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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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天有四時,其景各不相同,春水流澤,秋月揚暉,而錦關城長年低溫,最常見的乃是西嶺素雪和蒼翠寒鬆,還有那彎百姓引以為傲、永不結冰的瑰月湖。

    “鄧天貫邀請你去遊湖賞月?”

    夜懷央看起來似乎有點詫異,手裏捧著的書也緩緩放回了腿上,楚驚瀾坐在桌案邊查看著影衛呈上來的調查報告,也沒詳細說,隻淺聲問道:“隻有我們和鄧家,你想不想去?”

    “好啊。”她答得痛快,眸中卻飄過一縷憂色。

    裴元舒走了兩天了,也不知道鄧天貫是不是已經察覺了,越是這種看起來隨意無害的邀請越是要小心提防,她說什麽都不會讓楚驚瀾獨自前去的,可壞就壞在要上船,不知她能不能克服那個該死的心病……

    罷了,看臨場發揮吧。

    轉眼,入夜。

    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的雪總算是停了,一輪玉蟾高掛天幕,飽滿而明亮,讓人甚是歡喜,馬車行在路上夜懷央撩起簾子看了幾次,可很快就被紛湧而入的寒氣打敗了,轉過身就縮進了楚驚瀾懷裏,像是凍得不行。

    “北地是不是比這兒更冷?”

    楚驚瀾點頭。

    “那你下次去記得帶上我。”夜懷央笑眯眯地把手伸進了他的大氅,環住他的腰細聲說,“我以後就是你的貼心小棉襖,有我在不怕冷。”

    楚驚瀾睨了她一眼,揶揄道:“躲在我大氅裏麵的小棉襖?”

    “討厭,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夜懷央偷偷掐了下他的腰,自己卻忍不住咯咯直笑。

    笑鬧間馬車已悄然來到瑰月湖畔,隻見數十盞羊皮冰燈懸於棧橋之上,光線朦朧,風中擺蕩,盡頭的水麵上停著一艘巨大的遊舫,遠遠就能瞧見上頭的古銅色船舷和琉璃彩燈,映得四周一片亮堂,滿目生輝。

    楚驚瀾牽著夜懷央從棧橋走過,極目遠眺,湖麵上還有許多已經離岸的船隻,衣香鬢影穿梭其中,絲竹歌舞不絕於耳,熱鬧至極,看來冬日遊湖還真是這邊的習俗。

    鄧天貫收到下人的稟報立刻帶著妻子從船艙出來迎接他們,在瞧見夜懷央的一刹那,他眼底驀然閃過了驚豔的火花。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他不是不知道楚驚瀾身邊有個美妾,可沒想到竟出落得如此嫵媚,粉頸細腰,桃頰丹唇,處處引人遐思,還有那雙難以忽視的鳳眸,波光流轉間不知有多勾魂攝魄,他瞬間就被吸走了神思!

    旁邊的鄧林氏麵色微僵地輕咳了一聲。

    鄧天貫霎時反應過來,掛起招牌笑容彎身行禮:“臣攜妻參見王爺。”

    王妃二字提都沒提,看來是真不知道夜懷央的身份。

    不過這也不奇怪,外人對夜懷央嫁給楚驚瀾的事本就懷有諸多疑問,說什麽的都有,但大部分的猜測都基於一點——夫妻不睦,這是遠近皆知的事,所以鄧天貫根本沒想到楚驚瀾會帶著夜懷央出來,更遑論與她如此親密,眼前的女子應該是他成親之前就有的妾室吧。

    殊不知他此番誤會正合兩人心意,楚驚瀾是覺得隱藏身份對夜懷央來說安全些,夜懷央卻是樂得好玩,於是兩人將錯就錯地默認了。

    “此處沒有外人,岐陽王無須多禮。”

    “是。”鄧天貫略一側身,將通往遊舫的路讓了出來,“王爺請。”

    楚驚瀾微微頷首,旋即牽起夜懷央往船上走去,途中經過懸空的跳板時夜懷央的步履明顯一頓,楚驚瀾回頭看去,她正盯著那片光華湧動的水麵不放,冷風拂過,嬌軀似乎晃了晃,他立即攥緊了她的手。

    “怎麽了?”

