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溫少主的打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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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輛馬車低調地從宣武門而出, 向著京郊國師塔的方向駛去。馬車的樣式是最普通的二品官員製式, 卻是頂級木料打造,靠近車轅某一處不顯眼地刻著象征家族的徽印, 若有識者,一眼便能辨認出那徽印代表著一個龐然大族江右陳氏。

    馬車上坐著的, 正是陳家家主陳文。一炷香前他還在勤政殿麵聖, 如今卻打算親自拜訪那位住在國師塔裏的年輕人。

    陳文進宮, 是為了近日陳家與裴氏之間的鬧劇。

    這世間的世家大族,經年累世而立,多多少少都會彼此積攢下不大不小的矛盾。有的矛盾能隨著時日推移漸漸忘卻或放下,有的卻像表麵結了疤、內裏卻還血肉模糊的傷, 一著不慎被揭開了傷口,便會如同澆油的枯木,刹那間焚起來。

    陳裴二家便是後者了。

    結親不成反成仇, 且不管齊孝侯府那邊如何,反正陳家已經徹底亂了套。陳文性子穩厚,不是那等激進之人,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進宮, 而是隱忍了這幾日,不過是在猶豫是否要真的和裴家幹個你死我活。畢竟兩家無冤無仇和平相處多年,突然翻臉,著實麻煩, 說不得現在就得被逼著站個隊。

    可惜他在猶豫, 兒子卻是個說一不二的, 還沒等陳文有所決斷,陳澤這個少主就先動了手,挽起袖子親自將裴家的庶出郎君、裴青的二弟裴瀚給揍了

    這還了得

    裴家嫡庶不分的醜聞在京城大族裏人盡皆知,裴玏已經沒了,如今裴瀚還挨了打,以他對齊孝侯的了解,對方能坐得住才怪陳文頓時知道自己沒時間再顧全大局,趁著齊孝侯還沒找上門,二話不說趕緊換了官服進宮,說什麽也得趕在對方前頭先告一狀再說。

    他在勤政殿裏痛心疾首地述說了一番近來陳裴二家之間衝突的緣由,義正言辭地表示要為家族聲譽討個公道,甚至當著老皇帝的麵撂了話,願以死明誌。

    老皇帝被他這番剛烈之態嚇得不輕。

    好不容易太子和靖陽的事才剛過,還沒過上幾日舒坦日子便又來一樁棘手之事,年事已高的昭和皇帝本就在為朝堂上兩家突然開始對著幹感到詫異,如今總算找到了源頭。

    心頭惑是解開了,但一想這事的惡心程度,皇帝就又感到心力交瘁,恨不得將這些個不聽話的一個個關進天牢冷靜冷靜。

    可不行,他是明君,不能糊塗行事,要以大局為重,隻能忍著滿腔的暴戾和不耐,先將人安撫下來。

    煩。

    這要放在幾年前,兩大世族鬧翻臉,對掌權者來說簡直天降喜事,他恨不得多來幾樁,甚至會親自做些什麽,好一網將這些跳腳囂張的世族打盡至少打得他們十年不得翻身可惜如今他已沒那個心力去對付他們,為了能安享晚年,一切行事都要求穩,忍不得有局麵超出掌控。

    陳家和裴家這時候撞上來,老皇帝的心情一落千丈,對陳文和裴堅更是生出了不滿瞧瞧你們家的這些個破事能不能學學信國公府就不能讓朕少操點心

    想起裴堅,老皇帝又是一陣難受。

    旁的不說,就裴堅那個嫡庶不分、寵妾無度的行事,老皇帝自己都看不上,不然當年也不會直接駁了他請封庶子為世子的折,堅持立了裴青為世子。

    跟聰明人打交道,總比跟沒腦子又不講理的人對話強一些。老皇帝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耐著性子向陳文表示他會盡量為他主持公道。得知陳文想見國師,當即果斷命人宣溫子青進宮。

    可惜傳旨之人到了國師塔,溫子青恰好不在,撲了個空。

    老皇帝隻好裝模作樣地擺出一臉愛莫能助看,愛卿,不是朕不幫你,實是國師不在,朕也沒法子啊。那可是國師,朕也沒辦法把人綁來不是

    陳文空等一上午,心中說不遺憾是假的,但他也是會看眼色行事之人,反正眼藥已經上了,該告的狀也告了,待火候差不多便見好就收。

    君臣二人進行了一番感人肺腑的交流,陳文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勤政殿。

    隔著宮殿大門,二人不約而同地都鬆了口氣。

    老皇帝會如何處理這件事暫且不說,陳文出了宮本打算直接回府,但想了想還是不甘心,索性直奔京郊國師塔,擺明了架勢不把溫子青等回來不罷休。

    而這一等,就又等了兩個多時辰。

    當溫子青踏著夕陽的餘暉出現在國師塔前時,一眼便瞧見了在塔前的陳家家主,待認出來人,心裏陡然便冒出一句話

    來了。

    見到溫子青,陳文眼睛一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國師總算回來了。”

    瞧見對方手上還拎著竹筐,陳文下意識打量起對麵人身上那過於粗素的打扮,在瞧見他居然還穿著一雙草鞋時更是愣了愣,表情怪異地開口,“您這是做什麽去了”

