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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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牟燕然走出中心醫院門診樓。
眉頭緊擰,目光冷凝,沒有往常值了夜班下班時的輕鬆。
昨晚,她值急診,夜裏三點,來了一個滿臉鮮血的病人。
她安排緊急手術通道,手術台上,夾著消毒棉抹拭幹淨病人臉上血跡。
看清病人的臉時,她扔了手術鉗,說:“這個人的手術我不做。”
而後,徑自出了手術室。
那一瞬,麻醉師一助護士等人盡皆呆滯。
醫生不能有個人喜惡,救死扶傷是這個職業的天職。
牟燕然知道自己不能任性,然而那一刻,她隻扔手術鉗,而不是抓起手術刀一刀紮進那人胸膛,已是一再克製。
清晨明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院門口人來人往,行色匆匆。
牟燕然在醫院大門外停住腳步,眯起眼睛。
她的睫毛濃而密,不用刷睫毛膏,不用畫眼影,自然就有一股囂張的美麗。
回家?還是漫無目的走走?
不想回去,想一個人靜一靜,又怕養母擔心。
牟燕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突然之間,多年不見的茫然無依情緒湧上,她又成了十八年前的她,這些年得到的親□□業,光鮮亮麗,全部失去意義,她的人生又陷入重重黑霧中。
“借過。”耳邊傳來低沉醇厚的男聲,牟燕然循聲看去,麵前男人很高,寬闊的胸膛,領口解開三個鈕扣,在晨光中,淺麥色胸肌顯得極為結實,往下,是低腰深藍色牛仔褲,襯衫下擺鬆鬆紮進褲裏,窄腰長腿,幹練利落。
牟燕然側身,男人抬腿,筆直剛勁的一雙腿,牛仔褲褲管緊繃。
兩人即將擦肩而過,周圍不知從哪冒出來一群人,吵嘈的人聲如突如其來的傾盆暴雨,放肆且瘋狂,鎂光燈閃爍,攝相聲嘀嘀達達此起彼落,一支支話筒遞過來。
“請問你是中心醫院主治醫生牟燕然嗎?”
“聽說你在手術台上罷醫,拒絕給病人做手術,能說說原因嗎?”
“牟醫生,醫者仁心,醫生麵前人人平等,你拒絕給病人做手術,嚴重瀆職,你不害怕嗎?”
“牟醫生,你這麽做是因為病人沒給你塞紅包嗎?”
“牟醫生,你這麽做,會被吊銷執業醫師資格證嗎?”
“牟醫生,醫學生的誓言你還記得嗎?健康所係,性命相托,你怎麽能這麽做?”
“要是因為你拒醫而斷送一條生命,你會感到內疚嗎?”
……
尖銳的提問撲麵而來。
牟燕然執過最鋒利的手術刀,刃吐青光,嗤一聲劃開皮肉時,血液甚至還沒反映過來,得過了好一會兒才會有血液湧出。
人言比手術刀還鋒利,殺人於無形,劈頭蓋臉無處不入,專挑弱點,哪裏柔軟就捅哪裏。
“那個人渣不值得我救!”牟燕然咬牙。
清冷華麗的聲音淹沒在喧囂裏。
沒有人問她為什麽說那個病人是人渣,記者不想聽她說什麽,隻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創造出聳動的吸人眼珠的震撼性原因。
他們爭先恐後,用力朝牟燕然擠,牟燕然身上的黑色緊身衫歪了,裸.露著白皙的鎖骨線,衫擺上掀,黑色闊腿長褲的金屬腰扣若隱若現。
下巴被話筒多次撞上,熱辣辣的疼。
她往外擠,有人拽她胳膊不讓她走,拉扯的力度很大,也許肌肉拉傷了,她感覺整個胳膊都麻了。
擁擠混亂中,一隻有力的臂膀圈住她肩膀,低沉的男聲在她耳邊說:“走!”
是剛才喊她讓路的那個男人,未及走開,被媒體記者一起圍堵在人流裏。
人潮如水後退,男人護著她,動作迅捷地將她帶出人流。
耳膜還在擂鼓似響著,麵前停下一輛出租車,牟燕然坐了進去,回頭時,她看到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睛,寬廣,深邃,無邊無際。
一瞬間,麵前似乎敞開一扇通往天堂的門。
牟燕然愣了愣,說了聲“謝謝”,調回視線,對出租車司機說:“開車,到昆山路淩雲花園小區。”
側轉頭間,栗色及肩頭發微微卷曲外翹的發梢揚起,右耳垂後麵,發根處,肉紅色一道一公分長的傷疤落進男人眼裏。
男人瞳眸遽然放大,周身肌肉緊繃,垂在身側的一雙手因情緒激蕩而微微顫抖。
車門關上,出租車啟動,淡白的汽車尾汽在金黃色霞光下如煙嫋嫋。
提速,匯進車流裏不過眨眼工夫。
男人像突然想起什麽,瘋了似大喊:“燕子!燕子!”
