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字數:10321   加入書籤

A+A-




    邱黎說到最後一個字,舌頭都打了結。

    直到說完,她才意識到,太緊張,家鄉話張口就來。

    她一瞬不瞬的盯著顧琰的後背,不自覺的用力咬著嘴唇,不管多疼,都沒法蓋過表白後的緊張,感覺快要窒息了。

    現在,她就仿佛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無盡的心牢,還是從此心有所歸。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每一秒都是酷刑。

    如果不是他可能下周要去相親,她還沒那麽大的勇氣就在今晚表白。

    這種等待別人選擇的滋味,她這輩子也不會再來第二次。

    真怕被他丟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也可能是三個世紀。

    反正邱黎覺得,這時間漫長的足夠她到了天涯又去了海角。

    顧琰轉身看向她,始終沒說話。

    他眼神本來就深邃,讓人難以捉摸。

    現在更是。

    邱黎跟他對視時,徹底沉淪在他深不見底的漩渦裏。

    無法自拔。

    又是幾十秒過去。

    還是沉默。

    他眼神太深,邱黎看不懂。

    在生意場上那麽多年,不動聲色、任何時候情緒都不會外露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種本能。

    風雨欲來時,他都能處之泰然。

    邱黎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他不說話,就是給足了她麵子。

    她最怕聽到的就是,我們不合適。

    亦或,我一直當你是妹妹。

    還好,不管是哪種,他都沒說。

    對她來說,是最大的仁慈。

    她握著門把手的那隻手已經發麻,手心潮濕黏膩。

    在心底長長呼了口氣,對著顧琰微微點點頭。

    欲要轉身時,顧琰出聲,“這幾年不出來玩...是因為我?”

    他的聲音低沉,多了幾分沙啞。

    “嗯。”

    都這個時候了,她就沒有再掖著藏著的必要。

    顧琰還是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她,“做B2B呢?”

    電商業務一直是他公司所有業務裏最欠缺的,也是短板。

    邱黎偏過視線,沒吱聲。

    他沒做好的,她想替他做好。

    她心裏鈍鈍的有些發疼,沒再繼續跟他討論這些沒意義的事。

    跟他道了句晚安,不管他什麽表情,她拉開門進去。

    門關上,邱黎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她忍著不哭出聲,去了浴室。

    顧琰在門外站了很久,回神後才回家,拿著煙和打火機去了露台。

    連著抽了三支煙。

    第四支點著後,剛遞到唇邊,他又直接掐滅在煙灰缸。

    轉身回了書房。

    坐在電腦前,滿屏的數字,一個都沒看進去。

    就是當初經濟危機,公司的股價低的一塌糊塗時,也沒讓他如此煩悶。

    盯著電腦看了幾秒,顧琰伸手關機。

    到衣帽間換了泳褲,到泳池遊泳。

    公寓自帶室內泳池。

    這些年,他一直沒換住處,也是因為這裏的泳池。

    除了戶外極限運動,他最熱衷遊泳。

    在泳池遊了多少圈顧琰已經不記得,直到筋疲力盡,他才上岸。

    拿上家居服,他去了浴室。

    打開花灑,冷水從頭澆蓋而下,滑過線條流暢的肌肉,清醒著每一個過於浮躁的細胞。

    衝過冷水澡後,他平靜了許多。

    已經淩晨三點,顧琰還是沒有丁點困意。

    睡不著,他又來到露台。

    後半夜的風,是微涼的。

    煙、打火機和煙灰缸還在台子上。

    他伸手拿過打火機,來回把玩著。

    邱黎的那句告白詞,還縈繞在耳邊,怎麽都揮之不去。

    想到她竟喜歡了他十幾年。

    隱忍了十幾年。

    他心髒某處就發疼。

    這些年,邱黎在他心裏是個特別的存在。

    一個他始終不知道該放在心裏什麽位置才合適的人。

    認識邱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特別遙遠。

    也是夏天。

    在上海的老弄堂裏...

