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唇亡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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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沒想到, 向來長袖善舞的京兆尹此次竟搖身一變, 從牆頭草變成了底氣十足的鐵麵判官,無論是裴家也好,陳家也好, 誰來都沒答應放人,哪怕齊孝侯裴堅與陳家家主陳文親自前來都沒能將人從牢裏撈出來。
不少人都在暗暗看京兆的笑話,猜他何時會服軟。出乎意料的是, 這位居然頂住了壓力。
事實上,京兆尹的想法頗為簡單。官大一階壓死人, 別的不說,燕親王總比裴陳二家的家主麵子大吧再說他雖隻是京兆尹, 但也出身貴重之家, 誰還不是世家子了怕你們個球。
事情很快像長了翅膀的鳥傳入勤政殿, 京兆尹奉命前來回話時,燕親王剛巧也被他皇兄拉來議事。麵對老皇帝疑惑的目光, 無辜的燕親王很快便意識到這是自家兒子在坑爹,硬生生咽下一口老血,也不辯駁, 發揮了自己畢生的演技,默默將這口鍋背了下來。
“皇弟為何要為難幾個小輩”老皇帝有些不高興。
季英我怎麽知道我為何要“為難”他們
他繃著臉不語,周身彌漫著低氣壓, 倒是巧合地給京兆造成了誤會。後者連忙解釋道, “回皇上, 也不怪王爺如此氣憤, 裴、陳二家的小郎君一言不合動手,不僅砸了明月樓,裴二郎還持刀刺傷了前去勸和的景小王爺,因而”
話沒說完皇帝便沉了臉,“你說什麽”
同樣震驚的燕親王再說一遍,你說裴二那個蠢貨刺傷了誰
“成何體統”又聽了一遍京兆尹的複述,皇帝怒而拍案,“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他轉向自家兄弟,“景西傷勢可嚴重”
季英緊咬牙關才沒露出震怒之色,鑒於他對此事也一無所知,隻好睜眼說瞎話,“免不得要將養幾日。”
老皇帝氣得不輕,被這群人鬧得完全沒了議事的心情,發了一通火,良久才疲憊地擺手,“此事朕知了,下去吧。”
京兆尹猶豫道,“齊孝侯與陳大人那邊”
“讓他們鬧。”老皇帝陰沉著臉,“縱兒行凶,合該讓他們受些苦頭”
有禦口聖意撐腰,從皇宮出來後的京兆尹腰板挺得更直了看看,不是本官不放人,誰讓你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
而季英的反應則更為迅速,前腳送走京兆,後腳便“為兒撐腰”,請旨坐實了裴瀚刺傷親王世子、擾亂京城治安的罪名,接著沒等焦頭爛額的裴陳二家有所動作,一道聖旨便先踹開了兩家大門,斥責裴堅、陳文教子無方,裴瀚這個罪魁禍首更是連蒙蔭的官職也被擼了下來。
至於陳澤、陳寬和陳洛,由於這兄弟仨是被動鬧事,倒是比裴瀚罰得輕些。然陳澤身為未來陳氏之主,陳寬乃本屆大考榜眼,陳洛又貴為未來駙馬,有此一事,名聲俱受損不少,陳寬這個可憐孩子更是連好不容易活動好的京畿重縣縣令一職都打了水漂,皇家一道任命書下來,直接被分配到了偏遠窮苦的西南,莫說晉升難,連今後的考評都受影響。
獄中得知此事的陳寬當場就暈了過去。
這還遠遠不夠燕親王消氣。回到府中後,他又喚人前來仔細問明事情經過,一聽是季琳將景西拉去了明月樓,氣得想打兒子,若非季景西及時趕到,攔下了人,說不得季琳就要受他生平第一頓來自父親的“疼”愛了。
季琳快被他老子嚇死了,心裏又難過又複雜。難過的是父親訓斥他,複雜的是這麽多年來父王都當他是透明人,如今終於入了眼,卻還是因為大哥。
他政治敏感度不高,確切的說沒人教過他這些。好在他也並非愚笨之人,經父兄提點,總算明白自家父王在氣什麽很明顯,他被當筏子了。
裴瀚同陳家兄弟打起來,關他何事偏生就有人以“明月樓是他兄長的地盤”為由,硬將他拉下了水不說,自己還蠢蠢地真跑回府裏喊人
季景西是何身份那可是燕親王府未來的主人,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熱的宗正卿他就算什麽都不做,隻是在場,這件事都能同他扯上幹係。
