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南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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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早知道自家主子心思難測,但難測到這個份上,饒是無霜無風平日裏再習慣,這會也是半晌反應不過來。
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無風斟酌著道,“那主子如今是何打算?”
“……不知道。”季景西整個仰躺在竹席上,盯著房梁發呆。
娶楊繾這件事,光是想想都覺得困難重重。
無霜開口,“要不去問問王爺?”
少年幹脆拿玉骨扇蓋在臉上,“三年前就求過了。”
三年前從十八裏坡回來,他就跟自家父王提過求娶楊繾之事,結果被狠狠懟了回來。倒不是燕親王不同意,而是不能。
先不說信國公覺得他配不配得上楊繾,單從對方寧願瞞著她失蹤的消息就能看出,楊霖壓根就打算視而不見楊繾可能會出現的清譽問題。
這一點,季景西也是很久才回過味來的。
以楊繾這般身份,以及她從小所受的教養,如若她真失了清白,不用旁人動手,她自己就會首先為了不拖累家族而自我了斷。可她好好地回來了,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於是她的家族也回報了這一份堂正,對她給予了絕對的信任。
在這種情況下,楊家為了保護她的清譽,什麽事都做的出。楊霖、楊緒塵和楊緒冉,這父子三人當時可謂已經到了瘋狂的邊緣,誰敢辱她一句,整個弘農楊氏都會反撲。
他們兩人一路的扶持,在楊家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麽,因為他們的嫡女太讓人放心了,隻要她不覺得誰該對她負責,楊家人就會尊重她。楊繾失蹤的消息,整個天下知道的也就那麽幾人,這時候如果季景西敢跳出來,楊家父子說不得敢持劍衝到他的秋水苑來。
惹怒楊氏的代價,連燕親王都不敢說完全承受的了。
更何況……他姓季。
父王一番話,將他一腔熱血打回原形。
雖說心有不甘,也覺得他對楊繾有責任,但那又怎樣?對方救了他的命,是她拿起匕首殺了北戎人,是她把他背了起來,從鳳凰山一路背到十八裏坡,隻因為一句【背你到京城】,多苦多難都不丟下他。
她的父兄要護著她,為了她好,必須將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要對他季景西避而遠之才能不被牽連,拉開他們的距離才不會被人識破,她自己也認可這樣的做法。
那就避唄。
他是帶著賭氣的,同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同是顯貴非凡,誰願低聲下氣?你不理我,我當然要回敬給你。
可隨著年紀漸長,許多事越看越明白,終還是懂了長輩們的心思。父王也好,信國公也好,都不過是在用他們各自的方式維護他們。
楊家對他有敵意嗎?至少信國公沒有。
但他能任性嗎?
至少三年前不行。
當得知陳楊兩家議親,楊繾可能會嫁人時,季景西第一反應很平靜,沒想別的,隻想她會不會遇到一個良人。
這個人要配得上她,會對她好,尊重她,理解她,心疼她,能順順當當地、不用夾雜太多複雜地和她在一起,不用顧慮什麽世族勳貴天家權勢,不會因一個姓氏而與她相隔千山萬水。
然後才輪到他自己。
然後發現,去他的良人,楊繾是小爺先看上的!
燕親王府的小王爺,長這麽大以來全部的瞻前顧後都送給了楊四,如今想明白了,膩煩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哪怕眼前那堵南牆再硬,他也要撞一撞。
路很難走。但再難走,能比從鳳凰山上走下來更難麽?
