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溫少主的打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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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許多不明就裏的人眼中, 世族與世族彼此之間定是相熟的, 然而事實上卻是,陳楊兩家真算不得熟絡。

    世族也分三六九等, 最頂級的世族隻有王謝溫楊, 其次才能算到顧陳裴越,更遑論大家族內部也分許多嫡係旁支。一個傳承三百年以上的姓氏,光族人就有上千, 外人所以為的那些“相熟”, 充其量不過是聽說過罷了。

    楊緒塵與陳洛就是這等關係。

    兩人相識皆因公主議親,此前並無任何交集。楊緒塵久居府中,極少參與京中同輩間的活動, 而陳洛作為江右陳氏的二房長子,自有圈子,平日同陳澤這個堂弟都來往不多,與南苑十八子更是不同路, 兩人上次見麵, 還是在瓊林宴上。

    比起那日陳二公子的豐神俊朗, 眼前這個青年削瘦了許多, 眼底泛著青色, 眉宇間有著淡淡的愁緒和疲累, 整個人形容憔悴,乍一看, 簡直同換了個人。

    楊緒塵心中疑惑, 但不好多問, 反倒是陳洛自己主動開口,“近來遇到了些煩心事,讓重安見笑了。”

    楊緒塵淡笑著為他推過去一杯茶。

    交淺忌言深,兩人不過點頭之交,有些話點到為止,陳洛不可能將楊緒塵當做訴苦的對象,後者也沒義務為他排憂解難,雖然楊緒塵大概也能猜到對麵這位近來在煩什麽

    無非還是和季君瑤有關。

    靖陽公主與太子殿下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事後二人皆被宗正司重罰,事情雖落下帷幕,但若有人追根究底,便會發現眼前這位陳洛公子才是真正事情的起因

    如若不是靖陽與他在承德殿外起了衝突,皇後娘娘不會送教養女官到公主府,靖陽也不會打了榮華宮的臉麵,季珪也不會上門教訓靖陽。

    作為這一切的開端,陳洛說沒點心理負擔是假的,端看他幾日不見便瘦得可怕便能得出,他實則已經從這件事裏得出了很多自己想要的答案。例如他間接地得罪了東宮,例如他好不容易營造的“準駙馬爺”形象變成了笑柄,例如他開始意識到,周圍所有人都對這樁親事有著期待,唯獨那個主角,靖陽,不僅沒有,還極為抵觸。

    這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

    他未來打算攜手一生的人,並不期待他們舉案齊眉。

    倘若隻是個小官小戶家的女子便也罷了,他陳洛好歹堂堂陳家子,對方不願,他也不會強求,這太掉價了。就算真沒辦法娶回了家,也大可不必太在意妻子的看法,好生待著就行。

    可偏偏那個人是靖陽公主,皇上最寵愛的皇長女,生而為將,戰功赫赫哪怕他們陳家與季氏皇族不對路子,也無法拒絕這樣一個兒媳婦。

    這樁親,決定權不在他手裏。

    然而喜日已定,禮部也已經開始走程序,一切的一切都在推著他往前走。

    從承德殿外與靖陽起了衝突開始,到後來一連串的事端,再到他方才想去探望公主卻被拒之門外,這一切就像是炎炎夏日的一盆兜頭冷水,瞬間讓陳二公子火熱的心瞬間冷了下來。

    他恍恍惚惚往回走,路過青石巷時,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高牆後那個擁有無數讚譽的同輩中人。然後,他就坐在了對方麵前。

    兩人寒暄了大半天,陳洛總算說出了自己的來意,而這個來意,在楊緒塵聽來,簡直像是聽到了一樁笑話。

    “邀我做儐相”

    陳洛尷尬地點頭,“正是。雖有些唐突,但洛深思熟慮,覺得重安實乃不二人選。這也是家中長輩提議的。塵世子品質高潔,冰壑玉壺,又與靖陽同為南苑十八子之一,若能得世子為男儐相,靖陽想必也會開心。”

    楊緒塵“”