這若放在外人眼裏會作何感想
裴氏與陳氏世族內鬥,燕親王府是想趁機站一波隊還是說,皇家的人也要在此事裏摻一腳
亂,太亂了。
以季琳的小腦袋瓜根本捋不清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他隻知道他大哥季景西反應是真的快,未免接下來繼續被牽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兩家一起得罪。這般看似熊的做法,反而將燕親王府徹底摘了出去。
這就是兄弟之間的差距了,論膽量魄力,他遠不及對方。
老子在書房裏教訓兒子,做母親的焉能不擔心馮側妃生怕兒子真被他父親一頓教訓,心疼焦急的同時也怨上了拉季琳去明月樓鬼混的外甥馮林。但更多的不滿卻還是針對對季景西。憑什麽琳兒要為他的受傷負責王爺這個做父親的,也太偏心了些,明明都是他的兒子,親疏之別卻大過雲泥。
說到底,他還是看不上他們母子。
想到這裏,馮側妃臉上的悲戚之色越發掩不住。
王府裏的幾個主子皆是滿懷心事,唯獨季景西還算平靜。有心上人先前的安慰心疼加持,這位爺滿胸腔都是無所畏懼。
他怕齊孝侯和陳文開玩笑,別人怕他還差不多。
隻是終究有些意難平,不為別的,隻為裴青當時擋在他身前的驚人舉動。
“裴子玉啊裴子玉,你真是何苦呢。”季景西低低歎息。
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歸根結底會歸為兩大家族的撕逼。可惜在世人眼裏,裴瀚盡管出身世族,卻是一屆庶子,如何能與光風霽月、前途遠大的陳家三兄弟相提並論雖因燕親王的動怒,裴家看似輸了一城,但認真算起來,卻是陳家損失更慘重。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兒子被季景西送進大牢,齊孝侯府不找燕親王說理求情,反倒反咬一口,硬將此事歸結於陳家。裴青被刺傷他不聞不問,裴瀚不過蹲個牢房,他幾乎要鬧翻了天,甚至差點集結府中侍衛強闖京兆府
裴氏族人哪能眼看他闖下彌天大禍,幾個族老齊齊出動,硬是將人死死摁在府裏不得動彈。可他們顧得上裴堅,卻不顧上裴堅的愛妾月夫人。
這位月夫人自打失去小兒子裴玏,性子就越發偏激,如今裴瀚被關,丈夫又被族人阻攔,一怒之下索性帶著家丁打上陳府大門,不僅命人在門口用各種粗言濫語大罵陳家一眾,更是將陳六娘子“克夫”一說大肆宣揚,好似裴瀚今日所受之罪,皆是因為有這麽個喪門星未婚妻的緣故。
這哪像是一個世族的作風啊,簡直就是市井潑婦的風格人們看戲之於,也紛紛議論起了世家的風儀涵養,怎麽跟說好的不一樣
若其他世家子知道此事,恐怕要把頭搖掉下來別千萬別那潑婦不是出身世族啊別以偏概全,我們還是很有修養的好不好
陳家上下簡直氣瘋了,陳文氣得直哆嗦,陳寬、陳六娘的父母更是徹底恨上了裴瀚與月夫人,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他們陳家三房容易嗎先是女兒無緣無故背上了克寡之命,再是兒子大好前程被毀,一切皆因齊孝侯府
本就備受打擊的陳家三房夫人病情加重,陳六小姐更是不忍受辱,選擇了跳水輕生,若非發現及時,說不得已是一命嗚呼,可雖然人被救上來,到底也落了病根。
陳三爺一夜之間兩鬢生華發,越想越悲憤,心一橫,直接長跪在了自家大哥書房門前。
“大哥,您還要忍到何時難道真要看弟弟一家撞死在祖祠大門上,以死明誌嗎”
死寂的書房裏,陳文雙眸布滿血絲,拳頭緊握,目光死死盯著書案前攤開的三片絲帛,上麵正是前一日溫子青所贈錦囊裏的卜算之語。
大凶
陳氏三子,陳澤、陳寬、陳洛,八字命格皆是大凶之相,而這並非他們一出生就有的氣運。可不知何時,氣運變了,不幸之事一樁接一樁,直到現在都沒個盡頭。
天知道陳文看到錦囊裏的八字批命時有多震驚。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大門驀地從內打開,陳氏家主從內而出,氣勢驚人。
