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161905   加入書籤

A+A-




    首藤佑貴

    首藤佑貴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意識,才睜眼就有強光先照了進來。他不禁用手遮住麵前,並且理解到自己待的地方一片漆黑。

    佑貴並未掌握自己所處的狀況。

    然而有道光像采照燈似的注入黑暗。他透過那道光一一追尋回想起來的事情,才知道自己為何到了深夜也不回家,還躲到工地裏頭。每當內心揭露,佑貴就會動搖。

    手槍、青梅竹馬。開槍、殺人。佑貴徹底想起了自己闖出的禍,進而睜大眼睛。他在車站內衝動犯下殺人案,然後逃走,又被陌生男子痛揍好幾拳。佑貴剛想起腫脹的臉以及被打斷的鼻梁,就像疼痛發作似的將臉皺成一團。

    回顧起來,自己會躲進倒閉後正在進行拆除工程的漫畫咖啡廳也是當然。佑貴根本沒別的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回家。警方八成已經跟家裏聯絡了。換句話說,做父母的已經知道自己的兒子殺了人。佑貴光是想像他們的心情就抱頭懊惱,感受到有如深陷地底的絕望。讓父母產生那種心境比什麽都讓佑貴後悔。

    佑貴背叛了父母對自己的一切期待和信賴——這樣的事實令他眼淚盈眶。那比什麽都難受。自己將永遠是殺人凶手,父母等於養出了殺人犯兒子。佑貴想起昨天母親在閑聊間露出的笑容,眼淚停也停不住。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明明做什麽都沒用,佑貴卻反覆思考。

    到了早上就會育人來做工程。朝陽升起,流落街頭的佑貴就無法躲在黑夜。那樣一來,就萬事皆休了吧。鬱結的佑貴咬牙作響,兩眼發紅。沒人能解決的問題快要讓腦袋發狂。

    光線從剛才就來回繞了好幾遍。那並非車燈,人行道會有那麽多光線既詭異又不尋常。對那道光產生疑心的佑貴猶豫要不要移動。如果那是在找他就該逃,可是到街上又有被發現的風險。

    佑貴懷有種種強烈的後悔念頭及罪惡感,卻沒有自首的想法。因為他心底仍覺得:「事情還是有辦法的吧?」那好比一絲淡淡的希望。等一連串事情結束以後,自己就沒有罪過了,可以回家了——他始終拋不開這種樂觀的想法。

    能依靠的,隻有毫無根據的願望。

    當佑貴拖泥帶水做不出決定時,有個似乎和他一樣排斥光線的人影朝這裏闖了進來。佑貴腦袋凍結,過度敏感的背脊感受到千刀萬剮般的刺激。左半張臉扭曲得讓人覺得臉皮幾乎快要直接脫落,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人影拍了拍肩膀像是要拂去夜晚的露水,然後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那道人影最醒目的是頭部又寬又長這一點。在眼睛逐漸適應後,才能看出那有如裁切過的線條是帽子的輪廓。帽緣寬闊,帽頂尖而突出。

    對方頭上有一頂彷佛魔女會戴的三角帽。

    被那片帽緣和瀏海遖著的眼睛看了佑貴。對方和佑貴不同,瞟來的視線感覺不出恐懼或驚訝。不過對方凝視著佑貴,視線一動都不動。盡管佑貴嚇得喉嚨黏成一塊,仍然半無意識地想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槍。

    結果戴著魔女帽的男子哈哈笑出聲音,得意似的揚起嘴唇。在夜晚的黑暗中,他的唇彷佛從漆黑裏裁下了一片弦月般的形狀。

    「讓我來露一手超級推理吧,就是『你』羅。」

    男子用力指向佑貴。他看佑貴的肩膀抖得厲害,便滔滔不絕地說:

    「附近一大堆警官,看樣子是在找人。而你,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你跟人打架了嗎?還是順手牽羊?哎,照我的超級推理來看,是打架吧。畢竟你的臉都腫了,實在好懂。像這樣,即使是沒幹勁的偵探也會察覺吧。」

    男子提到偵探,似乎是在嘲諷不在場的其他人。佑貴對他的忽然現身以及跟現場不搭調的開朗調調感到困惑、恐懼,從而握住衣服裏的手槍。槍的重量令手指發抖。

    自己為什麽還帶著這種玩意呢?

    隻要沒將這種玩意拿到手——

    強烈的扭曲恨意與後悔。將情緒冷冷隔絕開來的堅硬槍殼及溫度讓佑貴差點落淚。他想把槍丟掉。丟掉,然後將事情一筆勾銷。可是不可能如願。正因為佑貴明白這一點,才一直把槍收在懷裏。

    現在支持佑貴的,隻有「這種東西」了。

    「哎,互扁是年輕的特權呢。好青春,好無謂。而且看你的臉,是打輸……」

    男子自言自語到一半,看見佑貴舉起手槍,表情頓時愣住。但是他的手腳和表情正好相反,毫不遲疑就采取行動了。趕在佑貴用槍口瞄準好以前,男子抬腿踢佑貴的下巴。腿一伸隻有腳尖掠過,男子似乎也明白牽製作用薄弱。害怕被人施暴更甚於疼痛的佑貴心生畏縮,隨即被男子揪住頭發。

    接著,佑貴的後腦杓直接被掄向後麵的鋼筋。雖然對方好像多少有手下留情,佑貴仍差點翻白眼。但男子沒有這樣就饒過他。男子抓住佑貴緊握手槍的右臂,將手肘反扭。劇痛讓險些失神的佑貴保住了意識,嘴裏就要慘叫出聲。男子用手肘搗在佑貴的喉嚨,連叫都不讓他叫。

    被男子運用體重將手肘搗在喉嚨,鼻涕和口水直流的佑貴這回真的翻了白眼。他已經看不見眼前景物,除了右手肘燃起的劇痛外再也無法感受更多痛覺。

    佑貴倒地嘔吐,發出含糊的呻吟聲。內心訴說著「我好想死、我好想死」的聲音,在哆嗦的背部深處回蕩。佑貴一邊吐,心裏一邊想扯掉耳朵。

    男子的「最低限度」到此才結束。他悠然調整帽子並低頭看向佑貴。「哎呀,好險好險。」男子說著撿起佑貴掉的槍,撫弄著手槍表麵嘀咕:

    「喂喂喂,日本什麽時候成了槍枝社會……既然舉了槍就立刻開火啊……」

    佑貴還沒將男子講的話聽到最後,意識就脫韁失去了反應。

    緊接著,他一頭栽進隻有絕望纏繞的內心深處。

    岩穀香菜

    「為什麽小狗變成三隻了?」

    「……咦啊?」

    像蝦子一樣彎著身入睡的香菜從地板上抬起臉。她隻是聽到聲音才在半無意識間起來,眼睛並沒有睜開。臉頰壓在地板上好幾個小時使原本就軟趴趴的輪廓變得更為鬆弛。香菜揉著變紅的臉頰,頭轉個不停。站在玄關的凱碧連鞋子也沒脫,隻能傻眼地望著她那副模樣。

    「連三天都撐不了呢。」

    除了頭發長度以外,經過一晚就全部變回原本邀還樣的朋友令凱碧歎息。香菜或許也有聽見,意識跟著慢慢覺醒。她用睡衣衣角擦掉口水,然後搔了搔頭才睜開眼。然而,隨後又接連打了兩三次大嗬欠。

    「啊~~身體好痛~~關節都不對勁了~~」

    香菜一邊伸展在堅硬地板上長睡的身體一邊叫痛。呻吟到最後,伸展過頭的身子沒站穩就仰著倒了下去。雖然她還是繼續做伸展,但不久以後又像蝦子一樣彎起身,並且側躺閉上眼睛。

    「呼嚕~~」

    「別、睡、了。」

    「唔啊。」

    凱碧一腳踩在香菜睡衣掀開露出的側腹部。到底不像認真要睡的香菜這才立刻爬起來,睜開眼睛在地上坐好。她傻笑著歡迎手叉在腰際、冷冷地低頭看過來的朋友。

    「嗨~~凱碧,早安安……感覺昨天我好像也講過一樣的話耶。」

    「不用問候了,快說明三隻小狗的事。」

    「三隻?」

    香菜轉頭。昨天撿來的狗都乖乖坐著。

    不就隻有兩隻嗎?

    「哈哈哈,凱碧,我可以原諒你數錯。」

    「我倒不能原諒聽不懂風涼話的你。好啦,狗是哪裏來的?」

    凱碧來回看了圓滾滾的狗和縮起脖子顯得有些害怕的狗,要求香菜說明。

    「這棟公寓禁止養寵物吧?」

    「唔~~是啦。」

    我自己也過著像寵物一樣的生活就是了——香菜自虐地想到,然後才搞懂小狗有三隻是什麽意思。

    而且,她那樣的生活在昨天匆然結束了。剛睡醒的腦袋想起這一點,胃就絞痛起來。目前香菜自甘墮落的生活是靠著資助者成立的,援助一斷,她在這座城市等於失去了歸宿。

    「喂~~少發呆。」

    凱碧揪住香菜的肩膀要她坐好。被朋友麵對麵盯著的香菜「唔」了一聲,眼神閃爍地說明小狗們會在這裏的原因。

    「昨天,它們在公寓旁邊看起來很傷腦筋的樣子,我忍不住就帶回來了。」

    「還說什麽忍不住,你喔。」

    「哦~~狗狗們,怎麽了嗎~~?」

    香菜轉向小狗那邊,像是在逃避凱碧。圓滾滾那隻似乎懂得看場麵就汪汪汪地叫了起來。香菜蹲到旁邊探頭看了它的臉,它便開心似的吐出舌頭。

    「會不會是肚子餓了呢?」

    因為香菜自己也餓了,就試著問那隻圓滾滾的狗。狗像在回話似的吠出聲音。

    「唔~~你是不是真的聽得懂人話啊……真不可思議。」

    香菜把手伸到圓滾滾的肚子底下摸了摸,小狗怕癢似的扭身。由於反應有趣,香菜就把狗捧起來讓它挺出肚皮。肚子和臉蛋各有討喜之處的兩隻狗玩在一塊,看不下去的凱碧便輕輕戳了香菜的頭。不過香菜並沒有發覺凱碧身上有股微妙的害怕。

    「沒時間玩了吧?你也要上班.」

    「喔,喔喔。」

    凱碧聽了那與其說是回應倒更像歎息的叫聲,自己也歎了氣。她讓香菜把捧著的狗放下,然後瞟向另一隻安安靜靜的狗。假如圓滾滾那隻會讓人聯想到水球,瘦的這隻就好比雞骨頭,落在耳朵上的毛卷成一副寒酸樣。

    「你倒是從一開始就有點虛弱耶。要不要緊呢?要不要緊呢?」

    香菜探頭看向瘦的那隻狗,繞著它轉圈圈。「我才懷疑你要不要緊啦。」如此說的凱碧抱怨歸抱怨,也一起探頭看了那隻瘦狗。隻不過她還是有種害怕的味道。狗似乎被看得不自在,打嗬欠似的抖了起來。香菜也跟著冒出大嗬欠。