    夜懷央驟然回神,扯開唇角衝他笑了笑:“沒事。”

    楚驚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才繼續朝前行去。

    未過多時,四人先後入內就坐,遊舫也隨之滑向湖中央,中間劇烈搖晃了下,夜懷央頓時湧起一陣不適,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開始打量起整個船艙來。裏麵空間還是很大的,兩側各有四扇軒窗,薄荷綠的羅帷順著窗台曳了一地,旁置數盞水晶蓮花燈,還有若幹玉石條盆,載著五針鬆、水仙和南天竹,綴以鵝卵石,織成細密的翠色,在這嚴冬瞧起來甚是喜人。

    桌上的杯碗箸碟都是海棠紅瓷的,顏色飽滿卻不張揚,就跟其他擺設一樣,並沒有暴露出鄧家的富貴,顯然是經過一番調整的,這鄧天貫為人還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鹽鐵賬目上查不出半點兒問題。

    夜懷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渾不知已經開席了,觥籌交錯間,鄧天貫的視線總是若有似無地飄過她所在的位置,見她怔怔不語,忍不住找了個由頭與她說話。

    “臣看如夫人都沒動筷子,可是這菜不合口味?”

    話音剛落,楚驚瀾黑沉沉的眸底驟然泛起了波瀾,似是三九天一壺冰水澆灌而下,寒入骨髓,鄧林氏見狀不對連忙嬌嗔道:“光叫我們吃菜,你們男人還不是在喝酒?來來,也讓我們湊個熱鬧,如夫人,我先敬你一杯。”

    說罷,她以袖掩唇徐徐飲盡杯中酒,爾後淺笑相望,夜懷央卻連手都沒動,媚眼微勾,溢出幾分慵懶的傲色。

    “夫人見諒,我最近正在調理身體準備孕育孩兒,沾不得酒。”

    楚驚瀾眼中疏冷驟散,繼而閃過一縷極淺的悅色,快得讓人捕捉不及。

    他知道她跟人橫起來一向不分時間地點,卻不知這等八字沒一撇的事她也能張口就來,還義正辭嚴得很,硬是噎得人麵色發青又動怒不得,實在讓他歎為觀止。

    話說回來,她之所以會這麽橫,想必也是看出來鄧天貫對她動了心思吧。

    在場的人心裏都揣著明白,鄧林氏就顯得更加悲慘了,一麵要忍受丈夫公然覬覦□□,一麵還要受夜懷央這個“侍妾”的氣,差點當場發作,恰在此時楚驚瀾悠悠開口了。

    “內人素來驕縱,讓夫人見笑了。”

    鄧林氏氣息稍平,嘴角扯出一抹淺笑,“王爺切莫折煞妾身了,孕育子嗣可是頭等大事,自當以此為重,是妾身唐突了,如夫人莫怪。”

    夜懷央勾了勾唇,笑容甚是淡渺,看似渾不在意,實則不屑與她多扯,素手一揚,楚驚瀾麵前的湯碗就被挪到了她麵前,她小口小口地品嚐著,容色優雅,意態曼妙,完全把周圍的人都當成了空氣。

    鄧林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放肆,簡直太放肆了!這女人不過是個卑賤的侍妾,不為楚驚瀾布菜便罷了,還敢用他的碗喝湯,何止是驕縱?根本就是膽大包天!偏偏楚驚瀾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剛才還那般維護她,照這個情形看來,恐怕在瀾王府裏寵妾滅妻的戲碼已上演無數次了!

    鄧天貫眯著眼睛觀察了半晌,隱約明白了什麽,卻對夜懷央更加好奇了,她就像那幽深而迷人的叢林等著他去探索,去占為己有,可惜理智尚存,不斷地提醒著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與楚驚瀾鬧翻,於是他收起蕩漾不止的心神,悄然轉移了話題。

    “良宵美景,飲不飲酒都是一樣共賞,隻可惜裴大人生病不能前來,實在有些遺憾,不知他病情如何?可有大礙?”

