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止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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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在府衙前與裴校尉告別, 裴青轉頭臉就沉了下來。
雖然一路走來已經對漠北災情有所了解, 然而從裴校尉口中聽來的情況依然令他大感棘手。平城的情況遠比他想象的嚴重,可以說,如果沒有季景西等人的努力, 恐怕這裏早已是座死城, 什麽易子而食,什麽人吃人,什麽浮屍遍野凡是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情況,興許都會一一呈現在他們眼前。
秩序是勉強維持住了, 人口卻已然銳減,又剛經曆過慘烈戰事,如今的平城, 就像行走在懸崖間一根飄搖繩索上, 稍稍行將踏錯一步都會冰消瓦解萬劫不複。
流年不利。
歎了口氣, 裴青埋頭往府衙裏走,早早等在門口的無風安靜地跟上,低聲向他傳達了季景西的安排。平城死了一半的百姓, 空下來的房屋極多,可季景西還是選擇將他們一行暫時安置在府衙內,等後續軍隊到達時再出城紮營,百姓的房屋能不占用便不占用。
裴青很是平靜地接受了安排, 偏頭看了一眼無風。
“你也受傷了”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肩頭滲血的繃帶上。
無風點點頭, 並未隱瞞, “之前一戰, 能打退北戎賊寇實屬幸運,屬下命大,傷得不算重,主子與殿下才是真正的鬼門關走一遭。”
在京城時,這位王府的暗衛頭子一向是普通布衣打扮,低調的很,如今卻是甲胄在身佩刀而行,光明正大顯於人前,想來季景西對他已經有了另外的打算。
裴青暗暗皺眉,“景西受傷本世子知道,靖陽也受傷了”
無風垂下眼,“彼時殿下被敵寇圍攻,已是身中三箭,能活著全憑一腔意誌,最後那一箭是衝著心口去的,若非主子衝上去,怕是已經”
話音未落,裴青驀地停下腳步,“你說什麽”
“屬下不敢隱瞞小侯爺。”無風握緊了拳,提起先前戰事,殺氣直衝,恨不得將那些敵人碎屍萬段。
“可方才裴校尉明明說靖陽帶兵上山尋水源去了”裴青震驚,“受了那般重傷,怎麽可能隨意走動”
無風沉默著壓下胸中戾氣,聲音重新變得平靜,“殿下執意要去,勸不住的。她說,多躺一日,就會有更多人死去,再不解決吃水問題,所有人都會沒命。還說,平城的百姓連敵襲都扛過去了,倘若最後敗於天災,她萬死不足贖罪。”
“胡鬧她以為她季君瑤能與天爭命什麽話都敢往外說,還嫌京裏的彈劾不多是不是”
裴青氣得血氣上湧,好半晌才控製著沒被衝昏頭,“可有大夫貼身看護她”
“國師大人跟著去了。”無風答。
溫子青的醫術裴青是信得過的,聽到有他隨行,這才鬆一口氣,“便是如此,也容不得她這般折騰。稍後你將路線說與本世子,待安置好後,我去替她。”
無風眼底閃過感激,“小侯爺大義”
裴青擺擺手,“你們主子現下如何了阿離先行一步,可有見到人”
“見著了。”無風的態度格外恭敬,“主子今日已能勉強下床,小侯爺可要過去”
裴青腳步頓了頓,想到楊繾,猶豫了一瞬,“算了,不急。”
兩人一路行至落腳的西院,道別前,裴青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們那邊上好的傷藥可有備足”
無風以為他在關心平城的一應物資情況,考慮到接下來這位小侯爺怕是要接手城中事務,便盡責地將情況匯報了一番。
裴青神色複雜地聽完,到底沒將楊繾受傷的事說出來,而是著人將剩下的上品金瘡藥收拾出來,全數塞給了無風。
到底不同於一路結伴同行時,有些事,他已經不再適合自作主張。
