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終章(不含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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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這是景陽宮宮女雲裳在慎刑司招認的口供。”老太監察言觀色,捧著白紙黑字低聲稟報。

    蕭璟批複手中的折子,淡淡嗯一聲。

    老太監揣測聖意,把手中的紙張擱在禦桌上,然後消失存在感般默默退到皇上身後。

    良久,蕭璟批複完手頭最後一本折子,似有想起什麽,用筆杆敲敲口供,淡然道:“齊臣相年事已高,不易雨中長跪,把這份東西給他看看,不枉君臣一場。”

    老太監領命把口供拿出去,一字不落傳話,末了歎氣道:“齊臣相,您好生保重。”

    “謝……”齊臣相雙手發顫,嘴唇哆嗦,來不及起身,一口血嘔在禦書房門口的灰白石板上,很快被滂沱的大雨衝淡。

    於是幾代人累積的仕途家業,到了齊臣相手裏已然窮途末路。

    兩日後,臣相之位由刑部尚書接任,而空出來的尚書一職由紀侍郎接替,而之前與齊家關係匪淺的都察院嚴副都禦使,官降一級,貶為僉都禦史。

    嚴僉都麵上接受,內心不服,紀家同樣與齊家聯姻過,憑什麽別人升官他降職,想幾日沒想通,找個機會去紀府請教一二。

    紀尚書聽完他的苦悶,不但沒有安慰,反而笑起來,連連搖頭:“賢侄,你到底年輕了啊。”

    嚴僉都正襟危坐,誠懇道:“學生願聞其詳。”

    紀尚書攆攆胡子,思量片刻道:“若非都城謠言四起,怕是賢侄早到閻王殿訴苦了,你要感謝皇上不殺之恩。”

    嚴僉都一怔:“此話怎講?”

    紀尚書嗬嗬一笑:“三人成虎,就算謠言,說一千遍也能深入人心,皇上聖明留你老師一家性命,聽聞後宮那位娘娘也隻廢黜打入冷宮,賢侄尚能留在都察院,乃是萬幸。”

    這番話,嚴僉都早想明白,如今燕都謠言從最開始的“弑兄篡位”到現在的“暴君當政,濫殺無辜”,皇家私事成了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有損天威,外加這幾年年年征戰不斷,老臣中已有人頗有微辭,雖未在早朝時當麵表露,但上報的折子裏明著暗著字字珠璣。

    蕭璟作為帝王,可圈可點,生性多疑不假,但也不是好賴不分,聽不得臣子們納諫。

    所以這當口,皇上一舉一動格外注意,不管真仁慈,假慈悲,他不想勵精圖治的江山變成四麵楚歌的被動。

    嚴僉都不至於迂腐不化,前後思量,就一點不明:“紀大人,學生……”

    他話未說完,紀尚書猜透心思:“賢侄想問為何老夫未被牽連?”

    嚴僉都默認。

    紀尚書沒給明確答複,隻是諱莫如深地笑笑,結束這場對話。

    嚴僉都大概這輩子都想不到,就在齊淑妃出事前,刑部針對齊臣相上奏一份折子,訴諸種種劣行。

    估計連齊臣相也想不到,同黨見同黨,背後放一槍……

    不過無論官場時局如何變化,最無憂是蕭璟。

    掌燈時分,他坐在輿圖前,盯著黑水河那片區域沉思良久,為了大周江山能穩穩交到自己皇子手上,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他倏爾下定決心,連夜把宋勇赫,也就是宋執那位娶了十幾房姨娘的親爹,蟄伏許久的宋將軍請進宮,一番商討。

    皇上親征,無疑振奮前往西伯的二十萬將領軍心。

    然而消息八百裏加急,幾天後飛到覃煬手裏時,他神色一頓,隨即擺手示意傳話的人下去,又猶豫片刻,對裏屋說一句“找宋執”便起身離開。

    溫婉蓉正犯困沒往心裏去,就聽見開門又關門,屋裏安靜後,整個人重新陷入甜甜夢鄉。

    這一胎,大人小孩養得極好,加上覃煬當寶貝似的嗬護有加,一路舟車勞頓孕婦沒覺得多累,倒把周圍的人緊張得不行,生怕她有個大小閃失。

    溫婉蓉睡得踏實,再醒來時已是一個時辰後,堂屋時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聲音不大,卻攪得人心浮氣躁。

    “覃煬?”她以為他無聊,不知在堂屋搞什麽小把戲,似有不滿哼唧一聲。

    “夫人,您醒了?”

    珊瑚進來時,溫婉蓉微微一愣,支起身子問:“二爺呢?”

    珊瑚回答:“方才出去就沒回來,夫人找二爺嗎?奴婢這就去通傳一聲,叫二爺回來。”

    “算了,興許這會正有事。”溫婉蓉倏爾想起覃煬走時說去找宋執,話鋒一轉,“什麽時辰了?是不是該擺飯了?”

    如今溫婉蓉一日三餐比漏刻還準,不知是她餓還是肚子裏那位餓了,到點準醒,醒了準要吃。

    珊瑚摸清規律,早早命客棧夥計備好飯菜,還問:“要不要叫二爺回來陪夫人一起用膳?”

    溫婉蓉本來不想打攪覃煬,但聽珊瑚說晚飯又點了醬肘子,想想還是決定先叫覃將軍回房吃飯,天大地大再大的事也比不過填飽肚子要緊。

    “哎,今天菜不錯啊,聞著都香。”覃煬剛跨進堂屋,狗鼻子尋著味兒就來了。

    溫婉蓉簡單洗漱收拾一番,添好飯坐在桌邊等:“今兒有你喜歡吃的肘子,我怕冷了不好吃。”

    “還是媳婦疼人。”覃煬大馬金刀坐她身邊,伸手摸摸白淨的臉,眼角就快笑出褶子。

    溫婉蓉嫌他沒正形,撇開臉,小聲提醒吃飯。

    覃煬應聲好,又賤兮兮摸摸她的肚子,一邊問想吃什麽,一邊拿起肘子盤裏配好的小刀開始拆骨解肉。

    溫婉蓉早就對油滋滋的肘子垂涎三尺,毫不客氣指著落刀的地方道:“就那塊瘦的,加塊皮,我要皮,你切那麽大塊肥肉做什麽,對,對,靠瘦肉那邊的。”

    所謂指哪切哪,無外如此。

    而且溫婉蓉的口味也瞬息萬變,方才還說不要肥肉,眼見覃煬把肥肉夾走,視線跟著筷子一起進碗,她很沒出息咽口唾沫。

    “我覺得肥肉很香的樣子,好吃嗎?”溫婉蓉眼睛亮亮的盯著覃煬的碗,問得婉轉。

    顯然很香,跟誰搶也不能跟孕婦搶,覃煬還沒吃到嘴裏,就被奪食。

    溫婉蓉嘴巴吃得鼓鼓的,兜不住醬汁溢出嘴角,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那吃相,就跟一年沒見肉似的。

    覃煬起先挺開心,吃到後麵,一個肘子沒動一筷子,被自家娘們消滅一半,他有點擔心:“溫婉蓉,在燕都沒見你這麽吃過,你不要為了娃硬塞,撐壞肚子更難受。”

    “我就想吃肉。”溫婉蓉已經沒形象,一口肉一口飯,嗚嗚嚕嚕說,“怎麽?還不讓我吃?你不夠,叫夥計再送一盤就是。”

    “我不差一個肘子。”覃煬現在說話格外注意,“我怕你吃多膩著。”

    “我不膩。”溫婉蓉邊說邊指著剩餘的肉,說還要。

    覃煬邊切邊想,也太能吃了……

    溫婉蓉幹掉一個肘子後,打個飽嗝,滿意拍拍胸口,才發現覃將軍可憐兮兮用肉湯泡飯,不好意思道:“要不我再給你叫一盤吧。”

    覃煬拿著筷子搖一搖,扒口飯:“把剩下菜包圓也差不多了,晚點我還要去找宋執。”

    說著,又像想起什麽對她說:“明天不能賴床,等天亮就出發,你一會別去找她們聊天。”

    天亮出發?

    溫婉蓉愣了愣,確認道:“卯時就得起床?”

    覃煬嗯一聲,算回答。

    “為什麽啊?怎麽突然出發得這麽早?”溫婉蓉直覺蹊蹺,“西伯使者那邊也跟我們同時間早起?”

    “他們晚些。”覃煬說起明天打算,“我和宋執商量好了,跟以前一樣,送你和皓月坐蘭家商行馬車先走,要不了一個上午我們就能追上你。”

    突然改變行程計劃,溫婉蓉隱隱覺得不好:“出了什麽事?”

    覃煬沒正麵回答:“大姑姑已經派人等在雁口關,你早點過去,她安心。”

    “你什麽都告訴大姑姑了?”溫婉蓉這一孕除了吃睡,腦子似乎也孕傻了,打個岔,心思就跟著跑,“大姑姑有沒有怪我不懂事?”

    “沒有,沒有,別瞎想。”覃煬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碗筷,擦擦嘴,捏捏蔥白軟指,安慰道,“要怪也怪我,大姑姑說了到許府吃住一律按你喜好來,肯定不虧待。”

    溫婉蓉放下一個擔心,又提起另一個擔心:“那你什麽時候去接我?”

    “等戰事完吧。”覃煬語氣放平,可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底氣。

    溫婉蓉就是怕也無奈,低頭撫了撫小腹,給覃煬一個希望給自己一個希望:“這可是你說的,我和孩子還有英哥兒都等你來接,另外你是爹爹,孩子的姓名可歸你。”

    “好。”覃煬笑笑,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臉頰,給顆定心丸,“我肯定平安歸來。”

    兩人又黏膩一會,溫婉蓉才依依不舍放開覃煬,要他早去早回,別在宋執那邊待太晚。

    然而直到街道傳來一更天的梆子聲,溫婉蓉覺得渴,翻身下意識往旁邊一撈,撈個空,頓時醒了。

    她趁著照進窗戶的月光爬起來,撩開床幔掃了眼,發現覃煬沒回來過,又喚聲珊瑚,果然沒一會有人應聲,又片刻堂屋亮起幽幽光線,珊瑚披著件外衣進來,手裏舉著鈾綠油燈,知冷知熱問:“夫人,您要喝水嗎?”

    溫婉蓉點點頭,接過水,問:“二爺還在宋執那邊?”

    “在。”珊瑚回答,“之前二爺回來過一趟,見夫人睡得沉沒讓奴婢叫醒,就叫奴婢轉告一聲,他今晚事多,要在宋爺那邊通宵達旦。”

    溫婉蓉哦一聲,把空杯子還給珊瑚:“我方才聽見梆子聲,你去問問客棧夥計,提供宵夜嗎?若有,送兩份到宋執屋裏。”

    珊瑚領命下去。

    溫婉蓉本想等等,翻幾頁書,瞌睡來得更快,沒一會又睡過去。

    再醒來,窗外依舊黑黢黢,圓桌上一盞豆大燈芯偶爾抖動兩下,發出輕微的呲呲聲,隨即被屏風後的洗漱的聲音覆蓋。

    “覃煬?”溫婉蓉下意識問,“回來了?”

    屏風後傳來極熟悉一聲嗯。

    溫婉蓉一骨碌爬起來,關切道:“你夜裏睡了嗎?”