    盈出的眼淚濡濕視野。香菜用手指揉著眼角,慢慢地神遊到自己內心。

    香菜一看到虛弱的生物就會想到麻雀。她在小時候曾經發現庭院有受傷的麻雀。那隻麻雀似乎飛不了,倒在地上虛弱地鼓著翅膀。想立刻過去救它的香菜卻被母親製止了。照母親的說法,同伴來援救時要是在該在的位置找不到它,似乎就會放棄。被這樣一說的香菜整天都貼在窗口等待麻雀獲救,但它的同伴過了半天還是沒飛來。

    看不下去的香菜終於把麻雀帶回家裏嗬護,但不到隔天就死了。實際上對香菜來說,那是頭一次接觸到生物的死,麻雀不再動的模樣讓她十分沮喪。盡管哭是沒有哭,心情壞了三天的她提不起勁做任何事。

    假如從一開始就嗬護照料那隻麻雀,它或許會得救。每次想起這件事,香菜都會後悔。這種念頭從當時隨著年歲增長,回憶離得越遠也就變得越深。

    一回神,香菜眼裏已經流出又輕又冷的淚水。比她本人更快察覺的凱碧皺起臉。因為香菜的表情一如往常,眼淚並非出於刻意。

    「又來了嗎?」

    「嗯?喔喔,又來啦。」

    香菜也被自己輕彈的眼淚嚇著了。淚滴一擱到指頭,自個兒就瓦解消散了。舔起來像水,沒滋味。假如不帶感情就會讓味道變淡,人的心裏說不定裝滿了鹽巴。香菜擱著要擦也嫌麻煩的眼淚不管,咧嘴笑了出來。

    「這像習慣一樣,所以我不在意。」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你媽媽喔。」

    凱碧胡亂摸了摸香菜的頭。頂多把她當姊姊的香菜沒想到會誇張成媽媽的地步,不過還是任由她摸也不覺得反感。像這樣,就算要說明她們倆同年似乎也沒有人會侰。實際上因為生日的關係,香菜有段時期甚至會比凱碧大。

    「凱碧你對狗狗熟不熟?」

    「不熟。我又沒養過。要不然你上網查查看吧?」

    「唔~~我也不知道要怎麽查……總之先買飯回來好了。」

    也要買點飼料喂自己才行嘛——香菜自嘲。一意識到,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

    「這種時間會有寵物店開門嗎?」

    「感覺在便利商店有得買耶。」

    我沒有認真找過,所以印象模模糊糊的就是了——香菜補充。

    「哦——」

    「所以羅,凱碧你慢走!」

    香菜揮了手打算目送對方出門。不過凱碧不動,應該說她當然沒動作。

    「不對吧,你自己去買啦。狗是你帶回來照顧的。」

    「晤啊~~我隻要聽人講道理就會融化~~」

    香菜自己鬧歸鬧還是拿了錢包,一身穿著完全沒換就直接走向玄關。「你那樣就出門才是問題。」凱碧對她的背影這麽嘀咕。

    「哎呀。」

    香菜想到不對勁似的折了回來,接著別上睡覺前拿掉的發夾。看著她別上去的凱碧則目瞪口呆。因為香菜別上去的那個是印了「實習中」的名牌。她本人似乎挺中意,還一派自然地將它擺到頭上笑著說:「好了。」

    穿好破鞋的香菜回頭,緩緩地揮手。

    「麻煩你看家~~」

    「是是是。快點回來喔,你自己也要做準備。」

    「唔嗯唔嗯。」

    回答得不清不楚的香菜來到走廊。她出門以後才發覺忘了帶鑰匙,卻直接往電梯走。然後在搭上電梯搖搖晃晃的途中,她想起手槍也大刺刺地擱在家裏。那難免比較讓人擔心。

    趕快把東西買一買回來好了——離開電梯的香菜碎步跑了起來。跑一小段路後,她在大廳中央趕過了住同棟公寓的男子。高個頭的黑發男性好像西裝不合身,肩膀一帶顯得鬆鬆垮垮。香菜跑過一臉愛困的男子旁邊時道了聲:「你好。」男子也傭懶地舉手回應:「早。」

    出公寓以後,香菜伴著「啪啪啪」的迷糊腳步聲往便利商店跑。跑到一半她才想到可以騎腳踏車,卻沒有調頭又繼續趕路。

    香菜經過專科學校和停車場前麵,走進有藍白色醒目招牌的便利超商。今天沒看到她認識的那個店員小內。聽陌生中年人從櫃台打了招呼,彎著身的香菜上上下下地點頭。假如有熟人在就可以問寵物食品在哪裏,但這下她隻好自己找。香菜走過一群看似專科生的客人後麵,在店裏東張西望地繞。雖然花了點時間,還是在貨架邊邊找到所占比例不高的狗食和寵物食品。真是什麽都有呢——香菜似乎到現在才對便利超商的貨色豐富感到佩服。

    雖然有幾種可以挑,對品牌及種類完全不懂的香菜決定將店裏有的商品各買一包。畢竟先不提瘦的那隻,香菜覺得圓滾滾那隻應該分得出哪種好吃再告訴她。如此一想,香菜又對自己可以和狗溝通感到疑惑。

    「真是不可思議耶,那隻狗……」

    「在我看來,你才夠不可思議呢。」

    突然被人從旁邊搭話,香菜差點讓商品掉到地上。從臂彎裏掉出來的東西被聲音的主人靈活地接住,再擺回香菜手上。屈膝彎身的香菜慢慢地站直,抬頭看了對方。於是她冒出小小的一聲:「啊。」

    「嗨,你挑的早餐可真稀奇不是嗎?」

    是在發廊遇過的金發女性。她今天也穿套裝,頭發束到了左側。

    女性看著香菜捧的東西笑了出來,然後又察覺到她頭上別的「實習中」的名牌而表情變得微妙。香菜嘀嘀咕咕地回答:「請不用介意……」不過聲音似乎沒傅過去,使金發女性微微偏頭。

    「你這孩子一大早就沒有氣力呢。」

    依香菜的年紀被當小朋友會有問題,搞不好眼前的女性還比較小,不過香菜沒吭聲。她既沒有必要解釋,要一一說明自己的出身也嫌麻煩。

    「是那隻狗食欲挺旺盛,還是因為有好幾隻呢?」

    「咦?啊……兩者都有吧,我想。」

    香菜隨口答話,結果對方的反應也隻有隨便應了一聲「哦」。很能感受到女性其實興趣並不大,隻是問問而已。

    「對了,你住這附近?」

    「唔~~是啊。」

    「那我想問個路。這棟大樓,你知道在哪裏嗎?」

    女性從包包裏拿出摺過的影印紙。對摺再對摺的紙打開以後,從中可以看到車站前的地圖上劃了小小的紅色圈圈。「就是這裏。」女性指著紅色圈圈問。香菜用手指循著車站入口的名稱慢慢分辨目前在地圖上的所在處以後,感覺能認出那是哪裏。

    「呃,出了便利商店以後呢……」

    香菜將地圖轉來轉去並且比手畫腳地說明。女性一邊點著頭答腔一邊聽說明,似乎大致可以理解。「什麽啊,滿簡單的嘛。」她笑著說。

    「你到地圖上的這個地方有什麽貴事呢?」

    「哎,哪有什麽貴不貴事。是工作啦,掰羅。謝謝你。」

    金發女性一手拿著地圖低頭行禮,然後什麽也沒買就到了外麵。或許她來便利商店隻是想問路。

    「工作啊……我也有工作喔,哈哈哈……」

    援助斷丁以後即使去上個幾天班也無濟於事。緩不濟急。那為什麽要上班呢?因為不去會惹凱碧生氣。這樣的理由讓香菜不禁笑了。

    什麽跟什麽嘛——香菜感到傻眼。

    接著她低頭看了成堆的狗食,開始擔心這樣是否沒問題。

    假如是受傷或生病之類的狀況——香菜一想到這裏就無法優哉遊哉了。她回想起動不了的麻雀和那座墓,急著去收銀台。香菜盡快付完帳以後離開便利商店,就發現那道背影還在可見範圍內,立刻跑步追了過去。金發女性立刻就察覺香菜獨特的傻氣腳步聲,接著迅速轉過頭。對方的身段俐落讓人有種異樣感,但香菜不管那麽多就迎上前去。

    「呃,不好意思,我想請教一下。」

    跑的距離雖短,然而運動不足外加緊張讓香菜喘不過氣。

    「嗯?怎樣?」

    「你對狗狗了不了解?」

    「……狗?」

    想帶去給獸醫看時間還太早,基本上香菜也不知道哪裏有動物醫院。況且,她除了凱碧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熟人能商量,所以無論是怎麽樣認識的點頭之交都很寶貴。

    被匆然問到的女性露出納悶的表情。她朝香菜捧著的購物袋瞥了一眼才說:

    「狗怎麽了嗎?」

    「啊,不是。我撿到的狗狗感覺好像很虛弱,所以我在擔心。」

    香菜抓出重點說明。以我來說,算說明得不錯呢——當她對自己感到佩服時,耳裏出現了疑似凱碧在吐槽「與其擔心狗還不如擔心你自己啦」的幻聽症狀。

    「雖然我覺得你應該找醫生而不是找我……總之沒看過狀況也說不準。能不能讓我看看那隻狗?」

    「唔~~呃,好的。那麽,請你跟我來。」

    香菜要快不快地走在前頭,朝公寓前進。先不提房間裏,隻帶對方到公寓門口應該不算毫無警戒心吧。香菜這麽認為。

    「你的工作沒關係嗎?」

    「我來得太早所以不要緊。」

    女性連表都沒看就一笑置之。香菜繼續往前走,但走到一半又回頭。

    「對了,我有問過你的名字嗎?」

    哎呀——被問的女性挑起一邊眉毛。

    「我好像還沒報上姓名。我叫新城雅。」

    她撥著瀏海自報姓名。香菜從姓氏想起了在發廊拿到的名片。

    「你呢?」

    「我姓岩穀。岩穀香菜。」

    「原來如此,小香菜啊。很可愛的名字。」

    雅似乎篤定香菜年紀比她小。加了個「小」的稱呼方式更讓香菜聯想到老家的母親,心裏並不愉快。香菜和母親並非關係不好,但她不願意想像家人目前會怎麽看待她。從大學留級以後,香菜就一次也沒有跟家裏聯絡。

    走在半路,雅的腳步曾一度停下。察覺到的香菜回了頭,才發現雅盯著立體停車場對麵的停車場。那是香菜撿到手槍的地方。雖然現在幾乎沒有車子停在那,跟那裏有緣的她也跟著注視停車場。

    「怎麽了嗎?」

    香菜故作平靜地問,於是雅態度爽快地否認:「沒事。」

    她不惜停下腳步也要看那座尋常無奇的停車場。

    香菜雖然也想過:難道跟那把手槍有關?但她覺得總不會有那種事就輕鬆帶過了。

    因為雅看起來是跟手槍扯不上關係的人。香菜忽略掉自己也是怎麽看都跟手槍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卻碰巧撿了一把回去的事實,就樂觀地否定這件事。

    香菜在回到公寓門口前先瞧了建築物的兩旁,今天似乎沒有撞見別人施暴的現場,也沒有再多一條狗。安下心的她晃了晃購物袋,對雅開口說:

    「請你等一下。」

    「好好好。」

    香菜在雅目送下跑掉。她急著搭上電梯,出電梯後也用跑的回房間。鎖都沒鎖的門一開,隻見凱碧在房間裏用坐墊和棉被搭了一道牆把狗隔離,正從那上麵探頭看著狗。

    圓滾滾的狗反應比凱碧快,對香栗開口就吠。「別吵別吵,噓~~」香菜連忙將食指湊到唇邊,圓滾滾的狗立刻把耳朵垂到後麵表示反省。

    「所以你在幹嘛,凱碧?」

    「我自己也不曉得。打發時間吧。」

    即使是香菜,從凱碧的快言快語也能聽出端倪。原來她怕狗啊——香菜心裏湧上笑意。完美扮演好大人角色的這個朋友原來也有弱點,這讓香菜有種安心的感覺。凱碧似乎對她那種態度不滿意,用鬧脾氣似的表情和嘴型說「你笑什麽?」來表達憤怒。

    「飯買回來了嗎?」

    「嗯~~有啊。」

    被凱碧一問,香菜才想起自己的早餐忘了買。

    「然後呢,那邊那隻,我要帶去給人看一下。」

    香菜說著把瘦狗抱了起來。狗被香菜摸也不顯得抗拒,乖乖地任她抱到懷裏。「凱碧,幫我喂另一隻吃飯。」下了指示的香菜又立刻離開房間。「咦?等等,喂喂喂!」凱碧如此驚慌的聲音都被忽視了。

    香菜帶著狗明目張膽地在公寓走廊上跑。她自己也覺得不妙,但事情已經停不住了。毫不停歇的她跑過走廊,一人一狗進了電梯晃晃蕩蕩,然後來到大廳。

    有幾年沒有在一天當中跑這麽多路啦?香菜對此也不清楚。因為她一直以來每天都過著不用為自己趕時間的生活。然而現在的她有急的理由。

    來到公寓外麵就發現雅背靠在牆上,仰望著對街的店麵招牌。當她用眼角餘光捕捉到有東西在動,頓時敏感過頭地冒出反應。雅立刻將背從牆壁移開,並且退了幾步保持距離。她那有些誇張的動作讓香菜愣住了。

    雅似乎對自己的舉動絲毫沒有疑問,一派平靜地朝狗伸出手。

    「就是那條狗嗎……嗯~~看起來雖然沒外傷,還真弱不禁風呢。」

    雅從吞菜那裏接手將狗抱起來。於是瘦狗變得跟被香菜抱著的時候不一樣,耳朵擺到後頭,還露出牙齒。而且下顎也往後縮,嘴巴呈現半開,似乎不隻有意攻擊更夾帶著恐懼。

    「啊,哎呀哎呀哎呀。」香菜雖然不是飼主仍試著打圓場。話雖如此,她頂多隻是把手揮來揮去,並無實際作為。另一方麵,被狗用明顯敵意對待的雅愉快似的綻開笑魘。她的笑容帶著純粹的攻擊性,眯細的眼睛有如打量著要捕食的獵物。

    「嗬嗬嗬,這條狗有看人的眼光呢。」

    雅說到這裏又瞥了香菜一眼,彷佛暗指香菜沒有看人的眼光。香菜本身不明白她那樣看人的含意,隻是一臉悠哉地偏過頭。

    大致檢查完以後,雅放開小狗。瘦狗立刻離開她,躲到香菜身後。雅看了那反應則越顯愉快地聳了聳肩。

    「它似乎沒受傷,不過也不太有精神的樣子。但我看完還是不清楚哪裏有毛病……」

    雅用手托著下巴露出思考的模樣。不過她似乎想到好主意,立刻抬起開朗的臉。

    「讓我哥看看好了。是他的話應該有辦法。反正隻有我成為害怕的對象也沒意思。」

    女性咕噥的內容讓香菜想起在發廊拿到的那張名片。她想起同樣的一頭金發,以及清爽得讓人起疑的儀容。從對方之前氣喘籲籲地趕到發廊找妹妹的模樣來看,香菜判斷他應該不是壞人。

    香菜所做的判斷一向單純。這一點或許也強調了她的孩子氣。雅在香菜發呆的空檔打手機,立刻就有了回應。

    「嗨,哥,過得好嗎?今天我想麻煩你照顧一下狗。」

    『……啥?』

    在一旁看著的香菜也感受到了手機另一頭發愣的語氣。

    綠川圓子

    「……啥?咦,狗嗎?你說狗是什麽意思?你養那種玩意要……為什麽會那樣?」

    徒弟將車停到一旁接手機的講話聲,綠川在副駕駛座都聽進了耳裏。她自己則看著上次辦個展的客戶名單,忙著將姓名和長相兜在一塊記住。

    即日起五天之內,綠川的個展會在車站裏舉辦。負責替作品解說等等的她同樣得待在個展會場,到時候也會有光顧以往個展的老客戶來打招呼。綠川的用意就是為了在那種時候能記起對方來應對。壞就壞在她天生對人漠不關心,老是沒辦法將姓名和長相兜在一起。

    上真桑總一、櫻山惠子、姬路燈,在過目的眾多名字中也能一下就想起來的,隻有那個也參加了陶藝班的千金小姐的名字。

    那家夥也會來嗎——綠川抱著一絲絲期待。顧客無論是誰都值得慶幸。

    「我懂……好啦我懂,下山到城裏以後我就去找你。我快離開山區了,地點……啊,那我知道在哪裏,不知道是什麽因緣……沒事。反正我會去一下。」

    綠川也發現以徒弟平時的從容穩重來看,他講這通電話的態度很開放。徒弟待人雖和氣,本質倒顯得恬淡且骨子裏和綠川自己差不了多少。這是綠川對他的認識。隻要是那樣的人或多或少表示親切,就會被綠川當自己人看待。

    徒弟講完手機,搔了搔頭說:「真是的。」接著他似乎是在意綠川的目光,又緩頰似的抬起頭微笑。綠川根本沒在看他,兩人的視線並沒有對上。

    「方便打斷一下嗎?」

    「怎樣?」

    「到車站以後,我想去辦點事情。」

    「是嗎?我了解了。可以啊。」

    綠川微微點頭,態度彷佛透露出:徒弟要辦的事與她無關。

    本來就提早出發的他們在時間上有餘裕。個展從十二點開始,因此就算早出門也沒事可做。不過待在家裏也是一樣。既然如此,先到城裏減少遲到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好——這是綠川表麵的說詞,她隻是著急罷了。

    舉辦個展是一件忙事,對綠川來說有許多不擅長應對的情況。整理大量訂單及照片;花上一天親自在信封寫上收件者姓名寄給熟人;在個展會場跑來跑去回答問題,有各種要準備的工作纏著她。即使如此,個展對陶藝家來說仍在生活中占了重要地位,若有機會自然要盡全力準備。

    綠川和其他陶藝家一樣,並不討厭直接和顧客麵對麵。然而她不擅長與人往來也是事實。對此她心情很是複稚。

    「或許會花一點時間,但我會在個展前處理完。」

    「是嗎?加油。」

    徒弟話講到一半,綠川揮了揮手。即陡稱為徒弟也不能算隨從,綠川不覺得他們有必要時時在一起,還覺得這徒弟沒什麽陶藝知識所以在不在都一樣,但她沒把長串意見說出口。從昨天起徒弟的發言就多得不尋常,綠川有發現卻不打算深究。不過綠川一回神,抬頭看了徒弟。瞧見對方表情的她變得無法徹底匆略了。

    為什麽呢?綠川如此思考了一會。

    內容常見的威脅信。

    是有那玩意呢——綠川這才回想起來。

    時本美鈴

    「休……課~~」

    美鈴的嬌小腦袋和頭發甩來甩去。她抓著背在身上的包包背帶,左來右往地探頭瞧向公布欄。不過就算那樣做,上頭的內容也不會和她從正麵看的時候有任何差異。待太久被職員攀談也會傷腦筋,所以她先離開了大樓,然後才慢慢地變得消沉。穿便服的美鈴回頭看了文化講座那棟樓,並且歎氣。

    像美鈴放假一樣,陶藝班今天也休課。

    「白跑了~~」

    美鈴垂頭喪氣。嘖了一聲的她噘起嘴,從大樓前離開。今天好不容易放假,她原本打算照排行榜殺害姬路燈,但這樣一來,之後排的行程全變成一場空了。美鈴知道姬路燈有上陶藝班,但是對於她家住哪裏及假日的行動就無從得知。

    美鈴折返走了一小段路,就發現停在文化講座附近停車場的小貨車上,有個穿藍西裝的男子和頭上裹毛巾的女性正要下車。美鈴見過那個女性,她是舉辦陶藝班的人。奇怪——美鈴想著停下腳步。今天陶藝班還是有上課嗎?當美鈴守候著現場動向時,穿藍西裝的男子拔腿就跑。男子在經過美鈴旁邊時瞥了她一眼,但美鈴裝成沒發現。留下來的裹毛巾女性看都不看文化講座,視線落在一疊紙上隻顧往車站走。美鈴也曾和那個女性對上視線,心想令天陶藝班果然還是休息而打消主意,並且背對那個女性快步離去。

    包包裏當然裝著手槍,另外頂多隻放了筆記簿、文具和電車錢,連可以打發時間的道具都沒有。時間還是上午,好不容易出門也會覺得舍不得,美鈴思索著要直接回家還是去其他地方玩而來到了大街上。她朝等著要過行人穿越道的人群走,無心間在對麵的人行道上看到了熟麵孔。

    「咦?是老師耶。」

    小學的級任導師正將手機湊在耳邊走路。臉上的腫脹消了一些,但是他本人的可疑舉動仍然醒目。為了不讓講手機的聲音外泄,他小心地彎著腰,因此有好幾次都差點撞到人,甚至連美鈴都嘀咕:「停下來講不就好了?」和在學校看到的班導師模樣大有差異。

    這勾起了美鈴的興趣。

    「喂~~老師~~」

    美鈴隔著馬路叫了對方,老師的心卻好像都放在手機上,對她的聲音和動作沒有反應。打算再靠近一點的美鈴想從人行道繞到老師前麵。隻要在途中橫越馬路,想繞過去應該綽綽有餘。如此盤算的她鑽過來來往往的大人之間,結果才跑到一半——

    「雖然我也不覺得一天就能找到啦。」

    有陣聲音讓美鈴驀然留步。她調整呼吸,慢慢回頭。

    和美鈴擦身而過的女性看似二十多歲,剪短削齊的栗色頭發散發出強烈好動的氣質。鮮豔的紅唇讓人亂有印象,耳環色調則與她的唇相互搭配。女性始終將手機湊在耳邊,看都不看美鈴這邊。看來隻有美鈴單方麵認得對方。

    「我也會到走散的地方繞看看。那家夥很聰明,所以不會跑遠才對……嗯?就算我自己先找到?沒有啦,我還是會付調查費啊。」

    女性講完手機後表情變得嚴肅,然後用不太彎起膝蓋、彷佛要踹什麽東西的走路方式繼續走了片刻。於是她走到半途發現有動靜,一回頭就跟有如小鳥追著母鳥般緊隨在後的小學生對上視線。美鈴的眼睛頓時像是篤定般發亮。

