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縮地千裏風沙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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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地麵上那道紅影忽然離他近了不少, 未過多時, 便來到了他伸手可及之處。
三郎竟是也被卷入暴風之中來了!
謝憐衝他喊道:“不要慌!”一張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 但事到如今, 吃著吃著也吃習慣了。雖然他喊著讓三郎不要慌, 可實際上,他覺得三郎根本就不會荒。果不其然, 那少年被卷入半空中後,若邪迅速收起, 拉近兩人距離, 謝憐看得分明,他臉上半點慌亂的神色也沒有,簡直給他本書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塵之中安然地看起來,謝憐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來的。若邪在兩人腰上繞了幾圈,將他們綁在一起,謝憐又道:“再去!這次不要再抓人了!”
於是若邪再次飛出。這一次,抓住的是……南風和扶搖!
謝憐身心俱疲,對若邪道:“我讓你別抓人,這個‘人’並不是指狹義上的人……好吧。”他衝下麵大聲道:“南風扶搖!撐住!千萬撐住!”
地麵上的南風與扶搖自然是想要撐住的,二人各自立定原地,奈何這風沙實在是太狂太猛, 不一會兒, 毫不意外的, 又有兩道黑影也被這龍卷風卷了進去。
這下, 四個人都在空中飛速旋轉了,暗黃色的天地間,那龍卷風猶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條白綾連著四道人影在這條沙柱中旋轉不休,越轉越快,越升越高。謝憐一邊吃沙一邊道:“怎麽你們也上來了!”
看到的除了沙還是沙,聽到的除了風還是風,他們不得不都用最大聲音相互嘶吼。扶搖一邊吃沙一邊呸道:“那要問你這條傻白綾了!”
謝憐雙手抓住那“傻白綾”,十分無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現在我們四個人全靠你了,這一次,你千萬不要再抓錯了,去吧!”
帶著悲壯的心情,他再次撒手。南風吼道:“別指望這玩意兒了!想點別的辦法吧!”這時,謝憐感覺手上又是一緊,精神一振,道:“等等,又抓住了!”
扶搖道:“可別又是套住了個過路的!放過人家!”
別說,謝憐心中也擔心極了這個。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紋絲不動,心下一鬆,道:“不是的!那頭重得很,穩得很!”又道,“收!”
若邪便頂著那狂亂的龍卷風,急速收短。四條人影急速遠離風柱,漸漸的,在漫天黃沙之中,謝憐看清了下方一個半圓的黑色輪廓,約莫有一座小廟那麽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這麽個東西。而等到他們靠近地麵,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塊巨大的岩石。在這種程度的風沙之中,這塊砂岩仿佛是一座堅實而沉默的堡壘,無疑是個極好的避風之所。
他們方才一路過來,明明並沒有見到這樣的一塊岩石,真不知那陣詭異的龍卷風把他們帶出了多遠。四人一落地,立刻繞到了岩石的背風麵。一繞過去,謝憐便心中一亮,道:“這可真是天官賜福。”
原來,這塊岩石背風的一麵,有一個洞。這洞足有二門之寬,高度則比一門要略矮些,但是成人一彎腰低頭,也足夠進去了。洞口並不規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亂開鑿的。謝憐一進去,發現這塊岩石幾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內空間似乎不小,但裏麵較黑,他也沒有在裏麵四下探索,隻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黃沙,纏回手腕。
南風和扶搖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進了沙,更不消說衣服褶皺裏了,脫下來一抖,沉沉的全是細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來最安然無恙的還是三郎,歪腰進來之後就意思意思地撣了撣紅衣外的一點沙塵,沒了。除了他的黑發微微散亂,束歪了,那副愜意之態並未受任何影響。然而,他那黑發原本就是給謝憐束歪了的,再歪一點,也沒什麽所謂了。
南風抹了兩把臉,破口就是一聲罵。謝憐倒掉鬥笠裏的沙子,道:“哎,真是沒想到,你們也會被吹上天。你們為什麽不使個千斤墜?”