    “眯了會。”覃煬聲音明顯帶著倦意。

    溫婉蓉問:“在宋執那邊?”

    覃煬從屏風後出來,甩著一手水,回答:“沒,我回來去耳房。”

    溫婉蓉聽著不大樂意,拍拍被子:“回來怎麽不來廂床上睡啊?我特意留了好大一片空位。”

    “看你睡得熟,怕吵醒你。”覃煬揚揚嘴角,隨後拿起她的絲絹帕擦擦手,鑽到床幔裏,像抱颯颯一樣抱溫婉蓉起床,順便鹹豬手捏把身上肉,嘴賤道,“嗯,是長了不少肉,手感不錯。”

    “都是你兒子要吃的!”溫婉蓉使勁推了推,沒推動,橫眉冷對,“不就昨天兒子搶你一個肘子嗎?小氣性。”

    覃煬笑得不行,還嘴:“兒子吃,肉怎麽長你身上?也沒見你肚子大起來。”

    “你懂什麽,還沒到時候。”溫婉蓉扶著他的手下地穿鞋,白一眼,“又沒生過,意見不少。”

    “我能生找你什麽勁。”

    “你說什麽?”

    “沒什麽。”覃煬及時避免禍從口出,轉移話題,“趕緊穿衣服,吃飯,馬車都備好了。”

    隨後他想起宋執說的,他們流血,換她們錦衣玉食,現在連話都不能隨心所欲,談什麽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可想歸想,覃煬認命,萬一溫婉蓉出點岔子,別說老太太一棍子捍斷他的腿,八成大姑姑也要從樟木城衝來胖揍他一頓。

    可謂覃門女將,巾幗不讓須眉……

    所以直到送走溫婉蓉,他才堪堪籲口氣。

    “哥,你說我爹要來,見到皓月怎麽辦啊?”宋執在一旁,伸直脖子望著漸行漸遠的車廂,愁容滿麵,“你快給我想想辦法。”

    “我能有什麽辦法。”覃煬回過神,嫌惡推開離他一指距離的腦袋,不冷不熱道,“正好,讓你爹見見未過門的兒媳,就算不滿意,也不會當眾人麵打斷你的腿。”

    “哎!你!”宋執追上他的腳步,“會說人話嗎?”

    覃煬:“不會。”

    宋執:“……”

    兩人轉回客棧,宋執還在為此事發愁,直徑跟到覃煬房裏,關門說話:“我不玩笑,真愁得慌。”

    覃煬簡單收拾行裝,抬抬眼皮,也正色道:“宋執,你趁早給我打消私定終身的狗念頭,表嬸臨走前跑我府上當著祖母的麵,對我千叮囑萬囑咐宋家就一根獨苗,你他媽跑了,你娘不得在覃府門前抹脖子啊。”

    “不至於。”宋執心虛笑笑,“不是還有宋瑞嗎?”

    “宋瑞?”覃煬冷哼,“他能代替你,三房那婆年早飛天了,不是我說你,打斷骨頭連著筋,你跟你爹是父子又不是仇人,至於嗎?”

    “哎!這事你不懂!”宋執大概真急了,聲音陡然拔高,卻在覃煬轉過視線的一瞬,偃旗息鼓降下去,悶歎口氣,“覃煬,實不相瞞,我爹知道皓月肯定不會同意。”

    覃煬猜:“因為她的出身?”

    宋執一語不發。

    覃煬問:“為個女人,娘老子不要了,值得嗎?”

    宋執反問:“要你放棄溫婉蓉,你願意嗎?”

    “別把我們混為一談。”覃煬就事論事,“她是覃家明媒正娶的媳婦,你和皓月算怎麽回事?不說你爹,就說你娘,你說你哪次惹是生非不是她替你在府裏背鍋挨罵,她把你當祖宗供起來,你狠得下心一走了之?我沒娘沒福氣,你怎麽生在福中不知福?”

    “這事兩說。”宋執有些動搖,“我倒想兩全其美,事與願違啊。”

    覃煬沒什麽好說的:“宋執,我們醜話說前麵,你跟誰跑我不管,但當我麵休想。”

    宋執了解他的狗脾氣:“行行行,算我怕你,我自己想辦法總行了吧。”

    說著,生硬岔開話題:“你有沒有發現昱哥很奇怪啊?”

    覃煬聽不得覃昱,臉色一沉:“吃飽了撐的,沒事提他幹什麽?”

    宋執想了想,招惹:“夜裏你走後,我去找了昱哥。”

    覃煬眉角跳了跳,幾個字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把八百裏加急告訴他了?”

    宋執心虛咧咧嘴。

    “你他媽!”覃煬順手一茶杯甩過去,幸虧宋執反應快,側身一躲,杯子砸在牆上,碎成幾瓣。

    宋執見他狗脾氣上來,忙喊停:“哎哎哎,我話沒說完,你動什麽手哇!”

    覃煬怒不可歇,佩劍出鞘,指著他:“行,你說,老子看你說出個花來!”

    語畢,劍先人動,直衝宋執麵門。

    宋執本能退後幾步,躲過攻擊,直言道:“你瘋啦!剛剛誰說打斷骨頭連著筋,說別人好使,怎麽不照照自己!覃昱是你手足,他沒你想的那麽壞!”

    覃煬不理,反手一轉,第二波攻擊襲向宋執。

    宋執方才一退,腳跟靠牆,再避無可避,隻能拔劍抵擋。

    兩件利刃猛烈撞擊一起,發出鏘的震響,宋執隻覺得虎口一麻。

    “覃煬,你要動真格,我一個字都不說了。”宋執皺起眉頭,一改平時嬉皮笑臉的痞樣,不悅道,“大不了被你軍法處置,但我沒做虧心事。”

    覃煬細眸微眯,“你沒做?你沒做還知道軍法處置?”

    宋執不敢鬆懈手裏的劍,擋在胸前:“是!從立場講,我不該告訴覃昱,但我不傻,你好歹問個青紅皂白。”

    覃煬哼一聲,力道少幾分。

    宋執趁機按下他手裏劍,也收了自己的,繼續說:“其實我不是去找覃昱,宵夜我沒吃飽,你走後我餓得睡不著,便出門找夥計,下樓時發現覃昱屋裏亮著燈,而且門口有個剪影,顯然來者剛到,你走的時候快三更天了吧,深夜到訪,必有蹊蹺,我就躲在門口聽了一嘴。”

    “這種下三濫的事隻有你做得出。”覃煬沒好氣坐到太師椅上,反唇相譏。

    “你得謝謝我喜歡做下三濫的事。”宋執二皮臉坐他旁邊的太師椅,單腳掛在扶手上,軟骨頭一樣斜躺著,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你猜我聽到什麽?”

    覃煬沒心情跟他彎彎繞:“有屁就放。”

    宋執一對好看的桃花眼露出淺淺笑意,低聲道:“那個來者說,齊家倒台,牡丹的仇已報。”

    齊家倒台?覃煬愣怔片刻,他們離開燕都不過半個月,朝堂竟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執繼續說:“平時和齊臣相來往密切的黨羽,除了紀侍郎,其他人降職的降職,查辦的查辦,全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審,有的忙了。”

    覃煬回過神問:“紀侍郎怎麽了?”

    “升官了。”宋執食指朝上,“刑部尚書,回去我們該稱他紀尚書。”

    照這個勢頭,覃煬直覺紀齊兩家倒戈了,難怪紀昌突然撒手不管,天天窩馬車裏裝病,他恍然大悟:“那來者什麽來頭?”

    宋執別別嘴:“人,我沒見到,聽口音燕都來的,我猜是蘭家一路暗中護送,消息也隨傳隨到。”

    覃煬覺得猜測不無道理,不然沒必要提牡丹,又問,覃昱說了什麽沒?

    宋執歎氣:“他能說什麽,報了仇如何,人毀一輩子。”

    覃煬罵他二五點:“所以你動惻隱之心,跑去告訴軍機?”

    “啊呸!我有那麽蠢嗎?”宋執吐口茶渣子,“什麽惻隱之心,我是被覃昱發現抓進去的!”

    覃煬:“……”

    總歸不管宋執為保命還是有意為之,覃煬都懶得追究,他隻想知道覃昱的目的:“你告訴他八百裏加急消息,他什麽反應?”

    “沒什麽反應。”宋執回想道,“莫名其妙說什麽該來遲早會來,我細問,他也不說。”

    “該來遲早會來?指皇上親征?”覃煬拿捏不準,按這個意思分析下去,他腦子一片疑惑,禦駕親征是鼓舞士氣的好事,皇上為何藏著掖著?

    他沒想明白,也沒時間深想,護送使者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隻等一聲令下。

    隊伍陣仗不大,兩百餘人,前一百人後一百人,把使者護在隊伍中間,覃煬和宋執一左一右騎馬跟在車廂兩邊,順著官道向雁口關行徑。

    雁口關是靠近戍邊,隸屬大周的最後一個城鎮,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平和期以商貿為主。

    溫婉蓉坐在馬車裏,聽見外麵集市般充斥各種各樣的語言,好奇心大開,覺也不睡了,掀開窗紗往外瞧,嘴上對同行的皓月興奮道:“我以為雁口關很小,沒想到比樟木城熱鬧百倍,你看,還有駱駝,我在燕都很少見。”

    “夫人,牽駱駝的大都是從疆戎那邊過來,千裏外的西域商隊。”皓月低聲解釋。

    “是嘛,你來過這邊?”溫婉蓉下意識轉過頭,對皓月親切笑笑。

    皓月低頭一曬:“讓夫人笑話,民女聽宋爺說的,現學現賣而已。”

    溫婉蓉哦一聲,視線轉回熱鬧的街道,絲毫沒察覺皓月眼底難以言狀的神情。

    她看得正帶勁,冷不防有人擋住風景,車外傳來不悅的聲音:“溫婉蓉,你好意思說我心大,你真當自己來踏青啊?”

    “我第一次來雁口關,好多沒見過,看看也不行?”溫婉蓉放下窗紗咕噥。

    皓月坐在對麵,捂嘴笑:“民女聽宋爺說將軍與夫人感情深厚,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溫婉蓉和她一路相處,關係愈發親近,當自家人道:“你別聽宋執亂說,他們一丘之貉,報喜不報憂。”

    頓時外麵又飄來涼涼的聲音:“溫婉蓉,當老子聾了。”

    溫婉蓉全然不懼,還對皓月說:“你聽,你聽,威脅人呢。”

    覃煬在外麵嘶一聲,心想小娘們懷個兒子,膽比人肥,現在敢當著外人說他不是,正想發作,窗紗又被掀開,溫婉蓉朝他甜甜一笑,來句“逗你玩,別氣啊”,如同一盆蜂蜜水,灌得齁甜還不能發火。

    順道頭頂飄過五個字:你也有今天。

    覃煬徹身體會什麽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說笑歸說笑,其實留給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許家的人早已在城裏最大的酒樓訂好雅座,就等主角登場。

    “你注意腳下。”覃煬扶溫婉蓉下車,一改方才惡臉。

    宋執見沒他什麽事,拉著皓月溜了。

    溫婉蓉抱怨覃煬:“你也是,許家又不是外人,叫宋執帶上皓月一起吃個午飯,不信大姑姑在意多兩雙筷子。”

    宋執的小九九,覃煬再清楚不過,挑挑眉,俯到她耳邊嘀咕幾句。

    溫婉蓉先一愣,而後臉像煮熟的蝦子,透紅,頃刻反應過來,一記粉拳捶覃煬肩頭,怪嗔道:“以後下流邪話少跟我說,把兒子全教壞了!”

