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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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聽聲音謝憐都能想象各位神官連連搖頭攤手的模樣:
“沒有看法, 完全沒有看法!”
“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怪滲人的。”
“花城到底想幹什麽,一向是誰都搞不懂的……”
雖說是被普及了一通花城是何等的混世魔王,可是, 對這個人,謝憐卻並不覺得怎麽恐怖。真要說起來, 他覺得這次花城還算是幫了他。總而言之, 他飛升回天界之後接到的第一樁祈福, 應當算是就這樣完成了。
頭先早便說過,此次與君山之行的還願功德全都算在他身上, 雖然那位官老爺因為女兒之死過了許久才記起要還願, 帶著傷心還願,也不免打了折扣,但七湊八湊,各種放水, 八百八十八萬功德, 也差不離了。謝憐無債一身輕,心頭晴空萬裏,舒暢快美,精神煥發,決定好好做神。最好是能和各位神官成為半個朋友。上天庭的通靈陣雖然安靜, 但忙起來也是呼喝連天, 平時諸位神官心情好了, 或者見到什麽有趣的玩意兒,也在陣內說說,點到為止地調笑幾句。他雖然分不清誰是誰,但也默默聽著。不過總不能一直就這麽不說話,於是,他聽久了,偶爾也忽然冒出來溫和地說一句:
“真的是非常有趣呢。”
“讀到一首很美的小詩,與諸君分享一下。”
“一個非常有效的治療腰腿疼痛的小秘訣,與諸君分享一下。”
令人遺憾的是,每次他發出這些精心挑選、並且很有益身心的內容,通靈陣內便會一陣沉默。到後來,靈文實在是忍不住了,私底下對他道:“殿下啊,你在通靈陣內發的這些,雖然都很好,不過,哪怕是比你大幾百歲的神官,也不會發的。”
謝憐便覺得有點鬱悶。其實明明他也不算年紀最大的,但為何他在眾位神官裏卻簡直如同一個跟不上年輕人話題的老年人?大概是脫離天界太久了,又一直孤陋寡聞,不關心外界事物,救不回來了,還是罷了罷了。他放棄了這事,便也不鬱悶了。
但還有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人間還沒有誰為他新建過一座宮觀。也許有,但反正天界沒有搜索到,便沒有任何記錄在冊。須知連土地都好歹有個祠,他身為一名正經八百飛升,還飛升了三次的神官,到如今卻是沒有一座宮觀,也沒有一個信徒供奉,這可真是非常尷尬了。
不過,尷尬也隻是其他神官在為他尷尬,謝憐自己仍是覺得也還好。並且他某日一時心血來潮,突發奇想道:“如果沒有人要供我,那我自己供自己應該也可以吧。”
諸位神官都不知該怎麽回答。
誰他媽聽過哪個神官是自己供自己的!
做神做得淒慘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滋味!
而謝憐早已習慣他一開口就冷場,覺得如此自娛自樂也不失為一件趣事,一旦做了決定,便又跳下了人間去。
這一次,他落地的地點是一個小山村,名叫菩薺村。
說是山村,其實就是一個小土坡。謝憐見這裏青山綠水,稻田綿綿,風景秀美,心道:“這次可真是掉在了一個好地方。”再一看,小土坡上有一個歪歪斜斜的破屋子,四下問問,村民都說:“那屋子廢了,沒主人,偶爾有流浪漢進去睡一晚,隨意住。”這豈不正合他意?當下走近前去。
走近了他才發現,這小木屋遠看很破爛,近看更破爛。四方屋角四個柱子怕是腐朽了兩根,風一吹,整個屋子都嘎吱作響,懷疑隨時會倒。不過,這種程度依然在謝憐可接受範圍之內,進去看了看便收拾起來。
村民們一瞧,居然真的有人要在這裏住下,很是驚奇,都湊過來看熱鬧。此地村民倒是都十分熱心,不光送了他一把掃帚,看他打掃得灰頭土臉,還送了他一筐新摘的菩薺。菩薺都削去了皮,一個個白白嫩嫩,甜美多汁。謝憐蹲在破屋門口吃完了,雙手合十甚是幸福,心裏決定就叫此處菩薺觀。
菩薺觀裏原本便有一張小桌,擦兩下就可以做供台。謝憐一陣忙活,圍觀的村民看出這年輕人竟是要倒騰出一個小道觀來,更稀奇了,紛紛問道:“你這觀要供的是誰呀?”
