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公開獎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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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 這簡直慘不忍睹。

    燭台切光忠悄悄掃視周圍。其他的付喪神顯然還沒有意識到現在這種情況有什麽不對。為什麽他們不會感到奇怪呢?說好的銘文, 審神者卻先給壓切長穀部做保養……好吧,也許他們把它當成了獎勵的一部分。

    但其實, 從褐發打刀的表現來看,審神者竟然在銘文前, 用靈力強行打開了壓切長穀部人形和實體之間的同感通道!在座的當然不會有誰比燭台切光忠更了解那是什麽滋味, 當打粉棒細軟的布麵輕觸刀身、沾滿丁子油的宣紙摩擦刀刃時, 那種幾乎能將付喪神逼瘋的感覺……

    等等,現在不是認真去回憶那些的時候!重點是——他曾感受過的那些, 僅從力度上說, 可都隻是或輕柔或適中而已。現在, 他們的主公卻打算在這種狀態下, 在刀劍們罕有人碰觸的刀莖上——那個沒有經過高溫和錘煉,比刀刃柔軟得多的部位, 一刀一刀地刻上銘文……

    這是多麽大的仇怨才會如此, 而且一會的場麵,還能看嗎?燭台切光忠在一切還沒開始前,就已經忍不住想要捂住眼睛。

    他看了看身邊滿眼都是羨慕渴望的五虎退, 忍不住在心裏抱怨:主公, 您為什麽要讓未成年短刀也來參加這次集會,目睹這種的場麵?您真的不會覺得不合適嗎?還有, 一期一振如果知道了會怎麽想呢?——嗯, 雖然不論他怎麽想, 其實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就像燭台切光忠所預料的那樣, 在壓切長穀部長舒一口氣,驟然放鬆,以為一切到此為止的目光裏,都彭放下了手入的道具。然後,他從桌上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毛筆,蘸取了調製好的顏料,在長穀部刀莖上的空白處寫下來了“惟精惟壹,允執厥中”八個漢字。

    柔軟的筆尖落在刀莖上時,長穀部馬上再次顫抖起來。但他一時顧不上自己這種奇怪的感受,而是專注地望著毛筆在自己的刀莖上書寫的內容。然後,好吧……即便是相對更擅長文書工作的他,也看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他飛快地抬起頭,希望能夠得到審神者的講解。

    都彭看了看他,已經其他同樣茫然的刀劍付喪神,感覺他們這種傻乎乎、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十分可愛,不由對著這群文化水平不高的付喪神微笑起來。這次,他並沒有吊大家的胃口,特意等到誰忍不住提問,而是先一步耐心地向這一屋子茫然的刀劍們解釋起來。

    “我查了資料,粗略地了解了一下你們身上的銘文。根據我搜索的資料來看,除了刀工的名字、刻製時間、注文打、裁斷銘等等,刀莖上還可以刻上一些祝辭。”

    審神者將毛筆放置在筆擱上,將自己的思路娓娓道來。

    他說:“我既不是打造你們的刀匠,也不是擁有家徽的貴族,‘都彭’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審神者的工作代號而已。而且,也許你們不能夠理解,但即便是現世裏的真名,對我來說,其實也沒什麽意義。”

    “隻是刻上名字的話,那太敷衍了。而且,我又不是什麽名人,即便是刻上了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那個名字,在這個世界,又有誰知道我是誰呢?”

    這個好看的人類在說到這裏的時候,眉眼間難得帶上了一絲惆悵。他伸出食指,輕輕地逐一觸摸桌麵上大小不一的鏨刀,惆悵很快消失了。

    審神者眉目舒展地說:“所以,我想了想,決定送給長穀部這兩句祝辭。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它所表達的意思是,人心總是詭異善變,前路又是也晦澀難尋,這個時候,我們能做的,無非是固善守一,不要隨波逐流,堅持走中正之道。”

    說到這裏,年輕的審神者渾身散發出耀眼的聖潔之氣,像正義的化身、孤獨的戰士,就算被全世界誤解也仍然堅守信念的孤膽英雄。一屋子的付喪神都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完全忘記了這位審神者平日裏的種種行徑,並不如他現在所說的那樣光輝偉岸。

    他們全部屏氣凝神,呆呆地仰望著他,內心紛紛感慨萬千,充滿崇敬之情。連堀川國廣一時都沒能幸免。

    因為所有付喪神都被都彭叫走,無聊的藤原佐為無聊地溜過來找人,正巧從門外探頭進來,見到了這經典的一幕。他用同情和理解地目光掃視著被人類的光環輻射、明顯已經產生呆滯效果的付喪神們,鼓起臉來搖了搖頭:好吧,一群新的受害者。

    都彭的視線掃過門口,藤原佐為連忙縮回了頭,決定不要湊今天的熱鬧。他就隻在麵對棋盤上的對手時,才會展現出自己屬於強者的一往無前和無所畏懼——而且都彭在下棋的時候,要求他讓子也從沒有不好意思過啊。

    所以同理,真正的強者敢於坦然麵對自己的不足之處。佐為認慫認得毫無心理負擔,他用跟自己氣質完全不符的小碎步,噠噠噠地飛快逃走了。

    嚇跑了來湊熱鬧的人魂,審神者不由莞爾。他思索了一下,終於選中了一根鏨刀,拿起來試了試手感,然後滿意地將它抵在壓切長穀部的刀莖上。接著,他用另一隻手提起小錘,按照自己所寫之前的字跡,開始了銘文的篆刻。

