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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用過晚飯後,枇杷被放在誌野器皿(注1)內呈上餐桌。

    為了方便剝皮,尖尖的那一側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來就象是個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雞蛋。聽說哥倫布曾壓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來就像那個樣子。其實按照理論,讓平坦的那一方朝下,會比較穩定。

    不過,切開來的那一麵露出了栗色的種子,就象是個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顆小腦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斷麵上,位於圓形中央的種子成了焦點,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樣。那些枇杷切麵朝上,整整齊齊地並排著。

    另外,枇杷的橙色,與誌野器皿的繽紛白色互相襯托,顯得極為美麗。

    這種時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現自己實力的機會,也正是其取悅主人之處。然而,雅吉大哥絲毫沒有欣賞的雅致,隻是不斷伸長了手拿取枇杷。簡直就象是個吃水果的機器。

    注1:誌野器皿是指以「誌野燒」燒製方式製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曆史,外形樸實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實在太悶熱了。為了不輸給這份熱氣,最好的方法就是攝取水分和維他命C。」

    看來飯後甜點的枇杷,是大哥親自指定的。我邊優雅地吃著,邊開口:

    「天氣炎熱時,不就是要吃鰻魚嗎?」

    「現代人要再科學一點才行。這樣還是不行的話,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煙逃跑吧。」

    雖然我如此應和,但自己也沒有資格責備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際,我就打算揮別帝都和鰻魚,奔向輕井澤的懷抱。

    在那裏,我可以時而至瀑布邊遠足,時而去牧場參觀。騎著腳踏車馳騁在白樺林當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覺得身心舒暢。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去年夏天,撫過耳畔,具有透明感的涼風觸感。

    「就算是在東京,帝國劇場那一帶,也是很棒的避暑勝地喔。聽說這個月會有劉別謙(注3)的電影上映。但是那裏的冷氣開得太強了,甚至讓人覺得冷。腳邊冷颼颼的,簡直就象是鞋尖踩進了看不見的淺灘一樣。」

    「這就是所謂的過猶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慮到適度這個問題。」

    「——既然要考慮適度,哥哥你也別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應了聲後,終於停了手。我又說:

    「說到電影,那些無聲電影解說員遭到裁員,引發了不少糾紛呢。」

    啞劇需要解說人員,所以不久之前,解說員都還是與演員並駕其驅的光鮮職業。但是如今,無聲電影已逐漸沒落、減少。

    「嗯。畢竟現今是有聲電影的全盛時期了。帝國劇場一開始就沒有解說員,而邦樂座、大勝館和電氣館(注4)——這些規模較大的場所,都已接二連三地解雇了他們。也就是不能把錢花在不必要的東西上吧。」

    「在這種不景氣的情況下遭到解雇,他們一定很苦惱吧。」

    「可是,如今已無法擋住時代的趨勢了。就連日本,往後也不會再拍無聲電影了。一且看過《摩洛哥》和《巴黎屋簷下》等有聲電影,觀眾就再也無法回去看默片了。就連《泰山》,也是因為可以聽到男主角『啊嗚啊嗚啊——』的吶喊聲,才會那般大受歡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氣正熱。

    注3:恩斯特.劉別謙(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國電影導演,對喜劇片的影響甚大。

    注4:邦樂座是表演日本傳統音樂的劇院。大勝館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間曾存在過的日本電影院。電氣館則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間曾座落在東京淺草的電影院。

    「但就算沒有聲音,卓別林還是很有趣啊。」

    卓別林是最近曾來日訪問,且大受歡迎的喜劇天王。從小時候起,我就經常見到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據每個府上的規定,都會將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電影區分開來。而卓別林的電影無論在哪個府上,大抵都會歸到可以看的那一類。他往後也會拍有聲的電影吧。可是,我並不認為他以往的作品就會因此失去價値。

    大哥環抱著手臂說:

    「嗯。卓別林的才能卓越出眾,這點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沒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為什麽?」

    「好比說《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聲電影拍攝的話,就能一直流傳至後世了吧。」

    《城市之光》這齣電影,是貧窮紳士卓別林為了一名眼睛看不見的少女,費盡千辛萬苦為她籌措手術費的有笑有淚故事。

    「無聲就不行嗎?就象是日本畫和西洋畫一樣,各自有其特別之處吧。也就是說,毛筆和畫具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吧。」

    「嗯,妳那種見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過不久,解說員這個職業就會徹底消失。而且以後播放電影時,一旁也不會再附有樂團。現在還不打緊。可是再過幾十年,缺少解說員和樂團的情況下,觀眾要怎麽觀看無聲電影?也不會有電影院再上映了吧。」

    經他這麽一說,我也感到苦惱。我以指尖輕敲著誌野器皿的邊緣,突發奇想:「既然如此,隻要連同解說和音樂,一起錄音下來不就好了嗎?所謂的有聲電影,也是這樣製作出來的吧。這樣子做的話,無論是《城市之光》還是其他電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觀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還眞新穎啊。」

    「可是,你不覺得很有道理嗎?」

    「之後再為畫麵加上聲音嗎——這個嘛,隻要技術不斷進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對吧?」

    正當我有些誌得意滿之際,父親透過下人呼喚我們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為《City Lights》,日本將電影譯名譯為《街燈》。

    2

    傳話的內容是:兩個人都到會客室來一趟。不知是來自靜岡還是哪裏的地方公司社長,傍晚時登門造訪。父親似乎是與他一同用餐,一邊討論公事。

    來到會客室後,隻見偌大的桌子上放置著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親靠在長椅椅背上,撫著胡須說:「——是對方送來的東西。」

    是那位社長帶來的見麵禮。是個鳥兒的標本。

    標本的設計是讓鳥兒停在樹枝上。擁有優美弧度曲線的樹幹,在中途旁分錯節。鳥兒正用牠帶有熟透枇杷色澤的纖細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樹枝。鳥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鳥兒的大小約莫與鴿子差不多,整體呈黑色,但仔細一瞧,從身體直至尾羽的部分,散發出吉丁蟲般的青綠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藍彩較背部鮮豔。

    「聽說牠在森林裏頭振翅飛翔的時候,會依據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麗的光彩呢。你們都沒看過吧。這可是非常罕見的鳥兒。」

    父親象是自己捕到了這隻鳥般,驕傲地說道。

    提及裝飾在壁龕上的鳥類,一般都是雉雞或日本山雞吧。有川小姐的宅邸裏,還裝飾著張開翅膀的老鷹標本。

    「那是當然的吧,就是因為罕見才會送來呀。」

    大哥應道。

    「嗯,是啊。不僅如此,牠還是種非常珍貴的鳥兒喔。聽說是靈鳥。」

    「叫什麽名字?」

    父親象是要吊我們胃口一般,先頓了一拍後才回答。

    「是三寶鳥喔。」(注6)

    「哎呀,我有聽過唷。」「聲音嗎?」

    大哥調侃道。我不理會他。

    「牠會發出『Bu•Po•So』的叫聲。就是牠的啼叫聲很尊貴吧?」

    父親頷首。

    「嗯。雖說是現學現賣,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義,『僧』就是習得教義後再加以推廣的僧侶。這些被稱作三寶,自古至今一直備受敬仰。弘法大師在高野山修行時,就是聽到了三寶鳥的叫聲,深受感動:『啊啊,就連鳥兒也懂得鳴叫三寶之聲。』聽說當時還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漢詩。」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漢字寫作佛法僧。

    「怎樣的詩?」

    「這點我就沒再問了。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隻了不起的鳥兒喔。」

    「……將這樣的靈鳥做成標本,眞的妥當嗎?」

    父親將原本撚著胡須的手伸至頸後,搔了搔頭。

    「妳這麽問,爸爸也不知怎麽回答。嗯,不過佛祖殿下心胸寬大,應該不會為了這點事就降下天譴吧。」

    自古至今,和歌當中就經常詠頌花鳥草木。與三寶鳥有關的歌,一定也為數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級以後,毎當遠足或是體操會結束,就得開始寫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寫的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說挖芋頭有多麽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優美等等。總之,和歌方麵的教養是必須的。還有些小姐以一副什麽都知曉的神情說——一旦決定了未婚夫,就要寫和歌送給對方。姑且不論華族,在我看來,這種作風實在是難以理解。眞到了那時候,如果要在詩箋上寫下「親愛的夫君」之類的句子,我搞不好會渾身發癢到不由得跳起舞來呢。

    不說這個,連在學校的老師當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詩人。

    翌日上課時,老師提到了,古來風雅之士經常去聆聽杜鵑的啼叫聲。待老師的講解告一段落,我試著提問:

    「三寶鳥的叫聲呢?他們都不會去聽牠的叫聲嗎?.」

    白發蒼蒼的老師眨了眨上眼皮鬆垮垮的雙眼。

    「喔……怎麽會突然問起三寶鳥呢?」

    「是的。因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寶鳥的標本。」

    頓時,教室裏竊竊私語聲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麽鳥兒呢?」老師抬手製止眾人,然後頷首。

    「那可眞是貴重的禮物哪。」

    爾後老師向同學們說明由來,但我早已在家中聽過了。接著他又介紹了幾首古歌。說到詩歌,這位老師就象是一本會走動的大百科辭典呢。

    「即便是現代,和歌詩人若山牧水也曾到鳳來寺山上,聽鳥兒的鳴叫聲作和歌。另外,島木赤彥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詠唱。」

    道畢後,老師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筆喀喀喀地振筆疾書。老師擁有一手好字,龍飛鳳舞,但我們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鳥啼叫時 溪流水聲響 深山夜空中

    我心頭一跳。

    一時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鳥驚叫時」。

    3

    一放暑假,我就動身前往輕井澤。往年都是開車直接前往上野車站,但今年卻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禦茶水及兩國之間的電車正式開通。正式開通——雖隻是這麽簡單一句話,但其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畢竟市營電車已經在地麵上馳騁,而且京濱線、山手線也已開通了。因此,這回竟是在三層樓高的地方開通了新的鐵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飛翔的電車。倘若明治時代的人抬頭看了,一定會吃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吧。我頓時覺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時代裏呢。

    當時蔚為話題的,即是從秋葉原車站正門連向高架鐵路月台的電動手扶梯。據說那座電扶梯長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階,眞是無比驚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親身體驗,回來後直跟我講解它的構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厭煩。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後,——行五人便搭著帕卡德前往秋葉原車站的禦成街道口,然後搭上電動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親、我,還有阿芳他們,特別的是這次也將廚師前島帶往了輕井澤。反正忙碌於工作的爸爸,和忙於觀賞戲劇的雅吉大哥,會在外頭解決三餐吧。

    從新鐵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東京街道,那種心情眞是說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換車之後,隨著時鍾的指針與火車不斷前進,日頭也愈來愈毒辣。

    「我們是往北邊前進不是嗎?」

    前島發起牢騷。

    「是呀。」

    「明明如此卻愈變愈熱,實在太沒道理了吧。」

    至於行李,昨天已先放進了貝琪的福特裏,請她先行送去。開車一路駛至輕井澤不是件容易的事,聽說過去就是因而開拓了東京前往輕井澤的道路。我之所以會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貝琪也能一起去輕井澤。當然,我以「如此一來坐車途中,行李會比較簡便」的論點來說服大家。然而,纏繞住整副身體的熱氣有如無形的行囊,卻是怎麽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時,一行人皆氣喘籲籲地再度一同瞪著天空。直到電車穿過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後,我們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終於覺得涼爽許多。

    當我們抵達熊平車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環繞。這個站名還眞象是武俠小說裏會出現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邊的山穀,或是這邊的森林裏,會有熊出沒吧。

    由於此處是單線鐵軌,上行火車與下行火車會在這裏交錯。在等待的期間裏,清涼的風象是水流一般自車窗湧入。

    到達輕井澤車站,便看見貝琪前來迎接我們。很可惜地,因為天色有些灰暗,無法清楚看見淺間山。母親與我搭著福特,阿芳他們則是搭上出租車前往別墅。

    負責管理別墅的門脇夫婦,由於經常整頓環境,草坪永遠是那麽幹淨整潔,庭院裏的椅子也馬上就能坐下。

    總之,我們先在餐廳喝了杯茶後,便走向房間,整理運至房內的行李。杜鵑的啼聲,從向東敞開的窗戶傳來。不隻一隻。似遠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裝自己是回聲。

    我家別墅的東邊,隔壁的再隔壁,其實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裏占地極廣,甚至有一萬坪或兩萬坪,因此將這件事掛在嘴邊說,會令人覺得相當愚蠢。

    由於中間隔著白樺木與落葉鬆樹林,因此從這裏是看不見桐原家別墅的。

    而且我與他們的關係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動登門造訪,地位又相差懸殊,令我覺得相當別扭,亦不敢行動。就連在學校裏偶爾遇見道子小姐,彼此也僅是互相點頭致意。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關於之前開槍射擊那件事,也不曉得她有沒有從勝久少爺或麗子小姐那兒聽說呢。

    4

    沒想到,我卻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遇見了那位道子小姐。

    從東京來到輕井澤,就象是從人界的夏之國度,忽然間闖進了異世界般,好一陣子我光隻是信步閑晃,也覺得非常開心。無論是附近的樹林還是小徑,都覺得象是初來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畢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不至於摘下成堆的野莓帶回家,卻吃也不吃。隻是花草樹木的紅綠色彩,以及沙沙作響的樹林,都讓我看得目不暇給。

    又過了兩天,吃過早飯後,我出門散步。並沒有特定要去哪裏,就隻是四處閑逛。

    我與金發的少年少女擦身而過。他們很象是格林童話等故事裏會出現的孩子。又走了一陣後,一輛車卷起了砂塵自前頭駛來。為了避免沾上灰塵,我走進小路。

    道徑變得狹窄,腳邊也略有潮濕之氣,但木頭的香氣令人著迷。忽然,我聽見喀沙喀沙的葉子摩擦作響聲。仰起頭後,我正巧與鬆鼠的目光對上。下一秒,枝頭晃動,牠轉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飛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愛。鬆鼠離去後,上方

    隻殘留著水色的天空。上頭掛著幾抹白雲,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顏料後,輕輕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繞過一個和緩的彎道後,隻見前方站著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對方身材高大,頭上戴著象是探險隊在戴的帽子,還戴著黑框眼鏡。

    他朝我瞥來一眼,然後裝作沒看見似地交叉手臂。他麵向彎道的前方,看來是在等著某人到來。

    怎麽辦,該折返回去嗎——我暗暗苦惱之際,從林道的另一頭傳來了極有規律的馬蹄聲。噠噠噠、噠噠噠,馬蹄以這樣的節奏踏在濕潤的泥土上。不久後,馬蹄聲急遽變緩,成了噠、噠、噠、噠的聲音後,一隻栗色的馬匹出現在落葉鬆樹之間。

    「哎呀……」

    訝異的輕喃聲從高處傳來。那是身穿白色騎馬服、駕馭著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驚地張著嘴巴。、

    白衣男子見到道子小姐朝我發出驚歎聲,因此再一次轉頭看向我。

    ……我正巧撞見了幽會的場景嗎?

