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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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明海闊,漫天繁星映在一望無際的海平麵上。偶有夜風掠過,泛著光的海麵便如輕拂的絲綢隨風延綿到天際。
我坐在海中的一塊礁石上,夜風輕輕掀起細小的浪花,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拍打著我的小腿。我低頭,猶如鏡麵的湛藍海麵映出我醜陋的樣子:赤發赤眼、立耳如獸;臉上和手上皆長滿了靛藍的鱗片,在月光下時不時地折出清冷的光。
從某些特點來說,我和鮫人有些像,比如都活在海裏,比如都長有鱗片,再比如我們都有讓人哭的本事。不同的是,鮫人是用美妙的歌聲將人感動落淚,而我,是用醜陋的麵貌和一口獠牙將人嚇哭。
因為我不是南海美麗的鮫人,我是東海數百巡海夜叉中的一個。
“喂,你在想什麽?”
我還在發呆,一個活躍的聲音倏忽撞亂我的思緒。我仍低著頭,身下微漾的海麵映出洛琳的曼妙的身段,她雙手環胸浮在我身旁,層層疊疊的紗衣從她腰間墜下,輕輕揚在風中。
我靜靜搖了搖頭。
“你還想他嗎?”
我一怔,猛然記起那個人來,僅是一瞬,我又搖了搖頭。
“那你是忘了他了?”
忘了嗎?
我在心裏搖頭。
沒忘嗎?
我不知道,一番糾結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接著搖頭。
“唉!”洛琳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將雙手環胸的姿勢換成雙手叉腰後,頗無奈地斜了我一眼:“那你們到底見還是不見了?我說這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也不用撞死在一棵樹上吧?既然他又沒死,去見他啊顏夕!”
“見他嗎?”我終於輕微開口。
“當然了!”
我搖頭:“其實……我們見過了。”
二:
不久之前,東海所有的巡海夜叉忽然被召集在水晶龍宮內。
“怎麽突然把我們聚集在這裏?”
“不知道,或許是東海出了什麽大事吧!”
“不對,我聽說咱們太子殿下是要找一個人!”
“找人?什麽人?”
周圍的夜叉七嘴八舌,紛紛猜測東海此次如此興師動眾的緣由。我靜靜站在嘰鬧的夜叉之中咬緊了嘴唇。
是他始終忘不了我嗎?
是他要來找我了嗎?
正當我壓抑著一顆忐忑的心時,周遭驟然安靜下來。我不明所以地轉頭四望,近旁的洛琳立時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湊到我耳旁咬牙道:“別說話,太子殿下來了!”
我轉回頭,倏然撞上他的明媚的目光一時忘了反應,像個木頭人一般呆呆看著他緩緩從散開的夜叉中徐徐走來。
他著一身月色的輕衫,青絲半挽,隻幾縷若有似無的幾根垂在兩鬢。他麵貌生得十分清秀,一蹙一笑都充滿了書卷之氣,一如當年。
我看得出神,不料他早已近到我跟前。他繃著下巴一直盯著我看,青青的眼眸中有奇怪的神色流轉。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喉中哽咽著他的名字呼之欲出。
卻在下一秒,他絲毫沒有停頓地與我擦身而過,接著用同樣的眼神打量著洛琳。
我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裏懸著的大石好像隨著他的遠去凝結成冰,接著猛然落下,碎了滿地的狼藉。
傾玉……
傾玉,原來你已經不認得我了。
三: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是在落雪滿枝的清晨。
他站在院門之外,儒雅而又呆板地拱手朝我行禮:“請問這是顏初姑娘府上嗎?”說完他抬頭撞上我的視線。
我一怔,瞬時不爭氣地紅了臉頰,支吾了半晌後強裝鎮定下來:“你找我姐姐?”為掩飾尷尬,我隻好把他歸作那些傾慕於我姐姐美貌的一類人。
他又一拱手,微笑著答:“我想見一見顏初姑娘。”
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他懶懶半挽的青絲、俊秀有加的臉龐,芝蘭玉樹的身形,似明月一般的衣衫,打量得有些入迷了才省起他不過是為了我姐姐而來。
“那個我姐姐她現在在、啊她現在不在。”我的語無倫次映在青溜溜的眼眸的裏,我慌了神,揚手就要關門。他睜圓了眼,想用手抵住門板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在門闔上的刹那忙不迭地說:“勞煩姑娘轉告給顏初姑娘一聲,下月初三,須陽山上共賞桃花。”
我小聲嘀咕:“真是個呆子!”猛地闔上門,院中一株老桃樹隨風抖了一抖,厚厚的積雪便淺淺飄了一層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下漸化成水。
彼時離下月初三不過幾天時間。
我抬頭望了望厚重的天,又轉頭望了望院內掛滿枝頭的雪,如何也想不到屆時初三哪來的桃花?