    覃煬不以為意,反過來勸她:“長大總要娶媳婦,男歡女愛這種事,早點知道也沒什麽。”

    溫婉蓉無語瞥他一眼,心思早點知道?也太早了……

    原以為一頓家常便飯,等兩人見到許家人時,不由一愣。

    “阿瑾,你怎麽來了?”覃煬幾分驚訝,“你不是一直紮營戍邊嗎?”

    “我來見見表哥表嫂。”許翊瑾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一年多沒見,壯了也黑了。

    溫婉蓉看見他就想到玉芽,開口問:“玉芽最近好嗎?姑姑信裏說去年添了給孫子,思來對她態度有所改變。”

    許翊瑾很是委屈:“表嫂,別提了,自打兒子出生,我娘處處向著她,我說話大點聲都不行。”

    說著,他無辜看向旁邊的覃煬,神情明顯在問,表哥,你咋樣?

    覃煬看見也當沒看見,默默夾顆鹽焗花生放嘴裏,嚼吧嚼吧,似乎也在許翊瑾頭頂看到五個字:你也有今天……

    許翊瑾的木魚腦袋跟不上表哥思維,老實巴交告訴他前來的目的,原計劃大姑姑親自來接,但府上多了兩個小崽,英哥兒還好,穿衣吃飯都不用大人費心,可小的剛過半歲,天天夜裏鬧騰,玉芽小時候忍凍挨餓,看起來沒事,等生完孩子,虛不受補,大姑姑身體底子好,心疼一大一小,重新挑起內府大梁。

    “大姑姑一人管府邸上上下下,豈不是很辛苦?”溫婉蓉體諒道,“我去了又多一個麻煩。”

    許翊瑾忙擺擺手:“表嫂別這麽說,我娘巴不得你和表哥都過去,自從收到外祖母來信,我娘就準備屋子,翹首企盼一個多月了。”

    “總歸麻煩大姑姑了。”溫婉蓉說著,看向覃煬,低聲囑咐,“戰事忙完了,你也過去住段時間吧,大姑姑嫁得遠,肯定想念娘家人。”

    覃煬毫不猶豫答應:“行,你說如何就如何。”

    麵對覃表哥發自內心的溫柔,許翊瑾一時難以消化,直到吃完飯,才明白過來,原來表哥在家的日子沒比他好多少……

    臨別時,許翊瑾再沒像以前傻乎乎當燈芯,借口找宋執先走了。

    許家的馬車已經備好,覃煬和溫婉蓉麵對麵而立,他想好很多告別的話,在一雙盈盈秋水的注視下,又什麽都不想說了。

    溫婉蓉等了半晌,先開口:“沒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覃煬想想,言簡意賅給出兩個字:“保重。”

    溫婉蓉歪著頭問:“還有嗎?”

    覃煬頭一次麵對她喉嚨發緊:“沒,沒有了。”

    “那我走了。”

    “嗯。”

    溫婉蓉轉身踩著腳蹬鑽進車裏。

    覃煬對車夫說走吧。

    車夫應聲,揮舞的馬鞭剛剛揚起,車裏突然傳來急急的“稍等”。

    溫婉蓉倏爾掀開窗紗,緊緊看著覃煬:“我有幾句話。”

    覃煬:“你說。”

    她問:“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覃煬點頭:“你想知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不用,我現在不想知道。”溫婉蓉故意拒絕,給彼此留個念想,“你去樟木城接我時,再告訴我吧。”

    “好。”覃煬問,“還有嗎?”

    “還有就是,皓月是個不錯的姑娘,要宋執好好珍惜。”溫婉蓉輕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總覺得皓月眼熟,不知是不是老天注定我們成為家人。”

    “我會轉達。”覃煬說,“還有嗎?”

    溫婉蓉搖搖頭:“沒了。”隨即放下窗紗。

    車緩緩離開。

    覃煬佇立原地良久,而後頹然仰頭望一眼頭頂湛藍蒼穹,深吸一口氣,提起精氣神轉身離開。

    半路碰見找宋執未果的許翊瑾,兩人一前一後先去官府驛站休息。

    “表哥,前兩日我收到消息,說皇上已經在來的路上。”許翊瑾接過覃煬倒的茶,斟字酌句道,“之前沒聽你提起過,聖上怎麽就……”

    “我也才知道不久。”覃煬似乎明白他要說什麽,打斷道,“聖上想親自督戰無可厚非,倒是你,駐紮戍邊幾月,西伯那邊什麽情況,黑水河周邊摸索了沒?到時皇上來了,你一問三不知,會連累許家。”

    “表哥放心,我已按照你發來的信函準備妥當,就等你去營地商榷下一步。”兩人一拍即合,又在驛站等了一個多時辰,沒見宋執回來,索性不等了,覃煬對下屬交代一聲,跟著許翊瑾離開。

    因護送使者隊伍提前六七天到達雁口關,後援二十萬大軍最快還需三日行程,宋執利用這三天空檔醉生夢死,就差死在皓月的溫柔鄉裏。

    直到第三天不得不走,宋執才戀戀不舍跟皓月告別,並承諾一定帶她走。

    “宋爺,睡醒了?”他前腳踏入營帳,後腳覃煬的聲音從輿圖那邊幽幽飄過來。

    宋執對於這種不痛不癢的冷嘲熱諷習以為常,跟許翊瑾打個招呼,不緊不慢走到覃煬身邊,看著輿圖拍須溜馬:“你們行動夠快啊,三天不見,戰略都布置好了。”

    覃煬黑著臉,哼一聲沒理。

    許翊瑾怕兩位表哥在軍營裏打起來,充當和事佬,推宋執出去:“宋哥,我娘特意叫下人送來幾斤風幹的牛肉,我舍不得吃,留給兩位表哥嚐嚐鮮。”

    “還是阿瑾有情誼啊。”宋執陰陽怪氣瞥一眼覃煬,跟著許翊瑾出去。

    許翊瑾鬧不明白為何兩個表哥好起來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壞起來分分鍾劍拔弩張,不過經過這一兩年的鍛煉,尤其在府邸被玉芽呼來喝去,時間久了,再不是不懂臉色的愣頭青,把兩位表哥分開後,他獨自回雁口關找到丹澤,確定兩國簽訂和議書的具體時間。

    簽訂時間早已定在月初六,但頭一天西伯使者六爻算卦,而後改了時辰,定在未時三刻,消息傳到覃煬這邊,營帳裏的人各懷心事皺起眉頭。

    許翊瑾沒什麽花花腸子,他最擔心西伯臨時變動有詐,覃煬想得更多,二十萬主力軍就位,候守在雁口關城郊三裏外,別說改變幾個時辰,就是改變一刻鍾對於二十萬人調遣可謂動一發牽全身。

    至於宋執,他心裏早有盤算,萬事俱備隻欠時機。

    戍邊的氣候和疆戎差不多,因為更靠近北方,遠不如燕都暖和,正屬春寒料峭的季節,尤其清晨草地上掛著一層微霜,覃煬穿好戎裝,從營帳鑽出來,竟呼出白氣。

    “真他娘冷。”隔壁營帳探出個頭,縮著脖子,打個噴嚏。

    “你少人熱炕頭,在哪都冷。”覃煬邊說邊活動活動筋骨。

    “一大早不會說人話啊!”宋執凍得不爽,起床氣嘭得原地爆炸。

    覃煬額頭青筋微跳,冷不丁轉過頭,要眼睛能射出刀子,宋執大概已經變成篩子。

    氣氛凝結當口兒,許翊瑾出現的剛剛好:“兩位表哥早!”

    他上身一件月白練功服,袖子高卷,露在外麵的皮膚微微冒著白氣,額頭殘留的汗珠子,證明他剛晨練回來。

    許翊瑾繼續充當和事佬:“時間緊迫,我叫人把早飯端到輿圖營帳裏,可以邊吃邊聊。”

    覃煬說聲行,轉身離開,許翊瑾又看向宋執。

    宋執朝他笑笑,腦袋縮回去,聲音傳出來:“你們先吃,我洗漱完就來。”

    早飯時,許翊瑾先行吃完,拍拍手上的饅頭屑,起身走到高掛的輿圖前,點點黑水河的範圍,詳訴道:“這,這,還有這片區域,共有五處絕佳埋伏點,探子回報說沒發現西伯蹤跡,為以防萬一,我五日前已派三支分隊提前埋伏外圍,搶占先機。”

    作戰方案和方向沒錯,覃煬沒提出異議,轉頭看向宋執,隱晦提醒:“你吃完回趟城,去看看西伯狗準備如何。”走的機會隻有一次。

    宋執正好想去見皓月,很爽快答應。

    本以為是個豔陽天,僅僅一個上午滿地薄霜被暖陽烘得無影無蹤,沒想到到了中午,天際壓來一大片厚厚雲層,密不透風把太陽遮個嚴實。

    天空轉眼變得陰沉沉,曠野的風隨著極遠處傳來的雷聲愈演愈烈。

    覃煬微微眯眼,目光觸及原野盡頭,戎裝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不大喜歡今天出行預兆,似乎總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

    然而回頭已不可能,明麵戲碼又得做足,護送使者到黑水河的最後一段路,隊伍由原先的兩百餘人減至百人,兩國錦旗高舉,西伯使者是客走前麵,大周使者是主墊後麵,再後麵跟隨是覃煬、宋執一行人,許翊瑾帶一路精騎行側路暗中保護。

    隨著離黑水河的距離越來越近,覃煬的自覺也越來越糟,他抬頭望一眼已變成路徑的低凹河床,以及兩邊陡峭的山勢,突兀橫截在廣袤一隅,實在違和。

    風吹沙石舞動塵土,打著旋兒從路口滾出來,給迎麵而來的客人一記沙迷眼,人與馬立刻停住前行。

    “呸呸!什麽破地方!”宋執吐了兩口含渣的唾沫,捂著眼睛開罵。

    覃煬也被這股邪風吹得睜不開眼,心裏一沉,扯了扯韁繩,調轉馬頭順風往回跑幾步,毫不猶豫卸下馬鞍上的弓,一矢響箭給許翊瑾報個信。

    沒一會,許翊瑾帶著一眾人馬趕到。

    “表哥怎麽了?怎麽不走了?”許翊瑾神色緊張看看前方進入黑水河的穀口,又看向覃煬,湊到身邊低聲道,“我們的人都在上麵,應該不會出紕漏。”

    “阿瑾,我感覺不太對。”覃煬說,“太安靜了,連隻鳥都看不見。”

    頓了頓,他拍拍許翊瑾的肩膀:“你原地待命,我和宋執挑十名精騎,先去探個路。”

    許翊瑾不幹:“我也要去!”

    覃煬拒絕:“這是命令!”

