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時緣起老嫗托孤,舊怨了我自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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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無論走在什麽樣的路上,人都是在與自身較量。

    青靈兒落下遁光,破爛的酒旗剌剌地拍打著這片天地,酒保早就不見,酒家破敗,前門傾倒,後門半掛,視線透過廢棄的大堂,落在雜草叢生的荒廢後院。

    這是一條被放棄的街道,蟄伏在一座被放棄的小鎮。

    荒廢的樓閣,荒蕪的土坡,慌張的乞丐——這些人,同樣被放棄在這裏,任其自生自滅。

    青靈兒並沒有到處走,隻是站在原地,將神識散開,很容易就籠罩整座小鎮,這裏的確是她在練就分身時的定境感應到的,這裏有她的一段緣分,有人有事,禍福相倚。

    這條街的盡頭,一處石頭圍繞的土台間,立著一棵大樹。大樹枝葉伸展,庇護了好大一塊區域,樹下倚靠著一位老太,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臉上不僅僅是困頓帶來的消沉,更有幾分病恙之色。

    老太身旁一個小男孩,正在把一個沾滿了汙泥的饅頭慢慢擦淨,撕成小塊喂給老太吃,二人看上去都是乞丐。

    小男孩一邊喂還一邊催促似的說:“奶奶,這是那落郡裏最大的麥饈坊做的白麵饅頭,快趁熱吃了吧。”

    那落郡,據此十幾裏地,這裏除了雙腿,不像有什麽其他的交通段。這小男孩不到十歲,跑個來回也要個把時辰,青靈兒心泛起不忍,卻強忍著站在原地。

    小男孩一身汙泥,奈何饅頭怎麽擦都擦不幹淨,老太太就這麽就著汙泥吃下去,卻像吃了從未嚐過的珍饈。

    小男孩卻不時地四下張望,緊張地渾身都在發抖。

    老太太太虛弱了,閉著眼睛,甚至沒有發現男孩的異常舉動,隻是木訥地地撫摸著男孩的頭頂,虛弱地說:“這饃饃真香,真甜,石娃也吃,我老了,能嚐上一嚐就足夠了。石娃多吃點,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哩。”

    小男孩叫石娃。

    石娃一邊緊張地四下警戒,一遍撕著饅頭喂老太太,還一邊迎合著老太太的說話:“是呀,真甜,白麵饃饃的確好吃,不怪伢子吃過一次就總是提起來炫耀。這還是遠近聞名的賣饈坊剛出鍋的饅頭,我們這次賺到了。”

    伢子也是這裏的一個乞丐。

    其實他一口也沒吃,隻是一個勁地喂著老太太,當他警戒的目光不時落向老太太的時候,則轉而透出滿滿的焦急和絕望。

    青靈兒悲心一慟,卻仍舊站在原地觀察二人。這兩個人都沒有修為,自然無法感知到被人用神識關注。

    老太太太老了,就是服下洗髓散、生丹,也無法續命太久了,生命的能量已經流失殆盡,恐怕已經經不起任何藥力,現在已是彌留之末。

    饅頭才吃力地吃下去不到一成,遠處就傳來“篤篤篤,篤篤篤”的馬蹄聲——其實青靈兒落地時就發現遠遠有人騎馬追來,隻是石娃才剛剛聽到。

    石娃也是拿著饅頭剛跑回來,呼吸急促,尚且未曾平息。

    吃饅頭,比騎馬慢多了,高頭大馬,鐵甲大刀,一隊殺氣騰騰的士兵已經到了麵前。

    殺氣太重了,老太太一口饅頭含在口,幾乎光禿的牙床要好久才能嚼爛,但是恐怕她再也嚼不爛了——當她發現一隊士兵出現在眼前時,本能地感受到危,竟然想支撐著身體站起來護住石娃,但是馬隊帶來的殺氣一衝,老太太便重重地坐回地麵,渾身氣息瞬間潰散,人便去了。