    夜懷央本是垂著長睫,聽到這話眸光驟然一凜,絲絲淩厲幾乎破影而出,爾後便聽到楚驚瀾淡然一笑。

    “什麽生病,不過是那天去查鹽鐵賬目的時候與胡大人起了衝突,怕今夜赴宴撞到了尷尬所以才托病不來的,還望岐陽王莫要怪罪於他,裴卿為人哪裏都好,就是臉皮薄了些。”

    “原來是這樣。”鄧天貫也笑了笑,狹目溢出一縷精光,“裴大人也不必太過介懷,畢竟大家是初次合作,難免會有摩擦,一切還是要以完成聖上的旨意為先,不如明日讓裴大人上衙門一趟,臣去做個和事佬,讓他和胡大人解開心結便是。”

    “好,本王會讓人轉告他。”

    楚驚瀾應得痛快,夜懷央卻聽得繃緊了心弦——裴元舒明明還沒回來,難不成明天變出個人去衙門?

    她在桌台下悄悄抓住了楚驚瀾的手,卻被他反手一握,還來不及感受他的溫度,窗外禮花爆響,在空中噴湧出大朵花瓣和璀璨金珠,隻聽見鄧林氏驚喜地叫道:“夫君,這煙花可真漂亮!”

    “特地叫他們準備的。”鄧天貫微微揚唇,旋即轉過頭對楚驚瀾說,“王爺,這裏視線阻蔽,不如到外麵去看吧?”

    楚驚瀾點頭應允,隨後便帶著夜懷央登上了甲板。

    月影橫斜,銀光乍泄,波光粼粼的湖水輕拍著船身,聲音卻被縷縷不絕的轟響所蓋過,錯落交疊的船舷旁楚驚瀾攬著夜懷央靜靜駐足仰望,眼眸深處不斷被各種顏色的煙花染亮,一片絢麗多姿。

    大好光景,卻不知從哪兒冒出個莽撞貨,船也不知道怎麽開的,扭頭就撞了上來,遊舫猛然一趄,夜懷央失去平衡朝湖裏跌去,楚驚瀾眼疾手快地將她納入懷中,左手緊扣住欄杆止住了跌勢,待船身平穩下來之後才垂眸察看她的情況,誰知她臉色一片煞白。

    “撞到了?”他急聲問道。

    她勉強搖了搖頭,低聲吐出兩個字:“沒事。”

    臉色如此難看,手心還在往外滲汗,哪裏像沒事的樣子?楚驚瀾不悅地抿起了薄唇,本以為她的臭毛病又出來作怪,腦海中忽然電光一閃,迷霧盡散。

    他怎麽忘了她畏水的事?

    楚驚瀾當下也不再多說,直接讓鄧天貫靠岸停船,然後以夜懷央不適為由牽著她回到了自家的馬車上,簾子剛剛放下她就倒向了車壁,長睫低垂,呼吸輕促,他長臂一伸,把那具綿軟的嬌軀挪到了懷裏,並冷聲命令辭淵駕車回府。

    路上他隻問了她一句話:“先前怎麽不說?”

    她沉默,縮在他肩窩裏當烏龜。

    到住所之後,他還沒來得及跟她算賬,唐擎風首先迎了上來,低沉的聲音中含著壓抑不住的喜悅:“爺,裴大人回來了。”

    五十

    裴元舒雖然在私底下是個呆子,可辦起正事來絕對不會犯糊塗,而且他聰明又正直,是個非常能幹的臣子,這一點夜懷央非常清楚。可她就是沒弄明白,楚桑淮為什麽會派這樣一個人來監視楚驚瀾,而楚驚瀾也真就放心把生死攸關之事交給他去做,是不是中間有什麽事情她不知道?

    思及此,她手中的筆不自覺地停下了,那張薄薄的信箋被晚風掀了掀,墨跡很快就幹透了,她也懶得再添字,索性卷起來塞進了深褐色的竹筒裏。

    “月牙,把這個綁在信鴿上,一會兒就寄走吧。”

    月牙一邊封蓋綁繩一邊問道:“小姐,皇後娘娘讓您監視王爺,您還真準備老老實實地向她匯報情況啊?”

    夜懷央微微攏起眉頭,顯出幾絲無奈和厭惡,“如今一切未定,當然要先穩住她,你沒身在局中自然不曉得其中厲害……放心吧,我下筆自有分寸。”

    “說的倒也是,您在這種事上素來穩重,是奴婢多慮了,奴婢這就去把信寄了,您快些歇息吧,剛才不是還不舒服麽?”

    夜懷央擺了擺手讓她出去了,自己卻靠在椅背上沒動。

    不知道他們兩個談完沒有?