四:
初三這天晴空萬裏,許是冰雪開始進入消融期,這天冷得不像話。可想而知,連人都覺得冷的天氣,喜暖的桃花更加不用說。
可當我慢條斯理上了須陽山,才發現山上的冰雪竟早就融了,灼灼的桃花不合時宜地開了漫山遍野,遠遠一望,半山都猶如置身於淡粉的雲團中。
我萬分驚訝往裏走,遠遠便望見他仍舊穿著那身清淡飄逸的衣裳站在殷紅的八角亭子下遠眺。許是望見了我,他微微轉頭,朝我這邊望來。
他這一望,望得我立時想起他盼的是誰,瞬間將方才的震撼拋至九霄之外。快步從灼灼的桃花林中穿過到他身邊:“我姐姐她……我姐姐她說不便相見。”
我不擅於說謊,每次說謊時我總支吾說不順暢。其實我不是故意騙他,而是我知道我姐姐傾慕什麽樣的男子,既不是芝蘭玉樹也不是學富五車,而是穿金戴銀的顯貴之人。
而眼前的他,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既非富家亦非嫌貴,即便告訴姐姐,也會同樣的結果。
“那……”他喉結動了動,卻沒有接著說。我以為被他看穿,正想著該怎麽解釋。便見他一雙柔情的鳳眼中滑過幾絲失落,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睫毛又青又長,輕輕覆蓋眼瞼上,即便是男子,失落得也時候倒也讓人忍俊不禁。我不知該作何表情,便釋然一聲大笑:“我從未見過桃花開得如此早,既然來了我們也不要誤了這桃花啊,到時候我再和你說說我姐姐的事。”
聽到最後一句,他抬頭,像個大男孩般勾嘴一笑:“好。”
“我姐姐可是鎮裏首屈一指的大美人。”我一邊背手穿行在桃花開成的海中,一邊誇大其詞地說我姐姐。
他規規矩矩地跟在我身後,悶聲地嗯一聲。偶爾有風將花瓣掠到我頭上,他便輕手輕指地替我撚去。
“自我姐姐滿了十八歲起,各路達官顯貴踏破了我家門檻,我姐姐都沒有應那些親事,你知道吧?”
他依然:“嗯!”
“其實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嚇唬你,而是你要知道我姐姐喜歡的東西,你給不了!”說完這些,我終於舒了口氣,心想這下總該嚇得你的傾慕之火滅得連個火星都不剩了吧?
誰知他下一秒卻捏著我肩膀將我搬轉過來,一本正經道:“顏初她喜歡什麽東西?”
我一呆,想了想:“珍珠,很大很大的那種!”
“沒有了?”