    最後一刻,她的老眼卻透出光明,擔憂地看了一眼石娃,便離去了。死不瞑目,死者的眼光卻有意無意地望向了青靈兒的方向。

    青靈兒心一歎,默默念起渡亡經,神識裹住老太太的身軀,屍體當升起幾點靈光透虛而去。

    帶頭的士兵看見石娃——的黑饅頭,便厲聲喝道:“這不知死活的臭乞丐,常犯偷盜之罪,今日奉郡守令,將玉仙鎮的乞丐盡數剿滅,以免後患,你們幾個,到處搜搜,把這些死東西都清理幹淨。”於是身後的士兵得令,分頭進入鎮。

    幾處破房子傳來微微的震動,還有其他的乞丐聞風欲躲藏,然而鎮破敗,哪有藏身之地。

    “咳咳,罪過!”青靈兒終於出現在明處,擋在兵長的麵前——不知她從哪找來一身破衣衫,應該是過去繳獲的某一儲物袋裏留下的舊物。又把麵貌經過氤氳之氣簡單易容,長發油亮蓬亂,臉上一塊醜陋的胎記,膿瘡散布,汙泥厚重,宛然一個幹瘦的臭乞丐。

    “臭乞丐!主動來受死哈!”兵長根本不廢話,大刀已經落向青靈兒的頭頂。

    凡人的武器,尋常傷不到修士,何況青靈兒經過霓虹幻身法、妖丹鍛體,凡兵未粘身,就已經腐朽,接著砸到青靈兒頭頂後,便斷成兩截。

    “嗯?”兵長一驚,懷疑地檢查自己的斷刀,刀身儼然已經生鏽,甚至出現風化的細紋,似乎一碰就要做竹炭狀散碎開去。

    “將軍,你這碳棒,打人不疼呀。”臭乞丐青靈兒出言挑釁大兵長。

    身後的石娃被吸引,抱著奶奶尚未及傷痛,卻把注意力投向青靈兒和大兵,他心裏奇怪:“大刀明明寒光凜凜,怎麽突然就成了酥脆的朽鐵。”

    大兵被一個不被當人的乞丐如此對待,轉瞬間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個不知死活的臭東西,練過點硬功夫你就以為不用死了麽!看大爺的寶劍。”說著便抽出腰間的軟劍,直刺青靈兒的麵門——即使練過硬功夫的人,臉麵及眼珠也不會刀槍不入,甚至腋下、胯下及腰腹間的軟肋處都會留有破綻。

    大兵認為大力出奇跡,用自己得意的殺鐧——仙人下賜的盤蛇劍,就要劈開這臭乞丐的頭顱。

    “哦哦,不錯哦,有點靈氣的盤蛇劍。”青靈兒直視著大兵絲毫沒有動搖,輕鬆地點評大兵的盤蛇劍。

    劍芒逼來,青靈兒口發出一聲輕喝:“咄!”,劍身竟然抖動起來,劍走偏鋒,擦過青靈兒的臉頰。

    大兵也是反應敏捷,準備將劍身扭轉,變刺為抹。但是青靈兒並沒有給他會,又發一聲:“啵!”,麵頰震蕩,竟然將劍彈飛。

    大兵欲拉回盤蛇劍,卻被大力帶走,拉倒在地,最終盤蛇劍還是脫而出,落地後,又滴溜溜地在地上滑出老遠。

    青靈兒口出二聲就把一個全副武裝的大兵扯翻在地,看得石娃滿眼的憧憬,心思都落在青靈兒身上。

    青靈兒的注意從來就沒離開石娃,此刻他的變化更是感受在心,這正是她希望的結果,不然大老遠跑來出欺負一個凡人,即使是青靈兒這樣神經粗大的人,也會覺得有些不自然。

    “大兵,我看你身居高位,又得到貴人青睞,贈送仙劍,定然想有更大的作為。但是你你今天若是死在我的上,就成了一個無名之輩。你現在帶著你的人走,就還有這個會。”青靈兒不想取這些士兵的性命,出言勸他們走。

    大兵倒地後發現自己半邊身體已經麻木,沒想到這乞丐臉皮這麽厚,輕輕一顫抖就把自己傷成這樣,雖然心有不甘,但是奈何乞丐說得對,沒必要栽在這裏,把斷刀拿回去複命,就說遇上了難纏的高,讓郡守請仙人來滅了這群臭東西。