    “我……”許翊瑾愣愣看著不苟言笑的臉片刻,低頭抱拳,沮喪道,“末將遵命。”

    覃煬繃著臉沒再言語,一扯韁繩直徑走到宋執身邊,把想法說了說,宋執一聽神色沉下來,猶豫片刻,道:“我同意你的法字,不過就這樣進去會不會太冒失,丹澤雖為使者,也不是擺設,不如讓他做我們後援,避免阿瑾涉險,難得跟姨母交代。”

    關鍵時刻,還是宋執了解他,覃煬想想,別無他法。

    宋執得令,找丹澤說一嘴,丹澤起先一愣,順著他的話觀察片刻眼前地勢,會意過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響哨,說萬一遇險,以此警報。

    “其實丹澤為人不錯,你怎麽老看他不順眼。”宋執嘴欠打著哈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裏不敢放鬆。

    覃煬瞥一眼,懶得接話。

    兩人帶十幾精騎走了過半路程,除了灌進山穀鬼哭狼嚎的風聲,什麽動靜也沒發現。

    宋執皺皺眉,啐一口嘴裏沙子,勒住韁繩問:“都能看到盡頭,還走嗎?再走下去,出了那個路口就是約定議和的地方。”

    覃煬緊鎖眉頭,看看宋執,又看向一眾精騎,似乎大家都在等他決斷。

    “回吧。”他言簡意賅,又叫住宋執,僅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這些天沒見覃昱,他去哪了?別又鬧幺蛾子。”

    “不能吧。”宋執嫌他敏感,低聲道,“他好像入了雁口關就沒見人影,我還想問你呐。”

    “小心使得萬年船。”覃煬緊了緊手裏馬鞭。

    既然沒發現任何問題,護衛隊繼續前行。

    這次許翊瑾說什麽都要跟來,他和小時候一樣,隨母親長途跋涉去外祖母家,跟屁蟲一樣,黏著兩個表哥帶他玩,如今早不是孩童之年,可他依舊向往和兩個表哥一起,除了生活作風問題,論文武,他爹向來伸大拇指。

    “表哥,這次開戰,帶上我吧,我不想留後防。”許翊瑾滿眼期待,和覃煬並肩前行。

    覃煬擺擺手:“你去做什麽?大姑姑不會同意。”

    “我……”

    許翊瑾一個我字說了一半,被宋執搶白:“阿瑾,覃煬也是為你好,刀劍無眼。”

    話音未落,倏爾極輕微嗡鳴聲,緊接著兩支箭矢劃破山穀裏穿堂風,刺向西伯使者,他來不及叫喊從馬上翻下去,身體重重摔在地上,擦起薄薄塵煙。

    眾人淬不及防,愣怔片刻,突然有人高喊:“有埋伏!”

    一時間人、馬、車混亂一團,覃煬緊緊勒住韁繩,穩住身下馬匹,中氣十足喊了聲:“全員撤退!”

    許翊瑾第一次碰到偷襲,傻了眼,臉色蒼白對覃煬說:“哥!我都布置好了,怎麽會!”

    宋執拍他一巴掌,急道:“現在別說沒用的,趕緊撤!”

    然而對方早已備好,就在山穀一眾人策馬揚鞭往回趕,一波箭雨從天而降,慘烈聲立即回蕩整個山穀。

    “媽的!”

    覃煬被動挨打,青筋暴跳,立刻開弓取箭,一箭射穿山石邊探出的兩顆頭顱,即便如此,雙拳難敵四手,百餘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隻剩二十來人,如驚弓之鳥背靠背團在一起。

    許翊瑾完全懵了,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聲音卻發顫:“表,表哥,我們現在怎麽辦?”

    覃煬視線不敢離開四周峭壁,咬緊牙關說:“殺出去。”

    而後他轉向宋執,吼道:“你帶阿瑾突圍出去!快!”

    宋執很有默契一躍而起,跨到許翊瑾的馬上,大力一鞭,馬匹瘋了般吃痛狂奔,緊隨其後是射空的三支箭矢,穩穩紮進土裏。

    到了這個局麵,覃煬終於明白,為什麽先殺西伯使者,兩國開戰總有由頭,一顆棋子物盡其用,就沒留下的意義,這便罷,更讓人惱火的是,丹澤說黑水河附近有丹家人接應,全成狗屁。

    “西伯狗!接應你的人呐!都他媽死了!”覃煬衝過去,一把薅住丹澤後衣領,使勁往後一拖,丹澤淬不及防順勢倒下去,整個人仰躺在馬背上,一雙棕眸寒意逼人。

    覃煬怒氣噴他臉上,吼:“你他媽裝什麽孫子!老子今天不活,第一個殺你!”

    丹澤眼皮一挑,一垂,起身整理好衣襟,吐出兩個字“瘋狗”。

    “你!”

    覃煬揮刀瞬間,山穀另一側突然響起一聲極清亮的哨鳴,聽得他微微一愣,露出破綻,被丹澤打落利刃。

    “丹家人到了。”丹澤嘴角輕挑,得意神情不言而喻。

    “現在來有屁……”

    一個“用”字沒吐出,覃煬眼睜睜看見一具屍體從山峭上滾下來,隨即上麵傳來打鬥的聲響,以及極熟悉的聲音:“丹台吉,沒事吧?”

    “沒事!”丹澤鎮定自若大聲回答,“就是二皇子的心腹死了,覃大人想好怎麽跟大汗和二殿下交代嗎?”

    “二皇子為了除掉丹家,不惜血本啊。”一個人高馬大的身影,一腳踩在突出的石頭上,身體前傾,探出半個身子,逆著光看不清表情,聲音卻在笑。

    丹澤也笑起來,笑意未到眼底就消失不見,冷然道:“二殿下這招一石二鳥一點都不虧,他大概沒想到埋伏的死士來不及收拾我,覃大人就兵貴神速,不過二殿下對自己人都狠心下手,難怪不招老臣們喜歡。”

    頓了頓,語氣緩和,抬頭問:“覃大人,大殿下現在何處?”

    “我一會帶丹台吉去見他,不過現在末將有點家事先處理。”說著,人影對著呆若木雞的覃煬發出怪笑,“傻弟弟,你這是什麽表情?吃敗仗的滋味如何?”

    麵對嘲諷,覃煬晃了晃神,身體先行思維拉滿弓,箭頭對準人影,大罵:“覃昱!你這個狗賊!”

    “跟你說過多少次,打仗不是逞一時之快,”覃昱滿不在乎抬起兩根手指動了動,半笑不笑轉過頭,“出來吧,他遲早會知道的。”

    覃煬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另一個熟悉身影出現在覃昱身側,他瞳孔猛縮極致。

    對方心虛喊他一聲哥,清了清嗓子,先道歉:“那個,哥,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死在西伯,回去跟我娘也這麽說。”

    覃煬腦子停了幾瞬,忽而大吼:“為個女人,你他媽瘋了!通敵賣國是死罪!你想宋家上下幾十口死在菜市口嗎!”

    “他就不通敵,一樣死罪。”覃昱冷笑,“覃煬,你們廝混這麽久,沒發現一點異常?比如牡丹為何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宋執為何夜夜宿青玉閣?再比如,皓月到底是什麽身份?”

    經一番提醒,覃煬把所有事前前後後竄起來快速回想一遍,恍然過來,憤怒盯著宋執:“都是你做的?”

    宋執卻從未見過覃煬決絕的模樣,或許這二十年堪比親兄弟的手足之情就此完結。

    他沉默,他了然。

    “成王敗寇,你勝了,”覃煬怒極反笑,丟下弓箭,舉起雙手,“我就兩個要求。”

    覃昱:“你說。”

    覃煬生死置之度外:“看在大姑姑的情分上,放阿瑾回去,還有皓月到底是什麽人?”

    覃昱回答:“阿瑾隻是昏迷並無大礙,第二個……”

    他看向宋執:“你說。”

    宋執咽口唾沫,聲音發緊:“其實皓月本姓明,她是清君側的漏網之魚。”

    清君側時方明兩家百餘口人全部株連,可老天總有垂憐。

    覃煬一愣,腦中快速閃過溫婉蓉那句話,她說見皓月眼熟……這眼熟從何而來,在疆戎時,她曾想救一個明家姑娘未果,想必被狗咬死的那個和皓月血緣不淺。

    轉念,他又想到“皓月”這兩字,突然發出幾聲自嘲大笑,竟然被一個拆字遊戲糊弄這麽久。

    平日笑人蠢,到底誰最蠢?

    覃煬仰起頭,來不及咽下喉嚨裏漾起一股腥甜,就聽覃昱居高臨下用西伯話喊句什麽,即便聽不懂,他也猜得到。

    ……

    黑水河箭雨紛飛,樟木城許府其樂融融。

    英哥兒離開燕都親人兩個月,再見到溫婉蓉時高興快飛起來,屁顛顛娘親前,娘親後的叫個不停,話嘮一樣說個不停。

    然後得知溫婉蓉肚子裏又有小娃娃,興奮地又蹦又跳,沒兩天整個府邸都知道了,再然後在飯桌上見娘親喜歡吃什麽,就把菜端她麵前,小大人一樣叮囑好好補補,把大姑姑笑得前仰後合。

    溫婉蓉也跟著笑,可是笑著笑著,麵前的骨瓷碟無緣無故啪一聲,齊齊裂成兩半。

    “碎碎平安。”大姑姑笑容僵了僵,嘴裏念叨,要溫婉蓉別往心裏去。

    溫婉蓉畢竟在別家借住,不好直白表露心思,按捺住滿心不安,強顏歡笑叫人換了碟子繼續吃飯。

    稍晚,她在府邸遛彎消食,順道去玉芽屋裏看繈褓中的小侄子,說了會體己話,臨走前問:“這一日日我都過糊塗了,今兒月幾?”

    “月十三,夫人問這做什麽?”玉芽打趣道,“月幾不重要,養好胎,為覃將軍添個大胖小子才是正事。”

    “你這嘴呀。”溫婉蓉失笑,見她心情不錯,不想說掃興的話,借由身子累回去了。

    她沒記錯,覃煬跟她提過月初六去黑水河,轉眼七天過去,既沒聽見大姑姑提起戰況,也沒見許翊瑾派人回來知會一聲,靜得有點不尋常。

    因為玉芽身子一直沒調好,她不敢太直白,旁敲側擊問幾句,誰知這傻丫頭被大姑姑哄得團團轉,一點猶疑都沒有,好像許翊瑾去打仗,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溫婉蓉無功而返,按平日時辰躺在床上,今天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摸摸肚子,從枕頭下摸出一件覃煬的貼身衣物抱在懷裏,心卻像架在火上烤,無比煎熬。

    她想覃煬到底太忙,還是戰事太緊,亦或……

    溫婉蓉不敢往下想。

    大概有心思,隔天天不亮她便醒了,起來小解後,重新爬回床上,窩在被子裏不想動。

    辰時,兩個伺候溫婉蓉起床洗漱的丫頭進裏屋,見她一動不動以為睡著,又悄悄退出去,可屋裏就這麽大,又沒什麽事做,小丫頭嘴碎,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一個低聲歎氣:“你說這世人的命也未必都好。”

    另一個會意:“可不是嗎,堂堂將軍夫人也有落難的時候,想想挺可憐,懷著孩子東躲西藏,還不如我嫂子過得舒服,家裏好吃好喝供著,我哥特意找個粗使婆子做飯,灶台都不讓我嫂子去,再看看這位。”

    “你小聲點,小心被夫人聽到。”歎氣那個說,“聽說這位夫人的相公是大將軍,咱世子爺還要讓三分。”

    “那又如何?”小丫頭年輕氣盛,非要爭個輸贏,“你沒聽垂花門當值的說嗎?”

    “說什麽?”