謝憐輕咳一聲,道:“嗯,本觀供的是仙樂太子。”
眾人一臉懵然:“那是誰?”
謝憐道:“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太子殿下。”
“哦,幹什麽的?”
“大概是保平安的。”順便收破爛。
眾人又熱切地問:“那這太子殿下,他管招財進寶嗎?!”
謝憐心道,不倒欠錢就不錯了,溫聲道:“很遺憾,似乎不能呢。”
眾人紛紛給他出主意道:“還是供水師吧,招財哇!肯定香火旺!”
“要不然供靈文真君吧!說不定我們村就可以出來一個狀元了!”
一女羞怯怯地道:“那個……你有沒有……有沒有那個……”
謝憐保持微笑,道:“哪個?”
“巨陽將軍。”
“……”
他要是真的開了一間巨陽觀,隻怕風信馬上天外飛來一箭!
粗略清掃幹淨了菩薺觀,還差些香爐、簽筒等雜物。但謝憐完全忘記了最重要的一樣東西——神像。他背起鬥笠就出了門,對了,也沒有門扇。想了想,這屋子肯定得重修,於是寫了一個牌子放在門口:“本觀危房,誠求善士,捐款修繕,積累功德。”
出了門,步行七八裏,來到了城鎮上。來鎮上做什麽呢?那自然是為了混口飯吃,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
在神話傳說裏,神仙都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其實,這事很難說。造化大能們的確可以直接從陽光雨露中攝取所需之靈氣。但問題是——可以歸可以,沒事誰愛這麽幹?為什麽要這麽幹?
而有些神官,因修煉法門緣故,要求五髒潔清,的確是完全沾不得凡人的葷腥油膩,若是沾了,就會像凡人生吃毒蟲泥土一般,上吐下瀉。然則非是不吃食物,隻是隻吃那些生於淨地、有延年益壽、增強法力功效的仙果靈禽。
但謝憐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咒枷在身,與凡人無異,什麽都能吃,而且由於身經百戰,怎麽吃都吃不死。無論是放了一個月的饅頭,還是已經長出綠毛的糕點,他吃下去也絕對都挺得住。有如此逆天體質,所以,他收破爛的時候,其實過得還算可以。對比一下:開觀倒貼錢,收破爛賺錢,當真是飛升不如收破爛。
這人長得玉樹臨風仙風道骨,收破爛的時候就比較有優勢,不一會兒謝憐便收夠了一大包。回程路上,看到一頭老黃牛拉著一輛板車,車上堆著高高的幾垛稻草,想起方才似乎在菩薺村看到過這輛板車,應當是同路。他問能否順路捎一程,板車主人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上來,謝憐便背著一大包破爛坐了上去。坐上去才發現,高高的稻草堆後,早已經躺了一個人。
這人上身遮在草堆之後,支起左腿,駕著右腿,似乎正枕著手臂躺在那裏小憩,看起來甚是悠閑自得,這般愜意姿態,倒是叫謝憐蠻羨慕的。那一雙黑靴收得緊緊,貼著修長筆直的小腿,頗為養眼,謝憐想起那晚在與君山蓋頭下所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確認這靴子上沒掛著銀鏈,不知是用什麽動物的皮製成的,心想:“這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來玩了吧。”
板車慢騰騰在路上晃著,謝憐背著鬥笠,拿出一隻卷軸準備看。他向來不大留意外界流傳的所有消息,但因為冷場多次,覺得最好多少還是惡補下。牛車晃了不知多久,穿過一片楓林。抬頭四下望望,青青田浪,豔豔楓火,帶著點山間野趣,以及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極是醉人,謝憐忍不住微微一怔。
他少時在皇極觀修行,皇極觀修建在山中,漫山遍野都是楓林,燦燦如金,烈烈似火。此情此景,難免有所思所憶。望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繼續看卷軸。
打開來第一眼,便看到一行字,寫著:
仙樂太子,飛升三次。武神、瘟神、破爛神。
“……”
謝憐道:“好吧,其實仔細想想,武神和破爛神,也沒有太大區別。眾神平等,眾生平等。”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聲音道:“是嗎?”