南風這才收了罵,道:“使了!沒用。”
扶搖一邊惡狠狠抖著外袍,一邊惡狠狠地道:“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極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將軍的主場。”
南風則道:“北邊是裴家二將的地盤,西邊是權一真的地盤。方圓數百裏,根本找不出一間南陽廟。”
須知人間尚且有一句俗語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他們兩個身為東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將,在不屬於自己的地盤上施法,法力發揮難免要受限製。謝憐看他們的模樣,都是十分憋屈氣惱,想來被一陣大風刮上天去轉圈圈落地不得這還是頭一遭,道:“真是苦了你們了。”
三郎在他旁邊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們就在這裏等那風沙過去嗎?”
謝憐轉向他,道:“現在看來也隻能這樣了。那龍卷風再厲害,總不至於把這麽一大塊岩石也卷上天去。”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這陣風沙的確古怪得緊。”
謝憐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問個問題。”
三郎道:“盡管問。”
謝憐道:“那半月國師,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沒說過嗎?女。”
謝憐心想果真如此,道:“我們之前歇在那座廢棄小樓,不是看到了兩個人從那樓前走過嗎?其中那個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搖懷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當真看清楚了?”
謝憐道:“看清楚了,不會有錯。所以我在想,那會不會就是半月國師。”
當時他說這兩人絕不是普通人,是因為他們步法輕盈奇異,絕非凡人所能做到,並未往妖邪方麵聯係,現在卻不能不往這個方向考慮了。思索片刻,南風道:“有可能。但是她身邊還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會是誰?”
謝憐道:“難說,不過,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領絕不在她之下,總歸不會是她的獵物。上司,朋友,下屬,必然占一位。”
扶搖道:“有沒有可能是妖道雙師的另一位,芳心國師?”
謝憐道:“這個吧,我想,妖道雙師之所以被並稱,隻是因為傳聞中他們做的事情性質差不多,都很惡劣,就放一起來,湊個雙數好記,就像什麽飛升四景、鬼界四害之類的。不夠四個也要湊足四個。”
聽到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聲,謝憐看他,他道:“沒事,我隻是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繼續說。”
謝憐便繼續說了:“實際上他們應該是沒有什麽關係的。這芳心國師我略有耳聞,他是永安國的國師,出世時間上似乎和這位半月國師隔了幾百年。”
扶搖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卻知道人間永安國的芳心國師?”
謝憐道:“有時候收破爛路過的話,就會稍微了解一點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爛,當然了解不到他們。”
這時,洞外風聲弱了一點兒。南風站到稍外處,拍了拍這岩石,檢查它的材質,凝神片刻,低頭道:“這岩石是為何會被挖出這樣一個洞來?”
他大概是覺得這裏出現一塊這樣的岩石十分可疑。這個謝憐倒是不奇怪,道:“這樣挖洞的岩石不在少數。以前的半月國人,為了在外放牧趕不及回家時能躲避風沙,或者臨時過夜,偶爾會這樣在岩石上挖一個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開的。”
南風疑惑道:“荒漠裏怎麽放牧。”
謝憐笑了,道:“兩百年前,這裏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綠洲的。”
這時,三郎道:“哥哥。”
謝憐回頭道:“怎麽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塊石頭上,似乎寫了字。”
“什麽?”謝憐先是低頭,然後起身,這才發現,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塊石板。擦擦灰塵,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隻是刻得比較淺,字跡並不十分明顯。石板還有一半被埋在沙裏,字跡一路向上延伸,隱沒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謝憐道:“我法力不多了,你們誰托個掌心焰,幫我照亮一下,多謝啦。”
南風便打了個響指,霎時,掌心托出了一團火焰。謝憐無意間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驚訝,畢竟連縮地千裏都看過了,謝憐覺得,無論雙方今後對彼此展現什麽,都不會有任何驚訝了。南風把手掌移到謝憐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著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兒隨手的亂塗亂畫,微微傾斜,南風道:“這寫的是什麽東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國的文字了。”
謝憐道:“南風怕是問寫的什麽意思。我看看。”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來到了最上麵的一排,這幾個字符特別大,似乎是題目。而這幾個符號,在石板上反複出現。這時,扶搖在一旁道:“你會看半月文?”