他扶起一夜蒼老的兄弟,定定望進對方眼中,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道,“站好。”
陳三老爺麵容哀泣,卻仍秉承一身風骨,盡量挺直了脊梁。
“我江右陳氏,傳承八百年不衰,榮光依舊,門庭不倒”陳文緩緩開口,眸光凶厲而堅定,“士可殺不可辱自今日起,與那宵小勢不兩立”
陳三老爺雙唇不住顫抖,死死握著兄長的手,堂堂七尺男兒,終是在這一刻流下淚來。
世族自立於世,家道可以衰落,錢帛可以窮盡,人丁可以凋零,唯有聲譽,致死不能損。裴家已經踩到了陳氏的底線,而惹怒一個古老家族的後果,便是對方的致命反撲
當事情傳入信國公楊霖耳中時,距離裴青、陳澤等人被關已過了一夜。這位大佬知道此事的方式也很是清奇,不是從他人口中道聽途說,而是親眼見證了一場小朝會上的大打出手。
這場小朝會,可以說是這麽多年來最精彩的一場戲了,其生出的影響,幾乎足以和十年前王謝出事時相提並論。
久不上朝的齊孝侯裴堅破天荒上朝議事,這便也罷,他居然還親身下場與陳文對撕起來。兩人你來我往,咬著對方的把柄往死裏戳,一個攻訐江右陳氏在江南私吞百姓田產,一個則舉報裴氏豢養私兵;這廂說陳家朝堂上結黨營私,那廂言裴家在往年賑災中欺上瞞下一樁樁一件件,皆是一出口便能讓整個朝堂嘩然的大事。
整場朝會都在兩方互相撕逼、其他吃瓜群眾震驚嘩然的背景音裏進行,原本眾人還在興致勃勃地看戲,可到後來,不少人都笑不出來了。
原因無他,官場上混的,鮮少能從一而終幹幹淨淨,陳裴兩家撕破臉了不假,可他們破釜沉舟要搞死對方的行為,卻燒到旁人了啊
就拿屯田這事來說吧,世族家大業大,土地田產眾多,保不齊就有那麽幾畝的來曆有問題,就算治下再嚴格,那也經不住有心人往上幾代追溯不是誰家還沒出過幾個壞苗子黑心人江右陳氏有問題,別家也不見得多幹淨啊
再說豢養私兵,這也是筆算不清的糊塗賬。前朝末期,天下大亂,誰家還沒養些部曲了便不是要爭霸天下,也是為了保護家族。而這些部曲到了現在就變成了府上的私兵,皇帝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各家私兵數量不多,也就不計較。可這數量隻是個大數,真精確到一個個的人頭,沒幾個能達標的。別說裴家,就連信國公府的侍衛數量就不少,這些年一直在過界的邊緣瘋狂試探。
朝堂到底還是世族背景居多,任憑陳文裴堅兩人鬧下去,大家就都等著全軍覆沒吧。眾人當然不能能眼睜睜看他們發瘋亂咬,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語加入了戰爭。
最後,就演變為了全武行。
老皇帝在小朝會上氣得差點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發怒橫掃了麵前的幾案。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眼看陛下起了殺心,底下的臣子這才都找回理智,開始試圖補救。
可皇帝給他們這個機會了嗎
沒有。
他宣布退朝了。
這下,所有人心裏都有點慌了。
好不容易下了朝,回到家,坐到自家綠意盎然的庭院裏,感受著春風微微拂麵,遠處傳來女兒撫琴邈邈之聲,楊霖隻覺自己整個身心都舒坦了。
朝堂上吵了那麽長時間,他光是聽著,耳朵都覺得疼。如今終於得了清靜,楊相公恨不得就這麽在院子裏癱到地老天荒。
可惜也就隻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沒多久府上便有同僚拜訪。這些同僚都是與楊霖交好的,算是他這一派的嫡係,眾人就著陳裴二家撕逼牽出的一係列糊塗事在書房談話直至日暮才散。
送走了同僚,楊霖轉頭便把幾個兒子和女兒提溜了過來。
“都說說吧,你們是何想法。”信國公疲憊地揉著眉心。
楊家幾個小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大哥楊緒塵。後者不急不緩地吹了吹盞麵,慢悠悠地開了口,“裴家要完。”
楊霖默默瞥他一眼。
用你說
不動如山地收下了自家父親的嫌棄,楊緒塵繼續道,“不過終究是頂級世族,牽一發動全身,父親要早做準備。”
