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53 fangdao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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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琴師的聲音無喜無怒,平靜而毫無起伏, 似乎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他方一說話, 手指輕顫, 在琴弦上撥出一個低啞的低調。
《胡笳十八拍》第六段,追思往日係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燭光昏暗, 卻還能看見博山香薰爐的蓮瓣之間上浮出縷縷浮煙, 帶來了沉香混合絲柏木的清香,源冬柿斜臥在被衾上,一手支著額頭, 聽妖琴師演奏者哀婉的古琴曲。他垂著頭,初雪般的白發自肩頭根根散落,將他燭下的側臉盡數掩蓋。
源冬柿也並未追問這個故事的後來, 妖琴師是唯一一個主動認她做主的, 但也因此, 她並不知道這個藏在琴中的奏琴人, 是有著怎樣的過去。
這一小節奏完,妖琴師便抬起了頭,發絲自他臉頰邊滑過,他微微側頭,道:“冬柿大人, 要如何回應呢。”
“回應?”源冬柿問道。
“還沒想過回應嗎?”妖琴師道。
源冬柿歎了一口氣, 趴在了枕頭上, 良久,她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什麽東西來,又高高舉到眼前,那是一張皺巴巴的陸奧紙,原本染上的淡淡芥子花殘香已然消磨殆盡,紙上還站著一些糕點碎屑。
她將紙放在枕頭上,雙手將紙張撫平,又疊成了好幾折,塞到了枕頭下。
妖琴師靜靜地看著她的一係列動作,纖長的手指在琴弦上緩緩摩挲,發出嗡嗡的聲音。
源冬柿雙手按著枕頭,靜默了片刻,道:“我沒有喜歡過什麽人。”她又趴下身子,將下巴擱在枕頭上,“其實心裏很開心,卻又覺得這不像是真的。”
“哦?”妖琴師道,“不像是真的?”
“對,這裏,這裏的人,這裏的所有,對於我來說,都不像是真的。”源冬柿說著說著,又有些難過起來,她一開始天天盼著趕快睡醒,把剩下的體力刷完,再看看手機裏那些五星滿技能SSR,領著自己的式神去鬥技場上教對方做人。
夢總是會醒的,醒來的她還是擁有五星SSR笑傲江湖的女人。
而夢裏的她,手上除了一堆狗糧卡,還有的,便是這張還沾著茯苓糕碎屑的陸奧紙而已。
她歎了一口氣,道:“你要說我怕妖怪嗎,我當然怕,小時候停了鬼故事都恨不得在被子裏縮成個球,可正是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我無所畏懼。可現在,我倒有些害怕,不是怕鬼,而是怕人,當有一天我醒來了,我還記得夢裏的所見所聞,但這隻是個夢,從未發生過,夢中的人和事,也還是會在其他人的夢中出現,然而,卻已經不屬於我了,想想就覺得不甘心,好像所有人都忘掉了我重新開始,隻有我還站在原地朝後看。”
她說著說著,又搖了搖頭,坐起身來,有些急切道:“我不希望在擁有了一切之後忽然醒來,發現其實自己一無所有。”
她說得語無倫次,最後歎了一口氣,直直向後倒去,砸在了枕頭上,抬起右手手臂搭在了眼睛上,有氣無力道:“啊,語言能力都退化了。”
良久,妖琴師道:“是晴明吧大人。”
源冬柿側過頭,看向坐在燭前的妖琴師,從她這邊望去,妖琴師的麵孔被博山香薰爐飄出的煙霧氤氳得模糊一片,看不清楚麵頰,但她仿佛能直接感受得到,此時妖琴師那張平靜無波的麵容。
她還沒有回答,便聽見妖琴師道:“那日,冬柿大人去了晴明大人的宅院,帶回了一張紙符。”
源冬柿想了想,妖琴師說的應該是那段被夜晚自響的鬆撫琴擾得不得安寧的日子,她去晴明宅求助晴明,晴明給了她一張紙符,當時她並未多想,將紙符夾在了琴弦之間,便睡了過去,夜晚被琴音所擾,一醒來便看見妖琴師坐在琴邊,冷著臉對她說:“你好Master,我是你的Servant,我是Caster,我覺得你很有天賦,來跟我學習魔法吧。”
……
源冬柿咳了兩聲,勉強保持住了正經臉表情。
妖琴師一手撥出一個音,道:“那張符,是晴明大人的媒介符。”
“媒介符?”源冬柿問。
“借由媒介符,可直接入我的神識。”妖琴師道,他看向源冬柿,道,“我本來並不打算現身。”
源冬柿抽了抽額角:“就打算每天晚上自己發出琴音擾我清夢?”
她隱約見到妖琴師笑了笑,不過煙霧太過飄渺,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想了想,問道:“那麽晴明借由媒介符入了你的神識之後,是說了什麽,讓你改變了初衷嗎?”