    睡過午覺,顧琰出去買冰棒。

    那時他才十歲。

    弄堂裏挺熱鬧,嬉笑聲,尖叫呐喊聲,原來是小孩子們在做遊戲,好像是捉迷藏。

    還有小女孩讓他一起,他搖搖頭,沒興趣參加這類遊戲。

    從小賣部出來時,他在另一條弄堂口看到一個抹眼淚的小丫頭。

    很小,肉嘟嘟的。

    他頓了下,這個小丫頭很眼熟。

    主要是她的衝天辮讓人印象深刻,小辮子上都是花花綠綠的皮筋。

    想起來了,這個小丫頭是對門鄰居的孩子。

    跟他一樣,從北京來,到爺爺奶奶家過暑假。

    聽爺爺說,這丫頭特調皮,老闖禍。

    顧琰不知道她為什麽哭,一抽一抽的,哭的可傷心了。

    邱黎見顧琰在看她,撇撇嘴,眼淚馬上又掉下來。

    “咕咕,吾要圍窩裏想氣,氣信恩呐。”(哥哥,我要回家,找奶奶。)

    原來是捉迷藏跑的遠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一段的弄堂多,結構又一樣,不認識路也正常。

    顧琰朝她招招手,“穀來,吾大儂圍窩裏想氣。”(過來,我帶你回家。)

    小丫頭也忘了哭,邁著小步跑過來。

    到了顧琰跟前,邱黎下意識的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他T恤的下擺,微微仰臉看著他。

    顧琰低頭,她粉粉的臉蛋上還有淚痕。

    撲閃著長睫毛,正朝他看。

    然後,他發覺她不是在看他,是在看他放在嘴邊的冰棒...

    後來,邱黎一手抓著他的衣服,一手拿著老冰棒,吃的津津有味。

    嘴裏還說著:“咕咕,吾叫秋秋。”(哥哥,我叫秋秋。)

    那年,邱黎才四歲。

    那個時候,她還是願意叫他哥哥的。

    之後,邱黎就特別黏著顧琰。

    但顧琰跟一個四歲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可邱黎就是喜歡往他身邊湊,漸漸地,他有些煩她。

    邱黎小,不懂看人臉色。

    一天能往顧琰家裏跑一百趟。

    這是住在弄堂裏的好處,鄰裏之間都熟悉。

    家裏有人時,大門一般不鎖,有時還會敞著。

    方便了秋秋。

    秋秋不愛睡午覺,趁大人睡著時,她就溜到顧琰家。

    趴在顧琰床邊,伸手捏他的鼻子,不讓他喘息。

    顧琰被吵醒,不耐煩:“秋秋,儂煩色特勒,跨滴圍窩裏想氣。”(秋秋,你煩死了,趕緊回家去。)

    邱黎扒著床,晃著小腿,仰著倔強的小臉,跟他擰著來:“吾袖寺伐要。”(我就不。)

    顧琰被吵得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

    抱起秋秋,將她拖到大門外,然後從裏麵插上大門。

    秋秋拍門,顧琰也不開。

    她不敢大聲叫,怕把自己的爺爺奶奶吵醒,把她拎回家睡午覺。

    秋秋鬱悶了好一會兒。

    站在太陽底下,望著顧琰的窗戶發呆。

    他的房間臨路。

    後來秋秋回家搬了個小板凳出來,擱在顧琰房間的窗戶下。

    木質刻花的老窗戶,秋秋踩在木凳上,兩手抓著木窗邊,不夠高,她就踮著腳尖,朝房裏喊:“顧琰,臭屁蟲,哈哈。”

    顧琰睜眼,就看到秋秋的小半張臉,墨黑的眼珠滴溜溜看著他,眼角都是笑意。

    得逞惡作劇的笑。

    顧琰走過去,想把窗戶關上。

    但秋秋緊緊抓著木窗,不鬆手。

    顧琰沒多想,就拍她的手。

    秋秋也忘了自己墊著腳站在小木凳上,她縮手向後閃躲時,失去了平衡。

    砰地一聲,跌坐在地上。

    窗外隨即傳來‘秋秋式的哭喊’。

    基本她哭出來時都是撕心裂肺般,不管疼不疼,她都能哭成那樣。

    梨花帶雨,讓人看了都心疼。

    顧琰趕緊跑出去。

    凳子倒了,秋秋坐在地上。

    眼淚吧唧的,伸手朝著他,“咕咕,博。”(哥哥,抱。)

    顧琰:“...”