    溫子青不緊不慢地將竹簍子遞給小仆,隨口答道,“踏青。”

    陳文“”

    好想一口血吐他臉上。

    簡單收拾一番,重新換上白衣的溫子青施施然在他對麵坐下,“陳大人此來所為何事”

    陳文多少聽說過這位新晉國師的性子,是個不喜拐彎抹角的,斟酌一番,將事情大概說了,抬手施禮,“還請國師出麵,正我江右陳氏之名。”

    “不知陳大人想如何正”

    陳文猶豫一瞬,道,“聽聞世侄師承帝師,年紀輕輕卻已青出於藍,不知在識人批命方麵可有心得”

    溫子青一動不動地看了他一會,點點頭。

    陳文大鬆一口氣,麵上多了幾分笑意,“那就有勞了。”

    將事先備好的陳六小姐的八字金帖遞出去,還夾帶了些私心,將陳澤、陳寬、陳洛這幾個陳家看重的小輩八字也一並擺了出來,陳文殷切地望著溫子青,雖未明言,意圖卻已極其明顯。

    溫子青幾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並未第一時間將金帖接過,而是順沿了陳文的稱呼說道,“世叔可知我溫氏祖訓”

    陳文笑得慈眉善目,“略有耳聞。”

    “天機難窺,不可妄言。”溫子青淡淡道,“凡出口落筆之斷,不得作假。”

    陳文頷首,這個他是知道的,“世叔明白你的意思。既是來尋你,當然是信得過你觀一眼而知天下的本事。實不相瞞,你父當年與我有幾分交情,他曾言你天賦過人,是溫家百年難出其右的天才,假以時日,成就當不在帝師之下。金帖既交於你手,我江右陳家自會承擔任何後果。”

    這話雖有幾分吹捧之意,卻無誇大之嫌,溫子青的的確確算得上是溫氏數百年來最傑出的後輩,於觀星卜算方麵有著旁人拍馬莫及的異稟天賦,便是前任帝師,單論起來都略遜一籌。

    他如今尚且年輕,用帝師的話說還是個涉世不深的小子,但若給他時間,假以時日,定能成為曲寧溫氏前後數百年來的第一人。

    而這正是溫子青能以弱冠之齡封拜國師、而朝廷之中無一反對之聲的最大緣由。

    他的大名,在世族權力集中的大魏朝堂內部早已如雷貫耳。

    溫子青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下了對方的捧讚,將幾個金帖收進袖籠,道,“需要些時間,若您無事,可在此等候。”

    陳文連忙揮著手目送他走進高塔深處,但也沒真傻到幹等下去,而是好整以暇地回家梳洗一番,又用了晚膳,再去瞧過臥病在床的陳老太爺和自家夫人,覺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拿了宵禁期間外出的手令,不緊不慢地乘車趕往國師塔。

    濃濃夜色籠罩了整個盛京城,越是臨近國師塔,陳文心中便越是激動難耐,下了馬車立刻往裏頭趕,好巧不巧,迎頭碰上從塔中出來的溫子青。後者周身都裹狹著如水的涼意,仿佛要同這初春的夜融為一體,唯有那身白衣依舊醒目,襯得他眉目雋永,眸似星辰。

    “世侄。”陳文笑著上前。

    溫子青微微頷首,將金帖與相配的錦囊一並交給對方。陳文接到錦囊,很是激動,剛想打開一觀,一雙手卻不容拒絕地擋在了他麵前。

    陳文愣了愣,抬頭,是溫子青一貫清冷的神色,沒有解釋,沒有理由,但就是一臉的不容反駁。他頓了一頓,放棄了當場拆開錦囊的動作,笑著開口,“世侄辛苦。”

    溫子青微微頷首,“不送。”

    陳文“”

    送走陳家家主,溫少主又在原地站了一會,這才返身回到塔中。在他身後,小仆亦步亦趨地跟著,眼看對方入座,趕忙為其倒上一杯早就備好的茶。

    茶一入口,溫少主便是一頓,“花茶”

    “欸。”小仆是從曲寧跟來的家仆,又機靈又乖巧,“縣君給送來的,說讓您嚐嚐鮮。”

    溫子青抿了抿唇,嘴邊的話從“好像女子更愛喝”到“淨送些軟糯之物”再到“還行吧”,變換一圈,最後幹巴巴開口,“自己曬製的”

    小仆從善如流地點頭,“來送茶的那位小姐姐是這麽說的,好像是錦墨閣院子裏的海棠今年開的太盛了,縣君就幹脆命人摘了做吃食。”

    溫子青哦了一聲。

    又給人添滿茶水,小仆好奇道,“主子今日怎得進塔這般久不就是幾個八字金帖,放在往常就是一過眼的事啊。”

    “顧忌等待之人的心情。”溫少主答。

    他的本事不容置疑,但也知道太快得出的答案對方不見得就會信,還會拉扯著他問東問西非要確定一番,畢竟在外人看來,批命這種事須慎重。為了避免麻煩,溫少主如今也學會迂回行事了。