    此刻,那些去搜索其他乞丐的士兵都一個個失魂落魄地返回到大兵的身邊,回來之後才一個個如夢初醒。簡單的精神控製,這無疑又是青靈兒的筆,利用傳真術,給士兵們腦海裏播上一段走馬燈,化蝶悲,西遊醉,兩不相傷,著實不錯。

    大兵勉強起身,喚來下摻扶上馬,一隊大兵,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失魂落魄。

    士兵們走了,從小鎮的各處一下聚集來幾十個男女老少的乞丐,女的大多是年老的老太太,畢竟年輕女子,比起做乞丐,還有其他可以營生的事情——所以青靈兒這樣的妙齡乞丐少女,就成了一個異類,不是傻的就是隱藏的高人,但青靈兒恰恰兩種都是,唯獨不是真正的乞丐。其實他們也不是。

    “仙人,救救我們吧!”

    “救救我們吧!”

    ……

    眾人起初見士兵分頭進鎮來,要剿殺他們,紛紛逃命,但是後來這些士兵們像了邪一般,又哭又笑的,到處亂轉悠,即使對麵遇他們都像沒有看到,他們便大起膽子來,遠遠地看青靈兒對峙大兵,這才把她當成救難的神仙。

    青靈兒卻沒有立即回應這些人,隻是用心通,靜靜地觀察這些人的內心,也是給他們自己更多的會。

    此時石娃回到奶奶身邊,撫著奶奶的屍身,竟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這一哭,卻引起其他乞丐的注意。他們見青靈兒不言不語,慢慢冷靜下來,正在不知所措之際,卻被石娃的哭聲吸引,這才發現老太太已經過世。

    “這不是石老太麽!竟然死了,唉,扔下可憐的小石娃可怎麽辦呀!”

    “唉,死了也好,天天病著,老的苦,小的又悲又苦,像我們這樣的天不收地不憐的東西,死了也是好事,一了百了,了的都是苦,都是痛。好好好!”

    “你個破嘴,老太太是好了,你讓石娃咋辦。”

    “……”

    這些乞丐雖然心大半都灰了冷了,但是還保有基本的人性,嘴八舌,八腳地,幫著石娃把石老太埋了,很多人一邊忙活還一邊落淚。

    ——黃昏裏誰不惶恐即將到來的黑夜,所謂兔死狐悲。今天的石老太,死時尚有人埋葬,尚有一個孫兒相送,等臨到自己,又有誰來憐憫。

    石娃在埋葬奶奶的土包前大哭了一場,哭了很久,從過午一直到黃昏,其他人陪他站了一會兒,也就各回各自的棲身處繼續消沉地等著時間流過。

    青靈兒則一直坐在石老太死時所在的地方,半入定,她想感受一下這段緣的前後事。因為她最近入定時,偶爾會感受到一些事情,卻不受自己的控製。這也許是佛門所說的五眼六通的宿命通,她漸漸知道,在這個世界裏按照四禪八定的修法修真,這些神通真的會慢慢出現。她對這些有些好奇,但是她也知道這些事情急不來,隻能靜待緣。

    修真者,隨著修行的日久年深,功夫到位,自身必定會越來越豐富,這些神通是其的一部分。還是那句話,相信自己,姑且信步而行,不怪有些修行人管自己叫行者——且信且行且珍惜。

    她隱隱感受到,石老太與她和石娃,並沒有緣盡於此。

    “你叫石娃?”青靈兒睜開眼,看到早在一邊等候的石娃。

    石娃哭過了,卻堅強地擦幹了淚水,走到青靈兒身旁,見她正在閉目安坐,雖不知青靈兒是在定感受一些事情,但是也仍舊在安靜地等候。

    他也不知道,青靈兒即使那種狀態,也沒有放鬆對他石娃的關注。

    青靈兒見石娃等了快一個時辰,心想:差不多了,便微微一笑,睜開眼睛望向石娃。

    “請收我為徒!”石娃見青靈兒跟他說話,二話不說撲通就跪在地上,第一句話便是要拜師。

    果然是師徒之緣,石娃呀石娃,千百年後若是我問你,你與為師初見,第一句話說的是啥,你可還能記得。青靈兒心泛起詠歎之意,麵上卻如鐵板一塊,隻是淡淡反問:“拜我為師,學啥呢,要飯?我可沒能耐從十幾裏外要回麥饈坊新出爐的大白饅頭。”