    長夜漫漫,更鼓已過三響,四周院落一片寂然,而書房裏還亮著朦朧的光,裴元舒披霜戴雪地趕回來,匆匆喝了口熱茶便開始向楚驚瀾匯報情況。

    “王爺,一切如您所料,常欣並非因為野心才投靠岐陽王,而是對朝廷待她的不公耿耿於懷,當微臣拿出那封嘉獎信時她就動搖了,所以後來微臣稍加逼問她便全部坦白了。”

    楚驚瀾聽後示意他坐下,接著手又放回了茶蓋上,慢條斯理地旋了一圈又一圈,隨後才徐徐出聲:“本王知道裴卿是有情有義之人,讓你在故人麵前演這一出戲確實難為你了,但你沒有讓本王失望。”

    裴元舒垂下眼,嗓音苦澀卻飽含堅定:“微臣與她縱有故人之誼,卻無法容她誤國。”

    楚驚瀾眸中劃過一絲激賞之色,合緊了茶盞說:“繼續。”

    “後來微臣向她獻計,說隻要消滅了岐陽王就能夠幫她遮掩過錯,還能贏得皇上和朝廷的讚賞,她有心悔過,立刻就采納了微臣的建議,隨後讓人運來大批鐵礦,以鑄造兵器之名順利進入了靖州,岐陽王並未對她設防,眼下兩千人馬已經快到錦關城了。”

    “很好。”楚驚瀾扭頭喚來唐擎風,旋風般下達了命令,“夜裏帶二十個人去城外的鑄造坊,務必鬧出動靜讓鄧天貫知道。”

    “屬下遵命!”

    這下裴元舒倒看不懂了,他原以為楚驚瀾隻是單純想要他策反常欣,然後借力打力,讓他們鬥個兩敗俱傷再想辦法拿下,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他這般故意暴露底細,分明是想引誘敵人朝他動手,難不成……

    裴元舒腦子裏驀然閃過一道光,旋即脫口而出:“王爺,您想在這裏除掉岐陽王?”

    楚驚瀾淡然凝視著他,雖未說話,淩厲而鋒銳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果真是這樣!他早就該想到的!楚驚瀾壓根就沒準備跟鄧天貫耗時耗力地打硬仗,他是想釜底抽薪,直接在這錦關城裏取了鄧天貫的性命!

    可這是人家的老巢啊!一個不小心他們就會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啊!

    裴元舒覺得自己快瘋了,爐子裏頭劈啪亂跳的火苗像是濺到了臉上,灼得他不停冒汗,好在思緒並沒有亂,他抬袖自額前抹了一把,冷靜地分析道:“靖州總共有三萬兵力,錦關城占八千,雖然常欣隻帶了兩千人,可都是精兵,或有取勝之機。”

    楚驚瀾緩緩笑了,昏黃的火光映在他臉上竟顯得幽深莫名。

    “不需要。”

    裴元舒愣了愣,半天沒反應過來,“為什麽不需要?您不是準備……”

    “那兩千人隻不過是障眼法罷了,就憑常欣那點能耐要跟鄧天貫對陣還差得遠,恐怕不出半天就會全軍覆沒。”

    聽完這話,裴元舒的臉色止不住微微泛白。

    雖然他早就知道自己領著常欣赴的是一場死局,卻沒想到她會被當做這樣一枚毫無價值的棋子,連利用的價值都微乎其微,比他想象中更為難堪。

    “那……我們要如何解決鄧天貫?”

    楚驚瀾從身邊的棋盤上拈來數顆玉子置於兩人之間,黑的繞成一圈,白的孤立其中,尚餘一顆輕輕把玩於修長的指間,爾後抬眸看向裴元舒道:“你覺得若要應付此局,黑子會出動多少?”