    我腦中浮出這個想法,正覺得有些困窘之際,道子小姐拉起馬匹的韁繩,動作熟練地自馬背上翩然躍下。黑色的騎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攏在帽子底下的頭發,剪得比之前上學時要短了些許,整體很有避暑勝地的千金小姐氣息。循著輕井澤的道路往下走,右手邊有間知名的理發店。蓄著短胡子,又綁著蝴蝶形領結的老板專門替人剪發。大家都是去那裏剪發的。像道子小姐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許還會直接請對方到家裏呢。就連夏天結束後回到東京,也有些小姐剪發時,會特地請這位名人走一趟。那麽隻是請對方從街上來到別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變的睏倦慵懶的目光注視著我,輕輕點頭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這一帶已經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來,道子小姐會出現在此也不足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紹一下,這一位是由裏岡子爵家的光輔少爺。」

    「啊……」

    男子脫下探險隊的帽子點頭行禮。是雅吉大哥說過的,被我們學校男子學院開除學籍的那個人。

    「妳認識他嗎?」

    「有聽大哥提起過他的事跡……似乎是位非常厲害的薩克斯風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揚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裏岡先生。看來您的名字已經威震四方了唷。」

    哪裏,您太誇大了——由裏岡先生滿臉喜色地謙虛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親的公司之名後,才說:

    「這一位是社長千金英子小姐。」

    由裏岡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聯想不起來呢,眞是位美人。」

    看來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長手,撫摸栗色馬匹的臉頰,最後介紹道:「還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時候,我曾經騎過小馬。但長大之後,母親就叮囑我「千萬不能騎馬」。因為她說:「萬一腿形變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貴族小姐都在騎馬,我想這是母親的觀念錯誤吧。不過,因為我不擅長運動,便很幹脆地遵從了。

    再一次在近距離下觀看之後,馬這種生物眞的是大得嚇人。簡直像座紅褐色的小山。從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腳上方,都浮現著鮮明駭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聽到了由裏岡先生廣受好評的音樂呢。之後與他談了一會兒天之後,他便說他還沒騎過馬呢。」

    「哎呀……這種武人般的行為,我實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連我這樣的小姑娘,都裝模作樣地在騎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問題的。」道子小姐天眞爛漫地反駁。

    由裏岡先生心情極佳地說:「因此呢,小姐便提議,『明天早上,讓我騎騎她的馬』。」

    在輕井澤這裏,四處都有出借馬匹的店家。他居然為了這件事笑得這般高興,就象是古人說的射人先射馬呢。不不不,由裏岡先生愛慕的女性,應該是姊姊麗子小姐才對吧……

    「這是我平日慣乘的馬。我也經常在這條小路上來回奔馳。來吧,由裏岡先生,也讓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將馬兒轉了個方向。

    我看向由裏岡先生的腳邊,發現他穿著貌似是為了郊遊而準備的運動鞋。「哎呀,眞叫人緊張哪。」

    由裏岡先生戰戰兢兢地將手探向馬鞍。這時,馬匹忽然劇烈地用後腳蹬向泥地。

    瞬間,道子小姐以細小卻尖銳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當時,我正巧看見了道子小姐的表情。雖然隻出現於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她蹙起眉,嘴角上揚。令我覺得:這個人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嗎?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腳邊上的由裏岡先生,應當完全沒發現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著鞭子,以同一手拉過艾克路易的韁繩,再將左手貼在牠的頸項上。光是如此,馬匹就像凍結般|動也不動。道子小姐立即變成盈盈的笑臉,將臉龐貼在馬兒的臉上磨蹭起來,溫柔地小聲耳語著什麽。

    看來她已經安撫住了馬兒的情緒。

    「來吧,請趁現在坐上來。」

    由裏岡先生動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馬匹。

    「哎呀,眞驚人,比起在下麵看,還要來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馬上移動,說實在話,眞叫人膽顫心驚啊。」

    「您說這話,還眞象是個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發出了山鴿啼叫般的咯咯笑聲。

    5

    「請您先抓緊韁繩,雙腳貼緊馬鞍——那麽,試著慢慢走幾步吧。」

    道子小姐將手抽離馬匹的頸項。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聲,然後象是從彈射器彈出的軍用機,起腳狂奔。

    「呀——」

    我驚叫出聲。由裏岡先生應該是嚇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吧。馬兒身後,上下激烈搖晃的尾巴,躍進了我的眼簾。雖然在這種情況下不太恰當,但我不由得心想:馬的尾巴原本就那麽長嗎?

    由裏岡先生拚命地攀住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與之對抗好一陣子,但好景不常,約莫在馬兒跑了十公尺後,他就被甩下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東西後,彷彿在說自己的任務已經達成般,停在前方稍遠處,回過頭來看向我們。牠的嘴巴大幅搖動,象是在笑一樣。

    「您沒事吧?」

    我們奔上前察看。由裏岡先生倒在路邊的草叢裏,邊發出呻吟聲邊扭動身子。似乎是身體哪處受到了強大的撞擊。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開的草根附近伸長手臂。雖然我並未注意到,但眼鏡似乎是掉在那裏了。

    由裏岡先生立即咬緊牙關,按捺下呻吟聲。想必是因為有我們兩位年輕姑娘正盯著他瞧的關係吧。

    「……我、我沒事……眞是讓妳們見笑了。」

    他勉強擠出笑容,但嘴形變得與艾克路易有幾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彎腰察看後,由裏岡先生勉為其難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點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過道子小姐遞出的眼鏡。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輕率了。竟然輕佻地建議您騎上女孩子騎的馬,眞是太不應該了。」

    由裏岡先生依然感到疼痛地笑著,左右搖頭。

    「您的手沒事吧?」

    「嗯,好像是肩膀撞到了樹根還是其他東西……」

    眼鏡僅是飛出去了,框架並未撞歪。由裏岡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鏡。

    「右手還能動嗎?」

    「嗯……」

    應聲後,薩克斯風的名演奏家將放在膝蓋上的右手,一下握緊一下鬆開。「……手指還能動,應該沒有骨折吧。而且已經不那麽痛了。我想再過一個星期,應該就會複原吧。」

    好幾片變作茶色的落葉鬆樹葉,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裏岡先生彷彿是隻要拿下它們,受傷部位就會緩和許多般,以能夠自由動彈的左手捏起葉子,再撣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這時道子小姐哀傷地蹙起柳眉。「我有個不情之請。」

    「嗯?」

    「我勉強讓您坐上了我的馬匹,又害您受了傷——這件事若被他人知曉,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麽勉強呢。不,眞要說的話,應該是我主動拜托妳的才對吧。」

    由裏岡先生舉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搖。道子小姐左手拿著皮鞭,右手邊撫著鞭子邊說:

    「能聽到您這麽說,我眞是鬆了一口氣那麽,您不會宣揚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細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裏岡先生則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請妳不必擔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別告訴其他人呢。畢竟乘上小姐妳的愛馬,身為男人的我卻被甩了下來。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開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麽看都象是在強打精神。

    「謝謝您……然後還有這一位。」

    道子小姐轉頭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願意保密吧?」

    當事者之間都已經達成協議,身為旁觀者的我,也隻能點頭。

    「他的帽子飛去哪兒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問題後,道子小姐輕舉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叢。我馬上就見到一頂帽子正勾在草叢上。

    我走進綠意當中,撿起後遞給對方。由裏岡先生隨意地戴上。

    「那麽,我先失陪了。」

    語畢後,他便轉身背對我們邁開步伐。背影的其中一隻手,正無力地垂掛在身旁。

    「那位少爺在這附近擁有別墅嗎?」

    「——他似乎是住在飯店裏。」

    特地走來了這個地方,卻負傷回去,眞是得不償失。這一天眞是他的倒黴日呢。

    艾克路易從方才起,就象是閑得發慌似地一直等著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馬鞍,輕輕鬆鬆地坐至馬背上。

    我開口了。

    「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請說?」

    「艾克路易這個名字,是有什麽意涵嗎?」

    道子小姐坐在高處,天眞爽朗地微笑,邊撫著栗色的鬃毛邊回答我:

    「——是鬆鼠的意思唷。」

    6

    聽說鬆鼠非常聰明機靈。就連法國一位有名的首相還是大官,也以鬆鼠的圖樣製造徽章。不過,隻要給牠核桃,牠就會開心得不得了。而在輕井澤的街上,也有販賣核桃。

    避暑勝地的最大樂趣之一,就是蹬著腳踏車,前往「街上」買東西。不僅是我,就連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帶隨從,自己走進商店裏,自己出錢買東西。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輕井澤的街道上,可見一整排的橫書招牌,而街上見到的都是華族貴族及外國人的身影——隻有這個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別地方,才會出現這種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個七月都在鎌倉的別墅度過。到了八月,她為了尋求高原的涼風,轉移至此處。她抵達之後,我們立即一同騎著腳踏車,前往街上。

    上午,是車潮洶湧的時期,而到了黃昏與這個時間,街上則是人來人往。

    我按照預定買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則是買了可愛的瓶裝果醬。兩人——同牽著腳踏車,走在馬路上時,正巧一名拿著手杖的青年紳士從小島屋店內走出。小島屋是賣玩具的店鋪。紳士的左手上正抱著一綑煙火。

    「哎呀,您好。」

    紳士親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竄起的新興財閥,瓜生家的嫡長子豹太先生。由於這名字很奇特,我立馬就記下了。至於他的厲害父親,因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親是基於「希望兒子能在商場這條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這樣的心願,才會取豹太這個名字吧。不過,盡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幹練之色,但外表看來仍是個都市少爺。

    「前陣子眞是失禮了。」

    我回禮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於前陣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會,兩人之間才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每個星期,新格蘭飯店都有舞會舉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別墅會舉辦舞會。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會,當時她踩著不讓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紹一下吧。」

    我向後退,向他引見八重子小姐。

    「當時還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會呢。」

    豹太先生的興趣,就是拍迷你電影。在舞會開始之前,大廳裏還架設著放映機。如果在豹太家位於東京的宅邸,應該會將舞會會場設在其他地方吧。但因為是別墅,房間數量不夠。

    配合著年輕主人的興趣,那裏的窗子上皆掛上了黑色簾幕。放映會開始之際,外頭還殘留著些許夕陽的餘暉。一行人就座後,黑色簾幕便悉數拉起。人工製造出的黑暗,更有電影院的感覺。可能就是為了製造這種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與「虎」同音

    「——不隻是拍攝,就連畫麵的編排也很厲害呢。首先,一開始是白絲線般的瀑布。在黑暗當中,涮地浮現出洶湧撲下的水幕。那時大家都嘩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說中了心思般,揚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夠明白我這方麵的用心,我眞是太高興了。這種迷你電影,可說是完全取決於剪接編輯,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絲線般的瀑布為開頭,再以傍晚淺間山的遠景作結尾。雖然技巧純熟,但其實也頗為凡庸——當時我暗暗這麽想。但畢竟我是遊走於社交界之人,這種感想自是隻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經是個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斷掉了吧。那時候,竟然還能連接起來,眞叫我大吃一驚。」

    「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時,需要有強烈的光,同時也會產生強烈的熱。一旦底片勾住了,就會燃燒溶解。那是很常見的現象。若不立即銜接上底片,就無法舉辦放映會了。」

    原來如此,我頷首。豹太先生又道: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話,也就能進行剪接編輯,亦即懂得怎麽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講解了一陣後,最後向八重子小姐說道:「下次也會邀請小姐您前來,屆時請務必蒞臨賞光。」

    這時——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喚著豹太先生。

    在不遠的下方處,有位手持陽傘的和服女性,身旁則站著一名眉頭緊皺,看來怒氣衝衝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頭看著豹太先生大喊。煙火是買給這孩子的嗎?