    回答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世子爺前兩日派人回來過,急匆匆的,好像出了什麽大事,把老爺和夫人都驚動了。”

    “你別聽她們胡謅,聽風是雨的編故事。”

    兩人談得忘我,以為聲音小沒人聽見,不料所有話一字不落的傳到溫婉蓉耳裏,她蜷在被子裏緊緊攥著覃煬的衣服,忍到極致,無聲哭出來。

    她知道懷孕不易大悲,可就是忍不住,眼淚頃刻而出,良久才稍稍平複,然後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兩個不知事的丫頭。

    再後麵的時間,她窩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渾渾噩噩的,不知躺了多久,似乎睡著又似乎醒著,直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手觸碰她臉頰,溫婉蓉下意識喊聲颯颯。

    小家夥沒說話,沒一會響起孩子奔跑的腳步聲,她想颯颯什麽時候變這麽乖,還這麽能跑?

    如是想,又陷入一片混沌中。

    “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英哥兒一路疾跑,在抄手遊廊裏大喊大叫,驚動府邸下人。

    大姑姑以為小孩子鬧脾氣,出來迎接,逗趣道:“我的小英哥兒怎麽了?瞧這一頭汗,慌慌張張的。”

    “我娘她,她……”英哥兒抽抽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說,“娘親臉好燙,都不認人了,叫我颯颯!”

    大姑姑心裏一緊,看向身邊的掌事婆子,急色道:“昨兒好端端的,怎麽突然發燒?趕緊請大夫!”

    估摸一刻鍾後,大夫問過診拿過脈,開了調理的方子,請大姑姑出來說話:“小夫人乃急火攻心所致,換平常人喝兩副藥也不算什麽大問題,可懷有身孕應多加注意,尤其頭三月裏,胎氣不穩。”

    大姑姑聽話聽音,送走大夫後,叫掌事婆子去查,是誰在溫婉蓉麵前多嘴多舌,找牙婆子賣了。

    隔天,兩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悄然無聲消失在府邸。

    等溫婉蓉發現換人時,已是三天後,這次伺候她的是兩個年長的婆子,一個老實巴交,一個勤勤懇懇,大姑姑也三不五時來看看她,明裏暗裏勸她別多想,養好胎。

    溫婉蓉何嚐不知,可吃不下睡不好,不過三五天,之前長的肉又消下去。

    “你瘦了,煬兒回來看見會心疼的。”大姑姑坐在床邊勸慰,“不說大人,你也該為兩個孩子還有肚子裏的著想,別看英哥兒年紀不大,小人精一個,你病一場給他嚇哭了。”

    溫婉蓉這才想起,上次摸她的是英哥兒,她卻糊塗喊錯名字,忙坐起來問大姑姑:“姑姑,英哥兒呢?我這幾天沒見他,孩子沒事吧?”

    “小胖子能吃能睡能有什麽事。”大姑姑見她眼睛裏出現活氣,欣慰笑起來,“我怕他吵你,把孩子安排在玉芽那邊,那邊有兩個乳娘,丫頭婆子也多,我放心。”

    “勞煩大姑姑操心。”溫婉蓉鬆口氣,摸著肚子,說出心裏話,“姑姑,我就是想覃煬想的緊,有沒有辦法托人問問阿瑾,雁口關的情況?”

    大姑姑翕翕嘴,想說什麽沒說出來,隻應聲好。

    不管是安慰還是真答應,溫婉蓉暗暗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陪大姑姑吃過點心便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注視她。

    溫婉蓉緩緩睜開眼,一張俊俏小臉,滿眼焦急橫在麵前,她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輕聲道:“英哥兒,你怎麽來了?”

    英哥兒看看身後,又往前挪了挪,湊到跟前,小聲道:“娘親,英哥兒放心不下,偷偷跑來的。”

    說著,胖胖小手摸摸她的臉,嘟囔一句不燙了,把溫婉蓉逗笑了。

    她捏捏肉坨坨的小手掌,繼而道:“兒子,娘沒事,快回去吧,小心被大姑奶奶看見會說的。”

    英哥兒挺懂事,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一會回去。”

    他邊說邊伸直圓滾滾的胳膊,隔著被子手放在溫婉蓉肚子上,擔心道:“娘親,大夫說的話英哥兒都聽見了,他們說娘親有了弟弟不能哭,英哥兒每天都來陪娘親,娘親就不哭了好不好?”

    或許孩子的表情太真摯,又或許英哥兒的口吻和覃煬幾分相似,她驀然幾瞬,眼底浮出水色,笑笑地嗯一聲。

    ……

    雁口關的天氣像小孩子,說變就變,前幾日放晴春暖花開,這幾日氣溫驟降,到了半夜竟飄起小雪,連帶波及戍邊東西兩邊數裏,疆戎、樟木城近乎一夜回到初冬,居民們把收好的厚衣服、炭盆又拿出來。

    “許統領,樟木城又傳信來了。”下屬把米黃的信箋放在許翊瑾的案桌上,就退出去。

    許翊瑾頭都大了,已經第三次大姑姑來信問他,覃煬的情況,要具體詳實。

    他想,他也很想知道具體詳實,那日醒來時已在軍帳中,下屬告訴他黑水河附近已經被敵軍占領,將士們冒死救他回來,至於穀內,攻不進去,死傷不詳。

    許翊瑾有軍令在身,不能具體告知,更後悔上次差人回去說個大概,跟捅馬蜂窩一樣,自找麻煩。

    其實他不是告訴他娘,而是告訴他爹,他爹手裏十幾萬兵馬隨時奉命調遣,自然得掌握雁口關的動向。

    “阿瑾又發愁呐?”冷不防有人鑽進他的營帳,聲音洪亮。

    “宋舅舅,您別笑了,我快愁死了。”許翊瑾抬頭,恨不得在腦門上寫個愁字。

    “你這算哪門子愁。”宋勇赫歎口氣坐下來,顧不上喝茶,道,“皇上想兩日攻破黑水河,你去過那邊,舅舅想聽聽你的意見。”

    許翊瑾搖搖頭,想不出好計策:“黑水河易守難攻,進穀死路一條,外圍重兵把守,硬拚不過人海戰術。如果我們在黑水河耗費大量兵力,往後怎麽辦?燕都再過半個月入夏,雁口關卻突然下雪,士兵們急需禦寒衣物,天時不予大周,地利也不予大周。”

    宋勇赫聽完,一時無法辯駁。

    頓了頓,他神色稍黯,聲音壓低問:“皇上不讓發兵,你有沒有打聽到宋執的消息?”

    許翊瑾依舊搖頭,寬慰道:“舅舅放心,有消息肯定第一時間告訴您,表哥他們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

    然而他始終無法說出宋執叛變的消息,那日他知道是宋執敲暈他,回來後卻誰也沒說,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在午夜夢回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宋勇赫陷入擔心兒子的情緒中,沒發現許翊瑾的異樣,片刻後,聲音如常,話鋒一轉:“阿瑾,隻怕這一役打不了多久。”

    說完,又是重重一聲歎息,起身離開。

    許翊瑾後知後覺找人打聽,得知自打變天起,皇上的頭風病就沒好過,鍾禦醫帶著軍醫輪番守在禦營中。

    所以皇上急於攻下西伯。

    許翊瑾回過神,瞟一眼信箋上打著“許”字的蠟印,就覺得自己是封箱裏的老鼠,內外交困。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還有個人想展也展不起來。

    西伯軍牢。

    送進最裏間的飯菜又被踹翻,連帶送飯的人都被轟出來。

    但送飯的人耐心十足,孜孜不倦隔著牢門勸:“哥,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好歹吃兩口,真要餓死在西伯牢裏,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滾!狗賊!有多遠滾多遠!老子不認識你!”不是拴著腳鐐跑不出去,外麵的人又要變成烏青眼。

    “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把阿瑾如何。”

    “滾!”

    “哥,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天天低聲下氣求你,容易嗎?”宋執沒出息吸吸鼻子,“我他媽喜歡個姑娘有錯嗎?之前打發到營妓,尤其方明兩家女人,各個金枝玉葉,一晚被二十人騎,有的就那麽死了,你當時不都說她們慘嗎?是,天下姑娘多得是,我不該喜歡罪臣之女。”

    說到這,他一本正經看著覃煬:“你知道皓月為什麽很少笑嗎?誰一家子被砍腦袋還能笑得出來?一姑娘家無依無靠,處處受人欺負,若非遇見靖王,她死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所以你可憐她?”覃煬冷笑,“你可憐她,就坑老子,親爹親娘都不要了?!你忘了你瘸腿是誰去照顧你?你闖禍不敢回府,誰替你頂包,誰收留你?宋執,你叫忘本知道嗎?豬狗不如的東西。”

    宋執這次沒說話,怔忪看他片刻,轉身離去。

    覃煬破罐破摔地想,愛誰誰!

    因為戍邊驟冷,更北方的西伯到傍晚就開始下寒氣,覃煬幾天沒吃,身上又是薄衣,牢房裏四處漏風,沒扛一會,凍得他牙齒打顫。

    覃煬罵娘,尋思那天覃昱為什麽不一刀殺了自己後快,自以為是放他一馬,他就會感謝他?

    感謝覃昱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軍牢裏受凍?

    覃煬想想,牙梆子咬得咯咯響。

    可氣節再高,抵不住夜裏寒風凜冽,牆壁森冷。

    覃煬又餓又冷,困得不行,不敢睡,就怕睡下去明早真醒不來了。

    他窩在避風的牆角度日如年,眼皮子直打架,到最後實在支撐不住眯盹過去。

    迷糊間,他聽見牢門被人打開,來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覃煬微微睜眼,就看見一個燃足的炭盆和一床羊毛毯子,緊隨其後是化成灰都認得的王八蛋——覃昱。

    覃昱拎著兩壺燙好的熱酒鑽進來,又叫人把毯子給覃煬披上,而後打發走所有人,獨自留下。

    “別裝睡,我知道你醒了。”覃昱把酒擱在桌上,語氣不緊不慢。

    覃煬閉著眼,不吭聲。

    覃昱不管他,兀自道:“酒先燙好,拿來給你暖暖身子,還有醬牛肉,晚點送來。”

    覃煬聞到酒香,有點躺不住了,睜開眼揶揄道:“有酒有肉,覃大人準備明天送我上路?”

    覃昱不惱,沉著冷靜問:“西伯沒工夫對付一隻喪家犬。”

    “你!”覃煬跳起來,把毯子扔地上,狠踩兩腳,開罵,“我喪家拜哪個王八蛋所賜?!”

