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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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兒女孩子們,在夏天第一場大雨來時,才可把彩線拋到江裏。母親會帶領大家用泡過的糯米,教孫子如何折粽葉,如何裝米,一些用臘肉心的,一些用鮮豬肉心,如何係線,才形既好看又牢固。母親興致好時,會與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黃酒。到了中秋,她會拿出最好的茶葉,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著兒女帶回月餅。吃飯前,會給父親舉杯,大家動筷子後,讓孫子拍個全家福合影。母親較少過重陽,新年也不是重點,春節才是,早早就準備,早早就打掃塵埃,布置房間,做新衣,準備年貨禮物。母親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到,也要走親戚,更不忘去廟裏給外婆外公父親和家裏祖宗們燒香拜佛,給兒女及孫輩求個佛的保佑平安。母親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著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兒孫滿堂的歡悅,她給壓歲錢一點兒不含糊,她看電視裏春晚節目,還加評論,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後倒,給她捶背,削了蘋果,遞給她,每個人都圍著她轉,討她開心。恐怕大觀園的賈母,也不會有母親的好福氣!

    像家裏人經常告訴我的一樣,母親的晚年過得如此有規律愉快,豐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鄰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擔心。每回打電話給母親,她總是對我說:“六姑娘,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對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親甚至讓我節省長途電話費,說:“打電話,太貴。我真的很好。再見了,我的六姑娘。”她把電話掛斷。

    可是我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許並非是每次我回來看到的樣子,或聽到家人的描述——她過得幸福安穩,無憂無愁,我從未懷疑過。

    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到母親,在我看不到的情況下,會如何生活?家人沒說的一麵呢?這個想法一鑽出我的腦子,我的心就沒法平靜。記得她上了年紀後,掉了兩顆牙,裝了牙,有一次我回重慶,遇上她牙痛,我帶著她去找一個著名的牙醫,給她糾正牙。可現在她嘴裏的那一口假牙,明顯是一個歪貨牙醫做的,那麽她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從未嘮叨過。

    如果可能,我得弄個清楚。

    3

    天亮時分,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長得很中看,戴了頂呢帽,黑西服筆挺,顯得風塵仆仆。他揭了帽子,對著母親的靈柩連連叩了三個響頭,遞上一個紅包,不多言,轉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說書人的口氣講完這事後,清了清喉嚨說,“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翦伯伯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版本的長相。嘿,媽的那個幹兒子。真是有氣派,紅包紮實透頂,六個數!”他拿了幾盒香煙就下樓了。

    小姐姐說,“我記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媽媽——”她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幹笑一聲,“聽說他死了好些年頭了。唉,沒想到他這兒子還孝道,講仁義。”大姐把花生殼扔出了碗,繼續說:“說白吧,他們是情人,他在貨船上當輪機長,那時缺柴燒,經常幫媽媽運柴到家裏來。”

    “哪陣子的皇曆?”小姐姐問,把地上的花生殼拾了起來。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重慶碰到的。”大姐說。

    我比大姐說的時候還早點見過這個翦伯伯。母親那時貧血,在白沙沱造船廠當抬工時,從跳板上掉下河裏好幾次,有一次被救上來,死人一樣,手腳冰冷僵硬,臉色死灰,心髒停止跳動。做人工呼吸,最後母親才緩過勁來。不過廠裏醫生說,母親心髒有問題,還有高血壓,這才調動了工作,燒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慶來,要我去通知母親,我拿著大姐給的一毛錢坐船下到白沙沱。找到母親,碰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母親讓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為何,我不叫。

    母親有點生氣,對男人說,“不曉得是哪根筋不對頭,這個孩子從來不聽我的話。”

    母親去夥食團打了飯,是菜花和鹹菜。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湯燜,香噴噴。我們三人在母親的開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斷有人提著熱水瓶來打開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氣宇軒昂,個頭在男人中算高的,該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靈便,跟父親說話的口音相似,明顯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著我說,“有個性好,上小學幾年級了?”

    我回答了他,反過來問他認識我父親嗎?