我愕然點頭。
五:
分別之後,我以為他徹底該對我姐姐死了心。畢竟,珍珠是罕見的珍寶,更何況是大的珍珠。誰知第二天清晨他又來敲門,這次碰巧顏初正坐在院子裏擺弄她的那些首飾,便先我一步開了門。
我捏著掃帚往院門前看,過了稍會,顏初轉過身來,桃色的身影顫顫巍巍地往我這走,懷裏似是抱著個什麽。冷不防腳底絆了一下,她玉手一揚,懷中東西滾滾落下。
我無暇顧及掉落的是什麽,等我回頭去看的時候,她已經倒入一個清淡的懷抱中,而緊緊護著她的,正是他。
顏初嫵媚一笑,忙從他懷中掙出,近到我身旁款款看著他向我介紹道:“這位是傾玉公子,這位是舍妹顏夕。”說完淡淡暈出一抹嬌豔的笑,轉身去拾掉落的東西。
我與他相望,一時無言。直到顏初抱著雞蛋大小的珍珠撞進我眼角的餘光裏,我才不可置信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就此作罷。
顏初喜歡珍珠,傾玉就送她珍珠,顏初喜歡大珍珠,傾玉就隔三差五送來拳頭大小的珍珠。久而久之,傾玉送得不亦樂乎,顏初收得不亦樂乎。
“傻妹妹,你也別羨慕,等姐姐富可敵國了,給你搜羅各種美男子供你享用。”一次,顏初抱著拳頭大小的珍珠從院子中走來。
我依在門上,大聲讀著書卷內的文段:“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不知是在和顏初置氣還是和傾玉置氣,還是在和我自己置氣。
為什麽世間有如此傻男子,堪為一個不愛自己的美人散盡家財?
思及此,我猛然記起點什麽來……傾玉他好像並非出身自富貴人家,即便是生在富貴人家,按照這麽個敗家法,也應該敗得傾家蕩產了才對……
我一敲腦門,丟書便追。
美人雖難得,品格價更高啊!
六:
彼時正值人間六月,放眼一望,小鎮內外綠樹成蔭,偶有大簇大簇的梔子開出別家院牆。傾玉走得不快,卻步步生風。
夕陽很快滑向地平線,而他卻轉眼走出了鎮子。我越跟著走心裏越發覺得詭異,不時他竟走到了海邊,海平線上的半抹殘陽映得波瀾壯闊的海麵熠熠生輝。
他想做什麽?
我繼續躡手躡腳地跟著他,殘陽將他的背影向後拉得很長。我踩著他的影子,尚還在琢磨他的想法,便見他毅然決然地朝海中走去!
海水及他膝的時候我沒反應過來,海水深及他腰的時候我仍在揣摩他的心思,待到海水沒到他頸脖的時候,我終於反應過來——他他他他這是愛而不得要尋短見啊!
“傾玉!”我大喝一聲,疾步奔過去的時候茫茫大海中已沒了他身影。我怔在原地,任冰涼腥鹹的海水一下一下地拍打我的腿肚。
“傾玉你這是……死了?”
“你……為什麽要尋短,即便是我姐姐她……”
呢喃幾句後,我回神,終於再也顧不得太多,深吸口氣朝海中潛入水中。我的青絲和單薄的衣衫飄在海中,我一邊往深處遊一邊在心裏默喊:傾玉!傾玉!
傾玉你不要死,你也不要尋短見!
縱然我姐姐不喜歡你,也還有……還有我!縱然你不喜歡我,這世上也有太多比我好的女子!
我憋著氣遊了陣,奈何周遭除了烏壓壓的海水的竟連條魚都沒有,更別說什麽人。越找不到他,我越發地自責起來。
或許我一開始就該告訴他顏初不喜歡他!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告訴他顏初喜歡珍珠!或許……或許……
想到此,我的眼角溢出一股熱流與周遭冰冷的海水融為一體。慢慢地,待到我的先前的一口氣憋到了極致,才發現此時我竟失了方向。
剛想浮出水麵,腳下驟然起了巨浪,猛地將我卷起後轉瞬又將我狠狠砸向更深處的海底。我下意識地開口呼救,卻被激流的海水嗆住喉嚨,我手忙腳亂地掙紮,卻被越來越多的海水灌入。
腥鹹的海水無孔不入,慢慢地灌滿我的喉嚨我的耳朵,灌得我的手腳越來越無力,灌得眼前慢慢變得昏暗。
我緩緩閉上眼:我這是要死了吧……
“顏夕……”
“顏夕!”