    她嬌小的嘴巴誇張地張開,大大地改變嘴型。

    「二——」

    「唔!」

    女性虛晃一下的反應被美鈴忽略了。

    「二條終!」

    美鈴興奮得喊出聲音。平時都愛賣乖的少女露出了本性。

    女性在留意周圍的同時,臉色因為藝名被美鈴說出來而變得意外。

    「咦,小妹妹你認識我啊?」

    對方的眼神和態度都顯得狐疑,但是眼晴發亮睜大的美鈴仍點頭如搗蒜。

    班導師的事已經變得無所謂,美鈴也沒有理由再盯著老師了。

    唔——二條終蹲到和美鈴的視線同高的高度開口:

    「你在學校的功課有沒有問題啊?小小年紀就泡在我這種冷門的音樂裏。」

    二條終捏了捏美鈴的臉頰。整個人輕飄飄的美鈴一臉幸福地回答:「我~~是~~優~~等~~生-」  「是喔是喔。」二條終裝得不以為意,臉上卻也逐漸綻開笑靨。

    二條終是歌手。精確來講是個缺乏知名度、不賣座的歌手。受矚目的程度連有沒有人氣都還稱不上,形同默默無名。以往她根本沒有和歌迷交流的經驗。

    「簽名……請幫我簽名。」

    被捏到一半的臉頰變回原樣,美鈴就把話重講了一遍。還沒聽到答覆,她便從包包裏拿出藍色筆記簿遞給二條終。二條終爽快地接下。

    「交給我吧。我設計簽名的時間和練歌差不多一半一半。」

    她一邊打趣一邊在筆記簿封麵上大大地寫上變形的「END」,再在英文字母旁邊空一個字的間距寫上「終」,還在空白處添上了紅色的橋與城堡的插畫。

    她的動作熟練,讓人覺得就算花的時間各半是玩笑話,或許她真的下過苦功練簽名。「拿去吧。」二條終說著將筆記簿還回去,美鈴感動得讚歎:「哇……」連話都說不出來。美鈴緊緊抱著筆記簿,心想這一本絕對不能弄丟。

    「我的簽名在目前來說,可是超珍貴的喔。嗯,目前來說啦。掰羅。」

    二條終本來打算就這樣告別,美鈴卻自然而然地跟在後頭。

    「你要去哪裏嗎?」

    美鈴一邊將筆記簿收到包包一邊問對方去處。

    「我在散步順便……嗯,順便找一隻小狗。」

    二條終捏著耳環回答。捏著捏著,視線稍微落了下來。

    「它走丟了。」

    「是你養的狗嗎?官方網站上麵那隻,很可愛的那隻。」

    「對對對。圓滾滾那隻。」

    二條終和美鈴的手都在半空畫起圓圈。看來她們對那隻狗有相同印象。

    「我想它應該立刻會回來啦。旱知道應該讓它帶著地圖。」

    二條終在嘀咕時,簡直像是把狗當成走失的小孩對待。

    美鈴縱然不懂對方的用意,聽到要找走丟的狗,她隻有一種選擇。

    「我也要一起找!」

    「唔啊,真的假的?」

    難道你要跟著我嗎——二條終感到困惑。雖說是歌迷,要和剛認識的女生一起行動還是會讓她排斥。帶著小女生到處走不會被當成誘拐犯吧?她心裏掠過了這層顧慮。基本上一起找能提升效率嗎?最後收尾的則是這個疑問。

    不過二條終心裏明白沒有人會謊稱是她的歌迷,少女的好意貨真價實。能遇上這麽一個歌迷,感覺好比在沙漠中挖出隕石的奇跡性巧合。對方也願意把那當成同等的奇跡,她覺得並不壞。

    「哎,唔……好,你跟我來!」

    二條終用力地朝前方伸出手臂,美鈴也天真地跟著模仿。擺出那種架勢似乎就能讓二條終來勁,走過行人穿越道的她開始唱歌,美鈴也配合現場獻唱的歌聲一起唱,對旁人的視線毫不介意。

    姬路燈的事早就從腦袋裏消失了。

    首藤佑貴

    佑貴醒來時,對於自己被柔軟物體包覆的觸覺感到疑惑。那種物質性的溫柔,和目前的他並不相容。佑貴忽然陷入不安,整個人彈起身。

    佑貴扶著昏睡時嚴重盜汗的額頭,呼氣急促。他不覺得自己有入睡。佑貴隨手摸了臉,就竄出靜電般的疼痛,令他弓起身子。從床上彈起來的佑貴差點摔落地板,不過有手臂頂著讓他停在床緣。然而一下子頂到床的右臂同樣被劇痛折磨,使得佑貴抱著手臂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有好一會都起不來。

    低俯的臉被窗口灑落的陽光照射,感覺像漸漸被熱度融化,睫毛一陣溫熱。佑貴似乎待在高樓裏的房間,窗外可以俯望整片城市的街景。他用眼睛追尋升起的太陽,感受到早晨來臨,然後靜靜流淚。

    流了淚,內心也會平靜一些。這回佑貴戰戰兢兢地試著觸碰自己的臉。昨天白天遭痛毆的臉又腫又脹,右眼受到影響難以睜開。還有被硬扭的右臂光是要動就疼得讓他咬緊牙關,後腦杓也腫了個大包。僅僅一天就遭到兩次施暴,佑貴上半身全都是傷。

    不過與盤據在心的情緒相比,那並不沉重。

    屋裏有個男子過來看了房內的狀況。那是在拆屋工地修理佑貴的男子,他現在沒戴著那頂帽子。這個人似乎在佑貴昏迷以後,把他抬到了房間。佑貴防著對方,男子卻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同時好像也沒有施暴的罪惡感。

    「你醒啦?衣服換掉比較好,穿製服嫌醒目吧。」

    男子扔了上衣跟褲子過來。佑貴揮舞左臂,將那些抓到手裏收下。男子看佑貴接下衣物,又立刻走了。佑貴先擱下衣物,經過一陣煩惱,他決定聽從對方忠告。

    自己為什麽會被帶來這個房間——佑貴同時抱著如此的疑問。

    男子借給佑貴的衣服是襯衫、連帽外套還有休閑褲。以搭配來講有些奇怪,但是腦袋無法好好運作的佑貴懶得思考就換上去了。隨後,佑貴抱著彎起的一條腿坐了下來。雖然脫掉的製服摺好擺在旁邊,不過佑貴想到自己大概再也沒有機會穿就讓心裏多了道傷口。在全身緊繃的當下,他警覺到要找手槍的下落。佑貴在製服裏翻找,槍當然不會在那種地方。至少那已經離開佑貴手上了。

    佑貴低頭看著不靈活的右臂,然後微微彎起前端的指節。他用左手裹住扣下扳機的食指。也許身上沒有那種玩意才是好事。但就算現在放手,也無法抵銷自己做過的事。佑貴又差點被顫栗包圍。

    此時屋裏傳來了男子的呼喚聲:「喂~~」佑貴雖然抱有戒心,還是起身離開寢室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似乎是公寓裏的其中一戶,從寢室可以到客廳,再過去則與飯廳相通。地板是以木紋為基調,牆麵統一成白色,被陽光一照似乎能強調其清潔感。

    那間客廳的桌上準備了早餐。話雖如此,隻有麵包就是了。從飯廳過來的男子手上捧著稍大且看似廚具的玩意。他將那擺到桌子中間,然後轉向佑貴這邊。男子一句話也沒有談到佑貴腫起來的臉,還毫無顧慮地露齒一笑。

    「你認得這個嗎?這東西叫紅外線烤盤。」

    男子像在炫耀玩具似的,開始向佑貴介紹那廚具。他將漆成酒紅色的傘狀加熱器上下調動,然後滿心歡喜地說明廚具的功能。

    「據說啊,用這個烤東西也不會冒煙,拿來烤肉還可以去掉……應該說清除掉多餘的油脂嗎?好像跟用炭火烤東西的效果一樣喔。」

    男子亂含糊的解說讓佑貴講不出話。

    那又怎樣——佑貴想如此回嘴,但似乎是深植心裏的恐懼讓他動不了下巴。

    「哎,雖然要烤的是麵包啦,和油脂無關。」

    為什麽光烤麵包就能讓他樂成這樣?在失意落魄的佑貴看來隻有煩躁而已。佑貴坐到男子對麵的椅子上,終於開了口。

    他究竟有幾小時沒發出過聲音了?混濁至極的聲音聽來簡直不像出於他白己。

    「請問我要怎麽稱呼你?」

    「叫我木曾川就好。」

    男子大方地報出名字。佑貴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本名,但那個男子——也就是木曾川投注在麵包烤痕上的心思似乎更甚於講話。他將臉貼近廚具,頻頻點頭稱是。

    「火力會隨位置改變呢。這邊的麵包先烤好羅。」

    木曾川邊講邊用餐夾將麵包翻麵。佑貴看著他做那些隻覺得不對勁。為什麽對方會流露出這麽悠哉的氣息?眼前的男子明明知道佑貴曾持有手槍才對。佑貴還被他猛踹,連喉嚨都被他下了重手。

    被木曾川用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方式對待,單純讓佑貴感到詭異。

    「不過,你那張臉還真慘。」

    依然探頭看著麵包的木曾川到現在才提起佑貴的臉。

    「不要連那些都算到我頭上喔。」

    木曾川跟佑貴講明。餐夾「喀喀喀」地發出像是在咬東西的夾合聲。

    「喔,已經烤好了吧。來。」

    木曾川用餐夾將麵包夾到佑貴和自己的盤子上。佑貴實在沒有食欲,低頭看著帶了些微焦痕的麵包,一動也不動。木曾川關掉紅外線烤盤的電源,然後才說:

    「既然你殺了人就逃走,應該沒空好好吃頓飯吧。趁現在吃啦。」

    佑貴抬起頭,臉上全無血色。聲音遠得像是耳朵被堵住,呼吸哽塞。哽著的那種感覺落到胸口一帶,使佑貴嗆到好幾次。

    無視佑貴反應的木曾川正在和新買的食品瓶蓋搏鬥。瓶上標簽寫著「黑芝麻醬」,他「咿咿嗚嗚」吆喝著想將瓶蓋轉開,卻老是白費勁。佑貴茫然望著他那模樣,唇與舌在消失的血色回來以後都在抖動。

    「為什麽——」

    「提到車站那起槍擊案,不知道的人還比較少吧?這會又有個帶著手槍被警察追的高中生,要不是犯人,會是什麽?」

    放棄開瓶蓋的木曾川彷佛當起了看穿真凶的偵探,一手指向佑貴。佑貴想問的卻是:為什麽木曾川明白他的處境還要帶他來這裏?