無風莫名其妙抱著一堆傷藥返回主院,剛走過長廊便瞧見了獨自守在門口的暗七。兩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無聲的眼刀下,年輕的暗衛長不得不一再放輕腳步,拿眼神詢問那久別重逢的兩位如今是個什麽狀況。
“睡了。”暗七不冷不熱道。
無風哪個“睡”
忍不住仔細聽了聽屋裏的響動,確定裏頭安安靜靜,暗衛長尷尬地摸摸鼻子,小聲道,“七姑娘也去歇著吧,這兒我守著。你們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
暗七涼涼朝他肩頭瞥一眼,不說話。
無風欲蓋彌彰地掩了掩傷口,幹笑,“小傷,不妨事。”
“閉嘴。”暗七不耐煩道。
哦。
青年委屈兮兮地撇嘴,走過去挨著人坐下,自來熟道,“七姑娘你們何時離京的走了幾日路上可太平縣君是為我家主子來的吧這兒可太糟糕了,留在京裏不好嗎你們走之前京裏什麽情況下雨了嗎”
“吵死了。”暗七忍無可忍,雷霆出手點中對方啞穴。
被傷勢拖了後腿、破天荒頭一次交鋒輸了的暗衛頭子“”
屋子裏,將無風的喋喋不休聽了個全乎的楊繾忍不住嘟囔一聲,“無風好囉嗦。”
耳力遠沒她好的某人微微一愣,待反應過來後,直接氣笑,“還睡不睡了你”
少女趁勢從床上起身,“我睡不著。有個一動不動盯著你的人在床邊,換誰都睡不下去,不信你試試。”
“一動不動在床邊盯著”的季景西眉峰一挑,“意思是要一起睡了”
說著,便作勢要解外衣。
楊繾頓時慌張,“不是,我沒這個意思”
“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青年撥開她的手,除下外衣,不容拒絕地在少女身邊躺下,催促地拍了拍身邊空處。
楊繾被他這熟練到家的無恥震驚,考慮到眼前人的傷勢,忍了忍才沒把人掀下去。
不過一個除衣上榻的簡單動作,這人額上便立刻布滿豆大的汗珠,楊繾看得鼻子發酸,一言不發地摸出帕子幫他拭去,接著眼睛一閉,視死如歸般躺了回去。
耳邊傳來季景西輕笑的一聲“乖”。
直至此時,久別重逢所帶來的洶湧情緒才仿佛稍稍平息。厚重的幔帳遮住了屋子裏的光,身邊人略顯急促的心跳聲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裏顯得那般生機勃勃,猶如這世上最動聽的樂,昭示著她心心念念之人還活著的真實事實。
可她仍舊感到不安。
抵達平城之前,楊繾曾設想過許多重逢的情形,有好有壞,最糟糕的打算也不是沒想過,可最終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卻依然連自己都始料未及。季景西大抵也很意外,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好一會才輕輕上前擁住她,好似在確認真假。
隨後,季景西開始當著她的麵條分縷析地將一條條命令吩咐下去安置裴青,派人通知靖陽,處理手中事務,確定城中補給從頭到尾平靜而理智,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直到打發了所有人,關了屋門,才將注意重新放回她身上。
說出口的第一句話是,阿離,去睡吧。
楊繾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睜著眼望床頂的帷幔,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血腥味和藥香,那是季景西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她兩日未合眼,身體疲憊至極,精神卻倔強地不願鬆懈,也不知是在與誰較勁。明明已經如願以償地見到人,甚至對方此時此刻就躺在她身邊,離她咫尺之遙,隻需動動手就能觸摸到,可不知為何,那些支離破碎的情緒依舊找不到根似的無處安放。