朝出租車離去方向,如被困囚牢許久,得以脫困的野獸一般,狂奔急衝,鑽來拐去,無視所有行駛著的車輛。
刹車聲喇叭聲此起彼伏,“不要命了”的詛咒聲從一個個降落的車窗衝出。
“川哥,你怎麽啦?”一個皮膚黝黑瘦皮猴一樣的男人從醫院門口追來,拽住男人,阻止了他自殺般的行為。
“我看到燕子了。”男人喃喃,目光流連遠方。
車流熙熙攘攘,隻有紅藍白綠幾種顏色,看不清哪一輛是剛才載人的出租車。
“燕子?剛才那個女醫生?”瘦猴子一樣的男人撓頭,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你對她一見鍾情?”
男人搖頭,從褲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點上,狠狠吸了一口。
煙霧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人群,車流就在身邊,路兩旁,城市高樓大廈林立,紅塵萬丈,他卻是孤寂落寞的。
瘦猴子男人眨了眨眼,皺起稀少的淡黃的眉毛:“川哥,你可不能見異思遷,對不起陶衛娟啊!”
“我要是喜歡陶衛娟,那才是見異思遷。”男人粗聲道。
瘦猴子男人沒聽清,眉頭皺得更緊。
男人抿了抿唇,望了一眼遠方,轉身朝中心醫院走。
醫院大門外平靜如常,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記者在短短時間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人進了門診樓,掛消化科專家號。
顧北川,二十九歲。
瘦猴子一樣的男人名侯希林,二十七歲。
導醫台的小護士的目光跟被強力磁鐵牽引一般,牢牢跟著顧北川轉動。
空曠的門診大廳,他進來時,帶進一室陽光,濃眉之下黝黑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唇線條明晰,健康的淺麥色皮膚,抬步間,筆直的長腿矯健有力,帶著強悍的爆發力與桀傲的野性。
一個令人著迷的男人。
注意到護士的視線,顧北川眼裏閃過思索,略一停頓,拿著掛號卡朝導醫台走去。
“你好!請問消化科怎麽走?”
有禮的詢問,若有若無的笑容,低沉醇厚的性感聲音,小護士臉頰浮起酡紅。
十分鍾後,顧北川不僅問到消化科在哪裏,連牟燕然的一切,也打聽得一清二楚。
牟燕然,二十七歲,本市有名的醫科大學W大臨床專業畢業,醫學博士學位,中心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師,院長牟平山的養女,雖然是養女,卻疼如親生,說掌上明珠也不為過,牟平山有一個兒子,名牟隨風,比牟燕然大五歲,英俊瀟灑儀表堂堂,據說,牟平山夫妻倆希望養女嫁給兒子,陪伴膝下,小護士說,牟燕然跟牟隨風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很好。
“青梅竹馬!”顧北川從喉嚨底下嗤出一句,眼神譏諷,“九歲才認識,算什麽從小一起長大。”
“川哥,你嘀咕什麽?”侯希林狐疑看他。
“沒什麽!”顧北川冷冷道,摸出香煙,想起醫院裏不能抽,掐住,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用力將煙塞回煙盒裏,闊步往外走。
“還沒看醫生呢。”侯希林大叫。
“不看了。”顧北川出了門診樓。
“啊?幹嘛不看?”侯希林跟上,絮絮叨叨:“這家醫院治老胃病挺出名的,好不容易來W市集訓,順便就把病治了多好。”
“幹咱們這一行,吃飯從沒準時過,就算治好了,以後還得犯,我不治了。”顧北川淡淡說。
侯希林撓頭,愁眉半晌,說:“那我也不治了。”
顧北川漫無目的地走。
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早餐攤還沒收攤,蒸籠裏包子冒著騰騰熱氣,油條在油鍋裏翻滾,香氣撲鼻。
早上空著肚子想做檢查,聞著香味,侯希林肚子嘰咕響。
“川哥,咱們吃早餐吧。”
“不吃。”顧北川說,腳下一刻不停。
侯希林戀戀不舍看了一眼早餐攤,咽一口口水跟上。
“川哥,這不是回防汛辦的路,你要去哪裏?”
要去哪裏?
顧北川自問,抬眼四顧,回憶了一下這幾天在W市走過的路,在十字路口向右拐。
氣勢磅礴的小區大門,“淩雲花園小區”六個鍍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從外麵往裏看,噴泉假山,綠樹繁花,嶄新的住宅樓,數不清每棟有多少樓層,落地玻璃窗承接了夏日的陽光,給樓房鍍上溫暖幸福的通透與明媚。
顧北川久久地,一動不動打量著。
“別看了,咱們一輩子不吃不喝,把工資都攢起來也買不起這裏麵的房子。”侯希林酸溜溜道。
顧北川沉默。
是的!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起這裏麵的房子。
他和燕子,不是十八年前的阿川和燕子,他們處在社會不同的階層,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到塵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