    “少主來京城之後變得體貼了。”小仆唏噓。

    溫子青搖頭,“確有幾分麻煩,要耗費些心神。”

    也就是說,得花點時間,但用不了這麽久唄。小仆心領神會,聽明白之後便將這事拋之腦後,轉而說起另一事來,“主子,咱們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何時動身北上啊”

    溫子青想了想,“三日後。”

    “可用告知他人”

    “無需。”

    小仆訝異,“縣君也不說”

    溫子青揚眉睨他,小仆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話,灰溜溜打算繼續收拾細軟去,走到門口才聽到身後人淡淡道,“她知道。”

    小仆腳一軟踢在了門檻上,劇痛頓時從拇指處竄上來,疼得他直吸涼氣,抱著腿跳個不停,噙著淚泡泡哀怨地迎上自家主子那毫無自覺的坦然模樣,頓時什麽火氣都沒了。

    翌日,忙裏得閑在庭院裏曬太陽的紅衣青年也接到了陳家家主陳文二赴國師塔的消息。

    “陳家這出的什麽招啊,亂七八糟的。”季景西一邊感慨著,順手從白玉盤裏捏起一小塊糕點丟嘴裏嚼吧,“霈之都把裴瀚那小子揍成那副德行了,陳文怎麽還不先發製人,跟裴家正麵剛起來”

    “誰說不是呢,這陳家主倒是沉得住氣。”柳東彥順嘴感慨著,也把手伸向了白玉盤。

    下一秒,就被旁邊人一巴掌狠狠拍了下去。

    柳少主瞠目結舌,“不是吧小王爺,連塊海棠餅都吝嗇”

    季景西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旁邊那些不讓你吃”

    柳東彥簡直氣笑了,“不就是塊海棠餅,我還吃不得了”

    “那也得看是給誰的。”景小王爺冷笑一聲,“沒你的份。”

    無澤在旁邊捂著嘴偷笑,無風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柳東彥的肩膀,“忍了吧柳少東家,這可是錦墨閣出品,尋常人等吃不得。”

    柳東彥恍然大悟,酸兮兮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手,心中默默高舉火把大喝一聲有情人速速退散,嘴上陰陽怪氣地哼唧,“不就是人給你送點吃的,嘁有什麽了不起,說不定是人家院子裏的海棠太多,沒地兒處理了呢。”

    “那也是送給小爺我的。”季景西涼涼開口。

    “”

    好好好,你厲害,你最受寵,行不行你贏了,別說了,脫單了不起好不好

    眼饞地又看了一眼那盤極其精巧的海棠餅,柳少主壓下心頭火氣,剛要開口說些時局之事,話到嘴邊還沒出聲,秋水苑的大門忽然被人轟開,一個小少年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

    “大哥大哥,不好了,打起來了”

    季景西被人打斷了好心情,一臉煩悶地轉過來,惡狠狠地瞪過去。來人條件反射地閉嘴,愣了愣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強闖了秋水苑,嚇得腿都軟了。

    無澤無風等人齊刷刷喊了聲二少爺,後者手忙腳亂地回了一禮,複又對上季景西,可憐巴巴地喊了聲兄長。

    “大呼小叫什麽”後者沒好氣地開口。

    季琳小少年張了張嘴,哆嗦半天才找回自己的來意,“大哥,明、明月樓有人打架”

    季景西挑起眉,“嗯”

    季琳緊張地直扯衣角,“您快去瞧瞧吧,裴家二少爺帶人打上門了,陳澤哥哥被打傷了,明月樓也被砸了,幽夢小姐姐混亂裏也受了傷,這會正是亂呢。”

    話音落,眾人頓時驚訝不已。

    裴瀚居然還有力氣找上陳澤這屆紈絝不行啊,怎麽打人還帶留口氣的陳澤怎麽幹的事

    明月樓同玲瓏八寶閣一樣,都是姑蘇越家在京城的產業,換句話說也就是季景西的地盤,樓裏出了事,不管季琳是聽了誰的話回來找季景西,倒也都能說的過去,隻不過

    “你去明月樓做什麽”景小王爺一出口便是重點。

    季琳表情一僵。

    旁邊的柳東彥原本都擼袖子了,陡然聽到這麽一句,險些泄氣,“小王爺,重點呢”

    那可是裴瀚和陳澤啊放著這麽大的熱鬧不瞧,您居然有閑情逸致教育弟弟人季琳少爺好歹過幾年也能說親了,去明月樓聽個曲能怎麽著啊

    “我,我,”季琳結結巴巴,“我陪人去的”

    “陪誰”季景西幹脆換了個姿勢,一副審訓的模樣涼颼颼地望著眼前人。

    “馮林表哥”季琳快被他嚇哭了,“兄長我錯了。”

    季景西氣笑了,“真是好出息。”

    “對不起qaq”小少年崩潰。

    不耐煩聽他再說,季景西總算在季琳眼巴巴的盼望下起身打算去瞧瞧,結果剛走出兩步便又停下來。眾人訝異地望過去,卻聽小王爺在叮囑無雪,“剩下的海棠餅記得冰起來。”

    季琳

    柳東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