    自己是殺人凶手,一股而言應該是連扯上關係都怕的對象。

    可是,佑貴回顧木曾川從之前到現在的態度,對方的「不尋常」令他戰栗。

    「要找你那把槍的話,就在這裏。」

    木曾川若無其事地從桌子底下拿出手槍。佑貴瞬時間差點伸出手,然而他發覺自己想做的事以後,又退縮地收回手。

    「想把東西要回去?那就還你吧。」

    木瞥川看了佑貴的舉動,就把手槍擺到他的餐盤旁邊。他隨手擱下槍,因此顯得格外動搖又慌張的反而是佑貴。原本退縮的手像氣球一樣晃呀晃地舉起,在麵包和槍之間來回。

    擺在一塊的麵包與手槍。

    自己竟然會拿手槍而不是麵包——佑貴在痛苦間如此體認到。

    「啊,別對我開槍喔。這次我會幹掉你。」

    木曾川一邊笑著威脅一邊啃起什麽也沒抹的麵包。那句發言輕佻得幾乎像是玩笑話,但佑貴沉重地感受到對方話裏的每一個字都實實在在。佑貴並沒有看清木曾川的完整麵貌,即使如此他仍有預感,對方會照警告的內容幹掉他。和佑貴麵對麵的男人就是有那種存在感。

    「喂,吃啦。好不容易烤好的。」木曾川說著把麵包盤推過來,佑貴才總算拿了麵包。在擺著手槍的餐桌上吃這頓飯,他擔心能不能下咽。

    佑貴緩緩咬下麵包,反覆猶豫和呼吸好幾次,吞得特別費心。

    這一餐感覺對消化還有喉嚨都不好。

    「………………………………」

    佑貴的視線在手槍和木曾川之間來來回回。手槍不會回答任何話,但是佑貴有事想問木曾川。他決定先問自己最在意的一點。

    佑貴刻意不管自己的下巴被踹、腦袋被抓去掄牆、右手肘被狠狠反折、喉嚨被下重手,開口問對方:

    「為什麽你要救我?」

    原本啃著麵包邊的木曾川誇張地露齒笑了。

    他的門牙沾著麵包屑。

    「因為我是大好人,這樣不行嗎?」

    「……不。」

    佑貴將自己身上被大好人施暴的痕跡想了一遍,然後低頭。

    「我也不習慣麵對警察,救你總比被無謂的糾紛波及來得好。我這樣覺得。」

    木曾川立刻說了別的理由。但也許是口氣輕浮的關係,讓人聽了分不出那是不是實話。假如他說自己是一時興起才帶佑貴回來,還比較讓人釋懷。

    「與其問我理由,既然你當自己得救了,總有其他話可以說吧?」

    咳咳咳——木曾川裝模作樣地咳嗽。佑貴一時間睜圓了染上憂鬱的眼睛,露出稚幼臉龐。木曾川隻用一隻眼睛觀察佑貴的反應,並且微微揚起嘴角。

    傻呼嚕的佑貴這才想通木曾川要的是什麽。

    「那個,非常謝謝你。」

    「哎呀,我又沒有拗你說的意思。要是你打從心裏感謝我,講一講就好,沒有的話不講也無所謂,哈哈哈哈,那就這樣吧。」

    木曾川似乎心滿意足了。佑貴看了他孩子氣的調調,差點露出笑容。

    然而不太能彎的右手肘隱隱作痛,讓笑容又收斂回去。

    即使佑貴鬱鬱寡歡,先吃完飯的木曾川還是探頭看了他那張啃著麵包的臉。

    感覺到視線的佑貴停下用餐的手,木曾川便對他開口:

    「你不適合殺人呢。」

    麵包屑哽到喉嚨,讓佑貴噎著了。木曾川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殺了人以後,隻有能看開覺得『哎,也沒辦法嘛』的家夥才能動手殺下一個人。那樣的人當然是差勁透頂,所以你被宣告沒資格當殺人魔應該要高興才對。」

    絲毫不改開朗態度的木曾川講得滿不在乎,讓佑貴無話可回。

    那簡直像在介紹自己就是殺人魔。

    不對,佑貴覺得木曾川或許真的有殺人。木曾川有膽量從容地麵對他,大概隻是因為木曾川認為佑貴也是殺過人的同類。可是佑貴又想到,既然如此——

    為什麽同樣身為殺人凶手,對方卻能努力保持得這麽開朗?

    難道是「才能」的差異嗎——佑貴感到有股苦澀從牙關更深處冒了出來。

    適合當殺人魔的人。這個社會需要那種一般而言應該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分子嗎?連那種前途都渺茫無望,對於無路可走的佑貴來說隻是又一次打擊。

    等佑貴食不知味地吃完麵包,木曾川就迅速把空餐盤收走。他走向飯廳,衝水聲傳來。佑貴茫然地用眼睛和耳朵追尋木曾川的舉動,並且自然而然地開了口:

    「我該怎麽辦才好?」

    裝成自言自語的佑貴在期待答案。木曾川邊收拾餐盤邊回答:

    「隨你高興不就好了?反正你遲早會被捕,想做什麽就去做啊。」

    對木曾川來說是別人的事,對佑貴來說則是辛辣的一番話。自己無論怎麽掙紮都會被抓。人類早晚得死——木曾川的話聽起來就像這個意思。結果明明定在那裏,又為什麽會想在過程中賣力呢?可是要那樣說的話,所有人應該都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反正人終歸一死。

    以往的自己在一定會死的這個世界裏,到底是怎麽打拚的?

    對了——木曾川洗完餐盤及廚具,最後才將擺在架子上的三角帽戴到頭上,擺出一副彷佛到現在才想到的樣子對佑貴提出忠告:

    「你最好趁中午前離開喔。畢竟這裏不是我住的地方。」

    「……咦?」

    木曾川淡然說出意外發言。佑貴扯了扯原本以為是向他借來的襯衫領口,眼睛直打轉。剛才吃掉的麵包、用過的床等等,都在腦海裏轉個不停。

    「那麽,這裏是誰住的——」

    「誰曉得。」

    一句話就撇清了關係。木曾川直接走到外頭,準備好手機。

    他從通話紀錄一查立刻就找到了號碼,然後朝對方發出訊號。

    「……喂~~昨天的簡訊讀了沒?我沒接到回應才打電話的喔,太郎。」

    花咲太郎

    『我想叫你幫忙找個女人,我自己也在調查卻一直逮不到。』

    「呃,我再說一次。目前我正在工作。」

    『我打這通電話可同樣是當工作在忙。』

    「反正你要找人,都是為了要殺掉才找的吧?」

    太郎口氣變重,隔壁桌同樣在打電話的同事就抬頭注意過來了。太郎一邊反省自己在人前將聳動的字眼說溜嘴,一邊將手機擺到桌上。

    到了事務所的花咲太郎正忙著接電話。事務所準備的室內電話和他個人的手機,各自湊在他的兩邊耳朵。交互應對起來就會強烈意識到耳朵是分成左右兩邊的。兩頭灌輸的資訊在腦裏變成大鍋炒,令他快暈了。

    『喂,你有在聽嗎?拜托啦。』

    室內電話傳來催促聲。這邊的是要找東西而非找人的委托者。委托者筱崎達郎自始至終都堅稱要找的是模型槍,但太郎不信任他。委托者在尋找失物或者調查外遇的委托中會穿插謊話並不算多罕見的事,畢竟他們大多是心裏有鬼,又找不到別人能拜托才會上門。可是這次對方扯的謊讓太郎很難在識破以後繼續裝作不知道。他本身並無意願將接案的範圍擴展到替人尋找違法物品,正頭痛要如何跟對方妥協。

    「總之我今天也會繼續找。費時是當然的,但我會力求做到最好。好的,謝謝。」

    這有一半算是主動掛人電話。太郎很少碰上急成這樣打電話來催的委托者。「掉了玩具槍會那麽急迫嗎?」忍不住這麽嘀咕的他拿起了擱到一旁的手機。即使剛才拿開手機還是聽得見聲音,不過對方似乎是自顧自的在講。

    『……站從中午正在舉行「現代陶藝  綠川圓子展」。不隸屬任何工作室而大為活躍的年輕新秀綠川圓子,將邀您欣賞她的創作軌跡。另外在十樓則有地毯大祭典……』

    「念傳單有什麽好玩的?」

    『啊,你回來啦。我現在把要找的人的照片傳過去。』

    「誰說要接你這個案子了?」

    太郎拉倒不幹,手機另一頭的快活男仍不當一回事。對方那種我行我素、彷佛除了樂觀以外沒有其他處事角度的講話調調,並非打從現在才開始。

    通電話的對象木曾川自稱殺手。太郎本身沒有目擊過對方犯案的現場,但他不曾懷疑過那句自我介紹。太郎明明不想碰上卻往往會遇到殺人魔或屍體,但就算木曾川再怎麽用開朗來粉飾身上的氣質,他在根本上類似於太郎過過的那些殺人魔的部分仍顯得有棱有角。

    人原本該磨平的一些部分要是有變化,立刻就看得出來。

    偶然和這樣一名男子相識之後,太郎似乎是在因緣際會下被對方看上才老是被騷擾。雖然太郎每次都疑慮:「這樣好嗎?」扯到最後還是會在慣性驅使下繼續和木曾川往來。

    這次才間隔一會,太郎又蹙著眉頭自問:「……這樣好嗎?」

    太郎收下了木曾川照著宣言擅自傳來的電子郵件。他原本想跟昨天寄來的蜂窩與繡球花一樣立刻刪掉,但是看了隨附的圖片後手指就停住了。

    「這女的……」

    『真是不折不扣的老太婆對吧?我懂我懂。』

    「呃,那我倒還沒有說出口。」

    太郎無視傻眼的木曾川吐槽「所以你本來想說嗎」,直盯著照片上的女子。

    上頭拍的是昨天在漫畫咖啡廳入口和太郎講過話的金發女性。她在照片裏捧著陶製的布丁容器,嘴裏叼了塑膠湯匙。角度看起來像是從旁偷拍卻有竹林當背景,搞不懂究竟是什麽狀況。

    『這女的叫新城雅。說起來她和我們算同一個道上的。』

    木曾川講的「同一個道上」,是指主要靠非法勾當在社會上過活。這一點太郎也有察覺,在碰麵時他就覺得對方似平不是尋常女性。不過自己的名字為什麽會被對方知道呢?盡管太郎想探出其中瓜葛,卻想不出所以然。

    假如對方不是從木曾川那裏得知太郎的名字,那他心裏也沒有底了。

    『這女的讓人摸不清行蹤,而且我在找她這件事要是露餡,可能會變得很麻煩。可以的話,我希望神不知鬼不覺地查出下落再把人收拾……咳。我是說,幫她做個指壓。你想嘛,我常常被人誤以為是外派按摩師啊。這倒是真的。』

    木曾川硬拗的說詞讓太郎歎氣。

    為了不讓旁邊同事聽見,太郎轉身壓低音量。

    「哪怕這裏頭八成有隱情還什麽的,到頭來,你就是要幹掉這女的吧?」

    『我開始覺得不動手的可能性也值得考慮,希望如此。」

    「騙誰啊。除了那以外,你根本沒別的工作吧。」

    『哪的話。還是有啊,比如說,呃~~照顧離家出走的少年?』

    木曾川說著,聲音曾有一瞬間離遠,感覺像轉頭讓手機離開嘴邊。

    『太郎,你今天會來車站這邊嗎?』

    「嗯……因為我得找東西才行。」

    『那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太郎愣住了。他不知道那句話的「那」是怎麽接的。

    「為什麽我非得和你吃什麽見鬼的午餐?」

    『這話就怪了,太郎。見鬼的是我吧?飯又沒有錯。』

    「虧你自己知道還敢約。」

    『那麽,待會見。』

    「這支手機真怪,聽得見聲音卻有跟人講不通的毛病。」

    木曾川連太郎的挖苦都能用開朗笑聲應付過去,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說啊——太郎皺起整張臉。