    不,不會的,她隻會想打死我。

    已經很久沒人能將楊家的宗子堵到一句話都說不出的地步了,顯然陳洛光榮地做到了這一點。好半晌楊緒塵腦子都是“季君瑤成親,我居然是男儐相”這個光是聽著都覺得可怕的畫麵。

    麵對陳洛期待的目光,他張了張嘴,醞釀半天,最後還是噴笑出聲。

    “我”塵世子實在忍不住,“陳公子莫不是在說笑”

    “”陳洛尷尬極了。

    “陳公子怎會想到我楊重安”楊緒塵好笑望他,“若說男儐相人選,難道不是霈之更好你二人既是兄弟,霈之又與公主殿下乃同窗好友,怎麽看都比塵合適吧”

    放著陳澤這麽好的人選不提,跑來找他楊緒塵

    且不提男儐相通常由新郎官好友擔任,單就說,憑什麽他陳洛成親,要讓楊家子為他撐場嫁人的還是季君瑤

    此時此刻,楊緒塵甚至連生氣的情緒都沒有,也不覺得酸澀吃醋,他隻是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靖陽的未婚夫”著實有些可憐。

    議親之事剛傳出來時,陳洛的反應是驚喜並重,然而很快親事定下來,他開始在達官世族之間嶄露頭角,東宮那邊頻頻向他示好,原本不認識陳家二公子的那些人也都變了風向般圍著他阿諛逢迎,莫說從前,單說半個月前,這位可都是風光無限的

    結果呢,突然就傳出了公主殿下厭惡未婚夫、甚至為此得罪榮華宮和東宮的風聲,轉眼間,平日圍著陳洛轉的人都沒了影,東宮那邊也冷眼相待,不用想楊緒塵都能猜到,陳洛甚至還吃了靖陽的排頭。

    如此之落差,換個人也難受。

    若非如此,怎會來尋他做男儐相

    陳洛心中有苦說不出,麵上艱難地維持著禮貌的笑,“世子就別打趣洛了,洛當然也對堂弟提過此事。隻不過家中長輩並未鬆口”

    陳澤是陳洛的堂兄弟,找兄弟來做儐相太正常了,怎麽陳家居然會反對

    楊緒塵不動聲色地挑起了眉,聰明地沒多問。

    拒絕的意圖已經表露,陳洛也不是那等胡攪蠻纏之人,麵對水潑不進的楊緒塵也隻好放棄。

    送走了陳洛,楊緒塵麵上的笑漸漸收住,垂眸思索良久才將落秋喚過來,“近來京裏有何消息”

    這範圍就大了去了,落秋為難地撓頭,“不知主子想問哪方麵”

    “陳家。”楊緒塵道。

    落秋冥思苦想,“陳家好像沒什麽大事呃,霈之少爺的祖父病了算不算哦對,方才那位洛少爺的母親似乎也告病了。唔,今年的榜眼郎陳寬少爺似乎被吏部那邊外放了,聽說原本是個偏遠的窮地方,還是霈之少爺的父親、陳家家主走通了些路子才換了個京畿臨縣,離京裏不遠,來回隻需一日。”

    陳寬也是陳澤的堂兄弟,打小讀書便是個好的,但因著性子內斂的緣故,不太受族裏重視,直到此次金榜題名才換來了許多家族資源的傾斜。

    堂堂大考的榜眼郎,居然差點被外放至偏遠窮苦之地

    楊緒塵蹙眉,“陳老太爺是因為這個病的”

    落秋搖頭,“不過挺邪門的,自打洛少爺同公主開始議親,陳家沒一件好事。好不容易出了個榜眼郎,轉頭就被人穿了小鞋屬下先前在外頭還聽過些冷嘲熱諷的,不過都是粗言俗語,主子就別聽了。”

    塵世子眉梢一動,下意識回頭,盯著落秋看起來。

    後者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話,陡然望進自家主子嚴肅深沉的眸子,下意識抖了抖,“要不屬下再去打聽打聽”

    楊緒塵收回目光,擺擺手算是應了。

    結果不打聽不知道,落秋說的那些不過才是簡化版,真正的來龍去脈,精彩得簡直能作為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了。