    石娃絲毫沒有覺得青靈兒話有話,陰陽怪氣的,隻是直愣愣地回答:“師父,那不是要來的,是我偷來的,我錯了。我偷了東西,結果引來官兵,害死了奶奶。”說著,又要泣不成聲,但卻強忍住了。

    青靈兒見他十分悲痛又強忍眼淚的樣子,心竟然泛起了憐愛,這個世界上,女子二十出頭,是到了該生養的時候了,眼前的石娃,恍惚間讓她產生了這是自己兒子的錯覺。

    此時青靈兒被自身的師徒緣分牽動,迷了智慧,竟也沒有仔細思考自己的這些感受——但凡是能掐會算的好,涉及到自身必須要麵臨的事情的時候,天也是一片模糊,難以捉摸,有道是: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

    “偷盜確實不好,這些因果是要你自己承擔的,你可害怕。”青靈兒並不說護短的話,反而繼續試探石娃作為他弟子的條件,根苗如何,卻是修真者收徒弟時最關心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想讓奶奶吃上一口好東西,我想讓她的病好起來,但是我沒有錢,跑去那落郡要了好幾天,除了一些泔水,什麽也沒要到,所以才……但是我希望奶奶吃了饅頭好起來,我再去找人家賠罪,不管做什麽,我都會償還他們!隻要奶奶好起來,奶奶……/(tt)/~~”石娃終於忍不住,再一次抽泣起來。

    一個九歲的娃娃,能想到做到這些,已經是令人動容了,麵對相依為命的奶奶離世,一邊說著傷心事,一邊強忍悲痛,又是一樁不易。

    青靈兒很滿意眼前這個未來的徒弟,但是要收,還為時尚早。

    奶奶未來還會回來這樣的事情,她尚且不確定,但即使確定,也不會拿來安慰傷心的石娃——修行人的樂天知命、豁達逍遙,若是有所憑依,那便是假,憑依不再,又要消沉,這與凡人著實無異,正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修行人的勇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為坐忘無我,是為安住常在。

    但是目前給他定下小小的目標倒是可以,便問石娃:“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我要學本領,打跑那些壞人,保護玉仙鎮上這些人,不再受那落郡裏的壞人欺負!然後我要做師父一樣的仙人,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石娃的回答很堅定,雖然對一些事情的認識上並不準確。

    “好,不過跟我學要飯可是很苦的,你可願意?”(這說的是啥。)

    “弟子願意!弟子誓願……”石娃就要發誓拜師,卻被青靈兒趕緊攔住。

    “石娃且慢,收徒弟是要經過考驗的,你也要看看我的本領,值不值得你學。”

    石娃被製止,一時語塞。

    青靈兒接著又說:“這樣吧,今天這夥強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和這些人繼續待在這裏,隻有被他們殺死,所以,你們必須轉移到其他地方,也不要再做乞丐了。我也要花一些時間,想想怎麽安排這些人的去處……還有!你就先叫我琉璃吧。目前我還不是你師父。”

    “石娃知道了,琉璃師父。”

    ……

    “哦,不能叫師父。琉璃是你的名字麽,你該是世上名字最好聽的乞丐了吧。”石娃也不知是問青靈兒還是喃喃自語,倒把青靈兒逗樂了,心想:這石娃也是個天真爛漫的,看來這師徒緣分不虛,嗯,不虛。

    “琉璃……姐姐,我聽說南方仙山腳下,有一座江陽城,城裏有一個神丐,聚集天下乞丐,開宗立派,我們想投靠他,但是卻太遠了。如今,我有……就快有師傅了,能不能,咱們送他們去江陽城,也好給他們一個交待。”石娃諾諾地提議。

    “若真是這樣,倒是不錯!姑且考慮一下。”青靈兒口答應,但是他對北大陸南方凡人的幫派並不了解,而江陽城據此來回也得遁上個半日。她預見到此次凶險叢生,所以一刻都不敢離開,於是心聯係上自己的分身,讓他在凝霜閣打聽打聽。

    分身這一上下打聽,這下可讓蓮子動起了心思,恨不得現在就來找青靈兒,但是凝霜閣大典在即,她又沒有青靈兒那樣的分身,隻好暫且按下,這卻是後來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