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初窺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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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廂裏的沉默被打破, 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門口。孟斐然剛要開口調侃兩句,就瞧見季景西身後跟進來兩個外人,頓時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楊繾等人也頗為意外,待看清來人後,除了子歸,其餘人都不約而同地冷下眼神。

    “怎麽,太久沒見本世子,傻了?”季景西將他們的反應收進眼裏, 若無其事解下披風, 隨手往後頭一遞, 衣擺一撩便在楊繾對麵坐下,自來熟地拎起爐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

    眾人的目光又順著移到了拿披風的人身上,後者黑著臉杵在原地, 又尷尬又難堪,竟是當初在牡丹園與楊繾、緒南有過爭執的宣平侯二子馮林。

    “景西,這兩位……”孟斐然挑眉。

    季景西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開口, “跟班。”

    “不介紹一下?”楊緒塵口吻微涼。

    季景西點點頭, 遞了個眼神過去,其中一青衣公子頓時會意, 笑嘻嘻地拱手,“在下嶺南柳東彥, 字少賢, 見過塵世子、孟少主、冉三公子。”

    說完, 男子目光一轉,看向楊繾,“明城縣君安好,許久不見,您可還記得在下?”

    楊繾麵色淡淡,“柳公子。”

    “柳公子與四mèi mèi相識?”楊緒冉驚訝。

    “去歲南下時,在宣城有過一麵之緣。”楊繾話畢,抬眼看季景西,不解他為何會同柳東彥混到了一起。後者麵不改色地垂眸喝茶,連頭都沒抬。

    “嶺南柳氏?”楊緒塵頓了一頓,“柳承弼與柳公子是……?”

    柳東彥拱手,“塵世子敏睿,正是家父名諱。”

    楊緒塵恍然頷首,“原來是柳少主。”

    在場除了孟斐然和季景西,都是世族出身,打小背譜係,聽兩人這麽一說,便也從記憶深處翻出了嶺南柳家。再看柳東彥,目光裏多了幾分慎重。

    楊緒冉笑著給柳東彥回禮,接著故作不知地看向房間裏被季景西當做衣架子用的另一位,“那這位又是?”

    話一出,那人頓時臉色極其難看,咬牙切齒道,“楊緒冉,有意思嗎?你不認識我?”

    楊緒冉無辜攤手,“這位公子,你誰啊?京城人士?我們認識?”

    原本馮林的出現,令楊家人都不太舒服,尤其是小五緒南,他可記得清清楚楚當初這個馮二是如何在牡丹園口出汙語辱他兄姐的,害他挨了打不說,也丟了九皇子伴讀的身份。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緒南就差一個衝動上去跟人打一架了,可聽到自家三哥這般擠兌,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馮林氣得將牙咬得咯嘣響,剛要怒喝,冷不丁對上季景西平靜的視線,眼底閃過一抹驚懼,竟是忍了下來,閉緊嘴巴不再爭辯。

    當初他在玲瓏多寶閣衝動買下一枚墨血玉紋章,誰知父親宣平侯見了之後立刻變了臉,二話不說強壓著他去京郊別院給季景西賠禮道歉,最後不僅拱手將玉紋章送出去,還又同季景西簽下了三十萬兩的契。

    原以為事已過,他不會再同那個鬼見愁有瓜葛,誰知前些日子,皇上一道旨意將他丟去了宗正司。宗正司是什麽地方?那可是多少人想進都找不著門的肥差!接到聖旨後,整個侯府都欣喜若狂地高呼聖恩,結果冷靜下來後才想起,如今的宗正司,還杵著個債主……

    宣平侯府欠著季景西的三十萬兩還沒還清,馮林在債主麵前完全抬不起頭,進到宗正司沒幾日就被整得服服帖帖,別說被叫跟班了,就是把他當小廝使喚他也不敢反抗。

    於是隻能憤恨地拿眼睛死瞪楊緒冉。

    楊家兄妹同馮二的恩怨,在場唯有子歸不知,想問,又怕犯忌諱,隻得強忍著心裏的癢癢,疑惑地望向楊緒塵。後者哪會給馮林好臉色,當即慢道,“緒冉,莫在陌生rén miàn前失禮。”

    楊緒冉一聽,樂了,“誒,聽大哥的,其實我也沒興趣知道他是誰,隨口問問而已。”

    馮林頓時氣得直哆嗦。

    包廂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從前便說過,南苑人在某種程度上是極其排外的,今日多了信國公府三個小的便也罷了,季景西將柳東彥與馮林也帶來,卻是無論如何都讓孟斐然等人想不通,哪怕來的是五皇子、顧亦明、陳澤這些南苑同窗也行啊!

    也說不上不悅,就是有些放不開。

    “來之前你們在說什麽?”季景西卻是丁點沒自覺,一臉的漫不經心。

    孟斐然答,“在說賀陽。”

    “他啊。”季景西顯然想起了昔日同窗,“他弟弟賀白是我伴讀,不久後也要考南苑。楊小五,”他望向緒南,“你們關係不錯,記得替本世子照看他一二。”

    “哦。”楊緒南乖乖應聲。

    得到了滿意dá àn,季景西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卻是對著子歸,“這小子有點眼熟,楊重安,你親戚?”