    裴元舒沉吟片刻,輕聲道:“既有圍困之勢,半顆足矣。”

    楚驚瀾勾唇而笑,燦亮火光盡數斂於幽湖般深邃的麵容之中,略一揚手,剩下的那顆白子便飛到了危局之中,恰恰將圍城打出一個缺口。

    “那本王手裏的就足夠對付他了。”

    裴元舒眉目間掠過幾絲了然,轉瞬又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

    他知道錦關城中潛藏著幾十名影衛,個個以一當百,如果鄧天貫隨隨便便帶上幾百名親兵過來圍剿他們,恐怕真的會被影衛反撲。可話說回來,把性命壓在這麽薄弱的防線上未免也太兒戲了,他總覺得楚驚瀾還有其他底牌,隻是沒亮出來罷了。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為今之計是要把鄧天貫的殺心勾出來,要是他一直按兵不動,他們自然也就沒有反殺的機會了。

    思及此,裴元舒也沒有再胡亂猜測些什麽,隻暗自期盼著唐擎風夜裏的行動能順利,靜默半晌之後他起身告退,黑靴輕緩地踏至門邊,卻在意料之外停下了,他回過身,意味深長地望著楚驚瀾。

    “王爺,微臣鬥膽問一句,那門下省的嘉獎文書……是真是假?”

    這話問得蹊蹺,本就是誘敵之計,文書理所當然是偽造的,可他偏偏覺得那上麵的蓋印真到不能再真,若真如他所想,那楚驚瀾就太可怕了……

    恰在此時,一名影衛旋身而入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裴元舒見他行色匆忙像是有要事稟報,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於是躬身行了個禮就出去了。影衛合上門扉之後才往裏走,到了楚驚瀾麵前直接攤開了雙手,一支小小的竹筒出現在上麵。

    “王爺,剛才從西院飛出了一隻信鴿,唐統領不在,屬下便自作主張將其拿下了,這是繳獲之物,還請您過目。”

    楚驚瀾聽到西院二字眸心驟然一跳,想也未想就奪過了竹筒,信紙展於掌心的一刹那,那熟悉的字體讓他猛地震了震,幽靜的麵容上隱隱透出股寒意來。

    影衛試探著問道:“王爺,用不用屬下帶人去查查?”

    “出去。”

    極輕極淡的兩個字卻似雷霆萬鈞迎頭壓下,影衛心神遽凜,不敢再多言,立即轉身退下了,攏門的時候隱約瞧見銅爐裏的火苗嗖地躥升起來,似乎在燒什麽東西,而楚驚瀾就坐在邊上看著,側麵輪廓極為冷硬,如被烏雲籠罩,山雨欲來。

    屋外疾風驟起,撲簷弄瓦,這一夜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醜時中,唐擎風率隊突襲鑄造坊,擄走數本名錄及工匠,離開時不慎落下了腰牌,被人撿獲並層層遞至上級,最後交到鄧天貫手裏時已過了個把時辰,他麵色鐵青,立刻吩咐全城戒嚴,並叫來麾下將領及幕僚商議該如何對付楚驚瀾。

    嚴寒冬夜,雪虐風號,岐陽王府卻悄悄沸騰了起來,燈盞次第亮起,人也相繼到齊,隻是臉色都不太好看。

    “爺,都這樣了還等什麽?且讓我帶兵踏平他的住所,保管半隻蒼蠅都沒法活著飛出來!”

    說話的乃是上次在席上滿臉不服氣的那個漢子,也就是靖州軍的副統帥劉新,他嗓門極粗,又是穿甲佩刀之人,一張口便透出一股凶銳之氣來,旁邊的幕僚看得直搖腦袋。

    “將軍,這般張揚行事隻會驚動城中百姓,等消息傳了出去,朝廷就會以蓄意謀害瀾王的罪名揮軍北上,屆時該如何是好?”

    劉新瞠目怒道:“你這般畏畏縮縮的有什麽用?開始我們是想糊弄完這一陣讓他趕緊走,是他不識相非要找上門來,現在還有證據在手,我們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還不如戰個痛快呢!”

    幕僚歎了口氣,不再與他爭論,徑自轉過身對鄧天貫說:“爺,我認為可以暫且穩住瀾王,伺機引他至城外殺掉然後再偽裝成意外,這樣便可免去百姓議論,亦對朝廷有了交代,至於皇帝……我想他應該是樂於見到這個這個結局的。”

    鄧天貫沉著臉考慮了半晌,覺得幕僚的計劃可行,但為了讓楚驚瀾不起疑心,還是要選個恰當的時機邀他出行,至於地點……先前在船上好像聽見他和那個女人說要去吳山觀流瀑,不如就選在那裏吧。