    話音未落,冷不防對方一拳揮過來,覃煬鎖著腳鐐邁不開腿,硬生生倒在草席上,來不及反應就被人用毯子三下五除二卷起來,而後胸口一沉,有些喘不上氣。

    覃昱坐在上麵,目色沉沉道:“覃煬,你給我聽好,再敢目無尊長,滿嘴不敬,保不齊明天真送你上路,這是西伯,除了我,沒人出麵保你。”

    覃煬漲紅臉,沒反嘴,他不是不想,是覃昱太重,壓得他呼吸不暢。

    覃昱也沒想把他如何,見他還算老實,起身坐在對麵的條凳上,繼續道:“今晚我來是告訴你,關於咱爹的一些事。”

    “少跟我提爹,你不配,爹是大周英烈,你呐?”覃煬自行鬆開毯子,坐起來,氣焰少了幾分。

    覃昱往酒盞裏倒酒,自顧自提起過去:“覃煬,打小爹最疼你,你以為我每次替你挨打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他被你氣得不行,又舍不得對你動手,隻有我這個當哥的多擔待。”

    “是嗎?”覃煬先是一愣,而後視線看向一邊,“我一直以為爹最喜歡你,大小事他隻告訴你,開口閉口這也不如你,那也不如你,你是標杆,我望塵莫及。”

    “他隻希望你好了更好。”覃昱歎口氣,神色哀慟,“爹要活著……”

    後麵的話,他沉默了,覃煬跟著沉默。

    半晌,覃煬先開口:“哥,你和爹當年到底怎麽回事?在燕都我問過你,你也不說。”

    “當初原計劃要你帶領援軍,但爹怕你危險,臨時換了表叔,這事你有印象吧?”覃昱邊說邊把酒盞遞給他。

    覃煬接過酒,灌了口,熱辣辣燙喉:“我有印象,為這事宋執他爹回都後受了處罰。”

    覃昱淡淡一笑:“這是圈套,表叔不過替罪羊。”

    “表叔是替罪羊?”覃煬徹底懵了,“表叔不知道嗎?”

    覃昱歎口氣:“我不知道表叔清不清楚,但能肯定隊裏出了內鬼,故意錯傳消息,導致援軍未到,我們全軍覆沒,內鬼無從查證。”

    覃煬疑惑:“你怎麽知道有內鬼?”

    覃昱說:“爹告訴我的,當時我們已經打通通往黑水河的山穀,爹想一口氣剿滅敵軍,帶領將士追了很遠,等回去才發現敵軍殺回馬槍,在山穀附近安排埋伏,唯一回營的路封死,我們隻能前行,沒想到敵方援軍先到,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被困半個多時辰,爹那時就知道回不去了。”

    提起往事,他一飲而盡,繼續道:“爹當時說我倆必須活一個,他掩護我,我還是沒跑成,變成俘虜,幸虧西伯大皇子不好戰,不然……”

    他自嘲搖搖頭:“後來不知道靖王怎麽打聽到我,他當時不過十五,少年老成,不知跟大皇子如何交涉,總之我沒死,還得大皇子禮遇。我在西伯站穩腳跟後,找過靖王,他和爹在臨終前說的事不謀而合。”

    覃煬問:“爹臨終說了什麽?”

    覃昱緩緩吐出幾個字:“清君側的秘密。”

    “清君側?”覃煬印象極深,“不是說方明兩家謀逆,攛掇朝野內外造反嗎?”

    “就憑方明兩家?你信?”覃昱冷冷勾起嘴角,“他們一介文官,連兵權都沒有,拿什麽造反?”

    覃煬更疑惑:“可皇上為什麽恨方明兩家?說不通啊。”

    “因為方明兩家在先帝駕崩後給新帝上奏一份新政,名為‘集權策’,就是要封外藩王及親王們交出兵權,歸攏帝王之手。”覃昱笑著搖搖頭,“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問題在於太子剛繼位,根基不穩,幾個親王又虎視眈眈,此時大動幹戈必引眾怒。”

    覃煬咦一聲:“不對啊,當時不都傳太子連登基大典還沒舉行,就被方明兩家害死嗎?難道不是?”

    “那是宮變後,蕭璟為粉飾自己編的說辭。”覃昱說,“蕭璟早對新政不滿,為避風頭,稱病躲到滄州,太子到底年輕,也可能因為忌憚蕭璟城府,先對幾個遠親藩王下手,其他親王懼怕團結一起,以蕭璟馬首是瞻,蕭璟將計就計,說中秋宮宴是鴻門宴,等爹帶兵趕緊去時才發現,根本不是太子對蕭璟下手,而是蕭璟帶幾位親王逼迫太子退位。”

    “既然已有幾位親王,為什麽還叫爹去?”

    “肮髒事總得有人做,蕭璟得位,必斬草除根,先帝子女除了溫婉蓉和靖王無一幸免。”頓了頓,覃昱兀自道,“靖王本該死爹手裏,爹卻放了他,生死聽天。至於溫婉蓉,她的身世沒人說得清,因為她生母入宮後和蕭璟仍有往來,唯有她是蕭璟親手放過。爹猜,溫婉蓉是蕭璟私通嬪妃所生,但也可能不是,僅僅是個猜測。”

    覃煬愣了愣,回過神:“溫婉蓉的生母在哪?”

    “死了。”覃昱答得幹脆,“早在宮變前沒了。”

    “你的意思,溫婉蓉早在宮變前就送出宮,所以避開那場浩劫?”覃煬捋清捋思路道,“但大人已死,皇子皇女又不是沒人養,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爹才猜測溫婉蓉的身世蹊蹺。”覃昱又倒杯酒,“"luan lun"家醜,別說皇家,尋常百姓也難容忍,蕭璟心虛,他寧可信溫婉蓉是他親生的,也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後來宮變成功,蕭璟登基,招幾位重臣去宮中一聚,喝多後喊了一人名字,當時在場三人聽到,杜子泰、齊臣相還有爹,爹說就齊臣相聽出來喊誰。”

    “誰?”

    “溫婉蓉生母小字。”

    覃煬恍然大悟,先是杜家連根拔除,接著齊家倒台,現在輪到覃家,是巧合嗎?他想爹的時運太背了,知道皇家醜事,又放走靖王,恐皇上早起殺心,等一個合適機會鏟除所有知曉秘辛的臣子。

    “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爹大敗黑水河其實是蕭璟設的局。”覃昱嘬口酒,雙眸微眯,“爹不是沒想過皇上會除掉他,卻沒想到這種死法,毀他一世英武,比殺他還難受。”

    兩人同時沉默了。

    良久,覃昱接著說:“現在輪到你,不,不應該說現在,應該說他很早就在你身邊埋好棋局,你以為溫婉蓉和你賜婚真是先帝所為?蕭璟早在送她出宮時就做了手腳,他深知宮廷爭鬥,夭折一兩個小皇嗣不算稀奇。”

    覃煬一怔:“先帝賜婚是假的?”

    覃昱玩味拿起酒杯晃了晃,諷刺道:“不算假,就當蕭璟借先帝之名下旨,同是聖旨。隻是他沒料到,溫婉蓉對你動情,或許他以為溫婉蓉和長公主一路貨色。”

    覃煬立刻反駁:“溫婉蓉不是那種人。”

    “急什麽,又沒說你媳婦壞話。”覃昱瞥他一眼,“你現在自身難保,多想想自己怎麽辦。”

    覃煬微微一愣:“什麽意思?”

    覃昱提了提雁口關的情況,反問:“你生死不明快十天,蕭璟手中三十萬大軍,還有十幾萬後援軍,他們派人找過你嗎?”

    死便死了;生,也任其自生自滅。

    覃煬頃刻會意,慌忙爬起來,鄭重其事喊聲哥,急道:“為什麽要我死?我要出事,溫婉蓉會被抓去和親,不行不行,你送我回去,去樟木城,她懷著覃家血脈,我不能讓她有事!”

    “瞧你那點出息,好意思罵宋執。”覃昱不屑道,“蕭璟要你死,因為我的出現打亂他的計劃,靖王說膿包遲早挑破,紙包不住火,這次黑水河是故技重施的良機。”

    頓了頓,他補一句:“不止你,宋執也很危險,皓月一個大活人,跟你們一同離開燕都,不可能不引起城內眼線注意。”

    “那怎麽辦?”

    覃昱給出一個字——等。

    覃煬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覃昱卻胸有成竹。

    ……

    雁口關。

    鍾禦醫思量再三,獨自找宋勇赫商量。

    他說:“宋將軍,雁口關氣候惡劣,恐皇上的身體難消受,卑職醫者仁心,不懂打仗,但照現在狀況拖下去,龍體欠安,加上回燕都路途遙遠,卑職擔心……”

    皇上在路上閃失,這個罪責誰也擔不起。

    宋勇赫摩挲下巴的胡子,眉頭緊鎖,問:“鍾禦醫有話不妨直說。”

    鍾禦醫拱手作揖道:“宋將軍能勸皇上早日收兵,班師回朝,再好不過。”

    “這……”宋勇赫露出為難神色,歎口氣,“老夫盡力而為。”

    兩日後,雁口關舉兵十萬,攻打黑水河。

    黑水河八萬重兵把守,兩軍對壘五天四夜,大周軍攻破此地時,剩餘兵力不足萬人。

    這一役幾乎平手,蕭璟聽到捷報時,沒多欣喜,因為過了黑水河往北推,是一馬平川的草原,對擅長騎射的西伯軍簡直無往不利。

    果然應了蕭璟的預測,前鋒在黑水河紮營後,一連半個月進攻,五萬將士剩五千,敵軍四萬折損一萬。

    “廢物!都是廢物!”蕭璟怒摔捷報折子,對宋勇赫喝道,“命樟木城調六萬精騎,隨朕親征!”

    皇命難違,樟木城的六萬兵力連夜趕往雁口關,人馬未歇跟隨皇上直擊敵人腹地,士氣大振,接連拿下西伯三個小城池。

    打到第四個城池,大汗坐不住了,招來重臣和幾個兒子重新規劃戰略,二皇子深知此次戰役很可能有去無回,在議會上極力推薦大皇子出征。

    大汗早年征戰落下病根,如今年邁不能再沙場馳騁,自然希望自己看重的兒子能一戰成名,為日後繼位奠定基礎,便欣然接受二皇子的推薦。

    大皇子不喜戰,卻不得不領命,回去後叫丹澤、覃昱以及平日幾個得力下屬議事到深夜。

    隔日天不亮,覃昱把覃煬從軍牢裏撈出來,邊走邊說:“你和宋執穿上軍服扮成我手下的兵,隨我出去,記住,到外麵一切聽我指揮,你倆敢恣意妄為,就地軍法處置!”

    “我知道了。”覃煬自打長談後,老實許多。

    再說宋執,上次被覃煬罵過後,再沒晃他眼前犯賤,換軍服時看到也當沒看到,一聲不吭做自己事。

    覃煬後來反思,自己罵得有點過,狗臉生毛主動找宋執說話:“哎,最近死哪去了?也不來給老子送飯。”

    宋執瞥一眼,沒好氣回答:“睡女人睡昏頭。”

    “得了,”覃煬手肘頂他一下,沒話找話,“哎,我哥說了,回大周,你也有危險。”

    宋執不爽抬抬眼皮:“有危險是我自找,關你屁事。”

    覃煬嘖一聲,上去一記鎖喉:“好賴不分的東西,你坑老子,老子沒跟你算賬,你還委屈!”

    宋執還手:“滾遠點!快被勒死了!”

    結果,一人挨了覃昱一拳,瞬間老實。

    其實覃昱帶他們出來,並非找人幫手,是怕自己不在,二皇子趁機圖謀。

    宋執和覃煬也沒真心想幫西伯打自己人,他倆不約而同就想知道還有沒有回去的希望,畢竟藏在西伯不是長久之計。

    然而兩人千算萬算,沒想到打頭陣竟然是宋勇赫。

    宋執藏匿於步兵當中,倒吸口涼氣,下意識拍拍身邊的人,從一堆腦袋縫隙中,指指前方。

    覃煬順勢看過去,也愣住了,轉頭用唇語說:你爹?