正當我放棄掙紮的時候,忽然聽到湧動的海水中傳來熟悉而清澈的聲音。我奮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像轉動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腦袋一般萬分艱難地偏轉過頭,便看一條頭有犄角的怪魚朝我遊來,而它長有觸須的魚嘴一張一合正喚著我的名字。
魚竟然開口說話了……
看來我真的要死了。
我嘴角一勾,眼前驟然一黑。
七:
我驚醒的時候,已是在自己的廂房中。大夫的收好藥箱後點頭離去,我不明所以地揭被坐起:“魚!好大一條魚!姐姐我看到一條會說話的怪——”我的聲音漸小,剩下的字緩緩被我咽回肚裏。全因我看見一身桃色衣裳的顏初身旁站著個芝蘭玉樹的人,而這個人竟然是傾玉!
“什麽魚?”傾玉抿出個笑,朝我眨了眨眼睛:“是我將你從東海救出來的,顏夕,你為什麽要尋短?”
我望著他青白分明的眸、柔和有加的臉,頓時氣從中來:“我尋什麽短見?若不是你自己尋短我去救你,也不至於——”
“好了!”顏初柔聲打斷我,柔媚地剜了我一眼,嗔怪道:“既然沒人尋短,此事就此打住,對了顏夕,有件事我得知會你一聲,便是今早傾玉帶人來提親,我應了。”說罷轉頭看向傾玉,一張出水芙蓉的臉上滿是風情萬種。
我看向立得筆直的傾玉,一時忘了言語,呆怔之間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過了稍會,我才勉強扯出抹笑來:“那……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情到深處難自知,待到失去痛成癡。
八:
隨著顏初的婚期越來越近,我卻愈加地難過。我難過並非因為傾玉不喜歡我,而是顏初似乎並不喜歡傾玉。她在他麵前或婀娜或風情萬種,始終收放自如,從容得就像是一場陰謀與算計。
我高坐在院中老桃樹的枝幹上,透過鏤空的窗戶望著銅鏡前端坐的顏初,良久才鼓起勇氣道:“姐姐,你真的喜歡喜歡傾玉嗎?”
銅鏡前的美人偏轉過頭來,媚眼如絲地瞥了我一眼,哼了一聲:“那你倒是告訴我什麽叫喜歡?”
“姐姐,如果不喜歡……就放手吧!”我急了,猛然地桃枝上躍下,枝椏上掛著的小桃子幾經搖晃,卻沒有落下,隻幾片枯黃的殘葉落到我頭頂。
顏初緩緩自廂房中走出,一改之前的媚態,冰冷而又奇怪地笑道:“顏夕,你還是太小了。珍珠自然寶貴,可你知道夜明珠嗎?普天之下的夜明珠屈指可數,達官貴人也未必買得起,但不久前鎮裏來了個雲遊詩人,他剛好就有一顆,隻要我從傾玉那裏取來他要的東西,他便將那夜明珠給我,到時候——”
未等她話說完,我便急急打斷她:“什麽東西?”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抬起錦袖捂嘴一笑,任我如何問都不願再說。
九:
聽說那雲遊詩人常年雲遊四方,無奇不知無寶不有。加之他們行事高調,我很快便打聽到他們所在。
他們要的是傾玉的什麽東西?
傾玉的什麽東西如此值錢?
我發怔地貼在門外,靜靜聽裏麵動靜。正當我以為房內無人準備離開時,裏麵轟然傳出桌子被拍碎的聲音,有惡狠狠的聲音伴隨著利劍出鞘的聲音道:“大國師,不知今年,這長生藥煉不煉得成?”
