響起,忙慌裏慌張的站起來,行禮問安道:“給五姑奶奶請安。”
緊閉的紅木窗欞外,一株春梅正婷婷綻放,鼻尖隱聞幽幽的暗香。
推門入內,緩緩合門,書房之內一片寧謐寂靜,繞過一重又一重的書架,隻見逢則坐在臨窗的書案前,身形一動也不動,書案之上,筆墨紙硯齊全,且擺放的整整齊齊,書案的外桌角之處,擱著一隻豆綠色的小茶盅,盅口沒有絲毫熱氣往外冒,也不知涼了多久。
另一邊的桌角,擱著一塊方形的漆木托盤,盤裏擺著一碗白米,三碟子配菜,一雙筷箸頭對頭腳對腳的擺著,一幅完全沒有動過的模樣,逢春在逢則的椅子邊,輕輕地駐了足,低聲喚道:“四哥。”
逢則緩緩轉過頭來,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不複之前所見的俊朗氣度。
逢春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又靜靜地閉上。
“四哥以後不再京城時,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許久未說過話,逢則的聲線微微的低沉沙啞。
逢春愣了一下,低聲問道:“四哥……要去哪裏?”
逢則慢慢扭回頭去,目光落在一小塊一小塊的窗欞上,聲音輕如塵埃:“去參加春闈考試前,我已去找過大伯父,不管我是否中第,求他給我安排一個京外的差事,大伯父已應承我了,我沒有對她說。”頓了一頓,逢則一字一字緩緩道,“我該早點對她說的。”
逢春抿了抿嘴唇,低聲道:“嫂子……過的很苦。”
逢則一動不動的坐著,語氣恍惚道:“我知道她活的不開心,我想帶她離開京城,可我沒有對她說……就差了一天……隻差了一天……為什麽偏偏是我回來的前一天……”
逢春默默地站在原地,假使逢則早些告訴康氏,他會帶她遠遠離開京城,事情恐怕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然而,這世上哪有什麽後悔藥呢,逢春說不出什麽節哀順變的話,最後隻吐出一句:“四哥在外頭時,要常給我寫信,叫我知道你好好的。”
良久的沉默之後,逢則應道:“好。”
緩緩從椅子裏站起身,伸開雙臂,推開窗戶,碧藍的晴空之下,一樹春梅灼灼的綻放,就像如芳淺淺展開的笑靨,花落花會開,她卻再也不複醒來,逢則輕輕閉上眼睛。
與逢珍的喪事規格相近,康氏亦是三日入殮,七日出殯,喪事結束後的第三天,會試放榜,逢則榜上有名,三月初一,惠安帝親自主持殿試,三日後,杏榜張貼,逢則中了二甲第三十八名進士。
長子頭回參考春闈,就一舉中第,且成績還相當不錯,身為其父的陶景,隻覺臉色漾漾有光,便忙去請托自己老哥,給自己倍兒厲害的長子打點前程,誰知最後打點的結果卻是離京外任,去一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地兒,當一個小小的無名縣令。
陶景出離憤怒了:“便是不能留京任職,為何去那麽偏僻的地方?”
幼弟年歲愈大,行為卻愈發幼稚,陶廉冷冷道:“那你想讓逢則去哪兒?他小小年紀,又無資曆,去窮鄉僻壤之地,方好做出一番成績,叫他在外頭多曆練幾年,再調回京城不遲。”
逢則不管老爹吹胡子瞪眼的不滿,徑直安排隨行小廝,收拾行李和箱籠,逢則屋裏除康氏之外,隻有兩個通房,一個是未成親前就有的,一個是康氏從娘家帶來的丫頭,嚷嚷康氏迫害她孩兒的那個通房,正是康氏帶來的陪房丫鬟。
此回離京赴任,這兩個通房,逢則誰也不帶,一人給了一筆銀兩,叫陶老夫人發嫁了她們。
三月二十六,宜出行,逢則就在這日啟程離京,逢春親自跑回來送行,給逢則提溜了一大包貴重藥材、以及一些常用的丸藥,另有滿滿一小匣銀子,逢則忍不住好笑道:“你準備的這些東西,我已經都帶著了,你自己留著用吧。”
逢春不理逢則的拒絕,隻叫晴雪往行李車上塞,逢則的隨行小廝苦著臉阻攔,連聲道:“四爺說了不要。”晴雪十分罕見的潑辣道,“我隻聽奶奶的話。”逢春鼓著臉頰對逢則道,“四哥,我出來一趟不容易,你忍心叫我失望回去麽。”
逢則輕輕微笑:“好,我收……”
紅日漸漸爬高,已到出發的時辰,逢春心中泛起溫軟的依依不舍,低聲道:“四哥,你要記得給我寫信啊。”
逢則目中泛起溫暖之色,溫聲道:“四哥答應你的事情,什麽時候忘過……好好過日子,不管如何,都要叫自己開心些。”
逢春用力點頭:“嗯。”
馬車緩緩駛遠,轎簾慢慢落下,遮住逢則俊朗溫潤的麵龐,逢春最後再揮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