空蕩蕩的秋水苑裏,無霜無風早已隱去,天光西斜,火紅殘陽穿過桂花樹枝椏打在季景西身上,映得那身赤紅越發光華似血。正是介於少年抽條和青年成熟間界的年紀,一襲紅衣似火,如墨的黑發散了一地,少年修長明晰的手搭在眼皮上,透過指縫,瀲灩無雙的桃花眼望著頭頂虛空,就這麽一動不動想了許久。
人要長大,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季景西動了動手指,遮住刺眼的夕照,接著利落地翻身而起,整了整衣衫,走出秋水苑,一路朝著王府正院走去。
在他身後,無風悄然跟上,低聲道,“主子,王爺在書房。”
“嗯。”季景西麵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停頓片刻,吩咐,“讓無霜去太醫院通知一聲孟斐然,讓他帶上他的藥箱子過來。”
無風微微一愣,瞥見自家主子冷硬的神色,不敢質疑,連忙交代下去。
季景西一路穿過偌大的親王府來到外書房,恭敬地請了安,得了允才走進去,一眼便瞧見自家父王正立於案後,執筆作畫。
“父王。”季景西走過去,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認出了畫中人,是他的母妃。
“來了?”燕親王頭也不抬地招呼了一聲,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自己則專心致誌地將那一筆描完,接著輕呼了口氣放下筆。
他抬眸,一眼落在乖乖站著的少年麵上,詫異地挑了挑眉,原本到嘴邊的話驟然一停,換了個稍顯鄭重的口吻,“正事?”
“嗯。”季景西點頭。
燕王聞弦歌知雅意,隨意揮了揮手,房中頓時退出幾道影子。過了片刻,他慢條斯理地收了畫,於案後坐下,“過來坐。”
少年大方地坐到了下首。
燕親王季英自打王妃病逝後,待在王府的時日便極少,此次因著壽寧節的緣故,前段時日方才歸家,卻也沒去上過朝。而皇上顯然也知他這弟弟的秉性,象征性發了幾道口諭便作罷,朝愛上不上,反正也沒他什麽事——這一點,真是和兒子異曲同工。
他一身暗紫常服,姿容卓絕,季景西繼承了他眉眼間的英氣,卻更像母親,乍一看很難將兩人認作父子,但若多看兩眼,便知他們父子像極。
這種像,並非是外貌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種骨子裏割不斷的勢,是眉眼流轉間的神色。隻是比起自家兒子還流露在外的張狂乖戾,燕親王更顯沉穩溫潤,不像天家子,反倒更像個風流名士。
這樣一個男子,很難想象當初年輕時,他也是帶過兵的。
“說吧。”燕王好笑地望著兒子,今日他這般模樣實在少見,也不知在憋著什麽壞。
季景西看了自家父王一眼,慢吞吞開口,“父王,壽寧節快了。”
燕王微微頷首。
“要是到時皇伯父給兒子指婚,我打算抗旨。”他說的理所當然,根本就是來通知一聲。
“……”燕王先是一愣,接著差點氣笑,“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
“你皇伯父才懶得管你。”燕王沒好氣道,“即便是指婚,你怎知皇上挑中的人你會不願?”
季景西撇嘴,“我哪能知道啊,興許是人家看不上您兒子呢?”
“所以你就不管是誰,先抗旨了再說?”
“差不多吧。”少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讓皇伯父別理我,先給季玨他們挑媳婦吧。”
“……”
詫異地打量著自家兒子,燕親王沉默著眯起了眼。頓了頓,他將身子往後一靠,老神在在道,“怎麽猜著的?”
“我聽說五哥回來了。”季景西答,“他在外遊曆多年,此次回來不是封王便是進六部。五哥比我大,皇祖母念叨他很久了。老六老七跟我差不多,壽寧節皇伯父心情好,興許要湊堆解決。”
燕親王頓時笑,“你小子腦筋轉得挺快。不過想讓本王答應你,拿什麽換?”
“自然讓皇祖母、皇伯父和您都滿意。”季景西漫不經心地答,“此次南苑開山,我回去。”
“……哦?”燕王這回是真驚訝了,沉思良久才道,“別繞圈子,直說吧。”
季景西點點頭,輕飄飄砸下一記響雷,“我要娶楊繾。”
“……”
書房裏一瞬間靜得可怕,好半晌,燕親王才難掩詫異,“你說誰?”
“楊繾。”季景西抬眸對上自家父王犀利的視線,脊梁挺得筆直如竹,“明城縣君,信國公府四小姐,弘農楊氏之後,楊相嫡女,楊緒塵妹妹,楊繾。”
“我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