小小的空間裏安靜得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時間在這一刻顯得無比漫長。
良久,季景西忽然開口,“楊繾。”
楊繾驀地神思歸位,條件反射地應,“嗯”
“楊繾。”季景西又喚了一聲,聲音幹澀沙啞得像北境大地上粗糲的沙石。
“我在呢。”楊繾答。
身邊人再次沉默下來,沒過一會,再次鍥而不舍地開口,“楊繾”
“欸。”少女不厭其煩地應道。
半晌沒等到下文,楊繾蹙眉,起身撐於上方,疑惑又擔憂地看過去。
昏暗中,季景西清醒而直白的目光措不及防撞進眼裏,看得她呼吸一滯,剛要開口,便見眼前人突然自嘲一笑,“人有所思,即夢其至,周公知我也。”
到嘴邊的話猛地咽了回去,楊繾緩慢地睜大眼睛。這一刻,她竟有些反應不及。
“夢”
“不然呢她遠在京城,不該,也不能現身漠北。”季景西說著,“不過雖是夢,能看見我的阿離,心裏還是歡喜的。”
楊繾呆呆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緣何不安。
兩人在這一方狹隘的空間裏無聲對視著,季景西伸手往自己臉上抹了一下,指尖一片濡濕,他呆了呆,好笑地望著自己上方大滴大滴掉眼淚的少女,“哭什麽呀。”
連日來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找到了發泄的口子,楊繾直起身,一手蓋在季景西眼上不準他再看,另一手則遮住了自己的眼,眼淚順著指縫不住往外淌,沒一會便打濕了衣襟。
“沒什麽,你別看”
季景西無措地僵著,最後終於忍不了,費力地撐起身,無奈地將人輕輕攬入懷,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好了好了,不哭,我這不是好好的麽。”
回應他的是懷裏人崩潰般的嚎啕大哭。
“心肝,你這是要我的命了。”季景西歎了一聲,默默收緊手臂,仿佛要將人生生嵌進血骨中,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切膚地感受這一切的真實。
她真的來了。
不遠萬裏。
直到第二日清晨,楊繾才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來,睜開眼時甚至出現了片刻的記憶混亂,有些不知自己身至何處。
暗七進屋時看到的便是她呆愣愣擁著被子坐著的一幕,幾縷不聽話的頭發調皮地支棱著,臉上一副四大皆空的茫然。暗七翹了翹唇角,上前倒了小半杯水遞過去,“小姐,醒醒神。”
楊繾慢半拍地和人對上視線,聽話地接過茶盞,幹涸的喉嚨得到滋潤,神思回籠,接著猛地想起什麽,慌忙伸手去摸身邊床鋪的溫度。
涼的。
“季景西呢”她開口。
暗七忍著笑意,“小王爺在議事。”
楊繾終於在自家女侍衛的表情中想到了什麽,後知後覺刷地紅了臉。然而沒等她解釋,暗七便若無其事道,“見您睡得香甜,景小王爺不舍得叫醒您,便將這主院讓了出來,他則屈尊挪至隔壁側院,今早傳話過來說,若是您醒來尋他,自去前院議事堂即可。”
“”話都讓你說完了。
少女有些心虛地默默下床穿衣,之後簡單地淨了麵。暗七不是專職侍女,梳頭也隻會最簡單的樣式,出門在外,楊繾也不在意這些。收拾妥當後,便有人送來早膳,不豐盛,簡單的兩個小菜和米粥,但勝在爽口。
暗七望著眼前乖乖吃飯的少女,老母親般感慨,“昨日小姐睡下後,屬下猶豫著要不要頂著風險進屋把多餘之人扔出去好在燕世子讓人省心,在屬下耐性告罄前就主動離開了,還囑咐屬下多加照看您。不錯,小姐眼光挺好。”
咳咳
楊繾險些一口粥嗆了嗓,紅著臉羞憤抬頭,“食不言”
“屬下吃過了。”暗七攤手,“自言自語小姐也管”
楊繾狠咬了一口饅頭。
睡了一天一夜,精神緩過來不少,想到自己正身在平城,楊繾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其他人。先前入城時裴校尉說靖陽帶兵上了山,方才送早膳之人說將軍回來了,楊繾便有些坐不住,匆忙用完早膳後也往前院去。