    一想到夜懷央,他眼中驀然閃過一道細沉的精光。

    那個清冽如蘭的女子,自遊舫別過之後無時無刻不在牽動著他的心,等解決了楚驚瀾之後,她就是他的人了。

    五十一

    蒼山翠柏,飛流激瀑,綠的羽蓋葳蕤,白的晶瑩剔透,交織成冬日的壯觀奇景,端的惹人心喜。

    夜懷央不知聽誰說這瀑布下頭的清潭裏有種稀有的銀魚,若是抓到了便意味著好運相伴,福壽綿長,她閑來無趣就去抓著玩了,月牙也寸步不離地陪著,兩人在布滿苔蘚的石塊上蹦來蹦去,魚沒見著,水倒是濺了一身。

    岸邊有座六角亭,鬥拱飛簷甚是挺翹,四麵環壁,前後各有一處缺口任人進出,每當霧靄彌漫山岡時五步之外皆是迷蒙一片,唯有此亭皚皚挺立,直拔雲端,遠遠望去猶如仙人居所,縹緲而清幽。

    楚驚瀾和鄧天貫就坐在裏麵憑欄垂釣。

    說來這已經過了好幾天,鄧天貫也算是個沉得住氣的,除了加強城門的看守檢查之外並無其他動作,直到今天才約楚驚瀾前來觀瀑,身邊也隻帶了劉新和若幹侍衛,看起來比小白兔更無害,若不是早已知曉他的目的恐怕真要被他蒙騙過去了。

    一行人裏頭隻有夜懷央不知內情,所以玩得最盡興,亭子裏的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把目光投向了她那邊。

    “可惜內人這幾天身體不好,不然就能來跟如夫人做個伴了,她年紀這麽小,陪著我們在這釣魚想必悶壞了吧?”

    “岐陽王不必多慮,她向來懂得自己找樂趣。”

    往日提到夜懷央時楚驚瀾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絲寵溺的溫度,今天卻莫名的冷淡,鄧天貫沒聽出來,唐擎風卻聽出來了,不由得鎖起眉頭朝瀑布那邊望了眼,一望之下差點驚得跳起來。

    “夫人——”

    亭內的兩人隨著他的喊聲轉過頭去,隻見白衣勝雪,飄飄欲墜,眼看就要落入水中,辭淵的身影流星般劃過水麵攔腰截住了她,再淩波輕點躍回岸邊,將她安全放下。

    楚驚瀾眸心微縮一瞬,旋即淡漠地收回了視線,腕間沉穩如昔,連魚漂都不曾移動分毫,偏偏旁邊那個晃得厲害,顯然主人已心不在此,他冷冷抿唇,堅玉般的麵容覆上一層薄霜,蔓延起無邊寒意。

    鄧天貫後知後覺地回過頭來,瞧見那張麵無表情的冰臉頓時悚然一驚,仿佛有股無形的壓力迎麵罩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更不知該如何掩飾他剛才的行為,在這片持續的寂靜中,他的心已經被吊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水下忽然有了動靜。

    “王爺,您的魚上鉤了。”

    裴元舒的聲音仿若一股清流,霎時打破了結冰的局麵,鄧天貫反應過來之後不禁暗罵自己沒出息,怎會讓楚驚瀾這個將死之人鎮住了?他緩了緩,調整好心緒才道:“王爺果然厲害,我這半天都沒動靜呢。”

    楚驚瀾揚手甩杆,一尾大魚驀然躍出水麵,銀鱗閃閃,水花四濺,轉瞬就落進了木桶之中,唐擎風上前取下魚鉤,那魚活蹦亂跳的,好幾次都差點脫手而去,他定睛瞅了片刻,忽然疑道:“這好像就是夫人要抓的銀魚……”

    話音剛落,婉轉清音從後方傳了過來:“誰釣到銀魚啦?”

    唐擎風彎身行禮,旋即讓到了一邊,夜懷央順著魚線望去發現連在楚驚瀾的杆子上,立時笑著撲上去攬住了他的頸子。

    “我說怎麽抓不到,原來這魚跟我一樣,都喜歡往王爺這兒鑽。”

    楚驚瀾垂眸看著她,神色有些細微變化,但就像冰消雪融的午夜,縱然冷意消退,盡頭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尋不到半點兒光亮。夜懷央沒有感覺到他的異常,說完這句話就蹲下來把魚放了,那魚撲騰了兩下,抖開幾串觳紋,然後猛地紮進水裏不見了。

    鄧天貫不解地問:“如夫人這是……”