有聲音連連維諾道:“煉得成煉得成。”
“陛下說了,此次若煉不成,就送國師登仙。”
“別別別!煉得成煉得成,隻要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要元旦拿到手!大人不知,有魚妖在這個鎮子裏,隻要取得他修煉用的元丹,一定能煉成長生不老藥!但那魚妖法術高深,我們根本不是他對手,所以我用了一計,隻要時機一到,元丹……”
他還說了些什麽,我委實聽不清了。
巨大的震驚使我驟然失了力氣,我的腦海一時風起雲湧雜亂無章,他們說的魚妖是誰?元丹又是什麽?顏初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
待我反應過來目前不是該糾葛這些問題的時候時,已有人破門而出,銀光乍現過,一把削鐵如泥的刀已架在我的咽喉處。我睜大眼看見臉頰旁的碎發齊齊飄落,呆若木雞。
十:
我終於記起那條在東海裏叫我名字的那條魚來。
我見過它。
當時不過是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個下午,我從須陽山上采了些草藥回來。一進到夥房,便撞見顏初給一條怪魚嘴對嘴送氣。
我卸下背上藥簍,無奈對她道:“姐姐,這魚死就死了,你這樣做是為何?”
顏初停下動作偏頭看我:“魚肉當然是活的好吃,死了味道就不一樣了。”說罷埋頭,繼續與它送氣。我不管她,便將藥簍中的藥草拿出剪枝整理,不知過了多久,那條魚當真活了過來。
顏初將它放回水缸裏,嬌嗔道:“你可別死了哦……”說罷抬腳離去。
那條渾身烏青、頭有犄角的怪魚在水缸中遊得很歡快,見我附身看它,也絲毫不躲閃,反而眨著雙青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莫名被這樣的眼神盯得發怵,便歎氣搖了搖頭將它放進了東海,看著他一邊往海裏遊一邊頻頻回頭的模樣,我不由得粲然一笑,揮手道:“小魚,以後走了別回來,人並不是你想的那麽好啊!”
可是那條魚和傾玉有什麽關係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被關在客棧三樓的廂房裏悟了幾天幾夜後,才終於幡然醒悟:那天我確確實實看傾玉走入東海,危急時刻也確確實實看見那條怪魚朝我遊來,而我醒來後姐姐說是傾玉救了我……
會不會是……
傾玉就是那條怪魚,也就是他們所說的魚妖!這樣一來的話,所有的不合理也就有了解釋:傾玉因為是海裏的魚妖所以有數不完的珍珠,因為傾玉是魚妖所以姐姐才和他成親為的是趁機取走他的元丹!
我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轉瞬很快又氣餒下來,因著今天便是他們大喜的日子!我走到床邊望著當空的明月,這個時辰,估摸著他們該洞房了吧……
我不敢接著往下想會發生什麽,我也不想再去想!隻要能救到傾玉,哪怕有一絲希望我都不能放棄!
可等我從窗柩上一躍而下,拖著摔斷的一隻腿回到院子時,院中賓客早已散盡,張燈結彩的院子中毫無人影,隻有蛐蛐偶爾叫幾聲。
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心一痛,早已痛得麻木的下身一軟,還未來得及軟倒下去,便聽一聲尖叫劃破寂靜夜空:“啊——!妖、妖怪!”
我抬頭,遠遠便望見院中一間廂房瞬時金光大盛,爾後變得平平無奇。我咬牙支起身子拖著短腿奮力奔像那間廂房,果然見傾玉吃力地扶著門框,胸前的血窟窿中不斷有鮮血汨汨流出,然後順著握著的手指是緩緩滑下,低得整個青石地板血汙一片。
浸得他大紅的衣裳更加地觸目驚心。
我還是來晚了一步。
“傾玉,你為什麽……那麽傻……”終於,我之前所有堅強和強忍都化為飛灰,雙腿瞬時失了所有力道,噗通一聲磕倒在院中青石小路上。
他垂著眼睫,昏黃的月光灑在他一張粼光閃閃的臉龐上。“顏夕你……”他淡淡看向我,秀氣的眉峰蹙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知道我都知道啊!”我朝他咆哮:“你是那條魚對不對?可是為什麽你偏偏要喜歡我姐姐啊!我姐姐從來都不喜歡魚啊!”