    太郎認為木曾川似乎總是優先將自己的情緒傳達給對方,對於別人要傳達給他的情緒則刻意表現得漫不經心。假如神經沒有那麽粗,或許就無法在殺了人以後還保持平靜。不知道那是天生的,還是殺人殺久了才鍛鏈出來的。太郎沉思了一會,得到「無所謂」的結論後便整理行李離開座位。

    先不管和木曾川約的飯局,他得繼續搜尋失物才行。

    為此,太郎不能靜靜地留在事務所裏麵喝茶。

    「你要出門?」

    同事似乎也已經講完電話,便露出微笑問了太郎。外出這個詞讓同事來講,會帶著出去玩的散漫調調而不是出去工作。原因大概是出在端正的相貌還有引人注意的奇特發色上。

    有著水藍色頭發的這個同事目前正負責處理找狗的案子。他剛才似乎就是在跟委托者通電話,由太郎看來再羨慕不過。對太郎來說,追著狗的屁股跑要比找手槍或從殺手那裏接案之頰的危險工作更合性子。

    「我也要到街上找狗了。萬一你先找到就麻煩你羅。」

    「你才是呢,要是撿到手槍記得在交給警察前先送來我這邊。」

    兩人對那樣的巧合完全不抱期待,講好以後就分頭了。

    如此這般,花咲太郎今天也到了街上。好比跳進命運之河,探尋在水底發亮之物。

    岩穀香菜

    「我沒空悠悠哉哉地等你。好了,要整裝打扮羅。」

    「凱碧~~」

    在等待雅的哥哥過來的這段空檔,下來一樓看狀況的凱碧就揪著香菜的脖子把她拖回房間。回到房間的香菜將小狗和雅留在一樓,自己則被凱碧扒掉衣服。

    「呀啊~~居然把女生拖進房間扒掉衣服,你是強盜還是色狼!」

    「……哎,你別動。」

    凱碧扒掉香菜的睡衣以後,舉起了手槍。上半身光溜溜、下半身隻剩一條內褲的香菜僵得連身體都忘記要遼。鐵塊的銳利光澤以及宛如泉源的圓孔正對著香菜。張眼望去,有種彷佛能將一半情緒拖入深淵的冷峻美感。

    香菜那樣的反應讓凱碧納悶地收起手槍。

    「這是玩具吧?」

    「那當然啦~~」

    盡管香菜如芒在背,還是將動搖藏到了笑容底下。「我想也是。」凱碧嘀咕歸嘀咕,卻謹慎地把槍擱到桌上,態度和昨天不一樣。然後她看似無法釋懷地皺著眉頭,不過嘴裏仍對香菜吩咐:「該做準瞄了,你快去換衣服。」

    「反正店員都是穿製服,隨便打扮一下就好了吧?」

    「你的『隨便』是真的不修邊幅,所以不行。」

    凱碧直接將香菜的意見打回票。香菜難為情地對狗報告:「我挨罵了耶。」但那隻圓滾滾的狗早就趁亂轉身,心裏麵隻剩凱碧幫它準備的狗食。香菜用青蛙般的姿勢逼近狗,狗就露出一副「才不分給你」的態度把盤子娜遠了。對香菜來說,幾乎光溜溜的自己勾不起對方興趣要比被誤以為貪嘴更惹她不開心。

    「我看你是母狗吧,不然對我總要多提起一點興趣嘛。」

    當香菜和圓滾滾的狗玩在一起還掐它肚皮時,凱碧發出了驚呼讓香菜連忙轉過頭。

    「這什麽嘛,都弄得髒兮兮了不是嗎!」

    凱碧朝塞在紙袋裏的外出服一瞧,臉色全變了。「哎呀。」香菜則是目光閃爍。對方生氣的方式跟媽媽在她弄髒衣服回家時很像,冷汗流過了太陽穴。圓滾滾的狗鑽到放電腦的桌子底下避風頭,儼然是「與我何幹」的態勢。

    可以的話,香菜也想一起躲。

    「唔哇,背後都是黑色髒汙。這什麽嘛,這什麽嘛。」

    從紙袋掏出的上衣讓凱碧嚇壞了。

    「呃~~怎、怎麽會這樣~~」

    裝傻的香菜揮著手臂表現悲憤。

    可是被凱碧冷眼一瞪,她立刻手軟了。

    「你該不會在外麵躺到地上了吧?」

    想起朋友壞習慣的凱碧開始逼問。「哎呀,我不懂你在說什麽耶……」香菜打算轉開視線,凱碧卻搶先掐住了她的臉頰。香菜的臉就這樣被捏捏扯扯。

    「是滴是滴。」

    「還有,這是狗毛吧……你帶狗進房間以後就把衣服塞進袋子了,對不對?」

    「是滴~~」

    香菜都招了。凱碧將香菜的臉頰拉得老長,在香菜講出「瑞不哩」這種徒具形式的道歉以前都沒有放手。「我頭好痛。」凱碧說歸說,還是準備動手洗睡衣和沾滿狗毛的衣服。凱碧還利用空檔幫圓滾滾的狗弄了水和午餐,彷佛她才是這房間的主人。噢——香菜望著凱碧忙個不停的勤奮模樣,自己則幾乎全裸地發出感歎。

    「凱碧,要不要嫁給我?」

    「跟你結婚對我有什麽好處?」

    就是嘛——香菜伸了右手而非前腳,一臉愉快地搔搔頭。

    凱碧從香菜擁有的衣服中挑了還算體麵的貨色,推給香菜說:「你穿這個。」嫌自己選衣服麻煩的香菜就直接穿了。黃色連帽上衣,底下則是褲管超過膝蓋的褲子。那是香菜外出吃晚餐的打扮。

    凱碧做完一連串家事以後,伸手揪起了和狗玩得愜意自在的香菜的脖子。

    「好啦,我們出門。聽好了,你要像到別人家作客的貓一樣乖乖幹活。」

    「唔喵~~」

    「……………………………………」

    「呼咪~~」

    「我收回貓的說法。你當回人類吧。」

    香菜被凱碧帶到玄關後,聽見有人類以外的腳步聲就轉了頭。那隻圓滾滾的狗跟在香菜後麵,前腳的重心占得比後腳多,感覺並不像送行。察覺到這一點的香菜逃出凱碧的手裏,並且蹲下朝地板伸出手。香菜的姿勢自然而然地變得像狗,看著她那樣的凱碧扶著額頭怨了一句:「喂喂喂。」

    「唔?你想一起去嗎?」

    圓滾滾的狗吠了。雙方好似能溝通的模樣讓凱碧搖著頭說:「不對不對,不會吧。」香菜這邊好像已經信了圓滾滾的狗在語學方麵有造詣,並不抱持懷疑。

    「它是不是打算回家啊?」

    「基本上,這隻狗是家犬嗎?以野狗來說感覺毛理得好整齊。」

    「問問看好了。」

    「啥?」

    「你有沒有飼主?」

    香菜把愣住的凱碧撇到一邊問完以後,圓滾滾的狗就大大地點頭吠了出來。

    嗯——香菜也認真無比地點頭,然後對凱碧報告:

    「它說有耶。」

    「……你在大學主修犬語嗎?」

    「wie geht es Ihnen.」

    香菜現了她會的唯一一句德語,但是被凱碧輕易匆略了。

    「這隻狗自己選了狗食耶。它會看標簽判斷,就表示之前有吃過那種品牌羅。所以我覺得它是家犬。雖然也有可能是被人養過又丟掉就是了。」

    「喔,凱碧好聰明。你在大學主修偵探吧?」

    「沒那種課程。但你不能帶著狗去上班啦。」

    凱碧叮嚀。因為對方是香菜,不講清楚的話難保不會帶著狗一起出門。香菜上班的地方是百貨公司地下樓的食品賣場,本來就是想帶狗去也沒得商量的地方。「我知道啦~~」香菜一麵回答得有氣無力,一麵望著圓滾滾的狗。

    「唔~~這樣啊。你有家可以回去喔~~」

    香菜咕噥著把手伸到圓滾滾的狗腿底下,把它捧到自己腿上。

    然後,她在近距離下麵對麵朝那張討喜的臉露齒一笑。

    「等我下班再一起去找你的飼主。嗯,就這麽決定。」

    香菜對著捧起來的狗提議。圓滾滾的狗用舌頭舔了她那女童般稚氣的鼻子。「哇呀!」驚叫的香菜放了手,狗掉在地板上。

    圓滾滾的狗似乎接受了香菜的說詞,又回到屋內在窗邊趴下。它用了把腿伸展開來讓肚子貼到地板上的怪姿勢放鬆,一雙耳朵擺來擺去的像在揮手。香菜也跟著揮了揮手。片刻間,凱碧默默不語地望著那純真的笑容。

    雖然凱碧發出了類似歎氣的聲音,但是並不像平時堆在肩膀上的情緒那樣沉重。

    接下來凱碧又揪著香菜的脖子,一路陪她走到了公寓門口。在門口外麵,雅還有那隻瘦狗隔了一大段距離正在等著。雅邊笑邊看著類似小手冊的玩意,狗則把臉轉到旁邊。

    雅瞥了抓著香菜的凱碧一眼,出聲問候:「嗨。」凱碧禮貌上打了招呼:心裏的困惑卻大於友好。

    之前帶香菜回樓上時,凱碧趕來趕去的沒有多注意,可是重新將雅看了一遍以後,她總覺得香菜小小的交友圈子裏實在容納不下這號人物。對方和感覺粗線條的香菜不一樣,看起來像巧工細琢的紙雕。香菜會受阻於大都市的風風雨雨,閃都閃不了,但是那名女性似乎就能輕靈遊走其間,毫不受限。

    凱碧將嘴唇湊近香菜耳邊,壓低聲音向她確認:

    「……這位是?」

    「不太熟的人。」

    香菜老實回答。「這話很貼切。」雅說著對香菜笑了以後,凱碧的臉就變得凝重。雅那種故作從容的身段有讓凱碧看不順眼的成分在裏麵。香菜從來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因此淡然帶過話題以後,眼珠子就匆左忽右地直打轉。

    香菜那雙眼睛注意的是一道染成了淡紫色的人影。身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剛走過眼前,瘦狗就連蹦帶跳地抬起頭撲到對方腳邊。

    因為和服打扮,香菜一開始差點把對方誤認成自己的學妹「姬路」。雖然連潤澤亮麗的烏黑長發都一樣,身上散發的氣質卻大相逕庭。從女性身上找不出姬路燈有的討喜特質,嘴角明明泛著淡淡笑意卻顯得皮笑肉不箋,蒙上獨特陰影的眼裏從旁看來彷佛盈著紫色色澤。

    被狗撲上來的女性停下腳步,望向香菜這裏。狗和她狀甚親密,香菜便請教了一句:

    「請問你是它的飼主嗎?」

    「不,一點也不。」

    盡管女性否認,還是蹲下來摸了摸小狗的下巴底下。狗陶醉似的露出放鬆的表情,任對方為所欲為。之前它明明都沒有精神,現在後腿卻蹦個不停表現出高興。女性對狗的情緒反應露出微笑,卻也把手收了回去。

    「雖然很令人不舍,失陪了。」女性說完就走了。明明不是舉辦夏日祭典的季節卻穿著浴衣在外麵走動,原來除了「姬路」以外還有這樣的人呢——如此心想的香菜沉浸在撞見稀罕事物的感覺中。瘦狗表示了那麽多好感卻沒有朝女性追過去,隻是坐在原地,一直目送對方到消失為止。瘦弱背影散發出忠犬的風骨。

    仍屈膝彎腰的香菜抬頭看了天空。雲朵與潮濕的空氣一同散開,藍天及太陽從雲隙間露了出來。有如雲朵被切開,從傷口中流出了染上蒼穹的血液。

    遠方則有細長的雲朵從旁隆起,好似波動起伏的灰蛇腹部。那樣的雲疊了好幾層,使天空顯得很近。雖然雨是沒有落下來,不過太陽公公今天一會露麵一會躲起來,似乎忙得很。當香菜像那樣抬頭半張著嘴巴時,有藍色從視線一隅出現了。

    受了吸引的香菜低下頭,隻見有個溫文男子穿著上下成套、令人聯想到藍色波浪的西裝,並且無視於號誌斜向跨越車道,一路往這裏衝了過來。那個男的——新城雅貴在瞧見香菜等人以後又加快腳步。他右腳的鞋子上看得到類似縫補過的痕跡,那部分顯得格格不入。

    雅看到哥哥抵達,便一臉賊笑地離開了牆角。當她硬是把排斥自己的狗抱起來以後,新城就像滑壘似的趕到了。看似在意鞋子狀況的新城確認了自己腳邊,然後抬頭。他的呼吸不喘,但皮膚微微泛著紅暈,頸根也流了汗。

    「哥,早安~~」當妹妹的露出壞心的笑容,使新城眯起了眼睛。

    「結果你講的真的是狗?」

    「我不是說過了嗎?」

    雅沒有向狗征求同意就把它推給新城。瘦狗與迫於形式接下自己的新城見了麵以後,就露出和先前對待雅一樣的態度想威嚇對方。新城沒有像雅那樣笑,卻用冷淡無比的撲克臉回望瘦狗。被他一看,原本露出獠牙的狗逐漸縮起脖子,猙獰的一麵也跟著萎縮了。

    雅似乎對這樣的反應感到滿意,冷冷地笑了笑。接著她腳步輕快地離開新城旁邊。

    「那我要去工作了。剩下的交給你羅,哥。」

    「喂,等一下。」新城開口製止,然而雅從他手裏一溜就離開了現場。新城往前踏了一歲,猶豫要不要追,結果還是留在現場。

    抱著小狗被拋下的新城對香菜等人露出苦笑。

    「我搞不懂這是什麽狀況就是了。」

    即使聽他這麽說,香菜也一樣搞不太懂。

    在尷尬的氣氛下,凱碧將抓在手裏的香菜晃了晃。

    「來,你幫忙說明。」

    「我嗎?」

    「狗是你撿的吧。」

    新城開始注視香菜。一直以來過著繭居生活的香菜承擔不起這項任務,隻想逃避。這是公寓前車潮洶湧的時段,要發出不輸給車聲的音量也讓她覺得費力。盡管有種種排斥的因素,香菜還是不得不說明。

    「呃,我撿了小狗,因為小狗沒精神我就去買飯,就遇到了你妹妹,後來她就說要找哥哥過來,然後就要請你幫忙看看狗,現在你看到了,接下來就希望請教看看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問題。」

    這樣你懂嗎——香菜像是在觀察對方心情似的微微偏過頭,並且看向新城的臉。

    不等新城做出反應,凱碧就像按捺不住地先開口了:

    「因為這隻撿來的狗沒有精神,我們才在考慮要不要帶去醫院看一下……結果不知道為什麽你妹妹會牽扯進來,接著事情似乎就變成這樣了。還有這個女生根本沒空照顧狗,她接下來還得去上班。狀況就是如此。」

    香菜則配合凱碧的說明,像表演腹語術的人偶一樣將嘴巴開開闔闔。

    「啊,是這麽回事啊……換句話說,隻有我顯得很閑羅?」

    哈哈哈——新城口中發出誇張的笑聲。香菜也跟著「哇哈哈」地笑起來,不過凱碧捧住了香菜的下巴逼她閉嘴。

    自虐地一直笑著的新城忽然停了。「傷腦筋。」他搖搖頭,被他抱在懷裏的狗則因而發抖。新城看著安靜的狗,又一次嘀咕:「傷腦筋。」

    「的確,以獸類來說太安靜。」

    「那是因為它怕你……唔唔。」

    凱碧用捏的堵住了香菜老實過頭的嘴。

    「獸醫院應該開始營業了,不過要上哪裏找呢……這也算是某種緣分,由我找地方帶它就醫好了。啊,你們沒有錯,錯的隻有我妹。」

    新城用力閉上眼,太陽穴微微在顫動。雖然嘴巴也苦惱似的閉緊,香菜卻覺得那是他對親人露出的表情。從新城露骨地表現出困擾卻還是趕來這一點來看,也許他頗為疼愛妹妹。

    「之後該怎麽辦好呢?畢竟你說是撿來的,就表示不是你養的狗。要交給收容所照顧還是由我找人認養就好?」

    「唔~~說的也對喔……」

    往後方針被新城擅自作主,瘦狗隻好將不安的眼睛和縮起的耳朵對著香菜。從氣氛感覺到自己非得說些話的香菜思索著該如何應對,不過她會在想出來以前就被凱碧拖走。這隻狗既非香菜養的又隻有一起相處過短暫時間,但她投入的感情已經會讓她擔心狗之後的遭遇。

    「假如可以知道有沒有飼主在找它就好了。」

    蘊含著香菜本身希望的這句說詞,讓新城像在表示「沒辦法」地聳了聳肩。

    「幫忙幫到底羅。我會用盡方式查看看。我保證不會棄你於不顧。」

    新城不是對香菜,而是對著那條瘦狗做保證。瞌管狗依然安分,但原本因為戒心而彎著的後腿,看起來似乎稍微放鬆了彎曲的弧度。

    看在新城的保證和他對妹妹的疼愛,香菜決定信任他。

    「話說,這才不是你擔心狗的時候了吧。」

    「哎,就是啊,哈哈哈。」

    凱碧的提醒紮在香菜心裏,深得超乎她想像。那足以剝奪香菜手腳的力氣。

    香菜就這樣被朋友推著前往職場。

    光是本身問題就應接不暇的她,根本無從得知自己在無心間已經攬下兩項別人正在尋找的「東西」了。

    黑田雪路

    「嗯,是真貨。」

    接續昨天,黑田在做了第二次確認後用手槍前端對著窗口。

    他「砰」地做勢開槍,然後直接靠向沙發麵對天花板。

    上午來到事務所的黑田手裏有一把真槍。

    黑田收到的並不是模型槍。隻要扣下扳機就會射出子彈完成使命。真是值得感恩——他將槍扔到桌上,姿勢隨便地躺了下來。

    用手臂枕著頭,手背就有被輕輕刮到的觸感。黑田摸了摸下巴才發現自己忘了剃胡子。一開始他打算之後再說,不過想起自己為什麽會在事務所待命後就甩甩沉重的腦袋起來了。黑田從沙發上起身,走向盥洗問。

    「畢竟有秘書要來……啊~~衣服是不是也該換一套新的才對?」

    黑田一邊在盥洗間的鏡子前剃胡子,一邊對邋遢的外套皺眉頭。開業費用比最初預定累積得越來越多讓他牢記要節儉,這也有表現在穿著上。找出舊衣服來穿的結果就是這副鬆垮垮的德行。回首十幾二十歲時將身體鍛鏈過頭的自己,黑田對肩寬的落差露出苦笑。

    當時隻要有空,他就會對自己下工夫。不那樣做就無法生存下來的強迫觀念像背後靈一樣苦苦糾纏,綁住了自己。然而目睹體格遠勝於自己的同行反被幹掉以後,對方死於尋仇委托的事實讓黑田發現自己錯了。他理解到常人的肉體不可能變成鐵打的,也不會有承受子彈的能力。

    「……還不來啊。」

    黑田確認時鍾並咕噥。

    昨天拜托熟人找的秘書據說在今天就能來上班,所以黑田才一大早就來事務所待命。雖然在提到上不上班之前,他根本連麵試的印象都沒有,不過他覺得人來了可以應急就決定接納了。對方有毛病的話就充作正式雇用別人前的過渡期人員,假如勝任愉快也可以直接雇用——黑田是這樣想的。

    然而那個秘書卻一直沒過來。黑田接到對方會在上午一早就過來的聯絡才提早進事務所等人,到現在卻連個聯絡也沒有。離開盥洗間的黑田回到沙發上伸長腿,呼了一大口氣。

    「真的有美女秘書會來嗎……?」

    黑田並沒有樂觀得認為跟仲介開玩笑提出的要求會真的實現。但因為對方說要介紹女人給他,他舍不得拋下期待也是事實。自覺抖腳抖得趣來越嚴重的黑田閉上眼睛繼續忍耐。

    結果又過了將近三十分鍾,來訪者才敲了事務所的門。

    不會看時鍾的秘書能派上用場嗎?黑田埋怨歸埋怨還是碎步跑到門前,打開門鎖。於是在他說「請進」前門就開了,等候的人現出身影。

    和進來的女性見到麵以後,黑田的眼睛先看向了色澤淡得幾乎像白色的金發。淡淡的笑容給人一種類似醜角的印象,容貌可以算上等。穿著則是一身有如麵試套裝的調性,實際看上去也有年輕氣息。從對方仰望過來的從容眼神裏感受不到特有的某種味道,總之,黑田能看出她不是同行。

    那比什麽都讓黑田鬆了一口氣。

    「你是委托者還是秘書?」

    「我是你指定要的美女秘書。」

    金發美女活潑地咧嘴笑了。她敲門似的輕輕敲了黑田的胸口,毫不客氣地踏進事務所。途中她回過頭,瞥了一眼裝點在門口旁的開業賀禮說:「哎呀,真漂亮的花。」然後麵對麵地用觀察的眼光仰望黑田。對方遲到似乎完全不心虛,黑田在內心憑第一印象給了「挑錯人」的評價。

    不過黑田從對方知道他指定要美女秘書這一點,已經認同這女人真的是被派來當秘書的。黑田自知過去曾將數量相當的人命當成墊腳台,以往也有差點被假冒身分接近他的人幹掉的經驗。

    因此,他打從心裏信任的人不多。

    「你就是黑田?嗯,長得滿起眼的嘛。」

    「不敢當。」

    不常聽見的誇獎詞讓黑田回應得含糊。

    對黑田來說,回望對方會陷入不可思議的既視感這一點更令他在意。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我想沒有喔。」

    對方否認得亂直接的態度讓黑田感到介意,但他壓抑這種心情接受並說:「這樣啊。」秘書亦即新城雅坐到了黑田方才坐的沙發上,將手臂擱在椅背,頸子向後彎,用顛倒的視野朝黑田微笑。

    「畢竟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善良的民眾。」

    雅擺動著肩膀以及下垂如金色冰柱的金發,黑田則用幹笑回應她。這女人有臉說這種話?在黑田所屬的業界,人脈是呈甜甜圈狀。至少他是這麽想。即使彼此有橫向關聯也不會有中心人物存在的一套觀點。他們的社會就是這樣,所以和黑田有關聯的人絕不可能從偏離縱軸的「普通社會」介紹人才過來。

    「好啦,你還有工作吧?這裏交給我,你去忙你的就好。」

    「……不用你說,我也會那麽做。」

    縱使有好奇心想窺探內情,自己接了這項委托當開業第一炮也是事實。

    不在頭一樁工作加把勁,是要到什麽時候才拚?