這少年人懶洋洋的聲氣道:“人們口上自然是愛說眾神平等、眾生平等了。但如果真是這樣,諸天仙神根本就不會存在了。”
這聲音是從車上的稻草垛後傳來的。謝憐回頭望了一下,見那少年人還是一派慵懶地躺在那裏,沒有起身的意思,大概隻是隨口插了句,莞爾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他又轉回,接著看卷軸,底下又寫:
許多人相信,作為瘟神,仙樂太子的親筆或畫像有著詛咒的功效。如果貼到某人背後,或者某家大門上,便會使該人或該戶黴運連連。
“……”
這種評述,竟然令人難以判斷到底是在說神還是在說鬼。
謝憐搖了搖頭,不忍心再看與自己相關的評述了,決定還是先去了解一下當今天界的各位神官,免得一直弄不清楚誰是誰,未免失禮。想起方才有村民提過水師,這便去翻查關於水師的評述,翻到一句:
水師無渡。掌水,兼掌財。許多商人的店鋪內、家中都會供一尊水師像,保其財運。
謝憐便有點奇怪了:“既是水神,又為什麽會兼掌財運?”
這時,那躺在稻草堆後的少年又道:“商隊行商運貨,重頭都從水路走,所以上路之前都要去水師廟燒一炷高香,祈求一路平安,允諾回來如何如何。長此以往,水神才漸漸兼掌了財運。”
這竟是在專門給他解惑了。謝憐轉過身來,道:“竟是這樣嗎?有趣,想必這位水師是位很厲害的大神官了。”
那少年嗤笑道:“嗯,水橫天嘛。”
聽他語氣,似是不怎麽把這位神官放在眼裏,也不像是在說什麽好話,謝憐道:“水橫天是什麽?”
那少年悠悠道:“船從大江過,是走還是留,全憑他一句話。不給他上供他就翻,挺橫的,所以給他送了個諢名,就叫水橫天囉。跟巨陽將軍、掃地將軍差不多意思。”
名頭響亮的神官,在人間和天界都多少都有幾個混號,類似謝憐的三界笑柄啦,著名奇葩啦,掃把星啦,喪家犬啦,咳咳咳,等等。通常,用諢號來稱呼神官是非常失禮的事,比如如果誰敢當著慕情的麵叫他“掃地將軍”,慕情必勃然大怒。謝憐記住了不能這麽叫,道:“原來如此,多謝你解答啦。”頓了頓,覺得這少年談吐好玩兒,又道:“這位朋友,你年紀輕輕,知道的倒是蠻多的。”
那少年道:“不多。閑。有空瞎看看而已。”
在民間,隨處可見一大把神話小冊子,說得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大到恩恩怨怨,小到雞毛蒜皮,有真也有假。這少年知道得多,倒也不算奇怪。謝憐放下卷軸,道:“那,這位朋友,神你知道的多,鬼你知道不知道呢?”
那少年道:“哪隻鬼?”
謝憐道:“血雨探花,花城。”
聞言,這少年低低笑了兩聲,終於坐起了身來。他一轉首,謝憐驀地眼前一亮。
隻見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衣紅勝楓,膚白若雪,雙眸明亮如星,含笑斜睨著他,俊美異常,神色間卻莫名有幾分野氣。黑發鬆鬆束著,略有些束歪了,看起來極為隨意。
二人正穿過那如火熾豔的楓林,楓葉片片舞落,有一片落到了這少年肩頭。他輕輕一吹,吹落了楓,這才抬起頭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什麽?盡管問。”
謝憐問:“他生前是什麽樣的人?”
那少年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謝憐問:“他長什麽樣?”
這一句問出,那少年抬眼看看他,歪了歪頭,站了起來,到謝憐身邊,並排坐下,反問道:“你覺得,他應該是什麽樣子?”
如此近看,更覺這少年俊美得驚人,而且,是一種隱隱帶著攻擊之意的俊美,如利劍出鞘,奪目至極,竟令人不敢逼視。隻與他相互凝視了片刻,謝憐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微微側首,道:“既是一隻大鬼王,想來形態變幻多端,有許多不同的模樣。”
見他轉首,那少年挑起一邊眉,道:“嗯。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用本來麵目的。我們說的當然是本尊。”
不知是否錯覺,謝憐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遠了點,於是又把臉轉了回來,道:“那我感覺,他本尊,可能便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聞言,那少年嘴角微彎,道:“為何?”
謝憐道:“不為何。你隨便說說,我也隨便想想。萬事隨便罷了。”
那少年哈哈笑了兩聲,道:“說不定呢?不過,他瞎了一隻眼。”
他在自己右眼下點了點,道:“這隻。”
這個說法倒是不稀奇。之前謝憐也略有耳聞。在某些傳說版本裏,花城的右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遮住了他失去的那隻眼睛。謝憐道:“那你可知,他那隻眼睛是怎麽回事?”
那少年道:“嗯,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