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人上為人人下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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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間小木屋裏麵的陳設一目了然, 隻有一條長方供桌, 兩把小木凳, 一隻小蒲團, 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裏提的東西,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 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裏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簽筒, 搖了搖,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 道:“隻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 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 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哥哥, 你這觀裏,是不是少了點什麽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鋪席子, 聽了這話, 邊鋪邊道:“我想, 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麽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麽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裏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裏,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幸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麽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的很難分清,他那笑容裏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不值一提。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那,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麽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麽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麽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隻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了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麽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隻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臥,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麵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絕佳。

    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簾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裏,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裏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麽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裏的掃帚,道:“三郎,觀裏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發束得更歪了,鬆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淩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發,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發,將那黑發握在手裏,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發,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發要麽是一片黑雲,要麽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麽……就幹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不是畫的不好,就是因為畫得太好了,他才覺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發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發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麽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無端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發。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頭發,方才束了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三郎雖是什麽都沒說,就這麽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麽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隻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隻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裏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裏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謝憐不動聲色,尚未考慮好,是該繼續這般我自巋然八風不動地坐下去,還是該佯作驚慌失措的新嫁娘怯怯地往後躲去,那隻手的主人卻頗有耐心,也頗有風度,他不動,他也不動,似乎就這麽等著他的答複。

    半晌,鬼使神差地,謝憐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來,要去撩開簾子下轎,對方卻已先一步,為他挑起了紅簾。來人握住了他的手,卻並未握得太緊,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錯覺。

    謝憐低著頭,由他牽著,慢慢出了轎子,眼下瞥見腳下橫著一匹被若邪綾絞死的狼屍,心念微轉,腳下微微一絆,一聲驚喘,向前倒去。

    來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這一扶,謝憐也是反手一握,隻覺摸到了什麽冷冰冰的事物,原來,來人手上戴著一雙銀護腕。

    這護腕華麗精致,花紋古拙,其上雕著楓葉、蝴蝶、猙獰的猛獸,頗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異族的古物。堪堪扣住這人手腕,顯得精煉利落。

    冰冷的銀,蒼白的手,毫無生氣,卻有幾分殺氣與邪氣。

    他那一摔乃是裝模作樣,有心試探,若邪綾一直都在喜服寬大的袖子下緩緩纏繞著,蓄勢待發。然而,來人卻隻是牽著他手,引著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