    “既然已經沾過了福氣,無謂再傷它性命。”

    夜懷央語聲淡淡,夾雜著明顯的疏離感,鄧天貫卻似聽不出來,仍然笑著誇讚道:“如夫人心地善良,倒讓鄧某慚愧了,可惜至今未釣上一條魚,不然也能學如夫人放生溪畔,積攢功德。”

    “岐陽王意不在此,自然無甚收獲。”

    楚驚瀾此話一出,在場的幾人都微微變了臉色,鄧天貫更是瞬間豎起了防備之心,緊盯著他問道:“王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楚驚瀾嘴角勾起一絲薄笑,滿含譏誚,冷冽懾人,“你不是來釣本王這條大魚的麽?還藏著掖著做什麽?讓他們都出來罷。”

    鄧天貫麵色驟變,無法相信楚驚瀾已經察覺了他的企圖,可也顧不得細想了,他猛地甩開袖袍,掠倒無數杯盞,碎裂聲響起的一刹那,幾百名士兵如雨後春筍般從山林裏鑽了出來,個個披甲持刀,來勢洶洶。

    此番變故讓夜懷央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仔細觀察過周圍情況之後她驟然沉下臉喝道:“鄧天貫,你好大的膽子!”

    “你膽子也不小。”鄧天貫陰森地笑了笑,旋即大聲喊道,“都給本王上,生擒瀾王者賞銀十萬!”

    士兵揮刀而應,如潮水般齊齊湧向六角亭,逐漸形成圍攻之勢,然而亭子裏的人反應更快,唐擎風眨眼間就閃到了鄧天貫麵前,長劍鏗鏘出鞘,攜著濃重的殺氣襲向他胸口,誰知側麵突然有把劍橫刺過來,生生阻斷了他的攻勢,鄧天貫趁機翻身一躍,逃出了他的攻擊範圍。

    唐擎風扭頭看去,原來擋路的是副統帥劉新,沒想到此人腦子不靈光武功倒是好得很,一把大劍左挑右勾使得極為靈活,竟纏得他無法脫身,隻能眼睜睜看著鄧天貫逃到了安全地帶,被他麾下的士兵護在中心,再無斬殺之機。

    “辭淵,去幫他。”

    夜懷央一聲令下,辭淵立刻飛身撲入戰局,刃光交錯間凝出一股凜冽的劍氣,直襲劉新要害,劉新匆匆回劍相擋,不料唐擎風又從側麵攻來,勢頭猛烈至極,他大驚,沿著牆壁連續騰挪數步想從後方缺口逃出去,冷不防胸口一涼,他僵硬地低下頭,駭然發現半截劍刃已經破胸而出。

    抽劍,血湧,倒地,整個過程隻有三秒。

    與此同時,密密麻麻的士兵也已經來到亭子前方,唐擎風迅速在後方辟開一條通路,爾後沉聲道:“爺,該走了。”

    一行人魚貫而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六角亭,就在他們即將踩著石頭跨過水潭之時身後的士兵已經追了上來,冷芒直逼眼前,形勢危急。

    鄧天貫得意的笑聲從後方傳來:“楚驚瀾,你若就此投降本王或可留你個全屍!”

    楚驚瀾淡然凝視著前方,半個字都沒說,隻輕輕打了個響指,五十名影衛從天而降,瞬間殺入了戰局!

    他竟然也在這山上埋伏了人馬!

    眼看著那幫影衛拿著劍在己方陣營裏橫衝直撞,甚至往自己臉上招呼,鄧天貫霎時火冒三丈,正後悔帶少了人,幕僚忽然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他神色凝滯了一瞬,隨後輕輕地揚了揚唇角,那笑意極其隱晦,幾乎察覺不到。

    有什麽東西不對。

    裴元舒從開始到現在都在冷靜地觀察著局勢,雖然敵方人多,明晃晃的大刀見縫就鑽,但始終沒能突破影衛的防線,這對他們而言並不算優勢,可鄧天貫在發怒過後竟然變得淡定起來,這太不正常了。

    他轉過身想要提醒楚驚瀾:“王爺,微臣覺得……”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瞥到夜懷央背後幽光一閃,尚未來得及出聲提醒,尖銳的利器已經狠狠地朝她紮了過去,就在即將挨到她的肌膚時,楚驚瀾倏地將她攬至胸前並回掌相擊,一聲沉重的悶響過後,襲擊者嘔血倒地。

    竟然還安排了水魚!