謝憐道:“實不相瞞,我在半月國收過破爛。”
“……”
謝憐感覺到一陣沉默,抬頭,道:“怎麽了嗎?”
“沒怎麽。”扶搖哼道:“隻是好奇,你還在多少個地方收過破爛。”
謝憐笑了笑,低頭繼續看。須臾,他忽然說了兩個字:
“將軍。”
南風與扶搖同時道:“什麽?”
謝憐抬頭,道:“我說,這個石板,最上麵寫的這幾個字,是‘將軍’。”頓了頓,又道,“不過,‘將軍’後麵還有一個字符。但是,最後這個字符的意思,我不是很確定。”
南風似乎鬆了口氣,道:“那你再看看好了。”
謝憐一點頭,南風托著那團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點。這一挪,謝憐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好像多出了什麽東西。
他雙手按在刻滿文字的石板上,緩緩抬頭。
隻見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張肌肉僵硬的人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尖叫起來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張肌肉僵硬的人臉。
南風另一隻手也托起了掌心焰,雙手火焰猛地躥起老高,終於把整個岩洞的內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來的,是一個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連滾帶爬往一旁退去,縮到岩洞深處的邊緣,而那邊緣竟是早已經縮了七八個人,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南風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這一聲喝灌得整個岩洞內在嗡嗡作響,謝憐原本就被方才那陣尖叫震得雙耳之中隱隱發疼,此時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風沙太大,噪音蓋耳,他們說話低聲一點都要聽不清彼此,而進洞之後,先開始討論那半月國師,後來又聚精會神解讀這石板,竟是一直覺察洞裏還一聲不吭躲著別的人。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者才道:“我們是過路的商隊,普通的商人,我姓鄭。風沙太大,走不了,就在這兒避風。”
他是這群人中最鎮定的一個,看起來應當是為首者。南風又道:“既是普通的過路商人,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鄭姓老者剛要說話,他身邊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便大聲道:“我們本來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們突然衝進來,誰知道你們是好是壞?後來聽你們一直說什麽半月國師,什麽鬼界,還手裏放火,我們還以為你們是那半月士兵,出來巡邏抓人吃了,哪裏還敢出聲?”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語直接,惹怒了對方,道:“天生,別亂說話。”
那少年濃眉大眼,生得虎頭虎腦的,被長輩一說,當即住口。謝憐耳朵終於不痛了,放下手,道:“大家都不必緊張,都放輕鬆一些。我們當然不是什麽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間道觀的觀主,這幾位都是我觀內的……人,學的都是奇門遁甲之術。你們是普通商人,我們也隻是普通道人,並無惡意,隻是同為避風人,又恰好進了同一個岩洞罷了。”
他語音溫和,如此慢吞吞道來,頗能安撫人的情緒。反複解釋和保證後,一眾商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這時,三郎笑道:“哪裏,我瞧這幾位商人可不普通,謙虛了。”
眾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關不是‘每逢過關,失蹤過半’嗎。明知有此傳聞,還敢從這裏過,也算得十分有膽量了。如何能說普通?”
聞言,鄭老伯道:“這位少年人,這可不一定。其實,也有一些商隊從這裏過,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鄭老伯道:“隻要找對人帶路,不要誤入以前半月國的領地就行了。所以,我們這次過關,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帶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還是要看帶路人,這一路上多虧了阿昭哥。他帶我們避開了好多流沙,一看起風,趕緊帶我們找地方躲了,不然現在說不定咱們就被沙子給活埋了。”
謝憐看了一眼,給他們帶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輕,約二十來歲,生得一副俊秀木訥的麵孔,被大家誇也沒什麽表示,隻道:“這沒什麽,都是職責所在。希望這風過去了,大家的駱駝也沒事。”
“一定沒事的!”