    他的視線和緩地掃過身邊的壓切長穀部,沒有追問他是否喜歡和接受這句贈語。

    ——他沒理由不喜歡。

    如果壓切長穀部的暗墮源於心智的動搖,如果有什麽回憶傷害和摧毀了他的精神世界……那麽,就由自己在他的靈魂中樹立起一個嶄新的、更為堅固和寬廣的新世界好了。都彭對這種建樹工程駕輕就熟。

    首先,他必須保證長穀部對此印象深刻。

    大部分付喪神的本體上都擁有銘文。可是除了宗三左文字,都彭一時想不起還有哪個付喪神會在意刀莖上刻了什麽,並且把它掛在嘴邊。而且,似乎也隻有宗三左文字的人形上,才有一隻胸口的蝴蝶紋身,對應著本體上的銘文。

    都彭覺得,既然他已經決定親自動手,給壓切長穀部刻上銘文,就沒道理把這件事搞得輕飄飄的,像是上司送給下屬自己的墨寶。下屬隻要把它掛在客廳的牆上,用來向客人吹噓自己多麽得到上司的看中。那怎麽行呢?——既然要做,就應該追求最好的效果。

    他要將這句話深刻地印在壓切長穀部的靈魂深處,以及胸口緊挨著心髒的位置。

    隨著小錘敲擊在鏨刀上,發出第一聲清脆的聲響,本來神不守舍的褐發打刀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原本挺拔的身姿在瞬間佝僂成一團。

    都彭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頭輕聲問:“是不是很疼?”

    蜷成一團的壓切長穀部並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他咬著牙,硬抗過了第一波疼痛,這才隱忍地說:“……我沒事,主,請繼續。”

    都彭搖了搖頭,好笑地說:“長穀部,我並不是在關心你。”

    在打刀驚訝、無措和尷尬的眼神注視下,都彭耐心地為他解釋說:“你看,這是對你的懲罰。當我提問的時候,我隻是想聽你承認自己很疼。”

    “如果我不想你痛,我不會問你,隻會停下來——你剛才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我不可能看不出來。如果我想你痛,你誠實的回答我,也不會影響我要做的事。”

    “你不應該在交流的時候,出於自以為是的體貼,就避重就輕。”審神者像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為了避免他感到混亂,所以手把手地教他正確的做法,“你看,如果你一定要表現自己的忠心,不如就這麽說吧——‘我很痛,但我還能忍耐’。”

    當審神者用他一貫波瀾不驚的語氣,溫柔而充滿磁性地說出了最後那句的台詞,不知道為什麽,在場的每一個付喪神都感覺到頭皮上傳來一陣酥麻。

    隻有壓切長穀部是個例外,他徹底地愣住了。

    褐發打刀認為,為了照顧他的顏麵,審神者才會刻意壓低了聲音。甚至從一開始,他現在的主人就隻提起了自己做了什麽值得嘉獎的事,而沒有公布他所犯的錯誤。他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如果被衷心愛戴著他的另外三個付喪神知道了,也許會在心裏鄙夷他。

    但他會犯錯,這不怪堀川國廣——當脅差提到一期一振和短刀,壓切長穀部立即在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過去。

    當時,他產生了一種時空錯亂的荒謬感。看著暗墮的一期一振,聽著堀川國廣口中正在受苦的短刀們,他似乎回到了之前那個選擇的瞬間。多可笑,他竟然又一次栽在了粟田口的太刀一期一振,和他的弟弟短刀們身上。

    曾有那麽短暫的片刻,他的心中確實出現了讓開的選項——既然已經選擇了堅守底線,違抗主命,那麽當第二次考驗來臨,如果僅僅因為吃了苦頭就選擇了退讓和改變,簡直比一開始就毫無底線地效忠,更加卑劣可笑。

    但緊接著,他想起了身後那個審神者給予他的溫柔——是的,他最終的選擇,並不是因為這個人類是自己現在的主人。他隻是為了那些溫柔,為了他對自己伸出過的援手,才選擇了擋在他麵前為他而戰,才願意為他舍棄自己的生命。

    如果不是都彭察覺到了他的心思,點明了他的動搖,他也許還會繼續沉浸在自我滿足中,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他曾經的主人說得很對,他從不像自己所以為的那樣忠誠——當壓切長穀部再次看清這一點,這種感覺就好像被當眾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壓切長穀部微微地顫抖著道歉:“對不起……我很抱歉……請您繼續……請務必更嚴厲的懲罰我,我一定認真反省……”

    ——即使最終的懲罰是將我碎刀也沒關係,但是,請不要拋棄我。打刀抬起頭,眼裏的絕望和哀求交織在一起,濃鬱得像是化不開的陰影。

    “嗯。”都彭則神態自若地答應了這個請求。五虎退和山姥切國廣似乎也並不覺得這種對話有什麽不對。他們專注地凝視著麵前的主仆,眼睛裏閃爍著感動的光。

    但圍觀到現在的堀川國廣瞪大了眼睛,目光散亂地繞場一周,最後終於與燭台切光忠對接在一起。就像是兩塊磁石嘭地吸在一起,兩個昔日的夥伴都為找到了能夠彼此理解的人感到了一股安心。燭台切光忠更是眼神幽深地眨了眨眼睛——看,這就是這座本丸、這個審神者的畫風。我的朋友,現在好了,你來了,終於有人可以理解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