    裴元舒知道有人會刻意培養這種水下刺客用來完成某些特別任務,可沒想到會在今天碰著,這下可真是前有狼後有虎了!

    他正抓耳撓腮地想著辦法,水下卻異動不絕,暗影穿梭其中,敏捷如魚,這邊夜懷央還沒緩過勁來,那邊又突然躥出一個抓住了月牙的腳踝,不停地把她往水裏拖,她駭然尖叫,辭淵及時出劍斬斷了那隻手,然後迅速將她拉至身後。

    唐擎風沉下臉緊盯著水麵,偶爾舉劍疾刺必不落空,水潭逐漸被血染紅,可水魚還是層出不窮,沒過多久,眾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掛了彩。

    這樣磨下去遲早要完蛋。

    再次擊斃一名刺客之後,楚驚瀾把夜懷央推向了辭淵,道:“你護送王妃和裴大人先走。”

    夜懷央驀然睜大了眼睛,一句話就頂了回來:“我不走!”

    “你留在這隻會拖累我。”楚驚瀾又把她拂遠了些,同時轉過身對裴元舒說,“你下山之後就去找常欣。”

    裴元舒神色凝肅地點了點頭。

    他雖然不知道楚驚瀾到底做了什麽安排,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是對方占了上風,再拖下去對他們非常不利,他必須盡快讓常欣前來解困,不然誰都走不了,思及此,他疾聲勸道:“王妃,請隨臣下山吧,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夜懷央不為所動,灼灼地盯著楚驚瀾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辭淵又殺掉一名撲到她身後的刺客,隨即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小姐,您留在這裏王爺反而會束手束腳,倒不如馬上下山,還能從夜家調些人手前來支援。”

    這句話算是擊中了夜懷央的心坎,夜家在錦關城還是有些隱藏勢力的,隻不過需要家主才能啟用,她不去是萬萬不行的。

    楚驚瀾見她陷入了掙紮之中,立即示意辭淵把她帶走,辭淵剛要動手,她驀然上前抱住了楚驚瀾,雙手微顫,眼眶發紅。

    “你等我回來。”

    楚驚瀾推開她,眸中一片沉暗的寂靜,旁人隻道他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卻未曾想過那片幽靜之後到底藏了什麽,而素來敏銳的夜懷央已被分離的痛苦和憂慮擾亂了心神,更是無從覺察。

    “辭淵,你留下來保護王爺。”

    夜懷央下達了最後的命令,辭淵還來不及反駁,她已借著唐擎風的掩護迅速奔向了對岸,裴元舒顧不得遲疑,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兩人就這樣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這邊還在繼續廝殺。

    鄧天貫發現夜懷央跑了,不禁咬牙怒吼道:“快給本王拿下他!”

    幾十條水魚立即躍出水麵,攜著幽幽寒光刺向楚驚瀾,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們就像是被集體定了身似的,短暫的凝滯過後紛紛撲倒在岸邊,定睛望去,他們皆被一箭穿心,瞬間斃命。

    鄧天貫遠遠瞧見那幾十支雪白的箭翎,突然臉色劇變。

    “那……那不是……”

    猜想還未得到驗證,尖厲的箭鳴驟然劃過耳膜,一簇白光貫透長空,閃電般插.進了他的胸口,楚驚瀾寒涼的聲線亦在同時飄了過來。

    “你該不會以為本王真是孤身前來的吧。”

    鄧天貫捂著胸口倒退幾步,雙目暴睜,滿含驚駭,甫一張嘴鮮血便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能死在神策軍的箭下,你也不枉此生了。”

    話剛說完,另一邊的林子裏傳來了整齊的靴聲,辭淵回頭望去,上百名精銳列陣在前,披銀甲挽長弓,仿若雄獅出巢,威風中帶著蕭然殺氣,讓人不寒而栗。

    果真是神策軍,這陣勢與軍風,天下無人能夠模仿。

    辭淵震驚得半天回不過神,六年前就分崩離析的神策軍怎會出現在這?況且既然有此神助,王爺又為何讓他家小姐和裴大人前去求援?

    他大著膽子看向楚驚瀾的眼睛,卻隻見到一片黑暗,猶如深淵般冷峻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