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何必傾心
字數:9499 加入書籤
京城, 毓香坊。
看楊緒塵的架勢, 明顯是想說些什麽,可等靖陽公主都乖乖坐好、連季景西也不得不正經起來時,這位楊家大公子卻罕見地半晌沒有開口,就這麽沉默地坐著,垂下眼眸, 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著杯沿, 斟酌再三,思緒卻無法集中。
楊繾不得不輕喚了他一聲。
這一喚回了神, 楊緒塵不動聲色地停下動作, 淡淡道, “徐衿托我替你道一聲謝。”
話沒頭沒尾,靖陽卻立刻懂了, “是說我提前給他透消息的事?既然知道選婿的名單裏有他, 為何今日還來赴宴?”
“不知。”楊緒塵平靜開口, 端的是一副‘我隻負責傳話’的姿態, “許是躲不過吧。”
他抬眸看向對麵人, “想必你心裏已經有答複皇上的人選了,可用幫你參詳一二?”
靖陽公主微微睜大眼睛。
兩人沉默不語地對視許久,空氣中漸漸彌漫出凝重,猶如兩軍交戰久持不下, 仿佛誓要從對方臉上瞧出些什麽。
“你所謂的談談, 就是要跟我說這個?”靖陽公主一動不動地盯住他, 好像隻要他敢說一聲是, 她便會拍案而起立刻轉頭離開。
楊緒塵沒有開口。
季景西與楊繾被夾在中間,左右不敢插嘴,對視一眼,默契起身,楊繾道,“我去瞧瞧製好的香,小王爺也一起吧。”
後者點點頭,兩人很有眼力勁地離開了包廂。
轉眼間,偌大房間裏隻剩楊緒塵與靖陽,兩人依舊維持著不變的姿勢僵持著,可論耐性,靖陽又怎麽能贏得過眼前人?沒多久便撐不住,也不知哪來的怒火噌地一下被點燃,從四肢百骸一路流轉,直衝天靈蓋,氣得她眼尾都泛起了紅。
“楊緒塵,本宮在問你話!”她氣得指尖都顫起來。
楊緒塵眼睫一顫,微垂了眸,主動結束這場眼神交鋒,接著輕聲啟口,沉沉之聲毫無波瀾,“以今日宴上情況來看,馮明、陳洛、顧亦明俱佳。算上徐衿,四人裏最有可能的當屬馮明。然馮明生性狹隘,顧亦明心性不定,徐衿大抵無意駙馬之位,即便落在他頭上,他來日勢必會主動與你和離。陳洛是最好的人選。陳家底蘊深厚,立場中立,且不會貪圖一個駙馬之位,江右陳氏還算氣度卓然,陳洛也頗有君子之風,今後即算是悔婚,對方也不會太過計較。”
他這是在做什麽?
幫她選未來的未婚夫?
不是沒想過他突然要“談談”是打算說什麽,可有多大的期待,此時就有多大的失望。滿心的期望,在他說出上麵那番話時,仿佛兜頭一盆刺骨涼水,刷地澆滅了星星火絲。
靖陽公主氣極反笑,眼底濃濃的失望之色如何也掩蓋不了,“塵世子還真是費心了,不過一場宴,居然都把人給本宮挑好了是吧。”
“淺見罷了。”楊緒塵輕咳了一聲,“公主久不在朝中,塵不過多嘴提點一二,最終人選還是要由公主定下。”
靖陽忍不住冷笑,“那還真多謝你了。”
“客氣。”楊緒塵答得輕描淡寫。
“說完了?”靖陽冷冷開口,衣袖遮掩下,那雙被刀劍磨出繭的手早已捏得死死。
楊緒塵抬起眼。
女子深深看著他,原本布滿冰霜的臉上忽然漾出笑來,“我自是信你的。那就陳洛吧,明日本宮便回稟父皇。”
她長長吸氣,之後手臂一撐,利落地起身,“多謝塵世子指點,不打擾了。”
話音落,轉身離去。
然而方走出兩步,身後傳來歎息般的一聲輕喚,“君瑤。”
靖陽公主渾身一滯,停下腳步。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楊緒塵不疾不徐起身,緩步來到她身後,在不近不遠的距離站住。
背對著他筆直而立的女子驀地紅了眼眶。
季君瑤,這是她的名。
然而自她八歲母妃仙逝、她晉封公主,有了封號,這個名字便再無人喚過了。上至父皇,下至漠北軍的同袍,每個人都以封地‘靖陽’來稱她。君瑤二字,許多人都已經忘了。
她早已及笄,無小字,世人眼中,她此生隻有一個名字:曰靖陽。
飛快地擦了擦眼,靖陽公主轉過身對上身後削瘦的玄衣青年,“塵世子還有何指教?”