    宋執聳聳肩,腦袋輕點兩下,又麵色焦急看一眼宋勇赫的方向,視線轉回來,無聲說:一會我先死,你後死,記得裝像一點,別被我爹發現。

    覃煬無語,心想說好他先裝死,宋狗慫怎麽分分鍾變孫子。

    然而抱怨沒完,兩軍低沉而冗長的號角聲響起。

    既然大戰在前,必然雙方必出一個頭陣大將一比高下,大皇子身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滿臉橫肉的將領出列,而對麵出列正是宋勇赫。

    一個年輕力壯,一個沙場老將,各持兵器,策馬奔向對方。

    交手瞬間,宋執本能想彈出去。

    覃煬一把按住他的肩頭,皺皺眉,晃兩下頭,示意別動。

    宋執幾乎發出氣音:“那是我爹!”

    話音未落,倏爾鏘一聲尖銳撞擊,宋執回頭,就看見宋勇赫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

    對方哈哈大笑,吐一串他聽不懂的話,神情輕蔑又挑釁。

    那一瞬,宋執隻覺得心被什麽東西刺一下,生疼得厲害,他太久沒回府,太久沒見宋勇赫,直到今日才發現,父親老了。

    又那麽一瞬,意識到自己多荒唐。

    宋執眼睜睜看著兩人交戰,宋勇赫的體力大不如從前,再不是那個能追他滿院子打的暴力父親,幾個回合下來喘的厲害。

    對方卻越戰越勇,最後奮力斬下一斧,宋勇赫手裏的青銅棍砸在地上,發出哐啷啷的聲響,馬背上的人應聲倒地,腥紅的血從身下沁出來,慢慢越流越多。

    宋執瞪大眼睛,渾身血液刹那凝固,甚至忘記出聲。

    “爹爹,覃煬把最大的果子搶走了。”

    “爹,說好帶我放風箏,又食言!”

    “爹,這馬不錯,我先去跑兩圈。”

    ……

    “放箭!”大周軍裏突然一聲令下,拉回所有思緒。

    箭雨呼嘯,覃煬強行按下宋執的頭,舉起手中盾牌,低吼:“你他媽不要命了!”

    宋執雙目腥紅瞪一眼,又看向宋勇赫的方向,地上的人萬劍穿身,連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混戰時,他不顧覃煬阻攔,奮力廝殺到宋勇赫屍體旁,撿起一旁銅棍,大力投向一個魁梧身影,對方啊一聲,被打下馬,很快被拿刀的士兵包圍,捅成篩子。

    這一仗,兩軍各損一員大將,西伯五萬精兵逼退大周六萬精騎,險中得勝。

    蕭璟腿上中箭,大皇子背上挨兩刀,各自退回大本營療傷。

    夕陽西下,殘血般餘輝,抹紅天際白雲。

    白雲下,屍體遍野,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雲霄,烏鴉落在地上啄兩口,又展翅滑到其他地方,發出粗嘎難聽的叫聲。

    與烏鴉為伴,還有個的人影,踉踉蹌蹌三步一晃,在一堆殘屍斷手中翻找什麽。

    找了好半天,終於在一捧黃土裏找到半枚攥刻“宋”字的玉佩,他如數家珍拿起來吹吹,又用衣角上擦擦,這是宋執賭氣扔家裏的玉佩,和宋瑞一人一半,沒想到這次出征,被宋勇赫掛在腰間……

    宋執麵無表情往回走,與前來接他的覃家兄弟擦肩而過,頭也未回。

    “宋……”覃煬剛想喊,就被覃昱打斷。

    “算了,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覃煬閉嘴想了會,突然問:“哥,當初你也和宋執一樣,眼睜睜見爹赴死,無能為力嗎?在燕都你什麽都不說是為保護覃家嗎?”

    覃昱腳步一頓,沒回頭,也沒作答,片刻後邁開腳步,淡淡說聲“走吧”。

    隔天一早,不是皓月找覃昱問宋執下落,誰都沒發現他連夜走了,除了玉佩和銅棍,什麽都沒帶走,甚至沒給皓月一句交代。

    丹澤看出皓月神情不對,回去後要柳一一多陪陪她,現在兩軍開戰,二皇子虎視眈眈,成天找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

    與此同時,蕭璟的身體每況愈下,他的頭風病和箭傷藥理相克,要麽頭疼要麽腿疼,被疼痛折磨兩天兩夜後,除了喝藥喝米湯,什麽都吃不進。

    鍾禦醫一刻不敢鬆懈照顧榻前,直到皇上徹底安睡。

    夜露微霜,鍾禦醫疲憊不堪,回到自己營帳已經亥時過半,還未寬衣解帶,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鍾禦醫,您睡了嗎?卑職有事相商。”

    “幾位請進。”鍾禦醫掀簾子,是隨行的三位軍醫。

    其中年長的作揖行禮,說明來意:“鍾禦醫,我等幾位深夜叨擾,請禦醫莫怪,實在擔心聖上安危。”

    鍾禦醫強打著精神煮水泡茶,沒講虛禮,會意道:“皇上龍體欠安,加之戍邊氣候惡劣,無疑雪上加霜,如今腿上外傷雖不致命,卻不能按普通外傷治療,我也正想找幾位前輩商量,有沒有兩全的法子。”

    “這……”幾位軍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長的索性把話說開,“鍾禦醫,皇上的頭風病已是頑疾,沒想到這次惡化如此迅猛,我等不是不治腿傷,是不敢用藥了呀。”

    鍾禦醫讚同地點點頭:“腿傷僅用外敷可否?”

    年長軍醫歎氣搖頭:“若傷口淺僅用外敷不是不可,可皇上外傷頗深,僅外敷就得加大藥量,藥從傷口滲進,一樣會加劇皇上的頭風病。”

    言外之意,兩條路擺在幾位大夫麵前,治腿或治頭,二選一,沒有折中法子。

    鍾禦醫衡量再三,問年長軍醫:“現在頭風病和外傷,孰重孰輕?”

    軍醫回答:“當然是頭風病,但頭風病無法根除,我們用再多藥,隻是減緩皇上的疼痛而已。”

    所以先治能治得好。

    鍾禦醫默認。

    但軍醫多接觸外傷,內服調理遠不如太醫院的大夫經驗豐富。

    鍾禦醫送走幾位軍醫同仁,對著月朗星稀的寒夜呼出一口白氣,隻有他明白,蕭璟的身體到了強弩之末,而腿傷是催化劑,不治皇上還能拖上三五個月,治療就是加速龍體耗損。

    他等不了那麽久,靖王也等不了那麽久。

    一切的一切仿若冥冥中有人操縱因果循環,善惡終有報……

    因為鍾禦醫施診和止痛湯藥作用,蕭璟這幾天覺得身體比之前康複許多,連腿傷也愈合的不錯,他覺得這是好兆頭,連夜下令給許翊瑾及前鋒的幾名大將,守住占領的城池,待他傷好,定要打得西伯小老兒送降書來。

    然而如意算盤還未撥響,就在第七日,蕭璟如往常起床,洗漱。

    老太監剛遞上漱口茶水,臉色倏爾一變,聲音發顫喚聲:“皇,皇上……”

    蕭璟正納悶,就覺得鼻子裏有涼涼的液體往外流,他抹了把,發現是血,並不在意,擺擺手嫌太監大驚小怪:“不過天天點炭盆太過幹燥,不是什麽大事。”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心口一陣翻騰,幹嘔一聲,一口殷紅液體噴在茶盅裏,瞬間染紅清亮茶湯。

    蕭璟來不及恐懼,兩眼一翻,轟然仰倒。

    “皇上!皇上!快!快請鍾禦醫!!!”太監尖細的嗓音回蕩在晨間寒涼空氣中。

    鍾禦醫帶幾位軍醫趕到時,蕭璟已經不省人事。

    從辰時到午時,從午時到未時,整個禦營忙成一鍋粥。

    直到黃昏,老太監悲愴報一聲:“皇上殯天了!”

    頓時禦營裏哭聲一片,誰都沒注意一個禦營侍衛鑽入背麵樹林,迅速不見。

    ……

    覃昱先收到消息,他趁夜拜訪大皇子,單膝跪地稟報和言謝:“大殿下,靖王說此次若沒您牽扯住二殿下和幾位重臣,他記得您的恩情,休戰協議已草擬完畢,十日內退兵雁口關,願用戍邊十年和平換兩國的太平盛世。”

    大皇子負手而立,深吸口氣,嗯一聲:“希望靖王能兌現他所有承諾。”

    就在西伯按兵不動的同時,四五日後靖王收到飛鴿傳書。

    他輕輕揚起嘴角,起身穿上新製蟒袍,拿起手邊“雙龍戲珠”的銅金令牌,對站在身邊的人說:“宋侍郎,你一路勞苦奔波,剛歇腳就要陪本王進宮麵見太後,怕嗎?”

    宋執單膝跪地,畢恭畢敬道:“微臣願追隨殿下,身先士卒,在所不惜。”

    “好一個身先士卒!”靖王哈哈大笑,“待本王事成,定會允諾你的要求,還方明兩家一個公道。”

    與此同時,仁壽宮被禦林軍裏三層外三層團團保護。

    颯颯到底人小,平日在府邸瘋,可到了宮裏感受到不尋常氣氛,寸步不離跟著老太太。

    “曾祖母,怕怕。”她緊張地盯著窗外晃動的人影,轉頭撲到老太太懷裏,快哭出來。

    “有曾祖母在,颯颯不怕。”老太太輕聲安慰,一手摸著孩子的小腦袋,一手捏緊九鳳杖,心想今天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護孩子出宮。

    颯颯攥住薑黃色衣麵,小聲問:“曾祖母,爹娘何時來?颯颯想回家。”

    “應該快了。”老太太摟緊懷裏玉麵團一樣的孩子,看眼漏刻,已近午時,偌大偏殿隻剩她們祖孫倆。

    突然平地炸起一道驚雷,嚇得颯颯尖叫,哇的一聲哭出來。

    “不怕不怕,是打雷。”老太太捂住孩子的耳朵,強顏歡笑。

    “娘親!我要娘親!”颯颯別著小嘴,水汪汪的杏仁眼積滿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外冒。

    “颯颯不哭,我們很快就能回府。”老太太哄孩子的同時,耳朵靈敏聽見外麵傳來時斷時續,短兵相接的打鬥聲,她想這次真的快了。

    颯颯哭了好一會才停下來,小虎妞著實嚇壞了,躲在老太太懷裏時不時抽噎兩下,剛剛平複下來,偏殿大門砰一聲被人踹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來,大喊一聲“姑祖母”,被老太太轟出去:“別嚇到孩子!”

