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62 fangdao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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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中盤桓了數十日的大雪, 終於在某日清晨停了下來,朝陽初升之時,天光乍現, 帶著仿佛積蓄了許久的金色,穿透厚厚的雲層,照射而來, 在風雪中頹靡許久的平安京, 也仿佛得以重見天日,左京四條上那些氣勢巍峨的唐風建築在積雪覆蓋下,更顯冬日幽靜,庭院白梅在雪的簇擁之中悠然開放, 隻花蕊幾點殷紅,點綴一片皚皚之間,美不勝收。

    源冬柿醒來的時候,屋中香爐剛好燃盡, 隻剩得一縷青色殘煙, 在半空中將散未散, 她隻迷迷糊糊睜開眼, 便看見帷屏外隱約的光亮照在了身側繪著飛鶴折枝圖的屏風之上,空氣中還有著淡淡絲柏木清香, 她正恍惚間, 便聽見耳畔一聲古琴鏗音, 如同墜入平靜湖麵的石子, 一下子讓她清醒了過來。

    她扭過頭, 正與坐在屏風一旁的妖琴師對視。

    “我做的夢?”源冬柿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簾外無風無雪,看上去是個平凡不過的冬日,除了妖琴師大白日便現身,沒有任何不對勁。

    黑夜山,黑晴明,大天狗,八岐大蛇,仿佛隻是她做的一個夢。

    她用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蓋在身上的衾被從肩頭滑落,她緊了緊汗衫衣領,正低頭拂開鬢邊散發之時,卻忽然發現自己手背上一塊小小的痕跡,她動作一頓,再仔細看去,隻見右手小魚際至手腕處,赫然是一道凹凸不平的燒傷的傷疤。

    “隻剩下那一道了。”妖琴師清冷的聲音響起。

    她抬頭看向妖琴師,妖琴師此時正低著頭撫著琴弦,繃緊的七弦反射出的光,如同雪夜一般朦朧而溫柔,妖琴師的眼睛被絲絲雪發所掩蓋,源冬柿看不清他的眼神,但那平時清冽如寒冰的聲音,卻帶了些融化之象。

    她眨了眨眼睛,道:“隻剩下這一道了?”

    妖琴師指尖撥動,在琴弦上撥下一個音,他仍未抬頭,隻是道:“你昨夜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具焦屍。”

    源冬柿:“……”

    她咳了兩聲,道:“有沒有嚇到二條院的人?”

    “晴明將你抱回屋子,向源光道你驅除邪祟,乏了,需要靜養,於是源光便下令所有人不得來打擾你。”

    源冬柿點了點頭:“那就好。”她拍了拍胸口,然後眨了眨眼睛,“你說什麽,晴明將我抱回來的?”

    妖琴師手指動作一頓,古樸的琴曲戛然而止,隻有嗡嗡的餘音,自琴底傳來,與陽光之下的灰塵一道,飛舞於半空之中。

    良久,妖琴師終於道:“嗯。”

    就算是源冬柿再粗神經,也看出來妖琴師此時的不對勁。

    她從枕側取過單衣,虛虛披在身上,掀開被子,從寢台上緩步而下,此時博山香薰爐中的絲柏木熏香已經燃盡,半空中不見青煙,但仍能嗅到那絲絲清香,妖琴師懷中抱著琴,垂著眸,白發擦過他的臉側,垂至他的肩頭,臉上仍是無悲無喜,可微垂的眼眸中,卻帶了絲不易察覺的情感。

    源冬柿想起了,遊戲中妖琴師曾說過,你們怎麽知道我的悲傷。

    妖琴師為何悲傷,他至今未說,她也並未問過。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再問,隻坐到了妖琴師身前,道:“那日我被大天狗捉走,你去告訴晴明啦?”

    妖琴師點頭:“嗯。”

    “所以,你是與晴明做了什麽約定嗎?”源冬柿問道,“比如說保護我?”

    妖琴師按著琴弦,忽地笑了一聲,他還是第一次笑,這讓源冬柿有些驚訝,還未湊過去看他的笑容,他便道:“作為冬柿大人的式神,保護冬柿大人,便是我的職責。”

    源冬柿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

    她伸了個懶腰,提著衣擺站起身來,一邊說著“紫姬她們肯定想我了”,一邊繞過飛鶴折枝屏風,掀開了帷屏,準備踏出門去,忽然聽見一聲琴音,這琴音急促,還變了調,竟與妖琴師平時有條不紊的琴音大相徑庭。

    源冬柿回過頭去,卻見坐在屏風旁的妖琴師正也側過頭來看她,他嘴角有些抽搐,竟挽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

    “我,一直以來,也很想保護冬柿大人。”

    源冬柿愣了愣,隨即笑道:“謝謝你,鬆撫。”

    被風雪逼得在屋中閑坐數十日的貴女們終於盼得雪停,搬了雙陸棋盤到了廊下,開始打雙陸,少納言取了新的茶具,正在研缽中細細研著茶末,爐子上的水燒得滾燙,冒著熱騰騰的白煙,幾隻嶄新的茶碗已經整整齊齊地放置在了雕花杌子上,就等著熱茶烹好,倒入碗內。