    「沒規矩,我還在說話呢。」

    這名女孩明明看來都已經七、八歲了,卻還相當傲慢無禮。豹太先生以不怎麽嚴厲的語氣斥責她,然後行了一禮後離去。

    「是他的夫人和千金嗎?」

    我邊望著他的背影邊喃喃低語。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決地予以否定。

    「雖然裝得成熟穩重,但那位少爺還是大學生吧。小女孩則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點點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尋味。

    「他和妹妹,歲數相差很多呢。」

    「這也不是什麽特別稀奇的事。」

    這麽說也是。

    「這樣一來,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師囉?」

    「應該是吧。」

    離去前以眼神向我們致意的女子,有著日本風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話,似乎有點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過腦袋瓜子。

    「不行嗎?」

    「因為,我聽說貴族夫人們選擇家庭教師的條件,就是學識、品格——還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7

    我順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別墅,恰巧冰淇淋剛剛做好,於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濃稠綿密,眞是好吃。

    之後,我們並肩坐在庭院的搖椅上,繼續閑話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於搖椅兩側,上頭附有頂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會放在會客室裏的鬆軟長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頂蓬,因為輕井澤的名產,就是突如其來的雷陣雨與濃霧。要維護好這種搖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頻頻地轉動腦袋,確認四下有無他人。環繞住四周的,僅有白樺樹林。

    「怎麽辦,該不該說呢……」她搖動椅子。

    「哎呀,怎麽啦?」

    「該怎麽辦呢……」

    兩個人一同緩緩地前後搖擺。

    「反正最後都會抵達終點,現在隻是在兜圈子罷了。妳想說的話,就說呀。」

    「……妳要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唷。」

    八重子小姐將臉蛋湊了過來。

    「聽說呀,道子小姐將會與方才見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爺成婚唷。」

    「哎呀……」

    本科畢業的同時便結婚的千金小姐,並不少見。當然,她們之前便已訂下婚約。可是,一聽到眞有同班同學也是如此,還是讓我有些吃驚。

    「……我還以為道子小姐會和某位大名華族成親呢。」

    「我也是呀。不過,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繼承,大姊會許配給皇族——抑或者是家世顯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這樣一來生下的孩子不是軍人,就是許配給軍人吧。」

    「是啊。」

    不管願不願意,皇族與大名華族男子,都得進入陸軍士官學校或是海軍學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讓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裏,例如與商界聯姻結盟。就連瓜生家,能夠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榮呢,而且也能鞏固在政界及軍界的關係。當然是皆大歡喜呀。」

    道子小姐個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於不少人家僅是家世好,但生活並不富裕,能夠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確也是一種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雙眼莫名地熠熠生輝。

    「妳認為,道子小姐看過偃息圖(注8)了嗎?」

    雖然一頭霧水,但那是在結婚之前必須先看過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隱約明白她在說什麽。她是在哪兒學到這個詞匯的呢?千金小姐也會口出令人費解的話語呢。

    這時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腳踏車前籃裏的核桃,於是接著聯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騎馬吧?」

    「是呀。」

    「都是借來的馬匹嗎?」

    「是啊。一次借兩、三匹,再簽訂一個夏天的契約。因為想騎馬遠行時,若不能立即騎乘,可就麻煩了。」

    「道子小姐的馬兒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宮圖。

    八重子小姐主動說出那個名字。其實,這個名字我有些難以啓齒。因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隱約與鬆鼠有幾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馬吧?」

    「嗯。她還特地帶著馬伕,從東京帶到這裏來呢。」

    有川家似乎經常得到桐原家的相關信息。

    「這麽說來還眞的是愛馬呢,看來她非常喜歡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點了下頭。

    「——那匹凶悍的馬兒,隻讓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這一點,想必也讓她覺得很可愛吧。」

    我啦口無言。可是同時又覺得「其實我也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答案」。說不定就是因為牠到處橫衝直撞,才會取名為艾克路易吧。

    當晚,瓜生家別墅的方向升起了煙火。

    白天見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著夜空,興高采烈地四處走動的模樣,卻浮現在我的眼前。

    8

    為了逃開東京的酷熱,弓原姑丈與姑姑也會來到這裏。也許是因為檢察官這個職業的關係,他無法取得太長的假期。他們來輕井澤,習慣住在我們家的別墅,每年也都進住固定的房間。

    先前已問了列車到站的時間,因此我決定坐車前去迎接。

    「妳覺得輕井澤這個地方如何?」

    我詢問貝琪。

    「空氣十分清新,是個舒適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著到處跑來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鄰近地區,我們就會騎腳踏車往返,但想去高爾夫球場、牧場,或是想從山頂上向下眺望時,就會坐車。

    貝琪心情極佳地答:

    「怎麽會呢。光是風景接二連三地自眼前飛逝而過,就有種涼風吹拂過體內的暢快感。鳥兒的鳴叫聲也是各式各樣,連耳朵也享受到了音樂的饗宴。」

    「我啊,就是覺得這點可惜。」

    貝琪歪過戴著製服帽的後腦勺。

    「為什麽呢?」

    「我還以為能聽到三寶鳥的叫聲呢。」

    「啊啊……三寶鳥每年都會啼叫嗎?」

    「我從未留意過,但大概至今都未曾聽過吧。」

    「那麽,為何今年會特別期待聽見呢?」

    「這件事我還沒跟妳說過吧。」

    我說明了前陣子收到三寶鳥標本一事。

    就在轉述的期間,福特已來到了輕井澤車站前方。穿過剪票口走來的姑丈,微笑著朝我們揮了揮手。

    在快要抵達別墅之際,車輛追過一名賣香菇的少年,鬆子姑姑像個孩子般開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見到了這孩子呢。」

    少年戴著帽簷寬大的老舊草帽,穿著深藍色的上衣與農家褲裙,背著偌大的竹籠。籠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來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吧。

    山中的名產不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將原本該是晚餐才會出現的玉米,當作是下午的點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塗得厚厚一層唷。」

    「是。」

    前島也早已銘記在心。以玉米來說,比起精心調製的法國料理,這樣的烹煮方式還要美味數倍。我也作伴,一同享用這股難以言喻的自然甜味。

    接著,我們在陽台上飮茶,不久日頭開始西下,林木之間像在宣告黃昏已降臨一般,逐漸飄出濃霧。

    姑丈站起身欣賞這陣白霧繚繞,點燃一支香菸。接著他銜著菸,走下庭院。赤紅的小火光在濃霧中逐漸變得模糊,最後連同人影完全沒入白色紗幕的另一端。

    「雖說是每年都會出現的景色,但這裏的霧,眞的就象是緊逼而來似地源源湧出呢。」

    鬆子姑姑說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點。乳白色的細微水珠時而稠密、時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經眼前。視野裏全都是白霧,甚至看不見應該近在手邊的楓樹。

    有股淡淡的菸草氣味。因為我討厭香菸,並不覺得是香味。

    邊看著腳下邊往那兒走去後,我看見了紅色光點。

    「姑丈。」

    「英子,怎麽啦?」

    姑丈以指尖挾住香菸,移往下方,轉頭看向我。

    「有一點小疑惑罷了。」

    「喔?」

    「在濃霧中抽菸的話,味道會不一樣嗎?」

    姑丈將視線轉向指尖。

    「妳為什麽會有這種疑惑呢?」

    「一旦起霧,無論是仙貝還是餅幹,都會馬上受潮變軟。」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這時若摻雜了濃霧,難道不覺得濕氣很重嗎?」

    「喔喔。」

    姑丈狀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為我不抽菸,所以不曉得,才會心生這個疑惑。一旦出現了找不出答案的問題,就會讓人很在意吧?」

    「是啊。」

    姑丈應聲後,又抽了一口。

    「香菸會受潮嗎?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會懷有這種疑問吧。因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著姑丈說出答案。姑丈接著說:「無論是在霧裏,還是外頭,都一樣喔。」

    「是嗎?」

    「是啊。」

    姑丈頷首,又補充道:

    「——不過,我認為在濃霧裏抽菸,味道比較不好。」

    「不是一樣嗎?」

    這樣一來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嗎?

    「是啊。味道,並不光隻是憑舌頭去感覺。像現在這樣在霧中抽菸的話,就算吐出了煙霧,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馬上就會融解在白霧裏。」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當中抽菸,一點也沒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覺唷。不過,這畢竟是我個人的感覺。若問其他人,也許妳會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轉動身體,詢問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這邊走沒錯吧?」

    厚重的霧流完全遮掩住了視線。我依據樹根及石頭的位置,指示出正確的方向,並站在前頭。

    「先前在戶塚町的案件裏,英子就曾經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難為情,於是我緘默不語。姑丈又說:

    「妳方才問我問題時,我也覺得那絕不是隨口問問。我眞想讓負責捜查的人員向英子好好學習呢。這世上,無論是怎樣的事物,都象是從火車窗戶向外眺望的風景,從我們麵前眨眼即逝。能夠從這樣的風景中,湧出『哎呀,那是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呢?』這些困惑,其實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難之事喔。」

    起霧後,四周突然變得極冷。當晚,美味的清湯率先溫暖了我們的身子。草帽少年前來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湯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會受邀參加各處的午後或夜間派對。因為檢察官此一職業,相當能引起人們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從高原上悠閑生活的窗子當中,窺看外頭令人心驚膽跳的場景吧。

    話雖如此,身為公務人員的姑丈,總不能生動逗趣地轉述實際發生的案件。不過,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閱讀偵探小說。想必他偶爾會從故事當中,挑選出說故事的主題吧。待滿足了主人及賓客的好奇心,盡到了社交的義務後,再打道回府。

    這樣的邀請已是稀鬆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達輕井澤的數天之後,在即將要用午飯之際,突然出現在庭院裏的邀請使者,卻不是尋常人物。

    別墅並不是四周都以高聳的圍牆圍起。正當我走出前庭之際,傳來了輕快的馬蹄聲。

    一匹栗色馬兒從山毛櫸吃立的轉角處現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這裏跑來。道子小姐象是正乘著規律拍打的波浪,身體前後搖晃,接著拉起韁繩,製止了茶色的律動。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輕打了聲招呼,爾後直接坐在馬上詢問: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嗎?」

    「嗯,應該是有。他還說——可能會坐在外頭的椅子上看書呢。」

    沙沙沙,林木的樹葉摩挲作響。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來。」

    「——使者?」

    我不由得重複她說的話。有不少大學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間在輕井澤打工。他們會戴著方形學生帽、騎著腳踏車,托送各式各樣的物品。姑且不論那些大學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裏代代侍奉的忠臣們聽見了,

    肯定會吃驚得暈厥過去吧。

    「是的。待用過午飯之後,希望妳與弓原先生能夠蒞臨賞光。」

    「地點是?」

    「瓜生家的別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聲。

    「為什麽?」

    我不由得不斷提出無聊至極的問題。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請眾人欣賞他自製的電影。方才我從瓜生家別墅的前方經過,剛好和現在一樣,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裏。寒暄幾句之後,就決定了這件事情。」

    由於自己早已聽有川小姐說過,不免覺得這樣有些愚蠢。

    ——沒什麽大不了的。就隻是未婚夫妻之間相會時,假借我們來掩人耳目吧。現在還不能兩人單獨看電影吧,所以才會邀請他人前往。

    可是,會思考這些事情,這才是眞的無禮庸俗吧。正所謂——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好心會有好報。

    「我知道了。」

    之所以會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見見他吧。既然我已說了他有空,如今也無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麽,放映會於兩點開始,請千萬不要遲到唷——絕對。」

    道子小姐嚴加叮囑之後,象是辯解般又補充說道:

    「當個使者四處亂跑,比單純的馭馬馳騁還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話,任何事都會覺得好玩吧。

    「您接下來還要去其他地方嗎?」

    沒有下馬,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如果要通知賓客放映會於兩點開始,時間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後,拉起左邊的韁繩令馬匹回頭。

    10

    姑丈也問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認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搖搖晃晃地還比較輕鬆愜意。

    「不管是瀑布還是淺間山,都不是看著眞正的風景。做什麽要特地舉辦這種活動呢——」

    她說得十分冷淡。

    當貝琪開車送我們抵達瓜生家的別墅時,總覺得當下的氣氛有絲古怪。

    沒有下人出來迎接。豹太先生出現時,動作也莫名僵硬。更怪異的是,那名賣香菇的少年也在場。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邊,從草帽底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瞧。

    豹太先生與初次見麵的姑丈互相寒暄後,接著說明為何別墅會一片空蕩蕩。

    「——其實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難得來輕井澤,不去走一趟的話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長椅上無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話。雖然不是登山,但我也會在樹林裏信步閑晃,還曾經碰巧看見雉雞呢。眞是漂亮。」

    在東京,姑丈甚至家裏也擺了雉雞的標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過,我們家的人,光是親近花鳥風月還嫌不夠呢。一行人臨時起意,打算一邊望著美景,一邊吃飯。在馬車上,還疊進了壽喜燒等多種炊煮工具。可是從半路上開始,就隻能用扛的,可還眞是辛苦。不過,大夥兒還是興衝衝地出發了。」

    姑丈脫下獵帽,以手旋轉:

    「這麽一來,你負責看家囖?」

    「是的。其實,舍妹的家庭教師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當聰明的才女,比較擅長動腦——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馬上就會累得氣喘籲籲。但獨留一個女子在家中實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於是就留下來了。」

