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溫柔鄉苦欲守金身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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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身來, 要去撩開簾子下轎,對方卻已先一步,為他挑起了紅簾。來人握住了他的手, 卻並未握得太緊,仿佛是怕捏痛了他, 竟是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錯覺。

    謝憐低著頭, 由他牽著,慢慢出了轎子, 眼下瞥見腳下橫著一匹被若邪綾絞死的狼屍,心念微轉, 腳下微微一絆, 一聲驚喘,向前倒去。

    來人立刻反手一扶, 接住了他。

    這一扶, 謝憐也是反手一握, 隻覺摸到了什麽冷冰冰的事物,原來, 來人手上戴著一雙銀護腕。

    這護腕華麗精致, 花紋古拙,其上雕著楓葉、蝴蝶、猙獰的猛獸,頗為神秘, 也不似中原之物, 倒像是異族的古物。堪堪扣住這人手腕, 顯得精煉利落。

    冰冷的銀,蒼白的手,毫無生氣,卻有幾分殺氣與邪氣。

    他那一摔乃是裝模作樣,有心試探,若邪綾一直都在喜服寬大的袖子下緩緩纏繞著,蓄勢待發。然而,來人卻隻是牽著他手,引著他往前走。

    謝憐一來蓋著蓋頭識路不清,二來有心拖延時間,因此,故意走得極慢,而對方竟也配合著他的步伐,走得極慢,另一隻手還不時過來牽一牽他,仿佛是怕他再摔倒。盡管謝憐心中是十二萬分的警惕,被這般對待,也忍不住想:“若這當真是一位新郎,倒也真是溫柔體貼到極致了。”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極為輕靈的叮叮之聲。兩人每走一步,那聲音便清淩淩地響一響。正當他在琢磨這是什麽聲音時,四下忽然傳來陣陣野獸壓抑的低哮。

    野狼!

    謝憐身形微動,若邪綾忽地在他腕上一收。

    誰知,他還沒有任何動作,那牽著他的人卻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仿佛是在安撫,讓他不要擔心。這兩下,輕得簡直可以說是溫柔了,謝憐微微一怔,而那陣陣低哮已經壓了下去。再一細聽,他忽然發現,這些野狼,並不是在低哮,而是在嗚咽。

    那分明是一種野獸恐懼到了極致、動彈不得、垂死掙紮時的嗚咽。

    他對來者何人的好奇,愈加強烈了。直想掀了蓋頭,看一眼再說,可也心知如此不妥,隻能透過紅蓋頭下方的縫隙,管中窺豹。所見的,是一片紅衣的下擺。而紅衣之下,一雙黑皮靴,正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那雙小黑皮靴收得緊緊,往上是一雙修長筆直的小腿,走起路來,煞是好看。黑靴側麵掛著兩條細碎的銀鏈,每走一步,銀鏈搖動,發出清脆的叮叮聲響,煞是好聽。

    這腳步漫不經心,帶著輕快,更像是個少年。然而,他每一步卻都又成竹在胸,好像沒有任何人能阻礙他的步伐。誰若敢擋他的路,誰就等著被他碾得粉碎。如此,倒是教謝憐說不準,這到底是位什麽樣的人物了。

    正當他兀自思量之際,忽然,地上一樣白森森的東西闖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顆頭骨蓋。

    謝憐腳下凝滯了片刻。

    他一眼便看出來,這顆頭骨的擺放方式有問題。這分明是某個陣法的一角,若是觸動了它,怕是整個陣法都會瞬間向這一點發動攻擊。但看那少年步伐,似乎壓根沒注意到那裏有個東西。他正在想要不要出聲提醒,隻聞“喀啦”一聲慘不忍聽的脆響,就見這少年一腳下去,頃刻便把這顆頭骨蓋踩得粉碎。

    然後,他仿佛什麽都沒感覺到一般,漠然地踩著這堆齏粉走過去了。

    謝憐:“……”

    他居然,就這麽一腳,把整個陣法,踩成了一堆廢粉……

    這時,那少年腳下一頓。謝憐心中一動,心想他是不是該有所動作了,那少年卻隻停留了片刻,便繼續引他前行。走了兩步,上方忽然一陣“滴滴答答”之聲,仿佛點點雨珠打在傘麵之上。原來,方才,那少年是撐起了一把傘,擋在二人頭上。

    雖然不合時宜,謝憐心中也忍不住讚了一聲他真體貼,但心裏還是頗為奇怪:“下雨了嗎?”

    魆魆黑山,莽莽野林。遠遠群山深處,狼群對月長嗥。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在山中進行了一場廝殺,冷冷的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斯情斯景,詭魅至極。但那少年一手牽他,一手撐傘,緩緩前行,卻是無端一派妖豔的風月無邊,款款繾綣。

    那陣奇異的雨來得奇,去得也奇,不一會兒,那雨珠打傘的滴滴之音便消失了。而那少年也駐足立定,似乎收起了傘,同時,終於收了手,向他走近了一步。

    一路上牽著他的那隻手,輕輕執了這蓋頭的一角,緩緩向上挑起。

    謝憐一路上都在等這一刻,定定不動,看著麵前纏綿的紅幕慢慢地向上揭開——

    綾動!

    並非是那少年動了殺氣,而是必須先發製人,製住再說!