    他竟然點了點頭。

    翦伯伯對母親很好,吃飯時給母親倒了杯水,還給我搛菜,他眼睛看母親,發著燦爛的光。吃完飯,翦伯伯摸摸我的腦袋,就走了。

    我以為母親會警告我,關於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訴父親。可母親什麽也沒對我說。她請了假,調了班,我們搭了一艘船廠的拖輪回家,一路上母親啥話也沒提,她緊握我的手,一臉疲憊,看著江水,閉著眼睛。

    “我曉得,媽和船廠管人事的頭頭也有點那種——”二姐停了一下,想找個合適的詞,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棄,“反正是那種不體麵的關係吧,媽才能從臨時工轉成正式工,調了工種,給廠幹部們燒開水。做活輕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臨時工都按政策全部轉正的嗎?我記得媽媽說過。”我插言。

    二姐說:“反正廠子裏的人是這麽說媽的。”

    “沒證據。”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證據來證明他們誣蔑好了。”二姐口氣平淡。

    大姐雙手一揮,高聲叫道:“你們兩個都給我停下,聽我幾句。曉得嗎?媽那陣子已經四十多歲,還是個頂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沱那個夾皮溝船廠,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這包藥。袍哥頭,我們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禮的叔叔,還有六妹的生父,那個姓孫的。想想,還有誰呢?對了,還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這麽大把年紀,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有媽那麽多的秘密!”

    小姐姐說:“真是的,媽媽這一輩子有多少情人,誰也說不清。我原先的男朋友開始不想和我結婚,就是媽在船廠裏名聲太壞,他家裏反對。反正我覺得媽對不起爸爸!難怪王眼鏡、石媽他們對媽那樣不留臉,總刁難媽,媽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媽是自己的媽,我隻得認了。”

    “怎麽媽媽的好朋友王桂香沒來悼念?”二姐說。

    “通知了嗎?”大姐問。

    “三弟該通知了吧?聽說她不住在重慶。”

    “王桂香跟媽穿連襠褲的鐵關係,媽在船廠時兩個人抬一根扁擔,她知道媽走了,肯定會來看媽。媽肯定想見她。”大姐說。

    “那麽天亮後問問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沒有?再打個電話吧。她的幹兒子守禮一家呢?”

    “守禮來了,進門就給媽跪下叩頭。他說,他母親正生病住院,不能報喪,怕講了會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媽生前和她關係好,通知了嗎?”

    大姐很生氣:“你問三弟吧,父母不在了,他以為自己成了家裏管事的,目中無人。我是看著媽媽的麵子,才給他麵子。”

    “大姐,和和氣氣辦媽媽的喪事才是。”

    大姐看著我,一字一板地說:“六妹,你沒有資格來教訓我。告訴你,媽媽有過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親生父親外。一句話,是你的親生父親破壞了我們這個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驚。

    “是呀,媽生下你,我們一家人就沒好日子過。”二姐說。

    看過我那本自傳的人都知道我是母親婚外情的結果,我是一個私生女。

    姐姐們說了那麽多關於母親的流言蜚語,尤其是不理解母親和我生父的愛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們還是對他心存芥蒂,絕不寬恕。我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很想站起來放開膽子,爭辯個痛快。可這是母親的喪期,我忍住了。

    就在這時,三嫂在臥房裏開腔了:“你們幾個當女的,好意思,把媽媽的醜事搬出來聊。也不管下輩人聽見,也不怕媽媽屍骨未寒!”

    她的聲音充滿憤怒,客廳裏的人都閉了嘴,互相看著。但是大姐馬上回擊:“這是我們家的事,跟你做媳婦的沒關係。”

    “啷個沒關係?我嫁到你們家就虧了,這二十七八個年頭,一直都背著壞名聲做人。”

    “哪個虧你了?”

    “你媽眼裏隻有你們女兒。”

    小姐姐在勸架。我躲到門外走廊來,樓下空壩子守夜的人披著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將。母親躺在冰棺裏,那些紙花鮮花繞在四周。母親戴著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壓倒了其他的形象,她繃緊的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嘲笑我們還是自嘲?