    事情的起因,是不知哪來的風聲,說陳家的六小姐命格不好,才開始與人說親就克死了男方家的親人,導致對方不得不守孝,親事也無限拖延。而男方那邊事後找人好好合了兩人八字,發現是大凶這下男方不依了,說什麽都要退婚。

    退婚便也罷了,偏生傳出的話太難聽,直接惹惱了陳老太爺。老爺子原本身子就不好,還沒來得及動手收拾對方,這廂靖陽公主的事又傳出來,一來二去,老太爺幹脆氣得病倒。

    陳老太爺一倒,陳家群龍無首,幾房人都開始相互推卸責任,有說大房沒擔當的,有說二房利欲熏心為了尚主不要臉麵的,有說三房出了個命不好的姑娘,連累姐妹的

    總之是鬧了個不可開交。

    陳洛母親告病一事算是徹底惡化了陳家各房的矛盾。陳二夫人哪是生了病,分明是在嫌棄陳六小姐時,被三夫人狠狠給了一巴掌。兩人當眾打了一架,還連累了苦口相勸的大房長嫂。眼見自家母親受了傷,陳澤這個少主終於是動了真怒,直接雷霆出手震住了所有人。

    而陳澤動怒也不是鬧著玩的,當即下令徹查謠言源頭,結果就查出了詆毀陳家姑娘的正是嚷嚷著退婚的裴家,且還不是裴家的旁支,正是裴青這一係。

    原來自打裴玏死後,齊孝侯和他的小妾月夫人就仿佛失心瘋了一般,不肯承認裴玏死的毫無顏麵,將仵作驗屍的結果置若罔聞,先是咬著嫡長子裴青不放,而後又遷怒旁人,將汙水全潑給了一個無辜女子。不僅如此,對方還振振有詞,說什麽,裴瀚才剛和陳六議親,家裏就出了事,不是她命硬是什麽

    陳六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陳澤氣死了,族中女眷豈是旁人能隨意汙蔑抹黑的直接放話讓裴家走著瞧。兩家不僅朝堂上開始了隔空罵戰無情攻訐,私底下也斷了各種往來,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這麽一鬧,最直接的結果便是,陳寬這個好好的榜眼郎,就這麽被外放了。

    這下,陳家三房更是接受不了這個結果,陳三老爺直接氣昏過去,偏生二房還不消停,一頓的冷嘲熱諷。陳三夫人情急之下,口不擇言說出了一句致命的話來

    風聲瞬間就變了。

    聽到這裏,接下來的事楊緒塵已經不用知道了。

    落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額頭的汗,忐忑不安地瞧著自家主子,生怕對方因著他說太多而動怒。畢竟他是知道自家主子最是維護靖陽殿下的。

    裴陳二家的事,卻牽扯到了無辜的公主,別說是他家主子,便是勤政殿那邊都不見得好收場。

    楊緒塵的重點卻在旁的地方,“這等醜聞,你怎會知道得如此詳實”

    落秋尷尬,“外頭都傳遍了,據說是下人不小心傳出來的。不過屬下也沒盡信。江右陳氏京中立足多年,治下若不嚴謹,早不知生了多少事端因而屬下有心探查了一番,別的是否屬實不知,但陳老爺子、陳三老爺的確是病了,陳家二房也突然低調下來。至於那位榜眼郎和六小姐,前者已經告了假回去侍奉長輩,後者就不知了。內宅之事,能探查到的有限,主子若感興趣,不妨讓咱們四小姐出麵更方便些。”

    塵世子搖搖頭。他對誰家的內宅家事不感興趣。人與人看問題角度不同,旁人是在看熱鬧,他卻從陳、裴二者的這堆破事裏聞出了點陰謀陽謀。

    盛京世族遍地,明麵上結仇撕臉的沒幾家,但都是些小家族。其餘的,尤其是大家族,無論立場如何,好歹都維係著友好。

    結果就因這麽個說起來都小家子氣的緣由,江右陳氏就和齊孝侯府鬧翻了

    “子玉呢”他果斷問起裴青。

    “小侯爺倒是依然每日去禮部應卯。”落秋答。

    意料之中。

    楊緒塵心想,如若他是陳澤,想必也不會將怒火撒在裴子玉身上。畢竟多年前他們南苑這些個同窗就都知道裴家的德行,以及裴青在家族中尷尬的地位了。當年季景西、靖陽二人聯手收拾裴玏、裴秀秀兄妹時,陳澤可沒少幫忙,裴玏死後,裴青所受的委屈,眾人也都是看在眼裏的。