    誰知,若邪綾飛出,帶起一片橫風,那鮮紅蓋頭離了那少年的手,飛起又落下,謝憐隻來得及看到一個紅衣少年的殘影,若邪綾便穿了過去。

    那少年竟是破碎為千隻銀蝶,散成了一陣銀光閃閃的絢爛星風。

    雖說還是不合時宜,但謝憐退開兩步後,也忍不住心頭驚歎,這景象,實在是美得如夢似幻。這時,一隻銀蝶幽幽從他眼前飛過,他還待再看仔細些,那隻銀蝶卻是繞著他飛了兩圈,這便匯入蝶風之中,一齊化為漫天銀光的一部分,振翅向夜空飛去。

    好一會兒,謝憐才回過神來,心想:“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

    依他看來,總覺得不太像。若是,與君山裏的狼群應當就是他下屬,見了他又何至於害怕成那副模樣?而且路上那陣法也應該是鬼新郎布下的,他卻隨隨便便就……踩爛了。

    可若不是,這少年又為何會來劫花轎?

    越思量越覺奇怪,謝憐把若邪綾往肩上一甩,心想:“算了,也有可能隻是個剛好過路的。還是暫且擱一擱,正事要緊。”四下一望,卻是“咦”了一聲。原來,不遠處竟是有一座建築,沉沉地立在那裏。

    既然那少年把他帶到這裏來了,這建築又被煞費苦心藏在迷陣之中,那就是非得進去看看不可了。

    謝憐走了幾步,忽然頓住,想想,又折回,撿起地上的蓋頭拍了拍,拿在手裏,這才繼續朝那邊走去。

    這建築紅牆高院,磚石木瓦略顯斑駁,竟像是一座有好些年頭的城隍廟,而且依照謝憐的經驗來看,這形製多半是一座武神廟。果不其然,他一抬頭,便看到大門頂上三個金剛鐵骨的大字:

    “明光殿”!

    北方武神明光將軍,也就是上次靈文在通靈陣裏說,在北方香火很旺的那位裴將軍。難怪他們之前在附近沒找到明光殿,卻找到了南陽廟,原來,這裏的明光廟在與君山裏,卻早就被一道迷陣封鎖住了。莫非這鬼新郎與明光將軍有何聯係?

    不過,這位明光將軍,可謂是一位春風得意、炙手可熱的大神官,而且在北方的地位也很穩,謝憐個人並不覺得這樣的神官會願意與鬼新郎這種凶物有何牽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倒黴地被凶物鴆占鵲巢,也並非奇事。事實到底如何,還是看看再說。

    他走上前去,廟門關著,卻沒上鎖,一推便開。推開後,一股奇怪的氣味撲麵而來。

    不是多年無人的灰氣,而是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謝憐反手掩上大門,讓它看起來像是原來沒人進來過的樣子,邁入廟中。大殿中央供著一尊武神像,自然是那位北方武神明光將軍。許多人形的東西,比如雕像,人偶,畫像,都容易沾染邪氣,於是,謝憐首先就上去仔細察看這尊武神像。

    看了半天,結論是:這神像塑得極好。執寶劍,佩玉帶。麵貌英俊,氣宇軒昂。沒有問題,腐臭味也不是從神像身上傳來的,於是,謝憐便不管他了,往大殿後方轉去。

    這一轉,謝憐整個人一定,瞳孔瞬間收縮。

    一群身穿大紅嫁衣、蓋著蓋頭的女子,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麵前。

    那股淡淡的腐臭之味,正是從這些嫁衣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

    謝憐很快定了心神,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一,二,三,四……一直數到了十七。

    正是那在與君山一帶失蹤的十七位新娘!

    有的新娘嫁衣紅色已褪,十分陳舊破損,應該是較早失蹤的新娘。而有的新娘嫁衣還嶄新,樣式也新,身上陳年腐屍的氣味也極淡極淡,應該是最近失蹤的。謝憐略一思索,揭開了一名新娘的蓋頭。

    鮮紅蓋頭下是一張慘白的臉,白得有點微微發綠,被黯淡的月光一照,甚是恐怖。而最恐怖的,是這女子去死的麵容已然肌肉扭曲,但在這扭曲的臉上,還掛著一個僵硬的微笑。

    謝憐再揭下一名女子的蓋頭,也是同樣的嘴角上揚。

    這滿屋子的死人,竟然都身穿喜服,麵帶微笑。

    謝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小兒所唱的詭異歌謠:“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

    突然,他聽到廟外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當真是極為奇怪的聲音。奇怪到難以形容,像是兩根用厚布包裹住的棍子,在地上猛地咚咚敲打,又像是掛著什麽重物,在地上艱難地拖行。這聲音由遠到近,來得極快,須臾便到了明光廟的門口。隻聽“吱呀——”,長長一聲,明光廟的大門被推開了。

    不管來的是個人還是個什麽東西,多半就是那鬼新郎。而現在,它已經回來了!

    這殿後無處脫身,也無處躲藏,謝憐隻思考了一瞬,看到這一排新娘,立即重新蓋上蓋頭,自己站了進去,一動不動。

    若是隻有三四五六具屍體站在這裏,那自然是一眼便能看穿數目不對,可現在這裏有十七具新娘的屍體,除非像他方才那樣一個一個地數過去,否則根本很難立刻發覺有人混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