楊緒塵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話未盡,走什麽?”
“……”靖陽公主抿平了唇角,“那你說。”
“你生著氣呢,我怎麽說。”楊緒塵望她,“我怕你不夠冷靜,亂生氣,動手收拾我這個病人該如何是好。”
靖陽:“……”
誰敢對你動手!放眼整個京城都沒有人好嗎!
麵對突然變了畫風的塵世子,靖陽公主被噎得說不出話,隻能一言難盡地看他。這麽一看,才惶惶然發現後者眼底有著淡淡青烏之意,周身盡是疲憊,竟像是許久未曾好好休息過一般。
靖陽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麽好。
玄衣青年信步走近,半是無奈地抬手幫她拭淚,“你這個急性子,戰場上真不會被輕易激怒?”
他無奈歎著,任憑對方沒好氣地打掉他的手,也不計較,隻默默揉著被打之處,繼續道,“溫子青不出兩日就能到京城,然算上覲見、封官、就職、安置……至少要半月。這期間非是他幫你的好時機,我要說便是這個。”
靖陽公主怔了怔,下意識看了一眼他揉著的手腕,硬聲道,“……什麽意思?”
“意思是讓你別急。”楊緒塵的語氣一如既往安定人心,“按部就班地走,無需焦急等待,更不用催促,三月之前必能讓你脫身。”
“所以還是要議親?說不得還得被賜一波親?”
“大約。”
“……大約?什麽意思?”
她疑惑地抬頭看他,後者停頓了一下,頗為任性道,“看我心情。”
靖陽:“……”
被這回答搞的一頭霧水,靖陽公主懵呼呼地任由對方牽著她把她帶回座位,待坐下後才反應過來,剛要說話,抬頭便見楊緒塵慢條斯理地在她身邊就坐。
靖陽公主沒好氣地瞪他。
自顧給兩人都斟上一杯熱茶,塵世子像是才發現她不善的眼神,抬起頭無辜地挑眉,“嗯?想說什麽?”
她開口,“不是說完了?”
“正事是說完了。”楊緒塵答,“但我讓你走了嗎?”
靖陽:……哦豁!
“楊緒塵,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公主殿下險些被氣笑。
“知道。”塵世子完全不將對方的威脅放在眼裏,“喝茶,消消氣。”
……消不了!!消不了你聽見了沒有楊緒塵消!不!了!
靖陽公主氣得想打人,但又不敢,還不舍,深覺自己接下來隻能表演一個原地氣炸。
“正事說完,還有些瑣事未說。”塵世子收起玩笑,點到即止地將眼前人的怒火撩撥到底線之前,分寸掌握得剛剛好,熟練的仿佛經驗十足。
“你最好給我說點好的。”靖陽公主咬牙切齒地端起茶盞。
“好。”楊緒塵點頭,“那便說說殿下親手刻的那枚能在軍中使用的傳信私印吧。”
噗——
靖陽一口茶噴了出來。
“咳咳咳咳……”她狼狽地咳嗽起來,身邊玄衣青年淡定自若地伸手幫她拍著後背,順便遞上一方幹淨的錦帕。
好不容易緩過氣,靖陽震驚望他,“你說、說的什麽傳信私印?”