妖琴師沉默片刻,道:“你最害怕醒來之後一無所有,可若如此下去,冬柿大人,你會發現你從未擁有過。”
源冬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妖琴師回答的是她之前的困惑。
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可冬柿大人的‘喜歡’是真的。”妖琴師道。
源冬柿又將手臂擋住眼睛側身滾到了枕頭的另一邊,氣急敗壞地對下一句:“我可沒有說過喜歡啊。”
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應答,她緩緩側過頭去,四尺屏風上飛鶴展翅折枝,姿態優雅,博山香薰爐蓮瓣之間熏香嫋嫋,燭光綽綽,屏風下隻躺著那把孤零零的鬆撫,卻已不見發色雪白一身清寂的琴師。
“什麽時候走的?”源冬柿嘟噥著,從被衾上坐起身來,湊到了琴邊,疊指敲了敲琴底,震得琴弦嗡嗡直響,“欸,妖琴師,出來嘮嗑兒。”
無人應答。
她歎了口氣,抱起了琴,想了想,指尖鄭重地在琴弦上撥出一個音調。
《胡笳十八拍》第八段,製茲八拍兮擬俳優,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爪音生疏而笨拙,有幾個調還飛得離譜,但也算是磕磕絆絆彈完了,源冬柿撥完最後一調,雙手輕輕按在了琴弦上,然後又伸手敲了敲底座,道:“喏,今日交的作業。”
次日源冬柿破天荒起了個早,總算是趕上了二條院的早飯時間。
這日屋簷外邊少了陽光,倒覺得比昨日冷了些,源冬柿本來套了兩件單衣,剛掀開帷屏,被冷氣撲了滿臉,又灰溜溜回來套了件淺蘇芳單衣,慢騰騰往外挪。
天幕上皆是厚厚雲層,院中楓樹也已禿了大半。
“今日立冬呢。”幾名女房從廊下走過,感歎道。
居然已經立冬了,源冬柿感歎道。
源光這日犯了物忌,並沒有進宮應卯,而是留在院中與紫姬用了早飯。紫姬一邊啃著塊一色餅,一邊看了看身旁的源光與源冬柿,笑眯眯道:“今日公子還有冬柿姐姐都在呢。”
“我會努力以後出現在早飯現場的。”源冬柿無精打采道。
她打了個嗬欠,從碟子裏挑了塊一色餅,咬了一口,又覺得沒什麽味道,便喝了一碗甘葛煮的湯,權當調味,這日的午飯沒有魚湯,隻有一條醃漬的鹹魚幹,她嘖了嘖嘴,又開始想念晴明宅子裏的烤魚了。
源光用完飯,便道:“聽說冬柿小姐在調查右京少女失蹤一事?”
源冬柿點頭,道:“不過現在應該不叫‘右京少女失蹤’了。”她放下竹箸,道,“應當叫‘右京少女離奇身亡’。”
源光性格柔軟,最是憐愛女性,聞言皺了皺眉,歎道:“果然還是被害了啊。”
女房們上前將空的碗碟撤下,又端上了茶盅以及茶碗,小式部上前斟了茶,便跪坐到了另一旁。
“這事還是博雅接手之後,才在公卿中流傳開來的。”源光道,“我隻當是哪位公卿看中了少女,偷偷將人藏了起來,沒想到……”他搖了搖頭,眼中帶了些傷感。
源冬柿捧著茶碗,啜了一口熱茶,想了想,問道:“兄弟,你跟中務少輔橘信義熟嗎?”
源光想了想,道:“此人流放丹波前我還未住在宮中並未任職,去年他回京都之後倒是碰見過幾次。”他抬起茶碗,道,“據說此人從前相當擅長丹青,隻是我從未見過,有些可惜,最近他嗜好梅香,倒不知道他竟如此喜歡這樣濃鬱的熏香呢。”
源冬柿想想那災難般的香味就皺鼻子:“你居然忍受得了那樣濃重的香味。”
源光眨了眨眼睛,道:“並沒有很濃重啊。”
“明明……”源冬柿還想說什麽,忽然腦中閃過一道亮光,她愣了愣,一拍杌子,把源光給嚇了一跳。
“我知道啦!”
源光愣愣道:“冬柿小姐知道了什麽?”
“知道這香味的秘密!”源冬柿一放下茶碗,便提著衣擺從屋中跑了出去,她腳步急促,從回廊上奔跑而過,帶得簷角的鈴鐺叮叮作響,楓樹樹梢上的楓葉打著旋兒地飄落下來,輕輕落在回廊的地板上,又被她衣角帶起的風吹得翻了個個兒。
源冬柿來到晴明宅院時,神樂和晴明正坐在廊下聽式神綾女奏著十三弦的和琴,唱著《古今集》裏的催馬樂,綾女聲音柔和,如同青嵐,在立冬之初,聽得人心裏漸生暖意。神樂雙腿輕輕晃悠著,小白從地上跳起來,用爪子去夠她的腳。
晴明倚著廊柱,正抬著一隻白瓷酒盞,眯著眼慢悠悠地喝酒,正轉頭看見源冬柿一腳踢開了他家那岌岌可危的院門。
源冬柿身上還裹著那三件單衣,跑了這麽會兒,便已經覺得熱到不行了,她一手扶著門框,喘著氣,道:“晴、晴明,咱們今天晚上……”
她還未說話,晴明已經挑了挑眉角,截了她的話:“柿子小姐今天晚上想對在下做什麽嗎?”
源冬柿扶著門框站直了,一把脫下腳上木屐,麵無表情:“我今天晚上想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