這群商人態度十分樂觀,謝憐卻總覺得,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這麽簡單。
如果不誤入半月國遺地就不會有問題,那難道以往那些“失蹤過半”的商隊,全都是自己不信邪執意送死?一支兩支執意送死也就罷了,可有了先前的慘例,後來人又如何會頻頻犯險?
他想了想,低聲對南風扶搖道:“事發突然,我們先確保這些人安全離開,再去半月國故地一探究竟。”
南風與扶搖自然是不會反對。於是,謝憐繼續低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認出了“將軍”兩個字符,可那是因為這個詞使用的還算多,而他到半月國,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就算當時學得熟了,過了兩百年,什麽都會忘個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還真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這時,一旁三郎道:“將軍塚。”
他一說,謝憐便記起來了。最後這個字符,不正是“塚、墓、穴”的意思嗎?
他回頭道:“三郎,你也會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興趣使然,認識幾個。”
謝憐已經習慣他這麽說了。“塚”這個字眼又不是什麽常用詞,若真的隻是“認識幾個”,如何會剛好識得這一個?他既然說“不多”,那意思就等同於“盡管問”,當即莞爾道:“好極了。說不定你認識的那幾個,剛好是我不認識的那幾個。你過來,我們一起看。”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和扶搖在一旁托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亮。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澱。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麽?”
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麽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塚?不是說兩國大小戰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隻是一名校尉。並且,一開始,他統領百人,後來,他統領七十人,再後來,他統領五十人。”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曆,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麽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隻要沒犯什麽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並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係不善,可他在戰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道:“什麽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啊?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麽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麽錯吧。”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麵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甚至讚美幾句。就算不讚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當年,這種行為得到的評價,絕對不是輕飄飄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隻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當今是當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那時候兩國雙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象的。這位校尉隻是被貶職,已經是運氣很好的了。”
扶搖則是嗤了一聲,道:“可笑至極。”
謝憐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說什麽了,揉了揉眉心。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搖那鬱鬱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則謀其職,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該時刻牢記著保衛自己的國家,在前線奮勇殺敵。兩國交兵,殺傷再所難免,如此婦人之仁,隻會讓己方戰友對他厭憎,敵方將士覺得他滑稽可笑。並不會有任何人感謝他。”
他這番話,也是極有道理,因此岩洞內一片沉默。扶搖又淡淡地道:“到最後,這種人就隻有一個下場——死。不是死在戰場之上,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無言片刻,謝憐打破了沉默,道:“你猜得挺準。最後他的確是死在了戰場之上。”
天生驚道:“啊!怎麽死的?”
醞釀片刻,謝憐還是開口說了:“上麵說,是有一次雙方交戰時,打著打著,靴帶沒係緊,踩著了,摔了一跤……”
洞內眾人原本以為這將軍一定死得無比悲壯,聞言都是一愣,均心想這是個什麽死法?笑聲噴出:“哈哈哈哈哈哈……”
“……就被雙方殺紅了眼的士兵亂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很好笑嗎?”
謝憐也道:“咳。是啊,挺慘的。大家同情一點,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塚裏,給他一點麵子嘛。”
天生忙道:“我沒有惡意的!不過,這也太……有點……哈哈……”
謝憐沒辦法,因為他讀到這裏的時候,也有點想笑,隻好不提,繼續識讀下去,翻譯出來,道:“總而言之,雖然這位校尉在軍隊中口碑不佳,但邊境之地的半月國國民和中原人民,有些受過他的照顧,便稱其為‘將軍’,為他在這裏修了一個簡單的石塚,立了一塊石板紀念他。”
三郎接著他道:“閑暇的時候來這裏放羊,也割一點新鮮的草供給他。”
謝憐莫名其妙道:“啊?為什麽要割草供他?人家又不是羊。”
三郎嘻嘻笑道:“後麵這句我瞎編。”
謝憐一看,還真是,石板後麵已經沒有了,哭笑不得,道:“你怎麽這麽頑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頭,兩人正笑著,突然,有人驚叫道:“這是什麽!!!”