議事堂內有不少人,絕大部分都甲胄加身,還未靠近便是撲麵而來的肅殺血氣。楊繾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踏進去,甫一露麵,便覺周遭刷地安靜下來,數道目光齊齊落在她身上。
能在毓秀台萬人麵前論禮,自然也是不怕這等注目的。楊繾鎮定地往裏走,飛快掃了一眼堂內情形後便不再四下探腦,而是將目光定在了主位上。
如今的議事堂,原是府衙升堂斷案之處,主位上一般隻設縣令一人之位,如今那裏卻撤了獨案,並設了兩個案幾,一邊坐著玄衣墨發的季景西,另一邊,則是一張熟悉的女子麵孔。
楊繾看的正是她。
女子英眉劍目,紅纓箍發,隨身長刀擱在案邊,整個人懶散地背靠憑幾,本該是颯爽利落飛揚如風,如今卻麵色慘白,唇無血色,虛弱至極。
見她看過來,女子麵上露出燦爛的笑,一瞬間,好似那個在京城朱雀大道上打馬而過的肆意之人又活泛了。
“來,都見過明城縣君。”女子輕笑著開口,聲音全不複往日的中氣十足,“她乃本將密友知己,與裴世子一樣,是接下來要幫本將與小王爺分憂之人,見她如見我,不可怠慢。”
“見過縣君”整個堂內之人立刻齊聲高喝。
楊繾飛快眨眼,生生壓下洶湧的情緒,肅穆地持身回禮,而後一言不發地在女子身邊站定。
議事堂今日所議有二,一則戰事,二則水源。楊繾來時議事已進行到尾聲,後來的時間靖陽隻是簡單吩咐了幾件事,便讓眾人各自散去。
很快,堂內便隻剩下楊繾、季景西、裴青,以及許久不見的溫子青。
靖陽似乎已經繃到極限,都沒來得及開口,人便突然向後一倒昏死過去。楊繾離她最近,第一時間上前接住了人。剛一入手就發現靖陽整個後背都已濕透,再看掌心,不知何時傷口崩裂的血染了她滿目的紅。
楊繾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溫子青幾針下去,懷中人幽幽醒來,整個人都在抖。裴青上前把人接過,小心翼翼地置於軟塌,楊繾跟著半跪在軟塌前,沾滿了血的手幾次沒能將靖陽的手抓住,好不容易握住了人,眼淚刷地便下來了。
她覺得自己無力又無用,麵對這樣的靖陽與季景西,除了哭,還是哭。
“乖阿離,別哭鼻子啦。”靖陽這時還在笑,“我有好消息同你說,我找到水啦,平城百姓有救了。你今早洗漱的水,可是姐姐親手給你帶回來的哦,厲害吧。”
大概是早先哭過一場,衝破了某種規矩桎梏,楊繾麵對靖陽哭得更厲害了,幾乎看不清眼前,“謝、謝謝溫喻千恩萬謝結草銜環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唔唔唔”
“願什麽願,怎麽什麽話都說啊你。”季景西及時上前捂住她的嘴。
靖陽原本也紅了眼眶,見狀,又被逗樂,“你傻不傻啊寶貝兒,我讓你謝我,你謝溫子青作甚該謝也輪不到你,是不是國師大人”
她看向一旁白衣翩然的青年,後者眼神一如既往冷如天山雪,一邊熟練地為她胳膊上那道崩裂的傷口止血,一邊道,“少說兩句,多活十年,望殿下謹記。”
動作利落地包紮完,他偏頭看了一眼身邊抹眼淚的少女,頓了頓,忽然伸手搭了她的脈,片刻後從懷裏摸出一個隻有拇指大小的瓷瓶遞過去,“吃一顆,現在。”
楊繾淚眼朦朧,“什麽東西”
“藥。”溫子青淡淡道。
“我沒病。”楊繾還沒止住抽噎。
溫子青挑起了眉。
“我吃。”
季景西眯著眼盯了好一會溫子青的背影,隨後又看了一眼可憐巴巴幹咽藥丸子的少女,“敢問國師,我家阿離為何要吃這藥此藥有何功效”
“是啊,國師大人,阿離為何也要服藥”裴青皺眉,“可是有何不妥”
溫子青頭也不抬地隨口答,“止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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