    “如此一來,哪怕事情解決,子玉與霈之也不複從前了吧。”

    公主府內,同樣聽完了白露學話的楊繾無不可惜地感慨。

    畢竟是被打了板子,身子骨再好也得將養一陣,靖陽這兩日甚是安生,養病是自覺了,但無聊得緊,好在楊繾來了。

    聽她歎息,靖陽也跟著歎,而後不知想到什麽,突然話鋒一轉,“你因為這個才來瞧我的”

    楊繾眨了眨眼,“姐姐是那等在乎風言風語之人我分明是來探病的。”

    靖陽一愣,大笑,“你這小丫頭,何時這般會說話了”

    “實話實說罷了。”楊繾也跟著笑,還貼心地給人順手喂了顆梅子,“此事如今風向轉到姐姐頭上,聰明人都能看出是有人故意為之。女兒家這方麵的名聲是重要,但也分人。陳六小姐與姐姐你不同,她不若你,不懼神鬼小人,如此中傷,想必日子會極難過。”

    這話靖陽愛聽,可還是忍不住逗她,故意一副心碎模樣,“阿離這話說的姐姐可就傷心了。我也是女兒家,怎就不在乎這些了外頭傳我的那些,聽著可比裴家汙蔑陳六的重多了,簡直都快把我說成了什麽天煞孤星,裴陳兩家撕破臉都恨不得按我頭上。說句不好聽的,若陳家這時候有人不幸出了事,本宮這個連累他們的公主,說不得還得去他們府上跪一跪呢。”

    “”

    有事沒事的,你突然烏鴉嘴幹啥

    “以命格八字斷人生死前途,實是兒戲。傳世周易,這般被濫用”楊繾懶不想接她的話茬,若無其事轉移話題,“京裏何時興這些了”

    過往雖也有遇大事卜算吉凶一說,兩家議親時也納吉,但也沒這麽上綱上線

    在她的印象裏,因著家中死了兒子,便將過錯推給死者未過門的嫂子這等滑稽的說法,這還是頭一次聽說。

    靖陽看著她沒說話。

    楊繾

    “咳”白露忍不住出聲。

    楊繾疑惑地回頭。

    “是打從您與朗少爺退親開始的。”白露的聲音低若蚊蠅。

    楊繾張口無言“”

    “不過這事吧,如今京裏最有發言權的得是溫喻之吧。”靖陽公主憋著笑,盡量不去觸自家小姐妹的黴頭,“這會,他應該在宮裏了。今日你來之前,我聽說陳家那邊入宮請旨,求國師出麵呢。”

    “溫喻是個神棍不假,但堂堂曲寧溫氏少主,觀星辰知古今,專長不是用來合八字的啊”楊繾表情古怪。

    這種事難道不是該找崇福寺的智玄大師

    靖陽公主攤手,“你認為是殺雞焉用牛刀,旁人可不會。陳家嫡枝旁係那麽多人,這一代適齡婚配的女子沒有二十也有十個,裴家一打打死一片,不惜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如若無人正名,誰還敢娶陳氏女”

    楊繾不由皺起眉,對齊孝侯府多了幾分厭惡,“溫喻是個乖張脾氣,怕是難開尊口。與其猜他會不會遂了人願,不如猜他何時耐心告罄。先前我問過他何時北上,他說就這幾日了。既如此,怕是不會去管這些俗事,更不會插手陳裴之爭。”

    靖陽眉梢一動,咽下嘴邊想多問的話,若無其事道,“阿離很了解他嘛。”

    偏生楊繾還承認了,“比姐姐你了解他多一些。”

    事實證明,楊四小姐的確說的不錯。

    溫國師不但耐心不足,更是搞出了一件大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