    「這時,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現嗎?」

    「是的。大夥兒都出門了之後,果然很無聊呢。於是我提議,不如再舉辦一次放映會,邀請大家前來吧。於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傳遞信息這項H作,轉身又策馬離開。」

    我看向戴著草帽,彷彿正戴著香菇形雨傘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顎,接著又緩緩垂下頭。他以與體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說了些什麽,但不曉得是因為那是地方方言,還是聲音太沉悶了,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應該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後詢問豹太先生。「……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舉辦放映會,那就需要幫手,例如搬個機器什麽的。恰巧這個孩子正好出現,我便臨時雇用了他。當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買下了。離開之際,請帶一些回去吧。」

    接著,我們直接被帶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東京的瓜生宅邸,想必會引領我們前往豪華的會客室。然而別墅的房間數量太少。這個既能成為舞會會場,又能成為大廳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簾幕。

    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有川小姐也會一同出席。然而,從塗成淡藍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卻是薩克斯風的名演奏家由裏岡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紹過雙方之後,向我們低頭致歉:

    「現在本應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實在不足,眞是萬分失禮。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們就開始。放映會結束之後,我們再來喝杯茶吧。」

    爾後,他帶著少年走入屋內。

    姑丈邊拉著右耳垂,邊仰望天際。原本蔚藍的青空,忽然間象是罩上了一層薄紗一般,整個暗了下來。高原的天氣眞是變幻莫測。

    我若無其事地詢問由裏岡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傷的地方還好嗎?」

    「已經好很多了。從手肘處開始,已跟之前一樣能自由活動。隻不過,抬高手臂時,還是會有點疼痛。」

    他做出了一個象是想模仿外國人聳肩,但又不夠徹底的動作。斜斜下垂的手臂顯得很長。

    「現在能吹薩克斯風嗎?」

    「很遺憾地,沒辦法像原本吹得那麽好。我想返回東京之際,應該就會痊愈了。」這番話裏想必懷抱著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騎馬到飯店通知您的嗎?」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現至腦海中。「是啊,我嚇了一大跳呢。她竟然親自主動前來。」

    由裏岡先生倏地壓低音量,補充道:

    「……也許算是為了前陣子的事賠罪吧。」

    如果有這層含意的話,邀請墜馬事件的當事人與目擊者二人,那就說得通了。

    「——由裏岡先生,能麻煩您一下嗎?」

    豹太先生探出頭來。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嗎?

    被喚進屋裏的由裏岡先生過了片刻便又回來。不知為何帶著嘻嘻的賊笑。接下來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詢問返回的姑丈:「怎麽啦?是幫忙嗎?」

    但姑丈僅是不悅地說了句:「不,隻是點無謂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變暗。這時從別墅的後邊方向,傳來了馬蹄聲。

    道子小姐將艾克路易拴在庭院裏的白樺木之間。這樣一來,全員似乎都到齊了。這場放映會的觀眾還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請下,一行人走入屋內。由於今日不是舞會,因此屋內備有室內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騎馬靴上的髒汙後,再以一副早已習慣的神情,脫下看似極為合腳的馬靴。

    走進屋內後,大廳是一片昏暗。在放置著放映機的桌子上,還有一個小型台燈。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內,有種置身於地下室的錯覺。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語氣道:

    「總之,先開始放映吧。」

    放映機的左側,並排放著兩張椅子。最靠牆壁的那張椅子,是椅背極高的英國風椅子。想必是為了不礙到後方的人,才會放在最外圍吧。道子小姐則坐在不遠處的旁邊。由於有人輕輕點頭致意,我才發現某人正坐在那張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師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邊的椅子上,操縱機器。

    後列的三張椅子,則坐著我、姑丈,以及由裏岡先生。

    放映機上已裝上了上下兩卷膠卷,隻要按下開關便可放映。燈光幾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滅,放映隨即開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請我們前來,應該是新作品吧,沒想到自黑暗當中浮現而出的,仍是白絲線般的瀑布。

    姑丈的話聲響起。

    「在這種深山之中拍攝,很辛苦吧。」

    「說麻煩的確是麻煩,必須要帶各式各樣的設備前去才行。就連底片也要帶很多,畢竟一卷隻能拍三分鍾。想拍出眼前這樣的捕捉瞬間畫麵,重點就在於要拍攝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對了對了,攝影機的發條也是一大問題。每轉一次,能夠拍攝的時間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後一刻,旋轉的速度就會變慢。」

    「轉一次大約可拍攝多少時間呢?」

    「嗯……大約是三十秒吧。不過,幸好平時不怎麽需要拍攝超過三十秒的鏡頭。」

    「喔。」

    我頓時有種錯覺,彷彿聽見了豹太先生所架設的攝影機裏,發條正發出了嘰嘰嘰不斷鬆開來的聲響。同時,眼前的景象被吸進底片上頭。

    在昏暗的房間裏,在框起的明亮畫麵當中,某天的身影被收錄在其中的小牛,正討喜地邁開步伐。這是牧場的場景,有如充滿了陽光的另一個世界。

    隻是除此之外,從黑色簾幕的微小隙縫當中,也閃過了如同刀刃般刺進視覺裏的現實亮光。是閃電。接著,是山崩般的雷鳴。

    我不由得縮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別墅彷彿成了一輛忽然衝進水中的列車,雨聲嘩地將四周緊緊包圍。

    住在輕井澤的人早已習慣突如其來的雷陣雨,但待在封閉的人工黑暗空間裏傾聽雨聲,更讓人靜不下心、更加心浮氣躁。

    完全不知現實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著。多半是從遠離鏡頭的地方出聲呼喚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將臉龐轉了過來。遲疑一陣之後,咚咚地走上前來。畫麵上的小牛臉龐逐漸放大。牠就像個訓練有素的演員般,可愛地歪過腦袋。

    這時畫麵一轉,應該會映照出盛開在河畔的野薔薇。記憶中是如此沒錯。但下一秒,我六神無主地發出悲鳴。

    小牛的臉龐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盤起身軀的大批蛇群。緊接著,一陣足以撼動人身的巨聲響徹整個房間。

    發出尖叫聲的人不隻是我。象是為了逃離大特寫的可怖畫麵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畫麵上出現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動。接著道子小姐移動至牆邊,單手放在一旁的英國風椅子上。

    「開燈吧。」

    弓原姑丈沒好氣地開口。

    「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話聲應道。此時畫麵早已變回了原本平靜的牧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盡管雷陣雨的雨勢驚人,但所幸沒有造成停電。放映機停止後,電燈打開。

    四周滿溢著亮光,異樣的空間也在轉眼間變回極為普通的房間。

    姑丈起身拉開黑色簾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現下又增加了外頭昏暗的光線。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裏岡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邊,左手上提著象是厚盤子一樣的東西。是銅鑼。

    在別墅生活時,有些人家會敲響銅鑼,以示夥食已經煮好了。也有些人家,會將銅鑼固定住,懸掛在屋簷下方。想必這個銅鑼,也在瓜生別墅裏盡到了這樣的職責。隻是,眼下這物品並不是用來通知我們湯品已煮好。

    「剛才那是——你嗎?」

    雖然這樣對年長的人很失禮,但我還是不由得用了質問的語氣。畢竟我剛才發出了慘叫。在畫麵切換的同時,發出荒謬巨響的肯定就是這個銅鑼。

    「……啊、是。」

    由裏岡先生與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應聲。就象是個自以為有趣而做了惡作劇之後,卻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著鼓槌。盡管右肩還未完全痊愈,但打響銅鑼這麽簡單的動作,自然還是可以辦到。縱然如此,他還眞是盡全力地敲打。那時,彷彿有人忽然從身後「哇!」地一聲嚇唬自己一樣,我的心髒差點要停止跳動了。

    「那個……那個……」

    同樣斷斷續續的話聲,這回從前方傳來。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搖動著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兒。不對,似乎是正攙扶住對方,以免對方倒下。頭發與一截斜紋編織的和服肩頭,從椅背上露出來。道子小姐的呼喊聲半是在叫那個人,半是在呼喚我們。

    「井關小姐。」

    豹太先生呼喚著對方的名字衝上前去,將雙唇湊近對方耳邊:

    「怎麽回事?妳還好嗎?」

    道子小姐將她交給豹太先生,自己則站起身,用雙手彎起始終握著的鞭子,開口說道:

    「她一直靜靜地在旁邊觀看。可是,剛才那陣巨響之後,她的模樣突然變得很奇怪,雙腳不斷抽搐,還發出呻吟聲……」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皺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識的人。她的單腳上還勾著拖鞋。隨著抱起的動作,拖鞋往下滑落,發出「當」的聲響。

    那位井關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見過的家庭教師。豹太先生將她搬至長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問:

    「她還有呼吸嗎?」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語氣回答:「這、這個……我也不曉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關小姐的額頭。與其說是她流汗了,倒比較象是豹太先生雖然想做些什麽,但一時間又想不到,隻好先替她擦汗。

    雷鳴轟隆作響,閃光刺入眼簾。道子小姐頻頻看向窗戶,折彎手中的鞭子,然後焦急地說:

    「各位,在這種情況下說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馬兒最討厭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應,姑丈便說:

    「我想也是。這裏看起來也沒有可以代替馬廄的適當場所,要是馬匹失控可就麻煩了。」

    我們家的福特則停在前院。而司機的工作,大多時候都是等待比開車還要來得多。我從一旁插嘴建議:

    「讓別宮送您回去吧。折返時,再從府上載來一位能夠騎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慮地打斷:

    「不,這段時間我會非常擔心。馬具一旦吸了水,就會不斷變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閃電與落雷的聲音。雖是無理要求,但我想盡快趕回去。」

    姑丈想必是擔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濕也不要緊嗎?」

    這時的道子小姐,將睏倦慵懶的細長雙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當然。我已經習慣在雨中騎馬了唷,畢竟我是在輕井澤騎馬呀。而且別墅也很近。」

    仔細想來,遠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當常見的事吧。隻有天氣,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會對任何人客氣。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濕淋淋地返家,這在東京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在輕井澤卻另當別論。

    「既然如此,請快點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馬兒,會立即搭車過來。」

    姑丈搖頭。

    「沒有這個必要了吧。畢竟這件事與小姐無關。雖說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但如果傳出了奇怪的謠言,那也令人頭疼。就當作妳沒有到過這裏吧。」

    姑丈有些勉為其難地擠出微笑:

    「回去後,請記得喝杯溫暖的飮品,然後好好休息吧。」

    發生在東京的案件,有時也會與上流階級的人有關。姑丈了解這種時候會有多麽麻煩。因此請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還比較輕鬆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閨秀的風範,溫馴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我一路送她直至門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開大門,山的方向便傳來了落雷巨響。雨聲之中,可以聽見艾克路易的嘶鳴與蹬著地麵的馬蹄聲。

    道子小姐轉過頭來朝我輕輕頷首致意後,重新麵向屋外。接著揚起鞭子,劃開眼前的銀線。

    爾後奔進雨中。

    13

    象是要追隨道子小姐的腳步一般,弓原姑丈也走至屋外。手上拿著豹太先生所畫的、前往醫生住處的簡略地圖。

    他撐起置於門口的油紙傘,走近黑色福特,對貝琪說了幾句話。

    雨滴猛烈地潑灑在紙傘上。雨水象是正搬運著透明的簾幕般,從庭院那裏化作一條湍急的水流,流經眼前的小路。

    在這裏,即便是夏天,隻要天氣稍有變化,就會令人想加件外套。我看著外頭的大雨,手臂也變得冷冷冰冰。

    姑丈離開福特後,貝琪發動引擎,不曉得要去哪裏。

    「我已經吩咐她,開我們的車去找醫生過來。」

    回來後姑丈說明。

    「她能得救嗎?」

    姑丈頓了一拍後說:

    「似乎已經不行了。不過,還是得請專家前來診查。」

    我無法應聲,帶著沉重的心情,緘默不語地走進房內。就算我沒來參加,這場放映會還是會照樣舉行。結果是一樣的。可是——如此心想的同時,卻又不禁思索,難道就沒有其他種可能,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發生嗎?