    他覺得他快要瘋了。

    後來,他把秋秋拉起來,拎著她的衣領,將她帶到水池邊,洗洗手,洗洗臉,任她在他房間玩。

    顧琰在床上睡覺,不愛搭理她。

    畢竟還小,秋秋自娛自樂了一陣子,感到無聊。

    就趴在顧琰邊上眯著眼睡了。

    顧琰醒來後,發覺自己肚子上被什麽壓著。

    歪頭看去,秋秋橫著睡,頭在床沿,腿敲在他肚子上。

    睡的很香。

    ......

    整個弄堂裏,就屬顧琰家最熱鬧。

    因為弄堂裏的孩子都喜歡找顧琰玩,男孩子找他打遊戲,女孩子找他請教暑假作業怎麽做。

    最不高興的就是秋秋。

    因為太小,沒人帶她玩。

    她也插不上話,很多話,特別是學習上的她也聽不懂。

    每次看到有小姐姐來找顧琰問題目,她就擠過去,湊在顧琰身邊,看他們在看什麽。

    顧琰毫不留情的把她巴拉過去,“秋秋,儂寺噶哆旁比旁相氣。”(秋秋,你一邊玩去。)

    秋秋可鬱悶了。

    她上小班,再開學才上中班,沒學什麽知識。

    有天,她讓爺爺給她買了個作業本和鉛筆,學著大孩子的樣子,在作業本上胡亂畫著。

    覺得這樣也不是個事,因為沒有題目要問顧琰。

    雖然她對‘題目’二字的概念是什麽都不知道。

    秋秋拿著作業本去找隔壁鄰居家的小姐姐,“賈家,幫吾測哆滴墨。”(姐姐,給我出個題目。)

    每次她們問顧琰,都是說:顧琰,這個題目很難,我不會,能給我講講嗎?

    小姐姐笑,覺得好玩,揉揉她的臉:“儂個捏捏個小囡,租撒滴墨?”(你這麽個小不點,能做什麽題目?)

    見秋秋委屈著小臉不知聲,她就給秋秋出了個題目,然後把作業本給她:“諾,內哆窩裏想租氣。”(喏,拿回家做吧。)

    小孩子的臉,就是六月的天,剛才還是烏雲密布,這一刻,已經豔陽高掛。

    秋秋拿著作業本和鉛筆,一蹦一跳的走了。

    也沒回家,直接去了顧琰家。

    剛進門就喊:“咕咕,吾租伐來各哆滴墨,苦以幫吾剛剛伐啦?”(哥哥,我這個題目不會,能給我講講嗎?)

    顧琰的爺爺在家,笑說:“阿拉秋秋髒度咧。”(我們秋秋長大啦。)

    說的秋秋臉上都樂開了花。

    顧琰走出來,秋秋跑過去,一臉期待的把作業本舉到顧琰跟前,“咕咕,各哆滴墨老內額,苦以幫我剛剛伐啦?”(哥哥,這個題目好難,能給我講講嗎?)

    顧琰看著作業本上,那個【1+1=  】

    無語的說不出話。

    ......

    忽的,一陣音樂鈴聲響起。

    顧琰回神。

    是他設定的鬧鈴。

    已經四點。

    四點半有個海外視頻會,那邊上班,北京才四點半。

    吹了快一個小時的風,情緒基本隱藏起來。

    他關掉鬧鈴,去了書房。

    顧琰打開電腦後,對著手機怔神幾秒,開始編輯信息,字不多,打完後,看了又看。

    手指在發送鍵上停留半晌,最終點下去。

    邱黎也幾乎一夜未眠,迷迷糊糊中,好像睡著。

    但又覺得是醒著的。

    手機有消息進來,震動了一下。

    她還是感覺到。

    摸過手機,點開。

    看到是顧琰發來的,她的手不自覺抖了下。

    不敢打開。

    掙紮猶豫了好久。

    心一橫,手指點開來。

    那一瞬,連呼吸都停止了。

    【感情的事,拔苗不僅不能助長,還會適得其反,以後的時間那麽多,我們順其自然,我也會努力。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這是他一夜過來,深思熟慮後給她的答複。

    邱黎看完,心裏的石頭卸了下來,眼淚也隨之滑落。

    他願意給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一個機會,雖然誰都不知道以後結果會如何。

    這短短幾十字,看上去,沒有給她任何許諾。

    其實,又是另一種承諾。

    揉揉腫脹的太陽穴,邱黎也沒了困意。

    起身走到落地窗邊,拉開遮光簾,柔和的晨光鋪進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