楊緒塵好笑,“就是那枚刻了你之名,以及本世子生辰的,能在軍中傳信,且不經兵部批字、驛站過關,直接密送至你麵前的八百裏加急印。”
靖陽公主呆呆地回望他:“………………咳。”
袁錚,你已經死了。
死定了。
“我不知你說的那是什麽。”公主殿下麵無表情。
楊緒塵挑眉,“當真?”
“……當真。”靖陽硬著頭皮死撐。
“這樣啊。”塵世子恍然點點頭,瞥見眼前人那渾身緊繃、生怕他多問什麽的模樣,淡淡道,“不知就算了,沒什麽,當我沒問過吧。”
靖陽頓時大鬆一口氣。
可輕鬆的同時,見他毫無阻礙就接受這個說法,絲毫沒有要追究下去的意思,心中又酸澀不已,全部驚嚇轉瞬間便化為了苦。
真慫。
明明是在氣他無動於衷地為自己選婿,到頭來卻是自己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
季君瑤你真沒出息。
垂著頭無聲地自嘲一笑,她定了定神,剛想說點什麽來將話題錯過,一抬頭,對麵人突然同時傾身而下,眨眼間便湊近她麵前,準確、且毫不猶豫地吻上她。
腦中那根弦啪地斷裂,靖陽驀然瞪大了眼睛。
楊緒塵身上有著常年無法散去的隱隱藥香,除此之外唯有一縷不知混雜著何種香料的極淡的淺木香味,似乎及早時有聽楊繾說過,那是在她學會製香後,翻遍了古籍,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才製出的一種能被她大哥所接受的古香。在此之前,他是從不用香的。
他們相識十多年,眼前這個人似乎從來沒有換過香料,這近乎成了他的標誌,無數次午夜夢回,季君瑤都能憶起他身上這縷清香,仿佛就縈繞在指尖,在鼻尖,無聲無息籠罩著她整個世界。
他的手是冷的,唇也是冷的,香也帶著冷意,可此時在靖陽看來,卻猶如最熾熱的火,倏地點燃四海八方。
季君瑤足足僵了好久,直到發現忘了呼吸才猛然反應過來,掩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悸動在這一刻如終於破土的枝丫,裹狹著千鈞之力,勢如破竹般席卷而來。
她控製不住地顫抖著,眼淚衝出眼眶的時間不足一刹那,卻未等嚐到苦澀,便忽然用力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用力地、決絕地回吻回去。
她便是這樣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果敢而剛烈,這輩子全部的糾結與害怕都送給了楊緒塵。可當對方終於做出了回應時,她又全然拋去矜持,恨不得將整顆心剖出來遞到他麵前,生怕他瞧不見,生怕他感受不到。
這一吻綿長而熱烈,最後結束於楊緒塵的主動停下。彼時情迷,一人上一人下,靖陽躺在冰涼的軟席上怔怔望著上方的楊緒塵,後者偏過頭輕咳一聲,如玉的臉上難得有著淡淡紅暈,看得靖陽心底大呼驚奇,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青絲如雪垂落在她臉龐,楊緒塵無奈地睨她,靖陽卻是越來越收不住笑,飛快湊上去親了一下他的臉,“我們塵世子真絕色也。”
“……”被調戲了的塵世子無語地看她。
靖陽一掃方才的苦澀心情,順著對方的力道被拉起來坐好,卻是湊到青年麵前欣賞他難得一見的難為情。楊緒塵又無奈又縱容,淡定自若地任她看個夠,好半晌平息了擂鼓般的心跳,斜眸望過去,“好玩麽?”
“好玩啊。”靖陽嘻嘻一笑,又湊近他。
後者歎息著傾身吻了吻她的唇角,“你對溫師說了什麽,讓他老人家願出手幫你?”
靖陽公主麵上一僵,笑容漸漸消失,“啊……”
楊緒塵如何不了解她,一看便知自己心中猜測是對的,“你向溫師許諾什麽了?”
“什麽許諾……”靖陽躲閃著避開他的視線,“嗨呀,非要這時候說正事嗎?掃不掃興啊你!”