楊霖淡淡應了一聲。
緒豐、緒冉和楊繾三人麵麵相覷,緒冉不確定道,“也不至於這麽嚴重吧”
裴家說白了是自己爛了根,同當年王謝的陷落差了不知多少個段位,又非犯了什麽抄家滅族之禍,說倒就能倒了百足之蟲還死而不僵呢。
“嚴不嚴重,就得看裴家如何取舍了。”楊霖終於開口。
楊緒塵點頭,“若能壯士斷腕,倒也還有一線生機。不過,裴家就此退出頂級世族一列已是鐵板釘釘了。”
壯士斷腕楊緒豐麵上閃過難以言喻的表情,“大哥這話,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裴家要放棄齊孝侯一係”
楊緒塵淡定地喝著茶,不語。
楊緒豐隻好求解自家父親。
結果楊霖也默默低頭喝茶。
還能不能好好討論啦
緒豐抽了抽嘴角。
相比楊緒豐的置身事外,楊繾和楊緒冉的感受則更複雜。原因無他,裴青是他們多年好友,眼看對方前路渺茫,難免生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意。
“就沒別的法子了”楊繾不忍,“子玉哥哥這麽多年委屈難道白受了嗎”
楊霖掀起眼皮看自家閨女,“此事,咱們不出麵。”
楊繾“”那我們坐在這裏討論什麽
楊緒塵揉了揉她的頭,“阿離可知,陳裴二家爭鬥,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當然是兩家都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楊繾認真看他。
“我朝傳承至今,頂級世族十不存一。皇上如今雖求穩,但也不介意吃下送到嘴邊的大餐,若能借此機會,不大動幹戈便收拾二者,怕是做夢都能笑醒。頂級世族於我信國公府而言,相當於一道屏障,裴陳二家若敗了,我楊家,岌岌可危。”
王謝溫楊,越顧裴陳,是天下最頂級的八個大家族。王謝已經倒了,曲寧溫氏跳脫紅塵之外,越氏因當年借著王謝出事而全族傾巢而出支持三皇子,被皇上收拾得元氣大傷,為求自保而退縮姑蘇祖地,剩下能在盛京立足的,就隻剩下楊家,裴家和陳家了。
若裴陳兩家因世族內鬥而敗落,那麽可想而知,弘農楊氏接下來獨木難支,處境會更艱難。
唇亡齒寒,就是這個意思。
老皇帝可不是什麽善類,當年如何收拾王謝,現在就能如何收拾裴陳。他是想在權力更迭的緊要時刻力求平穩,但人都是有野心的,皇帝也不例外。
在位期間一下收拾了四個頂級世族,這是何等壯闊驕人的戰績換做任何一個掌權者都不可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更別說這其中多少還牽扯了些黨爭。
江右陳氏立場如何,暫時還看不出來,但至少是不親皇室的。至於裴家,這麽多年來雖然一直對季氏皇族親近友善,可他們到底是親近太子,還是親近皇帝,這就仁者見仁了。
隱隱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楊繾的麵色也凝重起來。楊霖見狀,終於拋出了他的真正態度,“陛下想求穩,做臣子的,當為君分憂。”
楊家兄妹交換了個眼神。
“父親要插手”楊緒豐驚訝,“兒子還以為,大哥說讓父親盡早準備,是為了不被牽連。”
“這是其一。”楊霖淡淡道,“想要更長遠地求穩,還需做的更多。”
幾人默默在心裏思考著父親這話的含義,楊緒塵指尖習慣性地點著幾案,忽然說了句看似無關緊要之語,“聽說季景西受傷了”
欸
幾個大男人齊刷刷望向楊繾,小姑娘頓時被父兄看得臉紅到耳根,“看我做什麽”
“他傷勢如何,阿離不是最清楚”楊霖揚眉,“難道前日翻牆而入的人不是那小子”
楊繾“”
“雖是皮外傷,但多虧有裴家小子擋刀,應該傷得不重。”楊霖意有所指,“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啊。”
楊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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