    這想象,讓我渾身發抖。除了我生父外,母親真有那麽多的情人嗎?我心裏的疑團,又多了一個。二姐的話一針見血,說我這個作家,要想證明母親是被誣蔑的,得有證據。那麽我得好好做調查,找到證據,讓她們明白,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遠不止一件了。

    4

    母親棺木邊,兩根浸在菜油裏的燈芯草,在冷風中畏畏縮縮地燃著火光。微微發白的天光下整個野貓溪格外安靜,仍在睡眠之中。除了這六號院子改建成一幢樓,每戶有自己的衛生間外,整個地區仍隻有一個公共廁所。女廁三個坑,男廁六個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隊上廁所,打我生下來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沒有改變。

    整個地區仍然沒有排水排汙設施,隻有大雨來改變髒臭,可是大雨會把廁所後麵的糞池溢滿流水,住在周邊的人家早已習慣那臭味,卻成天害怕糞水淹了門檻,便不斷催附近農夫來擔糞。

    公共廁所附近,是些發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結構、爛磚油毛氈加蓋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慶升成了直轄市,對岸朝天門碼頭改建成一艘超級大船,長江兩岸的沙灘變成花了巨資的沿江柏油大馬路,用了大理石,從外地專門調來種了幾十年的大樹。南岸濱江路開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館茶館,成了重慶一大消費娛樂點,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樣窮,一樣爛,一樣臭氣熏天,一樣有數不清的貧民窟。在江邊的重慶卷煙廠還是照常出汙氣汙水,排氣時煙囪轟隆巨響,像有頭怪獸在呼嘯。重慶這麵子上的事,做得光裏光彩,亮堂極了。

    遠處江水在暗黑中閃爍著粼粼波光。我喘不過氣來,想進屋。走到門口,停了下來。裏麵姐姐嫂嫂們的吵聲並沒停下來,幾個女人把成年穀子都搬出來細數,像一隻隻上了發條的公雞鬥著。

    這兒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歲離開這兒,發著毒誓,絕不返回。那時年輕,血液裏全是叛逆,以為離開是唯一出路。後來才發現,那種不惜拋開一切的離開,傷筋動骨,內心不會安寧。一個人若沒有故鄉之根,也就是沒了生命之根,必然會迷失。我多年後返回這兒,那是為了父母親情,之後出國,再返回,說到底還是一個客人。現在父親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親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沒了。

    生命的根在脫離我而去,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對此,非常恐懼。

    5

    我的初戀沒開始就死於腹中,我愛上了曆史老師,他因為承受不了現實而自殺。我子宮裏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須在城中心七星崗那個婦產科醫院結束生命,當時別無選擇,沒有其他出路。那時十八歲,嬌嫩花朵初放的年紀,也是生猛不畏懼一切的年紀。

    那個使我懷孕的男人成為一個殘缺的形象,日久破損。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點,她的初戀對象成了她的第一個丈夫,他變心過,她在絕望之中喝敵敵畏自殺,感動了他。他們結婚了。好景不長,具體地說隻有兩個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區第一人民醫院看急診。一進去,醫生就讓他躺到手術台上,割盲腸時懷疑是直腸癌。不敢做決定,縫好肚子,再會診,不就誤了人家的命嗎?當時小姐姐豐姿卓絕,人見人愛,守著一個臨死之人,醫生護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二姐來信告訴我,說是母親退休回家,就攤到照顧一個癌症病人,辛苦無比,除了買菜做特殊適合病人吃的,還要照顧一家子,體重一個月減了十斤。小姐姐在醫院或打地鋪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滿各種管子吊著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將死,脾氣特壞,把母親燉好的雞湯,當著母親和小姐姐故意潑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說,就低頭清理。母親走半個小時回到家,重新熱湯,盛好在保溫瓶裏,走半個小時路到醫院。醫院限量杜冷丁,他因為痛,在床上罵祖宗八輩,小姐姐就出去四處求人買。有時買不到,他毒癮發作,抓住小姐姐頭發狠狠地撞牆,口沫飛濺地罵,非常難聽。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醫生宣布無法治療,讓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沱自己母親的家。她一直陪伴著他,最後他在她的懷抱裏,帶著無限的遺憾閉上了眼睛。那場愛情,就像滿天閃耀的焰火,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說,還未真正開始就結束了。

    好了,沒過太長時間,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實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個單位的,幫哥哥展開追求小姐姐的攻勢,他的媽媽經常做好吃的,讓妹妹把小姐姐請到家裏來,有時她不去,就裝了飯菜盒子,端到工地給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關心,倒是有了這家人格外細心的關照,沒多久她鐵石心腸建立起來不嫁人的防線崩潰,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並不寬綽的家裏。

    一年後,生了女兒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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