    兩位男性站在長椅前。是豹太先生和由裏岡先生。看樣子,他們都對這樁突發事件感到錯愕茫然。姑丈拉過方才成了觀眾席的椅子,圍成一個圓圈。由裏岡先生的椅子上放置著銅鑼與鼓槌。我則拉來道子小姐曾坐過的椅子。

    「這邊請。」

    「好的。」

    我們各自就座。姑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席,抑或者該說是司儀。「我想各位也都曉得,我在東京是擔任檢察官此一職務。這件事,基本上算是離奇死亡,也就是意外事故。不過,至少在形式上,還是得通報警察一聲才行。警方那邊,就由我出麵說明吧。」

    豹太先生滿臉敬佩地點頭。姑丈看向長椅上的女性。

    「那位是」

    豹太先生接話:

    「她是井關,井關美和子。方才也說過了,是舍妹的家庭教師。為了不打擾到眾人,於是請她在房間的角落裏欣賞電影。」

    豹太先生這時頓了一下後,像在辯解似般補充道:

    「……我想,她一直待在別墅裏頭,會很無聊吧。」

    「也就是好心反而害了她嗎?」

    姑丈玩弄著耳垂,回想起先前在庭院裏說過的話。

    「我記得你說過,她不擅長爬山吧。」

    「是的。因為她英語發音很漂亮,我們才會雇用她。但運動方麵,她似乎不是很拿手。」

    「會氣喘籲籲吧。」

    「是的。」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比說—她至今,曾經有過心絞痛發作的病曆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本人或許認為病曆會影響到錄取,所以就隱瞞沒說吧。至少來我家之後,並沒有發生過暈倒的情形。那個……雖說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同,但忽然受到驚嚇之後,有人會發生這種事嗎?」

    「我不是醫生,所以不方便斷言。但如果是心髒不好的人士,的確有可能。」

    「是嗎……」

    豹太先生舉起手上的手帕正要擦拭額頭時,多半是想起了方才手帕才貼在井關小姐的額頭上,便又放回膝蓋。

    「竟然嚇到了不該嚇的人呢。」

    「眞不知該怎麽賠罪才好……」

    姑丈的神色五味雜陳:

    「不,倒是我,反而才該覺得羞愧。畢竟事前就已經接到通知了。回想起來,眞是有些孩子氣。早知如此,當時應該要阻止才對。可是,人永遠無法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就是豹太先生叫姑丈過去時的事。大概是跟姑丈說了「我打算稍微嚇一嚇小姐她們。我會在放映途中打響銅鑼,請做好心理準備」——之類的話吧。倘若如此,我終於能明白,為何一開始被叫進去的由裏岡先生,出來時會笑嘻嘻的了。

    「我、我也是,如果不敲得那麽用力就好了」

    姑丈轉向由裏岡先生:「銅鑼是預先放在你座位旁邊的吧。」

    「是的,就放在椅子下麵。瓜生先生說這是為了『助興』,我才會協助他……海頓(Franz Joseph Haydn)作有一首《驚愕交響曲》。就是突然以甚強的節奏,嚇醒那些在演奏會上打瞌睡的貴婦人們,所以才叫『驚愕』。就和那個一樣,我們隻是想開點小玩笑……畢竟桐原小姐,無論麵對何事總是冷靜自持。所以我才想看看那位小姐嚇得跳起來的模樣不不,原本是心想,結束之後,就能藉此取笑她的」

    看來我之所以受到邀請,就隻是當個陪襯。

    話雖如此,畢竟由裏岡先生曾從艾克路易背上掉下來,糗態百出。他會想嚇嚇道子小姐——如果他是個孩子氣的人的話——的確是相當自然的反應吧。

    「你收到的指示,就是在切換到蛇的畫麵時敲響銅鑼吧。」

    「是的。」

    「光是那副畫麵,就已經夠『驚愕』的了。再加上敲銅鑼,就做得太過火了。這樣吧,就說她是『因為看了畫麵裏的蛇而突然發病』,如何?」

    豹太先生頷首。

    「這種說法比較穩妥呢。那麽就說她是『碰巧看到蛇』……」

    我總覺得再這樣下去,由裏岡先生會愈來愈像個惡人。

    「是『碰巧』嗎?」

    三人看向我。

    「我記得之前,應該沒有蛇的畫麵吧?」

    姑丈靜默地看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慢呑呑地開口:「沒錯。桐原小姐之前就已看過了牧場的電影。所以我才在想,如果突然出現一個記憶中未曾有過的畫麵,她一定會嚇一跳。」

    「那麽,你是故意加進那個畫麵的吧。」

    「是的。」

    姑丈本要取出菸草盒,大概是認為不太恰當,便又收了回去。

    「你是在哪裏拍到那個畫麵的?」

    「我拿著放映機,到處物色有沒有什麽好的素材時,偶然間在矢崎川的河灘上看見了蛇群。我想有這麽多蛇會聚集在一起也是難得,便將鏡頭對準牠們。」

    我瞪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的聲音變得更是正經。

    「——可是,衝洗完底片之後,我便發現這個畫麵毫無用途。畢竟旁人看了,也不會覺得高興。」

    「說得眞是沒錯。」

    「我在想,下次又讓客人觀賞同樣的影片,未免太過無趣。所以想到,可以做一個影像的驚喜箱。因為剪接底片,是件非常簡單的作業。」

    「從箱子裏頭,究竟會出現惡鬼還是蛇呢——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是的。」

    統一證詞——這樣說也許不太好聽,但總之,大人們就此說定了。對外一致宣稱「畫麵裏突然出現蛇群,井關小姐嚇得失去意識」。雖然這說法不夠完整,但也沒有錯。

    這時姑丈又問:

    「那個賣香菇的孩子呢?現在在哪兒?我記得他方才就在井關小姐的椅子邊,移動底片罐吧——」

    「準備結束之後,我就給他錢,讓他從後門回去了。」

    姑丈點點頭。

    「回去了啊。也就是說,他不知道這件事吧。」

    「是的。」

    即表示不需要封口,以免「傳出奇怪的謠言」。

    看向終於不再傳來雨聲的窗子,姑丈又說:

    「對於去爬山的人們而言,還眞是災難呢。」

    我們也是——話語中似乎帶有這種含意。

    「我想他們應該有準備雨具吧……」

    豹太先生答。

    姑丈和由裏岡先生,與死去的家庭教師素未謀麵。但豹太先生應該與她交談過,眞希望他能顯露出更多的反省與哀傷之色。

    商談一陣之後,醫生抵達了。姑丈要我坐著返回的車回去別墅,因為之後是大人們的工作。

    大雨,已完全止息。

    14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的父親,以及對酷熱大感吃不消的大哥,終於都來到了輕井澤。

    姑丈回到東京去了,與他們錯身而過。雖然俗話說「不吐不快」,但關於放映會一事,姑丈臨行前還囑咐我:「可千萬別多嘴。」

    那是當然。要是一不小心對雅吉大哥說了,他肯定會追根究柢地詢問來龍去脈吧。倘若最後還說出了什麽不得了的臆測,那可就麻煩了。

    當時情況太過驚慌失措,不及細想,一且冷靜下來之後,我便發現,有幾個地方不太對勁——

    隻要向某人轉述,在過程中,自己的思維也許就會愈來愈清晰吧。既然如此,那個「某人」要找誰,當然是顯而易見。

    弓原姑丈稱讚我有「發掘疑問的才能」。但是,我是在貝琪出現之後,才開始有了那些想法。

    隻要與貝琪交談,彷彿是流動的霧凝聚成了有形體的雲一般,原本隻是感到「古怪」的「心情」,就會變作是明確的「疑惑」。就象是教導走路方式一樣,也許在不知不覺間,貝琪啓發了我思考的方式。

    貝琪正用冷水洗車。我請她陪我一起散步,她便穿著製服跟在我身後。

    時間是傍晚時分。打橫照來的日光,灑進落葉鬆樹林裏。樹木在前方的道路上烙下一條條細長的影子,彷彿是斑馬肚子上的橫線。

    頭頂上方,樹葉叢生的枝椏綿延不絕。反而使得穿過直線樹幹,灑落在腳邊的陽光,顯得特別明亮。

    坐車從瓜生家別墅返回自家別墅時,我已向貝琪說明了事情的概略經過。接著,我試著提出心中升起的疑問。

    「瓜生先生他呀,在街上遇見的時候,還特地對八重子小姐這麽說呢。『下回放映會一定會邀請您參加。』因此,這次的放映會,即便道子小姐很特別必須先邀請,但接下來,應該是先通知有川伯爵家的千金八重子小姐,而不是我,這樣比較自然吧?」

    貝琪答:

    「倘若他的目的是要對桐原小姐惡作劇,那便算不上不自然。」

    「所以這意思是,雖然不能對有川小姐做出失禮之舉,但如果是我,就很適合當個陪襯一起參加?」

    「怎麽會呢。小姐您是一位端莊穩重的人,想必是因此認定您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嚇得不斷嚷嚷,才會邀請您吧。」

    「唉呀,還眞是吹捧我呢。」

    鳥兒發出啼叫,音色很象是長時間抖動著某個東西。見我朝鳥叫聲的方向望去,貝琪說:

    「是知更鳥呢。」

    「杜鵑與知更的叫聲雖然都很常聽見,卻都看不見牠們的身影呢。」

    「和麻雀及烏鴉不同,很少有人親眼見過吧。」

    我再次邁開步伐。

    「事後回想起來,對方會邀請姑丈,未免也太湊巧了。簡直就象是為了請他處理善後,才會邀請的吧?如果是因為這樣而邀請我,就說得通了。」

    貝琪靜默不語地跟在後方。

    「當然,這樣的假設太大膽了。因為這樣一來,就表示瓜生先生早已預料到會發生這起意外。」

    「是啊。」

    「即便是讓井關小姐觀看可怕的畫麵,又敲響銅鑼,誰也不能預見,這種意外一定會發生。就算知道井關小姐的心髒不好也一樣唷,這是無法事先預料到的。」

    「是的。」

    「如此一來,雖然很毛骨悚然,但以這些為前提所能推測出的結論,就隻有一個。」

    「是的。」

    貝琪彷彿知道我打算說出什麽。

    「像那樣,不向任何人介紹,直接讓井關小姐坐在房間的角落裏,太奇怪了。」

    「是的。」

    「井關小姐在我們進入屋內的時候,該不會早就已經——沒了氣息吧?任誰都會這麽想吧。」

    知更鳥再次高聲啼叫。

    15

    「是嗎?」

    貝琪的反問,聽來象是在裝糊塗。我不予理會,繼續說:

    「可是,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貝琪神色自若,視線象是在追逐著鳥叫聲,看向遠方的樹梢:

    「為什麽呢?」

    「我問過姑丈了唷。我本是想不露痕跡,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會出現這種疑問,所以相當具體地回答了我。就在姑丈走進屋內,瓜生先生告訴他銅鑼一事時,聽說在途中,瓜生先生與井關小姐說了幾句話。」

    這時貝琪頭一回顯露出興趣。這是我還未告訴貝琪的新情報。「首先,姑丈走進屋內後,瓜生先生就站在門口旁邊,然後悄聲地告訴他惡作劇一事。當時,姑丈瞥了一眼椅子的方向。黑色簾幕已全數拉起,屋內非常昏暗,但還是可以見到斜紋編織和服的袖口。也因此看得出對方是位女性。姑丈甚至還想,『他其實想嚇的是坐在那兒的人吧。』——瓜生先生在談話途中說了句『抱歉』後,便走向那位女性,說了類似『妳就靜靜地坐在這裏就好了』這樣的話。井關小姐則回答:『我知道了。』」

    ——怎麽樣?我看向貝琪。她說:

    「盡管如此,小姐您還是無法信服吧。」

    「沒錯。」

    「畢竟您還特地跟我說了這一番話呀。」

    「妳有什麽想法嗎?」

    嗯——貝琪思索一陣後:

    「瓜生先生除了是位大富豪之外,還是位會去鑽研興趣的人呢。」

    「是啊。」

    「好比說,他有可能是事先將井關小姐回答的部分,錄在收音機裏。然後再一邊播放,一邊與她對話——這樣的推想如何呢?」

    「不無可能。隻是,錄音帶的聲音與現實中的聲音,聽起來還是不一樣吧。姑丈也說,那確實是眞實人類的聲音。」

    「那麽,是瓜生先生具有八人藝的才能嗎?」

    「八人藝?」

    「就是聲調。是指一個人可演出男女皆有的八個人聲音的技藝。」

    若是去曲藝場,可以見到擁有這項才藝的人嗎?在宴會的餘興節目上,我倒是曾看過說書、落語、魔術與雜耍。但是,卻沒聽說過八人藝。

    「我想就算他再怎麽鑽研興趣,應該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這倒也是呢。」

    我走上橫跨溪流的小橋。水流激起了聲響,湍急滾動。

    我就象是一個麵對遲遲說不出答案來的學生,心中感到焦急的老師。

    「即便如此,『其實井關小姐早已死了,但她卻能回話』這種情況,還可以想到另一個推論。」

    「是嗎?」

    「沒錯。就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根本不是井關小姐。」

    貝琪歪過頭。

    「這可眞是大膽的假說呢。您的意思是,瓜生先生藏著一位不為人知的秘密女性嗎?」

    「如果是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我渡過橋後,又退回了幾步,目光落在眼下的清澈水流。貝琪安靜地跟在我身旁。

    在高度約莫是一個大人身高的下方處,水流不斷滾動。一隻橙黃色的蝴蝶吸附似地停在潮濕的黑色岩石上,動也不動。乍看之下,象是在吸著岩石表麵的河水。

    16

    「不對勁的地方,還有很多。象是道子小姐特地前來邀請我們,就是其中一件。還有,她騎著馬前來參加放映會也是。無論是多麽簡略的邀請,桐原家的千金竟然會直接穿著騎馬服進入屋內,實在是太奇怪了。一般都會換套衣服,再請司機開車送自己過來吧。」

    貝琪頷首,表示同意。

    「另外最奇怪的,就是艾克路易。」

    「是桐原小姐的愛馬吧。」

    「沒錯。道子小姐當時眞的很擔心待在雷雨中的艾克路易。這點我很能明白。可是正因為明白,才覺得奇怪。」

    「小姐是指她開口表示擔心的時機吧。」

    「對。無論是打雷還是下雨,都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既然擔心艾克路易,那麽在天氣開始變壞之時——至少,在開始打雷時,就該回去了吧。那樣子簡直象是——」

    「象是特意一直在等待銅鑼響起,井關小姐倒下,是嗎?」

    「沒錯。還有呀,當時也是道子小姐說,井關小姐發出了呻吟聲,雙腳抽搐,十分痛苦。但實際情形誰也不曉得。混亂之中,道子小姐說得煞有其事,所以大家也就這麽以為了。就連我,也以為自己眞的聽到了呻吟聲呢。可是,冷靜回想——卻無法確定眞的有聽到。」