他靜靜看著我,青青的眼眸中露出了欣慰的神色。鱗片閃閃的鼻下薄唇一勾,他移開捂著胸膛的一隻手顫巍巍地指向我,一股微不可見的光輝漸從他手指中傳入我體內。
“傾玉,你到底在幹什麽!”我睜大一雙眼,不知他笑是何意,這樣做又是何意。直到他抬起的手無力地垂下,搖晃的身影就要站不穩時,我才身輕體快地飛奔到他跟前。
“傻瓜!傻瓜!我姐姐從來都不喜歡魚,她隻是喜歡吃魚啊!放你回東海的人是我啊!是我啊!”淚水漸漸模糊我的視線,我語無倫次抱著他逐漸變得冰冷的的身體,手忙腳亂地想要替他堵上胸前的血窟窿,卻怎麽也堵不上。
“怎麽辦怎麽辦?傾玉你是魚,回到海裏該好了吧?”
一隻冰涼的大手將我亂動的一雙手捏住:“顏夕,抬頭。”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好聽又清澈,就像是海螺號的吹的聲音。
我顫抖著唇,緩緩抬頭抬頭抵上他的鼻尖。如此近的距離,近得我能清楚看到他額上光華流轉的鱗片,近得我能清楚看到他青色的眼眸有柔情萬種,近得我能看見他鼻尖下薄如柳葉唇瓣微啟。
我定定看著他眼中變化萬千,靜靜感受著他越加變得急促的呼吸。最後他卻猛然將我推開,逃似的踉蹌往院外奔去。
“傾玉!傾玉!”
“你不要追!”他止住步子,在張燈結彩的桃樹下回過頭來,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顏夕,忘了我……我本就是一條魚,現在我也該回東海做回一條魚,然後找一條母魚,再生完一群小魚,過完魚的一生……”他朝我安慰地笑,嘴角卻有鮮血溢出。
“傾玉——!”
十一:
不久之後,鎮裏發了場大水,大水來勢洶洶,絲毫沒有征兆就把整個村莊淹成了一片淺海,數不盡的人在那場大水裏死去:大人、孩童還有老人,幸免於難的人屈指可數。
偏偏不知為何,卻隻有我死後化成了東海巡海的夜叉,一巡便巡了幾百年。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顏初。
我本以為傾玉死了,後來我成了夜叉才知,原來他是東海的太子,因為龍王壽誕時被日照的一隻狐狸灌了酒,才浮浮沉沉落到顏初手裏,遇見了我們。
後來他元丹被奪,龍王大怒,東海大太子血洗了混元仙境奪回了一粒本命仙丹才終於把傾玉救活過來。
“原來你等的那個人是太子啊!”聽完我說的話,洛琳又將雙手叉腰的動作的換成雙手抱胸,十分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答非所問:“過了這麽多年,其實我早該放手了,以前他是太子,我是凡人。現在他是太子,我卻又成了醜陋的夜叉……”我說著,卻發現倒影中洛琳漸漸飄遠:“不知你說的太子是不是這個太子喲……”
我後脊一僵,接著便聽到那個日思夜想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顏夕,你還要躲著我嗎?”他的聲音那樣,猶如夜風中悠揚的螺號,幹淨而柔和。
我轉頭,果然見他立在我身後。
他微微頷首,月色的衣衫的倒映在波瀾不止的海麵上。湛藍的月華傾瀉在他身上,柔亮的青絲仍舊懶懶半挽,襯得他靈秀而又俊美的一張臉龐美如女子。
夜風輕輕揚起他半散在身後的發,揚起他層層清淺的衣衫。
他踏著月華朝我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