    楊緒塵平靜地對上他。

    多日不見,他總覺季景西與以往相比有哪裏不同。自他進門起,行事作風看似與平日無二致,但細想,若是放在往常,他不會輕易將柳東彥與馮林帶到他們這幫同窗的聚會上,更別說是這間對他們來說還算有些意義的茶舍。除此之外,他說話也讓人感到怪怪的,似乎刻意在回避什麽,又忽略了什麽,也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進了guān chǎng,就是會有所不同。

    “這是子歸。”楊緒塵言簡意賅地介紹,“暫時寄住府上,算是表親。”

    子歸不了解季景西,雖然疑惑,卻還是起身行禮,“小王爺貴人多忘事,前些日子在戶部,您見過子歸。”

    季景西想了想,“是你啊,那日去給楊相公送百合粥的?”

    子歸點頭,偷偷拿眼瞧楊繾,發現自家表姐低眉斂目,沉默地端坐,仿佛他們口中所謂送甜粥之事與她毫無關係。

    憑著這些日子對表姐的淺薄了解,王子歸忽然有種錯覺,他的表姐,好像不太開心。

    “這又是什麽典故……”孟斐然失笑,“行了行了,認親認人到此結束。時辰差不多,去武試那邊瞧瞧?去晚了,怕是又要被說道。”

    季景西無所謂地應了一聲,起身,“之前就跟你說過,直接去武試校場,你偏要來這邊。你家有人考文試?”

    “沒有啊,這不是緒塵緒冉要送楊二嘛,我閑著也是閑著,就想到這茶舍了。徐衿倒是考文試,裴青也在國子監忙活,過來打聲招呼唄。”孟斐然跟著起身,“倒是你,怎麽來的這般晚?”

    季景西沒什麽形象地打了個哈欠,擠掉眼角的淚泡,困頓地等著楊家兄妹起身,這才抬步往外走,“我送考啊。”

    “送誰?”

    “季琳和鄭曄。哦,鄭曄就是武義伯家那個。”

    他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所有人聽見。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名字忽然被放在一起,眾人一時都反應不及,消化了片刻才聽孟斐然問出心裏話,“季琳是你那個庶弟吧,上次重安的冠禮上還見著他了……你們何時這般兄友弟恭了?”

    “怎麽,隻能你們自家和睦,不準我王府也這樣?”季景西懶洋洋地睨他。

    孟斐然頓時被堵得沒話說。

    “鄭曄又是怎麽回事?”楊緒冉接著問。

    季景西不耐煩地撇嘴,“怎麽問題這麽多啊你們,好奇心別太重行不行,爺想送誰就送誰,還用給理由?真是……”

    得,熟悉的景小王爺回來了。

    武試的校場在城南,一行人到達時,那邊已是進行得如火如荼。季景西跳下馬車後便徑直往觀戰的主帳走,柳東彥與馮林一左一右緊跟其後,孟斐然、楊緒塵、楊緒冉落了幾步,楊繾則帶著三個小的滯在最尾。

    小孩子心性不穩,安安靜靜的文試對他們來說太過沉悶,倒是一個個對武試興致高昂。楊繾一手牽著楊綰,看身邊兩個小男子漢頻頻望向校場,麵色微霽,“很好奇?”

    “嗯!”子歸回頭,“我還是第一次來武試校場呢,姐姐,待會能近前瞧瞧麽?”

    “若是殿下與公主同意,就帶你們去。”楊繾道,“隻是當下不過初選,很無聊,待到複選才會有趣。複選之後,有問策,還有擂台,可以一觀。”

    大魏朝以武發跡,之後卻重文,曆屆大考並非次次有武試,一旦舉行武試,通常都代表著國家兵力充裕。反而是當兵力不足且情況緊急時,更多從民間征兵,不會這般大張旗鼓選拔。

    本朝武試比文試錄用的範圍寬泛,門檻不高,大多數應試者隻要過了初選便可入伍,越往上越受到重視,哪怕最終無法贏至最後,進入軍中也會成為重點培養之才。

    子歸自進入校場,目光便始終停留在場上,看了一圈,臨近主帳,驀地眼神一亮,卻是被某一處吸引,直勾勾望著,楊繾喚了半晌都未能挪開眼。

    “……小睿?”身後的少女無奈拍了他一下,“瞧什麽呢?”

    子歸猛地回過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發現楊繾並不怪她,心中一定,大大方方地問出口,“姐姐,那位帶隊的禁衛軍將領是誰?小睿看了一圈,覺得那位將軍最是英武不凡。”

    楊繾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隻見一隊禁衛軍正肅穆地護衛在主帳前,麵色微微一僵,打量了一眼小少年,口吻略帶謹慎道,“那是袁少將軍,小睿眼力不錯,錚哥的確戰功卓著,甚是優秀。”

    “姓袁?”子歸腦袋轉得很快,立刻便反應過來,“……漠北軍?”