    這時蝴蝶終於振翅飛離岩石。牠輕飄飄浮起,爾後消失在右手邊的樹林中。

    貝琪謹愼地挑選說詞:

    「如此一來,小姐您是認為,桐原小姐出手協助了瓜生少爺嗎?」

    我背對著小橋的扶欄。

    「我知道這個想法太荒謬了。侯爵家的道子小姐——那位道子小姐,怎麽可能做這種事。可是——如此思索之後,一切就很合乎邏輯了。」

    「是怎麽樣合乎邏輯呢?」

    「首先發生了某件事情,使井關小姐心髒病病發。瓜生先生有什麽苦衷,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因此想要一個穩妥的理由,好讓家人及妹妹,都不會對井關小姐的死起疑心。若能再有個對警方有影響力的證人,那就更好了。之後,他再請道子小姐『協助』他。」

    「因此,桐原小姐才會邀請弓原姑爺。」

    「沒錯。然後道子小姐選了由裏岡先生負責敲響銅鑼,便前去邀請他。自己則再早一步回到瓜生家別墅。接著將艾克路易拴在後門,換上斜紋編織的和服。再坐在椅子上,擺出能讓人能看到自己袖口的姿勢後,便呼喚弓原姑丈入內,再與瓜生先生做出交談的模樣。姑丈一離開,她又立刻換回騎馬服。最後再象是剛剛抵達一般,從門口進來。」

    「另一方麵,瓜生先生再將斜紋編織的和服穿回井關小姐身上,讓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呼喚一行人入內——是這麽一回事吧。」

    「是的。」

    貝琪今日沒有戴著白色手套。她交叉起自己美麗的手指,說:

    「還眞是複雜呢。」

    「是呀。可是這樣一來,瓜生先生與道子小姐的行動,就全都說得通了。」貝琪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自己的指尖。

    暮蟬開始鳴叫。

    「是這麽一回事嗎……」

    貝琪抬起頭。

    「別宮無從分辨。隻是,小的並不認為,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為什麽?」

    例如,衝關小姐的身形比道子小姐還要來得大些。還有她是束起發髻,跟道子小姐完全不同。就算僅是露出了袖口與肩頭,也不可能讓人輕易誤認——是指這些疑點嗎?

    然而,貝琪一邊以上方的拇指,摩挲著交疊在下方的大拇指,一邊說:「這個嘛……有這些想法的人,是小姐您……可是,您眞的想去思索這些事情嗎?」

    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很難找出答案。

    原本有些昏暗的天空,在烏雲滑開後,又恢複了明亮。盡管已近六時,卻有種瞬間從黃昏變回白晝的錯覺。

    在光線的照耀下,西邊森林的前方顯得朦矓不清。

    17

    翌日夜晚,我們一家人外出前往萬平飯店。穿過樹林後,一行人於門廊下車。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彷彿是穿過童話森林之後抵達的宮殿。

    由於是在飯店吃晚餐,雖不算正式,但我還是穿了一襲白色禮服。

    享用了美味豐盛的大餐,卻在飯後發生了出乎意料的狀況。隻見父親站起身,出聲向坐在隔壁桌,穿著深藍色西裝的青年攀談。

    接著一行人移動至陽台,準備一同喝茶。青年是與另一名年齡相仿的男子結伴同行。

    遠方的森林黑壓壓的,但燈光照亮的前庭裏,覆蓋著一片看似柔軟的綠色青苔。

    父親率先開口:

    「打擾兩位眞是抱歉。其實是在不經意間聽到兩位的對話,由於聽來非常有趣,才會不由得出聲叨擾。」

    接著雙方彼此自我介紹。青年表明自己是農林省鳥獸調查室的約聘人員,方才正和同行者大肆暢談野鳥。

    既然會來這種地方,再加上他的穿著雖不算華美卻也相當正式,想必不是普通人。果然不出所料,青年是川俁子爵家的公子。

    父親先提起一名喜愛鳥兒的有名華族之後,又說:

    「身分崇高的人,似乎有很多都對鳥類有興趣呢。」

    川俁先生轉動玳瑁鏡框底下的討喜雙眼,謙遜回話。他的音色偏高。

    「不不,請別說什麽身分崇高之類的話。我隻是個毛頭小子罷了。——而且喜歡鳥兒的人,可是所在多有。還有愛鳥的同誌打算一起出本雜誌呢。」

    「您來這裏,是為了研究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但說實在話,主要是放鬆歇息。」

    「即便是我們這樣的俗人,光是聽著鳥叫聲,心靈就能得到平靜。不過,一聽就能分辨出是何種鳥兒的,也就隻有杜鵑而已——」

    這時,我便說自己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杜鵑及知更鳥的叫聲,卻從未看過牠們。川俁先生於是熱心地為我說明,甚至還畫了圖畫。同行的人也化為聽眾,這裏儼然成了川俁先生獨秀的舞台。

    「因為每種鳥的生態都不相同,有些鳥兒很難見上一麵呢。知更鳥就如同這張畫,非常美麗。倘若無論如何都想親眼看上一眼,那麽在東京的鳥類專賣店也可看到。但前提是得是規模相當大的店才有。」

    雅吉大哥倏地將身子往前傾,然後問出我正心想「對方應該會說吧?」的問題。

    「——價格大約是多少呢?」

    「啊——是啊。雖然沒有定論,但應該比一般的鸚哥貴吧。」

    「原來如此,是這樣子啊。」

    「是的。可是,野生的鳥兒,果然還是會想在野外看呢。」

    「就跟紫雲英(注9)一樣呢。」

    大哥動作誇大地頷首。川俁先生又接著說:

    「在鳥類專賣店裏,價格最有趣的是九官鳥。雛鳥約是十多圓,但如果是成鳥,就會分成好幾種等級。聽說最貴的還高達兩百圓呢。」

    「哎呀,眞是驚人哪。」

    川俁先生微微一笑:

    「那麽,各位認為,價差是以什麽來決定的呢?」

    「這個嘛……」

    腦海中有什麽一閃而過,我答:

    「難不成是——看牠會說幾句話?」

    「答得眞好。兩百圓的鳥,大約可說二十句話。也就是說,聰明的孩子比較値錢。」

    我瞥向大哥,隻見他露出不快的神情。

    父親邊啜著紅茶邊開口:

    「話說回來,關於三寶鳥,剛才好像聽見兩位說了些頗為奇妙的事——」

    「啊啊,那種鳥現在可是蔚為話題喔。」

    「好像聽兩位在說——三寶鳥其實不是三寶鳥?」

    「是啊。眞是想知道,叫聲為『佛法僧』的鳥兒,究竟是哪種鳥呢。轉頭一夜裏在傳出鳥啼聲的那一帶,見到了一隻美麗的鳥兒,與啼叫聲十分相稱。

    『就是牠、就是牠。』於是就演變成了現在這樣。這就是三寶鳥。」

    「喔喔,換言之,沒有人實際見過牠啼叫時的模樣囉。」

    「是的。僅是在夜裏,自深山中聽見了『佛法僧』這樣的啼聲。比起方才說過的杜鵑和知更鳥,還要難尋覓。」

    我啜了一口紅茶後說:

    「那如果在月夜裏進入山中,悄悄地靠近傳出鳥叫聲的地方,這樣如何?」

    「我們也這樣想過,卻未能成功。聲音的主人,早在不知不覺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眞是神秘兮兮哪。父親說:

    「其實前陣子,我們收到了三寶鳥的標本呢。聽說是靈鳥。」

    川俁先生笑道:

    「靈鳥嗎?所以當地人才會大發雷霆,怒罵說:『你們竟然說什麽三寶鳥的叫聲不是佛法僧,這種話可是會遭天讁的呀。』——可是,白天三寶鳥的叫聲,就象是用貝殼的背麵互相磨蹭一樣,就隻是『哢哢哢』而已。」

    這番話眞叫人掃興至極。

    注9:一種豆科植物。

    「如果說,一到夜晚,就會變作婉轉靈妙的啼叫——這樣也太奇怪了呢。」

    看來認為「至今大家都搞錯了,皆被三寶鳥的外表給迷惑了」的人們,的確才是對的呢。

    「沒錯。首先,三寶鳥夜裏應該都在歇息。左思右想,聲音的主人都是另有其鳥。」

    「那種鳥兒的眞麵目,目前還不曉得嗎?」

    「是的,現在各地都有人展開調査,已開始爭著誰能最先找到答案。不出數年,應該就能揭曉謎底吧。」

    從男人梳著發髻的時代起,大家一直以為「這件事就是這樣」的事情,自從進入文明時代後,錯誤的觀念便一一受到改正。這也是時代的趨勢吧。無論如何,叫聲為「佛法僧」,卻不曾現身在人類麵前的神秘鳥兒,還眞是有趣。

    回程時,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向貝琪說了方才聽到的神秘鳥兒一事。

    然而,貝琪也許是太過專心於夜路開車上,緊緊凝視著前方,僅是偶爾隨聲附和而已。眞沒意思。

    抵達別墅後,當我正要走進屋內,貝琪卻小聲叫住了我。我回過頭後,貝琪悄聲耳語:

    「小姐,賣香菇的那名少年,那天之後就再也不見人影。」

    然後行了一禮,又回到車子上。

    「喂,英子,妳在幹嘛呀?」

    雅吉大哥站在門口呼喚我。我撩起禮服的下襬,邊走向大門,邊偏頭思索。貝琪為什麽要在這時候,突然說這句話呢?

    當我橫躺在月光照耀的床鋪上時,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爾後,赤彥那首和歌中,被我錯唸的那一節清清楚楚地浮現至腦海。

    ——「佛法僧鳥驚叫時」。

    18

    鬼押出,是天下奇景之一。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淺間山火山噴發,天空因火山灰而變得陰暗汙濁,地麵則因熔岩流而成了一片火海。聽說當時爆發的模樣,就象是個暴跳如雷的惡鬼,從火山口丟出岩石,又推出了火焰河流一般。

    最後留下的遺跡,就是淺間山北麵,一片一望無際的荒涼岩原。

    如果是老人,便會畏懼地發著抖說:「所謂地獄,恐怕就是如此吧。」若是年輕人,則會想著:「尙未揭曉的月球及火星大地,就是長這副模樣吧。」鬼押出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邀請道子小姐前來此地。

    從輕井澤過來此地,路途相當遙遠。道子小姐若要來到鬼押出,大概會有負責護衛的人結伴同行。但我說:「我想出外踏青,和您單獨聊聊。」所以,這方麵她會想辦法搪塞過去吧。抑或者,說不定她隻會跟家裏人說聲「我要去花村小姐家的別墅」,就騎著單車出來了。

    我手上拿著從別墅帶來的午餐籃子,搭車北行。也有很少數的人,會騎著馬遠行至鬼押出。但是一般都是坐車。我曾來過好幾次。有一次,還是中學生的大哥,像個猴子般活蹦亂跳地爬上層層堆棧的岩石上方。他當時的背影我還記憶猶新。

    無論何時前來,在萬籟俱寂的岩海裏,從未見到過人影。因此,這裏適合作為踏青的場所,也是個聊悄悄話的好地方。

    來時,原本淺間山的山頭被層層白雲覆住,但現在已能見到裊裊生煙的頂端。白雲滑向山的另一頭,形成絕美的背景。

    我從停好位置的福特裏走出,踏在漆黑的砂地上。接著我們二人並肩,走到一處看來容易登上岩石區的地方。兩人都是褲裝。貝琪則是拿著籃子跟在後頭。

    岩石是泛著黑色光澤的安山岩。有時則會因光線照射的角度,顯得雪白耀眼。多半是因為質地脆弱,很多安山岩都呈現出破碎或是剝離之感。碎裂岩石互相重疊的模樣,看來也象是座煤炭小山。

    在這種岩石地區,也生有低矮的樹叢,讓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強勁。

    我們以Z字形的路線往上走,攀上高處。正巧有塊約莫兩個榻榻米大小,形狀又適合兩人就座的岩石。

    兩人一同坐下。橫掃而過的風十分涼爽,下方受到日曬的岩石卻很溫暖。

    「眞是不可思議的風景。」

    道子小姐再次感歎。

    遠方相連的群山,是幅稀鬆平常的高原風景。但群山前方,卻是一片彷若是惡鬼造就而成的岩石荒海。假使隻有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這裏,恐怕會心生畏懼吧。

    「在野外吃東西,感覺又更加美味呢。」

    貝琪打開餐籃,又在平坦之處攤開餐巾,當作是臨時餐桌。我拿起綠色瓶子,用裏頭的水簡單地洗了洗指尖。

    「請盡管享用吧,雖然隻有飯團和三明治。」

    「看起來眞好吃。」

    道子小姐放柔細長的眼眸笑道。

    「還有別宮那一份呢。」

    「小的惶恐。」

    郊遊踏青之際,隨行的下人也會一起吃飯。這樣一來心情又更加放鬆,玩得也開心。至溪流邊玩耍時,還會將水果浸在河水裏冰鎭。很可惜地,在這裏就沒辦法這樣做了。

    道子小姐入迷地注視著貝琪:

    「這位小姐的英勇事跡,我已經聽大哥說過了唷。」

    貝琪不發一語,倒出熱水瓶裏的茶。

    「司機兼女伴,甚至還負責擔任護花使者呢。」

    所謂女伴,是指負責監督的同行女子。除了輕井澤之外,一般良家婦女外出之際,都要有女伴一同隨行。

    「還有,也是家庭教師吧?」

    「哎呀。教妳英語嗎?」

    道子小姐問。貝琪邊請我們享用便當,邊討饒:

    「小人的事情,就請兩位高抬貴手吧。」

    但道子小姐這次卻單刀直入地對貝琪說:

    「大哥似乎相當喜歡妳唷。」

    貝琪沒有答腔。道子小姐拿著火腿三明治,又說了奇怪的話。

    「妳想不想成為某戶伯爵家的養女呢?」

    貝琪回頭看向群山,答道:

    「比起別宮,欣賞淺間及黑斑山等群山,應該會有趣得多吧。」

    陣陣涼風撫過臉頰。

    19

    貝琪坐在斜對角的小岩石上,吃著飯團。

    之後收拾整理,將東西收回籃子當中。

    「我們要四處走走,妳就在車上等吧。」

    「這裏的地麵崎崛不平,請兩位務必小心——別宮偶爾會上來査看兩位的位置。」

    與道子小姐兩人獨處後,我們走向岩石之間的小徑。沿路所見,有象是要塞般的小山,也有外形極像動物的岩石。彎下身子,視野裏全都是帶著黑色光澤的石塊,綿延不絕。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風景都相同,彷彿闖入了八幡的不知藪(注10)似的。

    注10不知藪:位在日本千葉縣市川市八幡的竹藪,相傳人一旦走進便再也出不來。

    奇岩群形成了一個小型盆地,我們往下走至低窪地區,相對而坐。

    「您一開始就打算讓由裏岡先生受傷嗎?」

    我開門見山。

    道子小姐揚起微笑「眞要那麽說的話,我想不是的。縱然結果相同。」

    「那麽,那究竟是——」

    「那位少爺,是以特別的眼神看著我的姊姊吧。當然,我想妳也知道,無論如何,他們也絕無可能結為夫妻。——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就算不是優秀難馴的悍馬,至少他也要能夠駕馭我的艾克路易。我認為這是義務。」

    這算是某種潔癖嗎?

    「若不是能夠馴服焊馬的男性,麗子小姐就看不上眼嗎?」

    「這個嘛,誰知道呢。」「那麽,是道子小姐您自身如此認為囉?」

    「我所乘坐的,是溫馴可人的馬兒艾克路易唷。牠決計稱不上是什麽悍馬。就這層意義來說的話,眞正想駕馭焊馬的人,是大哥才對吧。」

    「您的大哥嗎?」

    「是的。」道子小姐邊輕撫著身下的岩石邊說:「哥哥喜歡妳的司機,是事實喔。」

    這時,我終於明白方才道子小姐那番話的含意。「妳想不想成為伯爵家的養女呢?」意思即是指結婚。身分低下的女子,先成為某處富貴人家的養女,再嫁入豪門,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

    可是,貝琪是司機,對方可是桐原家,這樣的想法可說是極度地不切實際。大名華族的當家,都會受限於舊藩以來的各式各樣傳統及人脈。最重要的,是非常重視門當戶對。而結婚也是家主的工作之一。

    如果是地位較低的人家,或許還有可能吧。但是,桐原家可是在二百六十名大名當中,從前頭數起還比較快的名門望族。家主絕不可能依循自己的喜好,迎娶身分相差懸殊的女子。這可是足以動搖一整個家族的大騒動。

    假使對象是下人,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情婦」吧。與正妻不同,在他處張羅這名女子的生活。聽說在服侍貴族的下人少女當中,也有人希冀著自己能當上情婦。因為這也算是飛上枝頭當鳳凰。

    但我無法想象變成那樣的貝琪。

    「您與令兄談論了別宮的事情嗎?」

    「是呀。」

    「他怎麽說?」

    「他說:『若能與那樣的女子一起生活,應該很有趣吧。』」

    一瞬間,我也興起了衝動,想看看勝久少爺與貝琪生下的孩子。

    道子小姐又說:

    「對了,我當時也用了悍馬這個詞匯唷。我說:『雖有聽說過《馴悍記》(注11),但這一位竟然還會開槍,那可眞是匹不得了的悍馬呢。』」

    「然後呢?」

    「大哥沉默不語了好一陣子,接著改變了話題。說:『……眞要說悍馬的話,沒有比時代這匹悍馬更難馴的了。就連拿破侖,也被甩落在地。』」

    名為時代的悍馬——頓時它化作巨大的幻影,飛奔過鬼押出上方的青空。

    20

    我回到原本的話題。

    「——可是,您又利用肩膀受了傷的由裏岡先生去做那種事情,這樣不太應該

    吧。」

    道子小姐並沒有做出「不知妳在說什麽」的表情。她隻是緘默不語,別開目光,望著低矮的綠草。

    「這種事情,由我來戳破,也許算是我多管閑事吧。可是,邀請我參加的人,

    城市之光

    是您唷。所以,我——定要說出自己無法釋懷的事才行。以往幾乎毎天都會出現的賣香菇少年,從那天起就不曾出現了。我想我應該沒有記錯,不過,他該不會正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吧。」

    道子小姐將睏倦慵懶的雙眼轉向我。

    「——作為一個當時在場的人,隻有這件事,我一定要問清楚不可。這算是我的義務吧。」

    道子小姐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妳不必操心。瓜生先生是擔心他會說些無謂的謠言,因此將他送到東京去了。現在應該正在瓜生家,成了見習生吧。」

    聽她這麽說,我鬆了口氣。

    「聽說雙親一聽到兒子能到東京去,高興得手舞足蹈呢。雖然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始終是胡裏胡塗的。」

    「我一開始也是胡裏胡塗的呀。可是,事情實在太過古怪了。所以我才在想,難不成井關小姐從一開始,就已經沒有氣息了。」

    「——可是,她確實有在妳姑丈的麵前講過話吧?」

    注11:莎士比亞所寫的喜劇之一。

    「是的。所以我才會以為,是您打扮成了井關小姐的模樣,坐在那裏。」

    「哎呀。」

    「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臨時雇用賣香菇的少年。下將棋時,不會使用多餘的棋子吧。相同的道理,如果需要男性幫忙準備,隻要請由裏岡先生出手就好了。當時的情況下,倘若除了瓜生先生與您之外,還有其他人待在現場,事情隻會益發棘手吧。若還要特地在那之前替換身分,未免太奇怪了。那就表示,你們使用的是另一種方法。而這個方法,才會使你們當時必須雇用那個孩子。」

    我一口氣說完。又接著開口:

    「可是,如果兩位是想製造井關小姐還活著的假象,我想由您做她的替身會比較簡單吧。為何是選擇另一種方法呢?.」

    道子小姐麵不改色,反而像在解說。

    「那個方法可是一點都不簡單唷。首先,妳必須先脫下已逝女性的和服不可。對方是女性吧。既然如此,若讓她的大體變得不成體統,眞是太不應該了——接著,姑且不論脫衣,在我換回騎馬服之後,也必須再重新替她穿上和服才行。因為我想盡早到屋外去,所以這件事本想請瓜生先生負責。可是,對男性而言太難了吧。即便是我,替她穿上和服可能也要花上不少時間——最後,這才是最大的難題,即是去世之人的身體,過了好幾個小時後就會變硬。我的奶奶過世時,我才知道為已逝者更衣是件很困難的事。所以,我想盡快讓她坐在椅子上。至於引發騷動後要讓她躺下的那張長椅,也事先放了坐墊,讓它盡量變得象是椅子橫倒後的模樣,再讓她躺下。假使當時,妳的姑丈詳細調査了井關小姐的身體,並指出她已死一段時間的話,那可就糟了,但我又覺得就算他看出來了,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上流階級居住的小鎭輕井澤,倘若侯爵家的千金牽扯進案件當中,些許的不自然可能都會直接被忽略吧——就是這麽一回事。先不說姑丈,一般而言,這種情況確實是有可能。設想之周到眞是叫人大感吃驚。

    我多少有些佩服:

    「一般而言,一旦發現很難交換身分時,都無法再想到其他方法了吧?」

    「是嗎?我倒是馬上就想到,隻要讓井關小姐出聲說話就好了唷。而且那名賣香菇的少年,所戴的草帽相當大,正好可以遮住整張臉。不說這個了,倒是妳,眞虧妳能察覺得到呢。」

    於是我說了三寶鳥一事。道子小姐感歎道:

    「簡直就象是上天早已準備好了寓言一樣。的確,井關小姐是現出身影的三寶鳥,而我是隻讓人聽見聲音的佛法僧呢。」

    我順著自己的直覺說:

    「所以果然是這麽一回事吧。」

    「也隻能這麽做了吧。我從後門進入瓜生家的別墅,瓜生先生則買下那個孩子身上的衣服,再遞給他下人的服裝,讓他到外麵去。我則是迅速換穿上那身衣服,戴上草帽,坐在井關小姐旁邊的椅子上,臉部朝下撥弄底片罐。」

    馬克•吐溫(Mark Twain)所寫的小說中,也有王子換穿上流浪少年髒汙衣裳的情節(注12)。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套上貧窮少年的深藍色和服,又穿上農家褲裙,然後蹲在地板上。聽見這些話,眞有種奇妙的詭譎感。

    「——然後就在妳姑丈的麵前,瓜生先生朝我走來。他將手放在坐在椅上的井關小姐肩上,與她說話。一旁的我再配合他,繼續做我的事同時回應他。」

    與其說是八人藝,更象是由兩人所表演的腹語術。

    如果是賣香菇的少年,應該會用低沉的嗓音說鄉下方言才對。現場沒有其他女性。在這種情況下,姑丈當然會以為道子小姐的聲音就是由井關小姐所發出。

    漂浮至半空中,失去了主人的話語,果然相當駭人。

    「——待妳的姑丈離開之後,我又迅速換裝,前往大門口。」

    至於少年的衣服,隻要火速脫下揉成一團就好了吧。比起與死者互換身分,這個方法花費的時間,根本短得無法比擬。

    21

    天與地之間,彷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天空蔚藍,四周靜得叫人心慌。

    「也許您不方便說出來,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詢問後,道子小姐出乎意料地全盤托出。

    「——那天我駕著艾克路易,經過瓜生家的別墅前方,恰巧聽見了女人的尖叫聲。我心想發生什麽事了嗎?湊近一看,隻見庭院前那位家庭教師正與瓜生先生推擠成一團。我本想裝作什麽也沒看見,就此離開,但那名女子卻倒在地上。我不由得下馬走近,發現瓜生先生完全慌了手腳。四周—該怎麽說才好呢,總之就是散落著美女的藝術寫眞。瓜生先生等到大家都去登山之際,讓那位女子看了那些照片,然後,似乎是開口請求對方讓自己拍攝藝術電影。」

    這樣的結果我曾隱隱約約思考過。但是眞正聽見後,更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厭惡之感。我絕不是在懷疑他拍攝所謂藝術電影的意圖。瓜生先生是位熱愛攝影的人。但是強迫一名心有不願又柔弱的對象,實在不可饒恕。

    注12:指《乞丐王子》。

    親眼見到未婚夫這一麵的道子小姐,肯定是更加嫌惡吧。

    「——結果,那名女子再也沒有站起來過了。探向她的鼻息,也已經沒了呼吸。瓜生先生則是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定會直接掉頭就走,再也不跟他見麵。」

    「倘若是其他人,我也許會采取其他的行動吧。」

    但如今兩個家族之間已論及婚嫁,她很難這麽做吧。

    「可是,道子小姐沒有那麽做,還打算袒護瓜生先生……」道子小姐搖了搖頭。

    「絕非如此唷。」

    「咦?」

    「說明白一點,我覺得這個男人果然也是頭劣馬。而發生的這件事,就象是我捉住了劣馬的尾巴。」

    「所以,我才在想,要捉著他的尾巴,將這頭劣馬耍得團團轉。」

    「而且,我也希望那名女子的家屬問及原因時,能夠給他們一個更加恰當,也更能夠信服的理由。即便是『不注意時就在房裏暈倒了』這樣的理由也無妨。如果那是眞的的話——可是,瓜生先生的內心感到歉疚。最重要的,是被我看見了眞相。所以我就跟他說,剛好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女人沒了呼吸,那麽無論怎麽辯解,家人都會覺得古怪吧。縱然表麵上接受了,但如同濃霧般的疑慮,還是會盤旋在家人及下人的心裏。而且有人忽然猝死,也必須報警才行。屆時瓜生先生就得待在警署裏接受調査。被迫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被人怒吼,被人審問。」

    「聽見您這番話,頭腦混亂的瓜生先生也隻能一口答應——之後便老老實實地遵照道子小姐的計劃行動吧。」

    「沒錯。」

    我籲了口氣。

    「的確,在看電影的途中,而且又是在檢察官麵前暈厥過去,任誰聽了,都隻會覺得是起普通的意外事故呢。」

    道子小姐不疾不徐說道:

    「——逝去的人,已經無法再複活。我要他答應我,至少對她的親屬,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就說都怪他給井關小姐看了蛇的電影。反正不論拿出多少錢,對瓜生家而言,都是不痛不癢吧。」

    道子小姐仰頭看向白雲。

    「妳還有事情想問我嗎?」

    「隻有一件事……」

    「什麽事?」

    「即便如此,您還是打算與瓜生先生結婚嗎?」

    道子小姐的語調依舊不變。

    「……這回的事,隻是尋常的意外唷。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吧。」

    「隻要向父親哭嚷著說不要,那樣不就成了嗎?」

    間隔了一段時間後,道子小姐開口:

    「……我呀,覺得自己也是匹劣馬唷。所以根本不打算等到千裏馬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反而覺得,已經捉住尾巴的劣馬,還比較容易操控。」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坦白說,其實我不討厭由裏岡先生喔——大概是把他當成一個會對他的遲鈍動作感到煩躁,偶爾還會想將他摔到牆壁上的玩具吧。跟那樣的由裏岡先生比起來,我不認為瓜生先生有好到哪兒去。我也認為,瓜生先生是個滿口謊言的人。可是,跟他結婚也無妨。因為若嫁進瓜生家,我便可以過著跟現在的桐原家相比,毫不遜色的生活——跟妳說唷,我呀,很喜歡畫。畫總是能打動我的心。一旦成了瓜生家的夫人,我就可以隨心所欲購買自己喜歡的畫。將來,我想用搜集來的畫作,開—間小小的美術館,創造出——個僅屬於我的世界。」

    接著她問了一個出人意表的問題。

    「妳看過卓別林的《城市之光》嗎?」

    「有的。」

    「之前在我們家的電影放映會上,播了這個片子呢。」

    往昔天皇陛下甚至曾經親臨桐原府邸,因此宅邸中各式各樣的迎賓設備皆非常完善。現在似乎也經常邀請身分高貴的大人,舉辦電影放映會。

    道子小姐的神情,象是在回想當時的畫麵一般。

    「在最後那一幕,雙眼恢複光明的維吉妮亞.雀蕊兒,是身處在花店裏吧。接著,為了她費盡千辛萬苦,四處籌措醫療費用的卓別林正巧經過——渾身破破爛爛,落魄不堪的呢。由於先前維吉妮亞的眼睛看不見,因此她一直以為救了自己的,是位富有的青年紳士。她見到卓別林的模樣後笑了。然後為了施舍錢財給他,執起了他的手。這時從握著的掌心觸感,她才驚覺到救了自己的人,其實就是眼前的男子。」

    「我也記得是如此沒錯。」

    「解說員高聲一呼,正是全劇最感人之處。可是,望著這一幕時,樂團的演奏,解說員的話聲,全都從我的耳裏消失了。我僅看見,發現眞相的維吉妮亞臉上,說不出的嫌惡與憎恨之色。」

    忽然,有隻蜻蜓輕快地飛過眼前。竟然能飛到這麽高的地方來呢。隻見牠吸附似地停在黑色岩石上。

    道子小姐接著說:

    「——『你奪走了我的夢想,抹殺了我心目中的紳士。』她的神情看起來,彷彿是如此的深惡痛絕。其他觀眾皆單純地用手帕壓著自己的眼角。待眾人回去後,我請人再放——次最後一幕讓我觀看。不須解說員——我們家的人也不感到訝異,心想『小姐,您竟是這般感動嗎?』因為,那是『名場景』嘛。可是,看第二次時,維吉妮亞的神情已經截然不同了。她的表情已不如我一開始看見的那般驚恐。不僅如此,甚至還牽起卓別林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上。」

    蜻蜓緊攀在岩石上,動也不動。

    「——也就是說,我呀,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唷。也就是表示,『我所作的美夢,眞相不過就是如此』,反過來說,也是表示『就算眞的有良人出現在麵前,在我眼中也隻會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因此我能遇見的,全都是劣馬。——而且在千裏馬的眼中看來,我也不過是匹劣馬罷了。」

    道子小姐輕站起身,背對向我。

    也許是因這個動作而受到驚嚇,蜻蜓向上飛離岩石。爾後牠停在固定一個點上,震動著透明的翅膀,最後象是被風運走一般,飛向遠方。

    重新麵向我時,道子小姐已變回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桐原家千金。

    「好了,我們走吧。」

    從低窪處往上走後,便見到了貝琪的白色製服。道子小姐開朗地朝她揮手,接著向走近的貝琪說:「不好意思,能請妳清空方才的餐籃,然後拿過來嗎?」

    貝琪偏過腦袋瓜子。「怎麽了嗎?」

    道子小姐輕快地說:

    「——我在岩石之間看見了淺間葡萄唷。我們過去摘吧。」

    22

    我遲遲難以向貝琪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特別是關於井關小姐過世的原因——就像個隻會寫出錯誤答案的學生般,忸忸怩怩地不敢將考卷交給老師。

    回到東京,駛至銀座之際,我試著開口:

    「這附近,也有貧窮人家居住嗎?」

    貝琪微歪過戴著製服帽的後腦勺。

    「小姐,怎麽了嗎?」

    「帶我去看看。」

    車輛駛向一丁目的方向。拐個彎,沿著河岸前進,最終停下。

    在河川對岸的石牆上,並排著象是幾層箱子堆棧起來般的房屋。每個箱子似乎就是一棟屋子。西下的夕陽餘暉斜斜地打橫照去。在朝向我們的方向,可以見到晾曬的衣物。外形象是人張開了手臂的那些衣服,看得出是襯衫或浴衣,但當中,也有著看似是好不容易才能掛在竹竿上的碎布。

    外頭愈亮,從窗戶往內窺看的屋內就顯得愈暗。彷彿有烹煮豆餡時的熱氣,正充斥在黑漆漆的屋內似的。

    石牆上,在象是被削了一截般較為低矮的地方,有個赤裸著上半身的瘦骨嶙峋老人站在那裏。他的皮膚也曬得黝黑。停在他眼前的一艘小船上,則站有一名戴著草帽的男子,兩人朗聲說話,時而哈哈大笑。

    河麵顯得漆黑汙濁。某個不明物體飄浮在水麵上,有著頭顱般的形狀。

    冷不防地,有個肥胖的女子從一旁的三樓窗子裏探出頭來,朝河川丟下了垃圾。接著,她似乎狠狠地朝我瞪了過來。我頓時有種錯覺,對方其實是將垃圾丟向我。

    「小姐,要走了嗎?」

    「嗯……」

    車輛發動。我全盤說出了在輕井澤所發生的事。

    「總覺得妳會生氣,所以至今一直說不出口。」

    「為什麽別宮要生氣呢?」

    「因為——眞正該做的事,應該是讓瓜生先生坦白說出眞相,再讓他親自到井關小姐的府上道歉才對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並不覺得瓜生先生會認罪,也不覺得井關小姐的家人知道了眞相後,會得到更多慰藉。就這方麵看來,道子小姐也許是在她能力可及的範圍內,做了一件好事吧。」

    然後,對於方才見到的景象,我提出了疑問。

    「那些人們,三餐是否都有溫飽呢?」

    「眞要說貧困的話,有很多人甚至沒有眼前這樣的住處。小姐應該也聽說了吧,東北地方由於饑荒,人民過得相當淒苦。」

    「我一直以為,每天三餐都有飯吃,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一有不喜歡吃的,我就會剩下來。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連剩都無法剩吧。」

    「很遺憾地,小姐說得沒錯。」

    「倘若井關小姐不是瓜生家的下人,當然,所有的待遇都會不—樣。一思及此,就覺得這世界上存有我們這樣的人,也存有並非是我們這樣的人,實在非常不公平。可是實際上,見到了方才那樣的屋子,若有人要我『住在那裏』,我一定會全身發抖,怎麽樣也做不到。」

    「小姐——」

    貝琪靜靜開口:

    「『住在那種屋子裏的人不可能會幸福』這種想法,不僅失禮,也是一種傲慢喔。」

    這番話,象是有人正溫柔地斥責著自己一般。貝琪又說:

    「倘若小姐不介意的話,能否請您透過桐原小姐,詢問井關小姐的墓地座落在何處呢?找—天,別宮與小姐一起去上個香吧。」

    我對著貝琪的背影,用力點了下頭。

    23

    即便感受到了秋意,不景氣的情況依然一成不變。隻是,也出現了一則令我感到非常有趣的新聞。

    內容即是京都帝國大學的副教授夫人,成了一位一圓出租車司機。這是日本史上頭一遭,也是眞實事件。報紙上頭還刊載著夫人握著方向盤,笑容可掏的照片呢。

    我馬上拿著那篇報導給貝琪看。

    貝琪表示:

    「現在已經變成了女人也能當司機的時代了呢。」

    聽她這麽說,我不禁笑了起來。

    在季節已完全更迭之際,道子小姐難得地捎來邀請。內容是請我欣賞電影。

    「我也邀請了由裏岡先生唷。」

    我肯定是不由得皺起了小臉吧。道子小姐搖了搖頭:

    「——這次我沒有任何意圖喔。就隻是想請妳過來欣賞電影。片名是《城市之光》——其中的最後一幕唷。」

    聽聞星期日中午,桐原家會舉辦一場秋日電影放映會。在道子小姐的央求之下,也將《城市之光》編入了播放節目單當中。她打算在客人移動腳步,前往晚宴之後,我們幾人留下欣賞卓別林與維吉妮亞•崔蕊兒的演出。

    因此,在黃昏時刻,我登門造訪了桐原宅邸。我在下人的引領下,來到了專門用以播放電影的特別建築物前方。

    室內廣敞得猶如一座小型體育館,正中央處備妥了一張椅子。

    「一張?」

    我不得不對這個數字感到疑惑。道子小姐穿著秋天的振袖。她指向眼前的熒幕,同時可以見到她長長袖子上的紅葉。

    「今天我和由裏岡先生是製作人唷。觀眾的話,隻有妳一人。」

    我看向道子小姐手指的前方,隻見眼前垂吊著象是應急用的白色簾幕。原本的熒幕,是工工整整地貼在牆壁上。刻意往前垂掛的簾幕顯得無精打采,不甚可靠。既然會如此安排,應該是有某些用意吧。

    「由裏岡先生在那裏——」

    他正背靠著後方的牆麵,拿著薩克斯風。

    「解說員和樂圑都已經回去了唷。最後那一幕,剛才已讓由裏岡先生看過了。我請他在接下來的放映中,隨心所欲地搭上曲子。」

    由裏岡先生想必是在構思樂曲吧,似乎完全沒聽見我們兩人的對話。在燈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他眉毛附近的骨頭向外突起。雙眼落在陰影裏,卻一點也不詭異或可怕,反而讓人感受到了全神貫注之人的強韌。

    道子小姐向我走近,悄聲在耳邊低語:

    「——妳是第一次聽由裏岡先生吹奏薩克斯風吧?妳絕對會大吃一驚唷。隻有在吹奏薩克斯風的時候,會讓人不禁覺得,就連神也伸手推了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一把呢。」

    原來如此,由裏岡先生是即興曲的「作曲人」。

    「道子小姐您呢?」

    「我會在那裏——」

    旁邊的地板放置著風扇,前頭還夾有薄板。似乎已精準地調整好了位置。道子小姐請我就座後,便在風扇旁蹲下。

    室內變暗之後,光線打在熒幕上,再逐漸擴展開來。

    影片從日曆的數字不斷往前的場景開始。當畫麵當中出現了維吉妮亞時,後方倏地奏起了狂嘯的樂聲,彷彿刮起了小型龍卷風。

    薩克斯風對我來說是全然陌生的樂器。我本以為會在女主角登場的時候,吹奏起優美動人的音樂,因此大吃一驚。

    維吉妮亞見到身型挺拔的年輕美男子後,心頭激蕩不已,猜想著對方是否就是自己夢中的那個人。

    總算,卓別林出場了。見到他渾身髒兮兮的,街上的少年們對他大肆嘲笑。音樂沒有顯露出哀傷,反而音調一轉變得滑稽,像在對卓別林冷嘲熱諷。

    卓別林彎下身子,意欲拾起落在馬路上的花朵。他的褲頭因此顯露在外,裏麵

    的布跑了出來,壞心的少年用力一扯。卓別林這下子終於動怒了,追著少年們到處跑。

    見到這幅情景,維吉妮亞覺得有趣,笑了出來。

    ——奇妙的是,當下由裏岡先生的音樂,無論怎麽反其道而行,或是理所當然地演奏符合的配樂,我都覺得不即不離。不,反而與眼前的悲傷喜劇,抑或者該說是滑稽悲劇,非常地契合。盡管他激動地吹奏著,我卻又覺得四周彷彿悄然無聲。

    忽然間,卓別林將目光轉向展示櫥窗,發現到維吉妮亞。花瓣自手中接連紛飛飄落,有如一場白色的落雨。

    此時道子小姐打開了風扇的開關。熒幕的下邊緩緩地搖曳出波浪的弧度。維吉妮亞依然笑著,卓別林則出神地注視著她,隻見兩人的身影搖搖晃晃。

    啊啊,原來如此。如同由裏岡先生正吹著薩克斯風般,如今,道子小姐也是透過這種方式,在畫著一幅巨大的畫作。或許,道子小姐有著特別的美術才能也說不定。眼前這樣不可思議的、《城市之光》世界的搖擺,隻有道子小姐能夠辦到。而能夠成為這幅畫的「觀眾」,僅有我一人而已吧。

    帶有奇妙弧形的畫麵,最終沒入黑暗當中。

    薩克斯風的音色,也象是濃霧散開一般,逐漸遠去。

    這陣黑暗,沉痛地幾乎要撕裂人的胸口,卻又莫名甜美。一時半刻,我還想繼續沉浸於其中,同時屛著氣息,等待一秒之後即將亮起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