這一叫,在整個岩洞裏顯得極為尖銳,嗡嗡作響,使人毛骨悚然。謝憐朝尖叫發出的地方望去,道:“怎麽了!”
原先在那裏坐著的人連滾帶爬逃了開來,驚恐萬狀道:“蛇!”
南風與扶搖調轉手臂方向,兩道掌心焰遠遠照亮了那一處的地麵。沙土之上,赫然盤著一條色澤豔麗的長蛇!
眾人都慌了:“怎麽會有蛇?!”
“這……這蛇怎麽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根本不知道這裏什麽時候爬進來一條!”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揚,似乎極為警惕,隨時準備暴起攻擊。南風正要一道掌心焰劈過去,卻見一人慢悠悠走了過去,隨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來,一邊舉在眼前觀察,一邊道:“沙漠裏有蛇,豈非是常事?”
這般大膽,肆無忌憚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謂打蛇打七寸,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厲害不起來。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軟綿綿地纏了好幾纏,此刻距離近了,謝憐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裏麵鮮豔的紫紅色,紫紅色裏還摻著絲絲縷縷的黑色,令人聯想到內髒的顏色,甚為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並且一節一節,看起來仿佛是生了一層一層的硬殼,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條蠍子的尾巴。
他神色驟變,道:“當心它的尾巴!”
話音未落,那蛇的糾纏的尾巴忽然之間鬆開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蛇頭,往後一彈,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勢極猛,三郎卻是右手倏出,隨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輕鬆捉住了。他將這尾巴捏住,像拿著什麽好玩兒的東西,拿給謝憐看,笑道:“這尾巴生得有意思。”
隻見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著一根肉紅色的刺。謝憐鬆了口氣,道:“沒紮中就好。果然是蠍尾蛇。”
南風與扶搖也過來看那蛇,道:“蠍尾蛇?”
謝憐道:“不錯。是半月國一種特有的毒物,數量還算稀少,我從沒見到過,但也聽說過它。身似蛇,尾似蠍,毒性卻比這兩者加起來還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還是被它的毒尾紮中了,都……”
說到這裏,他見三郎把那蛇盤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時而拉長時而壓短,時而當成毛巾擰,就差把它打個蝴蝶結了,無言片刻,溫聲勸道:“三郎,別玩兒它了,很危險的。”
三郎笑道:“沒事。哥哥不用擔心。這蠍尾蛇可是半月國師的圖騰,機會難得,當然要看個仔細。”
謝憐一怔,道:“半月國師的圖騰?”
三郎道:“正是。據說那半月國師,正是因為能操縱這種蠍尾蛇,半月人才認為她法力無邊,拜她為國師。”
一聽到“操縱”二字,謝憐便覺不妙,心想,這但凡說到“操縱”,那可從來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現在趕緊先出去,這蠍尾蛇怕是不止一條……”
他一句沒說完,就聽一聲慘叫:“啊!!!”
數人紛紛驚叫道:“蛇!”“好多蛇!”“這裏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無聲無息地爬出了七、八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它們來得極為突然,根本不知是從哪個洞裏爬出來的,它們也不攻擊,就靜悄悄地盯著這群人,仿佛在審視這什麽。這蛇爬行和攻擊都無聲無息,連一般毒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都沒有,實在是危險至極。南風與扶搖兩團掌心焰打了過去,一大團烈火在岩洞內爆開,謝憐道:“出去!”
眾人哪裏還敢在洞裏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龍卷風早已遠去,外麵風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開闊地帶撤去,跑著跑著,天生扶著的那鄭老伯忽然倒下了。謝憐搶上前去,道:“怎麽了?”