    他身在漠北多年,吃了無數的苦,楊繾拿不準子歸對漠北軍的態度,但還是點點頭,“鎮國將軍袁穆之子,袁錚。你從前大約聽過他的事跡。”

    子歸垂了眼眸,長長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著,聲音卻是平靜至極,“自然是聽過的。袁少將軍千裏單騎,隻身潛入敵軍陣營,砍殺敵將頭顱,致使北戎西線兵力不戰而潰……在漠北家喻戶曉呢。”

    他個頭不及楊繾,這個角度,楊繾看不見他眼底神色,自然也錯過了少年袖籠中悄悄握緊的拳和眼眸深處的不甘。她柔和地摸了摸少年發頂,“那你定是不知,錚哥那次孤軍深入敵營,其實是去了半條命的。”

    子歸驚訝地抬起頭。

    楊繾靜靜地對上他的眼睛,沉默一下才問,“你是不是想到了你父親?我記得,瀟舅舅當年在帶領征西軍時,也曾有過千裏單騎直取敵將項上人頭的英勇之跡。長輩想必為你講過這些。”

    王子歸抿了抿唇,望著她不說話。

    “但錚哥與舅舅不同。”楊繾搖頭,“瀟舅舅當年何其勇猛,用兵如神,一來一回如入無人之境,取敵將頭顱而全身而退……錚哥卻是被騙去的。他中了敵軍之計,被孤軍引入圈套,生擒。北戎人生性殘忍而狡詐,意圖以他為俘虜來挾製袁穆將軍。”

    身邊三個小的都被這故事的可怕所吸引,楊綰已經緊緊握住楊繾的手,緒南也瞪大眼睛,子歸則怔愣著,下意識問,“之後呢?”

    “之後,漠北軍自然不會放棄救他們的少將軍,可錚哥也不想拖累全軍。”楊繾不知想到什麽,眼底帶上了笑,“他性子直,以前我們一直覺得他不適合玩計謀,但經此一事才發現,他不是不適合玩計謀,他隻是不適合玩政治——錚哥他詐死了。然後憑著一把柴刀,從死人坑裏爬出來,摸回敵營,尋機殺了敵將,並成功逃脫。”

    嘶——

    小小的抽氣聲自三人口中發出。

    “好厲害……”子歸驚歎。

    “但是,雖然逃出生天啦,”楊繾笑吟吟道,“但錚哥走前偷了幹糧偷了水,就是忘了偷馬,還在荒漠上迷了路……嗯,最後是走回去的,可以說是非常xìng yùn了。”

    子歸:“……”

    緒南:“……”

    楊綰:“……”

    等等,這不是個蕩氣回腸的故事嗎???

    “繾mèi mèi!”主帳那邊傳來熟悉的女聲高喝,楊繾抬起頭,一身戎裝的靖陽公主正向她大步而來。在她身後,楊緒塵等人均站在主帳前,似是在尋他們。

    ……隻顧著講故事了。

    楊繾心虛地抿抿唇,帶著三個弟弟mèi mèi迎上。

    “重安他們一回頭就不見你們,還以為走丟了。”靖陽在四rén miàn前站定,“來了怎麽不到主帳去?在說什麽,四個人方才都那般專心。”

    楊繾道,“在說錚哥孤軍深入,取敵將於刀下。”

    靖陽微微一怔,繼而大笑,“哈哈哈哈,這種蠢事不要說給孩子們聽,會變蠢的。”

    她笑,楊繾也跟著笑,隻是苦了三個小的,還在努力繃著臉,用最後的倔強維護英雄的尊嚴……

    四人跟著靖陽往主帳走,離袁錚也越來越近。雖然故事最後的走向有點奇怪,但這並不妨礙袁錚在孩子們心中樹立起高大的形象。三個小朋友均是好奇地睜大眼睛,想要看清英雄的模樣。子歸默默走在最後,眼看快到主帳前,忍不住拉了拉楊繾的手指。

    “姐姐。”他希冀地望著眼前人,“我能結識少將軍嗎?”

    楊繾失笑,“當然可以。”

    她打量著少年繁星般明亮的眼眸,忽然問,“小睿,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子歸下意識握緊她的手指,頓了頓才小聲回答,“我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可我連騎射都練不好,華陽說我太差勁了,起步晚,怕是來不及。”

    楊繾怔了怔,望著小少年的發旋沒有開口。

    直到他們在主帳前拜見過太子殿下,被七殿下和靖陽公主領著去了校場另一邊等待複選結果時,楊繾才突然沒頭沒尾道,“挺好的,別怕。”

    子歸訝異地抬眸。

    “別妄自菲薄,表姐會幫你。”少女目視前方,聲音平靜而低緩,“你可是我楊繾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