    小式部帶著紫姬在院中用竹筐和穀子捉鳥,弁君與另外一個女房正打著雙陸,不過戰績不佳,便想著拉源冬柿來給自己墊底。

    源冬柿正坐在少納言身側看她抖著手腕,將研好的茶末倒入沸水中烹煮,透明的水逐漸變成綠色,還散發著陣陣撲鼻茶香。

    她自然是不想當那個墊底的,隻揚了揚下巴,道:“我要學煮茶。”

    “學煮茶?”弁君道,“煮給我們喝?你煮的茶估計有毒,我們是不肯喝的。”

    源冬柿皺了皺鼻子,道:“當然不是,我要學了煮給……”她猛地停下,看向弁君,此時弁君與眾女房正一臉笑意看著她,她翻了個白眼,坐到一邊,道,“煮給奉為達摩喝。”

    茶煮好之後,眾女房們捧著茶碗,圍著杌子,還是嘰嘰喳喳地說著最近的京中八卦,源冬柿在黑夜山上待了數日,再從女房們口中聽這些貴族八卦,竟有種自己在黑夜山待了兩年的感覺。

    比如貴船神社的彌真大師終於在前幾日頂著漫天風雪回到了京中,為的,竟然是帶著工匠修複貴船山下那座被大風摧毀的橋;比如神秘失蹤的中務少輔橘信義的屍骨竟在自家後院樹林中被發現,彈正尹大人請了陰陽師來卜算,說的是被橘信義殘害的女子化為妖怪前來複仇,且說什麽也不願替橘信義超度,帶著一臉嫌棄離開了彈正尹府;再比如因為梨壺女禦竟是妖怪而宣稱不再冊封女禦的今上,前段時間又被太宰帥的三女公子勾走了魂,準備過了冬天便正式接回宮中。

    小式部一邊說著,一邊嘖嘖歎道:“不過今上的話,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相信。”

    “小貴族都有喜新厭舊,何況是最有權力的男人。”源冬柿啜了一口茶,道。

    “也不盡然。”弁君道,“許多年前,大膳大夫安倍益材自石川惡右門衛手下搭救了一隻白狐,那隻白狐為了報恩,化為人類女子照顧獨身居住的他,兩人暗生情愫,最後結為夫妻。後來那隻白狐身份暴露,不得不遠歸山林,最後在山林大火中喪生,而安倍益材大人在得知之後,也沒有另娶,在一年之後,因為思念成疾,病亡了。”

    安倍益材和白狐葛葉的傳說啊。

    源冬柿捧著熱騰騰的茶碗,看向了庭院之中。

    大雪已停,院中隻有一層厚厚的積雪,白梅開了滿院,散發著清冷的幽香,白雪包圍著的池子反而冒出縷縷熱氣,偶有魚尾拍打著水麵,激起一陣小小的水花。

    在這樣的平安時代,安倍益材,確實是一個奇怪的人。

    而安倍晴明,比起其父,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昨夜是晴明大人送冬柿小姐回來的吧?”

    小式部等人帶著笑意地問道,源冬柿回過頭,看著她們,笑了笑,道:“是的。”

    正打算拿她逗趣的小式部等人呆了呆,然後笑道:“冬柿小姐還是第一次如此坦誠呢。”

    源冬柿揚了揚下巴,笑道:“那能怎樣,我都夜訪過晴明的,總是得對他負責的。”

    眾女房頓時笑作一團,弁君從懷中抽出一冊書卷,遞向源冬柿,道:“那麽,這個,冬柿小姐應該不會深惡痛絕了吧?”

    源冬柿挑了挑眉,從她手中接過書卷,書卷扉頁寫著碩大幾個字:

    土禦門物語。

    第三部分。

    “終於出第三部分了呀?”源冬柿驚訝道。

    小式部打趣道:“聽冬柿小姐這麽一說,前兩部分應當是已經看過了。”

    源冬柿將書卷塞至懷中,從杌子旁起了身,笑道:“那我找個清淨所在好好看看吧。”

    眾女房笑道:“來呀,一起看呀。”

    “才不!”源冬柿笑著說道,提著衣角便躥了老遠,把眾位女房的笑聲拋到了老後邊。她踏在尚還冰冷的地板上,廊簷下的盞盞燈籠在她身側快速閃過,帶著的風中還有隱隱梅香,偶有庭院樹枝承受不住厚厚的積雪,自腰折斷,帶著雪墜落在地,發出“啪”一聲。

    晴雪之時,呼吸帶著與陽光截然相反的寒冷,她卻在小跑之後,感覺到了胸腔劇烈的跳動,所帶來的火熱的感覺。

    她剛拐過一個屋角,卻見對麵的回廊上正緩步走來一個身著白色狩衣的男子。

    那瞬間,仿佛正在墜落的斷枝停在了半空,簷下燈籠的流蘇停止了擺動,連跳動著的心髒,也趨於平穩。

    總有那麽一個人,讓你感覺到了時間在靜止中流逝,又在如此短暫的瞬間感受到了仿佛已經曆經了千年的繾綣。

    源冬柿上前一步,單衣衣擺在地板上拖行發出娑娑聲響,而對麵的男子前前行一步,垂在肩上的垂纓冠飄帶因著一動作,拂到了他的身後。

    他們慢慢接近彼此。

    他仍是微微眯著雙眼,眼角彎彎,笑得像一隻狐狸,身上的芥子香味淡雅而又沁人心脾。

    源冬柿握著手中書卷,仰著頭看他,道:“《土禦門物語》第三部分出來了。”

    “嗯。”他笑著,輕聲道,“我們一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