楊緒塵好笑地搖搖頭,幫她將散落在鬢間的一縷發挽至耳後,“你不說我也知。不過無妨,我不介意。對你來說,這本是唯一的法子。”
他這般善解人意,令靖陽公主徹底沉默下來。良久,她勾住楊緒塵冰涼的手指,低聲道,“你不知我方才有多歡喜……可我終究要先對你不住。你等等我可好?”
“好啊。”楊緒塵出人意料地答得極為自然。
靖陽公主驚訝地抬眸看他。
靖陽兩家聯姻,再聯也聯不到他們倆頭上,這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的。如果靖陽放棄兵權還可能,可她會嗎?楊緒塵多了解她啊,早就已為她想好了一切,從壽寧節賜婚開始謀算,每一步都是為她。若說私心他當然也是有的,誘她下嶺南便是。可即便如此,出發點卻依然是想讓她心想事成。
楊緒塵對靖陽公主的心思,隻有他一人知道。他瞞得極好,任是楊繾都無法多揣度,若非賜婚一事來的突然,他無奈之下選擇讓靖陽去求帝師,這才露出一絲馬腳讓自家妹妹心有所感,否則他能瞞到天荒地老。
可這個馬腳也隻有楊繾一人知曉罷了。換個置身事外的人來看,絕對瞧不出。
壽寧節靖陽在馬球場受傷,是他指使的嗎?不是,是靖陽自己的選擇。
選擇讓帝師幫忙,是他對靖陽公主說的?也不是,他隻是將人選擺出來,由靖陽定罷了。
楊繾陪她南下去溫家,是他提議的?沒有,是靖陽自己知曉楊繾與溫家淵源的。
他所作的一切都掩藏在暗湧之下,一個合格的執棋人,不會讓自己變為棋子。
他的目的很明確。一,讓將養順著心意走自己想走的路;二,不讓她嫁於旁人。
時至今日,他敢說一句他都做到了。
隻有一切都成定局,他才有底氣謀劃下一步。而在此之前,一旦他流露出任何絲絲傾心於她的意思,被人察覺,那便都是把柄。這個把柄會危及靖陽的前程,會危及信國公府的立場,會危及他父親的仕途,甚至會危及到弟弟妹妹們未來的親事。
楊緒塵不容得自己有任何閃失。
可人心終究是肉長的,天知道他從袁錚手裏接過那枚刻有‘驚蟄’二字的玉章時是個什麽心情……溫柔如塵世子,怎舍得讓靖陽痛苦一分一毫?
所以他選擇今日挑明,隻為還她一份安心。
“雖說如此……”楊緒塵唇邊掛著輕淺的笑,“但也不能讓我等太久啊。”
靖陽用力點頭,“你放心,我知曉。”
聰明人之間說話無需點的太透,靖陽懂他的話外之音。想要兵權,首先要有功。戰場上刀槍無眼,活著才能有功勞,她會保護好自己。與此同時,她也沒忘了楊緒塵有疾在身,孟國手當年斷言他活不過廿五她也是知的,又怎麽可能讓他等太久?
兩人誰也不提‘介不介意他活不長’的話題,本也無需多言。如果介意,何必傾心?
“安心了?”楊緒塵看她。
“安心了。”靖陽又湊過來吻他。肌膚之渴,仿佛在這一刻突然就擋不住,“不過我依然要去向父皇回話,你既覺得陳洛好,那便選陳洛。”
“本世子並不覺得他哪好。”楊緒塵涼涼答她。
“好好好,他不好,比不上我們塵世子一根頭發絲。”靖陽順著他意,“不過還是盡量不定親為好,總覺對不住旁人。”
……也對不住我好不好。
楊緒塵忍了忍才道,“看我心情。”
“好好,看你看你。”靖陽笑嘻嘻地勾他頭發,“今日才知我們塵兒這般愛吃味呀,哎這可如何是好,本宮接下來還要在兵營裏摸爬滾打,跟一幫大老爺們稱兄道弟,怕不是塵兒要整日鬱結於心?這可不好,本宮心疼。不如等本宮回了漠北,塵兒每日一封信來監督我?”
塵世子麵無表情:……可閉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