那鄭老伯滿臉痛苦之色,顫顫巍巍舉起了手。謝憐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隻見他虎口一處呈紫紅之色,腫的老高,腫脹處勉強能看見一個極細的小洞,這麽小一個傷口,怕是被紮中了一時半會兒也覺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萬一有趕緊用繩子紮住!”再翻過他手腕一看經脈,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紫紅之色正順著他的經脈往上爬。謝憐心想這蛇毒好生厲害,正要解下若邪,卻見阿昭撕下布條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紮,紮得死緊,阻絕了毒血倒流流上心髒。他動作迅速無比,謝憐暗暗一讚,一抬頭,不消他多說,南風已取出一隻藥瓶,倒出一粒藥丸,謝憐給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沒事吧?!阿昭哥,伯伯不會死吧?!”
阿昭搖了搖頭,道:“被蠍尾蛇咬中,兩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麽辦啊?”
鄭老伯是商隊首領,眾商人也急道:“這位小兄弟不是給他吃了藥嗎?”
南風道:“我給他吃的也不是解藥,臨時續命的。最多幫他把兩個時辰拖延到十二個時辰。”
眾商人都是一片忙亂:“十二個時辰?”“這麽說,豈不是就隻能這樣等死了?”“這毒沒救了嗎?”
這時,三郎卻慢慢走了上來,道:“有救。”
眾人紛紛望向他。天生一喜,轉頭道:“昭哥,有救你怎麽不早說,嚇死我了!”
阿昭卻是不說話,無聲地搖了一下頭。三郎道:“他當然不好說。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別的人卻可能沒救,怎麽說?”
謝憐道:“三郎,怎麽說?”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這蠍尾蛇的來曆?”
原來,傳說,在數百年前,半月國有一位國主,進深山打獵,無意間抓住了兩隻毒物所化的妖精,一隻毒蛇精和一隻蠍子精。
這兩隻毒物在深山修煉,不問世事,從未害人,但半月國主以它們是毒物、遲早會害人為由,要將他們殺死。兩隻妖精苦苦哀求國主放它們一條生路,國主卻是生性殘暴且荒|淫,強迫兩隻妖精在他和一種大臣麵前交|尾,供他們在宴會上飲酒取樂。而宴會結束後,國主還是將兩隻毒物殺死了。
王後於心不忍,又不敢違逆國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葉子,拋了過去,蓋在兩隻毒物的屍體身上。
毒蛇與蠍子化為邪物,十分怨恨,詛咒它們交尾後生下的後代將永遠留在此地,殺害半月國的人民。蠍尾蛇隻在半月國一帶出沒,而一旦被它們咬中或刺中,毒發迅猛,死狀淒慘。然而,因王後那一葉之仁,當日王後用來拋過去遮蓋它們的香草葉子是可以解這種毒的。
言罷,三郎道:“那種香草叫做善月草,也隻生長在半月國故國境內。”
眾商人聽說了,紛紛道:“這……這種神話傳說,當真能信嗎?”
“這位小兄弟,人命關天,你莫要同我們開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語,給謝憐講完了便不多說了。天生則向那阿昭求證道:“昭哥,這位紅衣服的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話傳說,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國境內,的確生長著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確可以解蠍尾蛇的毒。”
謝憐緩緩地道:“也就是說,被蠍尾蛇咬中的人,隻有一線生機。而這一線生機,要到半月國故地裏才能獲取?”
難怪有許多路過的商隊和旅人,明知“每逢過關,失蹤過半”,也還會闖入半月國的故地了。
並不是因為他們一心造作非要往死裏去,而是因為,他們有不得已要進去的理由。若是這一帶有許許多多的蠍尾蛇出沒,過路的商隊,難免被咬中。而被咬中了之後,就非得去半月國故地去取解藥不可了。
蠍尾蛇既是半月妖道的圖騰,又可以為她所操縱,那這蠍尾蛇的出現,便絕對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