    宋執乖乖退出去。

    出宮時,颯颯臉上係著帕子,晃著腦袋道:“曾祖母,颯颯什麽都看不見。”

    “沒什麽好看的。”老太太鎮定自若踩在鮮血四溢,橫屍滿園的青石板路上,身後留下一串血腳印,跨出仁壽宮的大門。

    唯有門簷下,鎏金紫檀的匾額在初夏的陽光裏褶褶生輝。

    兩日後,舉國發喪,太後變稱皇太後,遺詔交由紀臣相,頒布靖王蕭奕擎即刻繼位。

    “皇祖母在仁壽宮好生歇養,頤養天年。”新任帝王去仁壽宮請安,麵上笑意,眼底冷漠,“皇叔的遺體,朕會親自接回來。”

    皇太後麵無表情哦一聲,起身扶著老嬤嬤往裏走:“哀家乏了,皇上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

    十日後大周兌現退兵承諾,覃煬才被大皇子放走。

    覃煬不想節外生枝,趁夜跑回樟木城,到許府時已經天亮,他抹把汗,顧不得禮數,對著紅漆大門一陣猛砸,把守門小廝嚇到了。

    “哎喲,覃二爺啊!”小廝把罵人的話噎回去,叫人快去通傳。

    溫婉蓉還在熟睡,如今她身子重得快,大夫恭喜懷的雙生子,喜得大姑姑趕緊去信燕都給老太太報告好消息。

    “還在睡啊?”覃煬站在堂屋望一眼就被大姑姑趕走。

    “你趕緊洗個澡,都餿了。”

    覃煬打小怕大姑姑,再看大姑姑現在神態與老太太越來越像,更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去洗澡。

    人剛坐到澡桶裏,外麵又響起動靜,喊著:“爹爹,英哥兒也要洗澡!”

    覃煬頭都大了,心想這混小子湊什麽熱鬧,連哄帶騙說快洗完了。

    英哥兒已經哄不住了,他跑到屏風後麻溜脫掉衣服,光著小屁股費勁往桶裏爬,結果不等覃煬伸手接,嘩啦一聲水響,整個人倒栽蔥栽進水裏,拍出個大水花。

    “你一大早洗什麽澡?”覃煬抹把臉上的水,揪一把肥坨坨的臉,嘖一聲,“又長肥了,你怎麽在哪都長肉。”

    英哥兒三個月沒見他,正高興,不計較說他胖,笑嘻嘻往前湊,眼睛亮晶晶地問:“爹爹,我們什麽時候回燕都?”

    覃煬想也不想說:“等你娘生完弟弟,少不得一年半載。”

    英哥兒“啊”一聲,神色黯然:“這麽久啊?我還跟玉芽嬸嬸說,爹爹來了,我就有小馬了。”

    覃煬大喇喇坐在澡桶,不以為意道:“誰讓你到處亂說。”

    英哥兒皺起小眉頭反駁:“是爹爹答應的,英哥兒哪裏亂說了?”

    覃煬一心想著找香綿羊,懶得跟小孩浪費口舌:“哎呀,回燕都就去馬場,不急一時。”

    英哥兒小腦子思索片刻:“可等我回去小馬都長大了。”

    “小馬長大會有新的小馬。”覃煬洗得差不多,把英哥兒也抱出去,指使道,“我去找你娘,你去找大姑奶奶,叫人趕緊送早飯來,快去。”

    “娘親也要吃吧。”英哥兒一副小狗腿模樣。

    “吃。”覃煬回答,又問,“你吃了沒?”

    英哥兒搖搖頭。

    “那我們一起吃。”

    “要不要叫玉芽嬸嬸帶表弟來啊?”英哥兒想得挺多。

    “不要不要。”覃煬說,“幾個月不見你腦袋瓜裝什麽?”

    英哥兒嘿嘿一笑,穿好衣服跑出去。

    覃煬許久未見溫婉蓉,趁她睡著,忍不住貼上去親了好久,直到把溫婉蓉親醒了。

    “你……”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以為自己做夢,拍拍自己的臉,感覺到疼,才意識到覃煬真的回來了。

    她倏爾爬起來,一下摟住麵前高大男人,埋在懷裏聲音悶悶的:“你這段時間去哪了?怎麽一直沒音訊,我,我的心等涼了。”

    說著,她哽咽起來:“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啊!”

    “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嗎?”覃煬抱住她,拍拍背,笑道,“大姑姑說你現在不能哭,不能動氣,還說肚子裏是兩個,哎,溫婉蓉,你是覃家功臣啊。”

    “你少貧!”溫婉蓉推開他,窩到床裏麵,嘀咕道,“回來都不問問我,就知道說孩子。”

    覃煬躺她身邊,摟住隆起的小腹,賤兮兮道:“哎,我找匹快馬,趁夜趕回來,澡都洗了,你自己睡得跟豬一樣,還怪我?”

    “你才跟豬一樣。”溫婉蓉翻過身,狠狠掐他一把,還想說什麽,就被驀然放大的臉堵住嘴,隻剩唔唔的聲音。

    一番唇齒糾纏正在興頭上,堂屋突然傳來哎喲一聲,覃煬爬起來一看,英哥兒雙手捂住眼睛,嘴上說:“爹爹又在親娘親,英哥兒什麽也沒看見。”

    覃煬單眉一挑,心想,什麽叫又?難道這小子不止看到一次,看來以後要注意。

    溫婉蓉在一旁捂嘴笑,揶揄道:“我平日裏要你注意,你總說沒事,現在知道了吧。”

    覃煬無語地點點頭。

    隨著天氣漸漸轉暖,溫婉蓉的身子越來越重,覃煬恨不得把她當寶貝供起來,大姑姑照顧愈發細致,隻有英哥兒高興沒幾天,再也高興不起來,他不學無術的舒坦日子到頭了。

    就算沒有覃煬盯著,他的許表叔也不會閑著,誰叫覃英現在是許府唯一能跑能跳的男娃娃,簡直“萬千矚目於一身”。

    至於如何挨過樟木城這艱苦一年,英哥兒完全不想回憶,他先前覺得許表叔挺好,現在已經愛不起來,偶爾聽見嬸嬸罵表叔,他心裏多少好過點。

    四季輪換,轉眼過去一年,當溫婉蓉下馬車,帶著兩個嗷嗷待哺雙生子進入覃府的垂花門時,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老太太看著兩個白嫩的曾孫,笑得合不攏嘴。

    颯颯又長高了,她黏糊一會好欺負的娘親,就對兩個軟乎乎的小娃娃產生極濃興趣,時不時用胖胖小手戳戳雙生子的臉,不覺得這是弟弟,而是活物小玩具。

    英哥兒早就等不及去馬場,覃煬要陪溫婉蓉進宮麵聖去不了,他就要管家帶他去,就算不買,過過眼癮也好。

    一家子安排妥當,隻剩夫妻倆同乘一輛馬車出發。

    路上,溫婉蓉問覃煬,覃昱怎麽不回來?

    覃煬笑笑,說他自行請願駐紮雁口關,把牡丹也帶走了,緣起緣落,終歸一個圓圈,從終點回到起點。

    溫婉蓉想想也好,又笑著問他:“宋執占了你樞密院的頭銜,你甘心嗎?”

    “有什麽不甘心。”覃煬翹著二郎腿,閉著眼假寐,愜意道,“我以前叫傻,現在覺得做個混吃等死的駙馬爺,吃吃軟飯挺好。”

    “不害臊。”溫婉蓉把帕子丟他臉上。

    覃煬笑出聲,睜開眼,問:“哎,以前總說下揚州,一直沒去,這次我遞交辭呈,等皇上批了,我們去揚州置辦套宅子如何?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還不愁沒地兒住。”

    “揚州置宅子?”溫婉蓉覺得不靠譜,“那邊舉目無親,又沒朋友,玩玩就行了,還真打算去住,我可聽說江南水鄉的地價兒不便宜,再說現在府裏四個孩子,你先現在都嫌英哥兒和颯颯鬧,以後兩個小的大了,更鬧。”

    “地價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覃煬說著坐起來,神秘兮兮道,“聚仙閣的老板手裏有地,他願意低三成讓給我。”

    溫婉蓉覺得不妥:“要不先去玩了再說,又不是沒地兒住。”

    話題就此打住,入宮後,夫妻倆在禦花園麵聖,蕭奕擎看過辭呈,並未過問太多,當即叫人取朱筆批了。

    如今,不管新帝曾經是阿肆,是靖王,還是蕭奕擎,任何身份都已成過去,也不會有人提起,溫婉蓉離宮時不知為何看了眼仁壽宮的方向,心頭忽然百感交集。

    “怎麽了?”覃煬見她停住腳步,關心問。

    溫婉蓉搖搖頭,輕笑一聲,說起一個不相幹的話題:“你知道我名中為何有個蓉字?”

    覃煬問,為什麽?

    溫婉蓉感歎道:“我聽皇兄說,這名字是我母親起的,來自‘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想想也是,秋天的芙蓉如何與春天的桃杏比擬,現在我才明白,或許母親生性孤傲,卻又太過美貌才會招來麻煩,我猜她心裏一直有個人,隻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覃煬不解:“怎麽突然想起來說這個?”

    “沒什麽,就是感慨一下。”她笑得明豔動人,“有些人有些事,以前不懂,慢慢就懂了。”

    “過去就翻篇了。”覃煬把蔥白小手握在自己手裏,大步往前走,蠻不講理道,“你娘心裏有誰我管不了,不過你心裏隻能有我。”

    “你說話就不能有點美感嗎?”

    “不能。”

    “大老粗。”

    “……”

    後續

    自從覃煬過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後,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他的起床氣全府皆知,除了溫婉蓉和颯颯能對付外,下人們能不招惹盡量不招惹。

    但也有不怕死的,比如宋執,他仗著自己頂著宋將軍的頭銜,又不吃覃府的米,辰時過半就去拍覃家大門。

    “你是不是有病?都什麽時辰,不該去早朝嗎?”覃煬頭發亂蓬蓬,一副想捶死對方的表情,“奉天殿不在老子府裏,你又睡女人睡昏頭?!”

    “今天我休沐。”宋執往屋裏探探頭,問,“小溫嫂子呢?”

    覃煬灌口茶,清醒幾分說:“搬祖母院子了,兩個小崽子半夜鬧死人。”

    宋執恍然:“難怪你屋裏這麽清靜。”

    覃煬快被他煩死了:“有屁就放,你一大早跑來到底幹什麽!”

    宋執自來熟倒杯茶,解了渴,說:“我昨天看見皓月了,她現在在燕都住。”

    覃煬以為多大的事:“你不是早跟那女人劃清界限嗎?看見就看見了唄。”

    “不,不是,我,我當時也是特殊情況。”宋執回答很不自然,“好歹我是她恩人,要不是我拚命,方明兩家怎麽可能翻供。”

    覃煬抬抬眼皮,沒聽懂:“你要別人報恩?”

    “不是,都不是!”宋執前思後想,後思前想,決定實話實說,“那啥,其實不是我看見皓月,是我娘先發現皓月抱個兒子,回來後說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要我快點把姑娘抬進門,兒子也不能留外麵養,我,我該怎麽辦啊?”

    “你娘說的沒錯啊。”覃煬總算聽明白,幸災樂禍笑得不行。

    宋執氣壞了:“你大爺,你他媽有沒有良心!笑個屁!”

    “再續前緣,是美事。”覃煬繼續幸災樂禍,“有兒子正好,抬進門做大做小你說了算。”

    “放屁!要皓月做小,她不吃了我!”宋執跟在他屁股後麵,“哎哎,你去哪裏,快給我出出主意,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麽麵對她。”

    “怎麽麵對,用臉麵對啊,難道用屁股?”覃煬笑了一路,下逐客令,“快滾,快滾!我去看兒子,沒時間陪你閑扯淡。”

    說著,他叫來兩個會武的小廝把宋執架走了。

    隔得很遠,還能聽見宋執的鬼吼鬼叫:“覃煬!你給我記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