    所以今天有機會的話就把事情解決吧。定下主意以後,今天的黑田帶了手槍,準備離開事務所。

    不過走到一半,黑田全身呈卍字形停住了。他回頭再度麵對入口,然後當場又猶豫似的轉身。「喔,怎麽啦怎麽啦?」迅速占領沙發的秘書樂得自在地問,黑田理都不理就拿了摺好擺在窗邊的毛巾。然而拿了以後他又顯得有些猶豫——

    「哎,姑且帶著好了。」

    黑田收了綠川圓子的毛巾,塞進包包。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機會還——這次黑田才笑著離開事務所。

    黑田的事務所開在住商混合大樓的六樓一隅。隔壁是承攬活動的企劃公司,再過去有畫商占了一小塊空間,但兩戶都貼著相同傳單。黑田對上麵的名字起了興趣就站到傳單前麵,結果傳單的宣傳內容是從今天起在車站舉辦的陶藝個展。

    看似出於那位陶藝家之手的壺就坐鎮在傳單中央。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以後——

    「把製作者的照片登出來似乎會比較有人氣。」

    想起綠川長相的黑田笑了。當他心情一放鬆——

    「要不要在事務所裏擺個絕對認不出是假貨的複製品做裝飾?」

    從畫商店麵探頭的中年人開口搭話,讓黑田蹦了起來。

    不知道這個畫商是不是有分辨客人的眼光,他隻會向沒有審美觀的黑田推銷贗品或來路不明的商品。當然黑田這次也拒絕了對方,並且逃也似的趕往電梯等候間。為了讓事務所開張,他已經吐出大把積蓄,沒有閑錢能花在室內擺飾。

    「……所以說,工作不幹不行啊。」

    搭上電梯的黑田將頭頂在牆上,眼神變得遲滯而堅定。

    綠川圓子

    下山路上,車子裏始終沉默。綠川的寡言算得上一如往常,但開車的徒弟平時都會自言自語似的單方麵打開話題,因此這種安靜帶有異樣感。綠川也有發覺狀況不對勁,卻又覺得主動關心搭話不合性子就選擇緘默了。她托著腮幫子想靠轉換的景色打發無聊。

    那些無聊連一半也打發不掉,車程枯燥沉悶。

    車子一如往常停到了文化中心附近的停車場,徒弟大概是心急,省略掉平時糾正綠川穿著的步驟便拔腿離去。綠川平常愛穿的長袖上衣和皺巴巴的牛仔褲在徒弟幹預下換掉了,頭上裹的毛巾卻還是不變。她本人絲毫不覺待漸漸成為腦袋一部分的那玩意有什麽不對勁。

    在綠川整理成疊的客戶名單時,她發現離停車場稍有距離的售票行那裏有個女孩子正站在牆際看著這裏。視線一對上,那個女生就轉身快步離開了。沒見過對方的綠川覺得應該沒多大意義,眼睛立刻又回到顧客名單上麵。她一邊默記上麵的姓名一邊通過綠燈剛好亮了的行人穿越道。

    或許是車子來來往往的關係,廢氣的臭味在馬路上揮之不去。那味道讓綠川暗自繃緊臉,對她來說是會勾起不快感的刺激性臭味。以前綠川倒沒注意過那些,或許是她變得太習慣聞自己身上的泥土味所致。

    途中,綠川覺得遠遠聽見了小學生興奮的叫聲,但她沒有抬頭。

    綠川直接走過藥局和便利商店前,再路過電器行內部進入車站。她在通過新幹線出入口前麵時朝銀鍾瞥了一眼,才想起附近有咖啡廳。

    離進去個展會場還有一會時間,綠川決定喝個茶殺時間。車站內人來人往,她實在沒辦法低頭看著客戶名單到處走。綠川抬起臉,對流過地上的人潮露出吃不消的表情。這人潮會有數百分之一……不,數千分之一到自己的個展走一趟嗎?如此想像的綠川也鑽進了人潮。

    人與人邂逅或許是重要得足以決定命運的大事,不過綠川認為人與人擦身而過同樣有其意義。好比石子在河裏流動會互相磨合,人生也有和他人擦身而過就風生水起的時候。正因為她自己與人鮮有往來,才會神馳於次數不多的互動機會或並無交流的邂逅。即使沒有神聖到為此彈淚的地步,既然有可能左右人生也隻得留意了。

    綠川找到「Mermaid Cafe」的招牌,覺得就這裏好了便停下腳步。店裏生意好得隔著玻璃也感受得到,座位看起來幾乎都坐滿了。狹窄店裏大概都被等待指定席的客人和他們的行李占著。二樓好像也客滿了,看得見有客人上下不得地站在樓梯中間踏步。像這樣從入口觀察狀況,綠川注意到旁邊貼著一張手工感強烈的傳單。她從入口稍稍往旁邊探頭看了那張傳單,結果迎接她的是一隻體型圓滾滾的狗的照片。大意是寫尋找走失犬,聯絡方式也登在上麵。綠川盯著狗看,但心裏自然沒有頭緒。

    而且在綠川望著傳單的時候,來了一個右臉有瘀青的中年人將僅剩的座位搶走。綠川因而隻剩看著店裏坐滿的份。低聲咂嘴的她不想撐到其他客人離開就從店門口走了。這可都是你害的——綠川說笑似的朝傳單上的狗抱怨完以後,為了找別間咖啡應又往金鍾走。

    對了——看見金鍾和電扶梯的綠川從正麵放眼望去。昨天有人在這裏被槍殺,當時在現場的她倒沒有目擊犯罪過程,不過金鍾周圍已經掛上禁止進入的告示並且封鎖。在太陽升起的時段,可不太有機會看見金鍾這樣知名的約見麵地點四下無人。綠川抱著看見稀奇畫麵的心情瞥了一眼後,又走向高島屋的北側入口。好比河川中間擺了大型障礙物將水流左右分隔開來,因為金鍾被封鎖而膨脹的人潮塞滿右側,讓綠川選了那個方向前進。往左側——也就是順著往車站外走的人潮走,似乎比較有辦法前進。

    像這樣來到高島屋的一樓服務台以後,綠川朝櫃台旁邊裝飾的浴衣模特兒瞧了一眼。梅雨季過去了,百貨公司似乎早早就在為夏季做宣傳。綠川最先從和服聯想到的是陶藝班學生。雖然對方曾以合適為由推薦綠川穿看看,但是她淡然拒絕了。綠川對衣服優先要求的是行動方便。

    光是被照亮模特兒的銳利光線照到,綠川就覺得疲倦。她繞路逃離那邊,將身體靠向冰涼的牆壁。一旦冷靜下來,綠川就不想再繼續到處晃,覺得不去咖啡廳也無所謂了。

    她就這樣將背貼在擺放模特兒的牆邊,把之前隨便硬塞進包包裏的顧客名單抽出來。翻得皺巴巴的整疊名單從昨晚就看了好幾遍,綠川卻不感厭倦地重複溫習。對於個展上的應對方式以及客流量等等,她有她緊張的地方。

    為了舒緩望著過去作品時那種近似焦躁的情緒,綠川遊移視線。

    接著她低下頭,進一步隔絕自己對四周本來就不多的關心。

    人聲與腳步聲的洪流都沒有餘地進入耳裏,正因如此——

    綠川沒有察覺到通往地下的樓梯那裏冒出了一顆黑色腦袋。

    時本美鈴

    當美鈴問到「具體來說要怎麽找」,二條終就從包包拿出一疊傳單說:「用這個。」美鈴接下她從中抽出的一張,看了上麵印刷的內容。

    「啊,是圓圓狗。」

    上麵印著官方網站一樣有用到的狗圖片,大意是寫要找走失的這隻狗。二條終點點頭,指向開在前麵街尾的便利商店。

    「剛才我請車站讓我貼過了。接下來去拜托便利商店讓我們貼這張傳單。」

    「哦~~原來如此。」

    美鈴從歌迷的觀點放膽誇獎二條終提的主意。

    「我想這樣比到處走有效。再說這家夥要是看到海報,說不定也會直接打電話。」

    「怎麽可能嘛~~」

    美鈴難免把這番話當成玩笑。二條終的嘴唇微微上揚,不表露真正想法。在路過簽約停車場和安利美特前麵之際,想著自己的CD未來會不會也在這種店上架的二條終看了一眼。美鈴則仰望在左側人行道留下一大片影子的立體停車場,想像汽車會不會從上麵掉下來。

    「請問~~你以前是怎樣的小孩呢?」

    美鈴向二條終發問。「怎樣的小孩」這個詞是從母親那裏學來的。

    「啥?問我是怎樣的小孩啊?我以前是連煙火都不敢自己拿的乖小孩喔。」

    二條終自嘲般重現了拿仙女棒的姿勢輕鬆說道。

    我連手槍都敢拿,所以就不太一樣了吧——如此心想的美鈴感到沮喪。

    「你唱了很多很多歌嗎?」

    「歌嘛……嗯,我很喜歡唱。雖然我當時不是唱自己寫的歌,而是別人的歌。」

    二條終露出懷念的眼神。美鈴發現自己和她一樣,就覺得很高興。

    牽扯到崇拜,一喜一憂都會變得單純。

    「話說你幹嘛問這些?」

    是好奇嗎——二條終反問。美鈴意氣風發地回答:

    「我想變得像你一樣,所以要問來效法。」

    「別效法我啦,你父母會擔心。」

    二條終揮了揮手告誡美鈴。在美鈴遭到否定而「唔~~」地噘起嘴唇的時候,她們倆抵達了便利商店。外頭有店員在收垃圾桶的垃圾,不過她們沒打招呼就進去了。什麽都不買就要求店裏提供地方貼傳單也嫌厚臉皮,所以二條終打算在結帳時再提。店裏似乎有從附近的專科學校跑來的學生,大群年輕男生正聚在便當和三明治的貨架前。店內看起來活像塞滿的蜂窩。

    「你挑一個喜歡的零食吧。啊,不是零食也可以,不過隻能挑一樣。」

    二條終豎起食指強調數目。聽到吩咐的美鈴亮起眼睛問:「你要買給我嗎?」「對。」二條終爽快地點頭,美鈴便毫不猶豫地選了筆記簿。

    因為現在用的筆記簿要擺出來當裝飾,她需要新的筆記簿。

    「什麽嘛,你滿用功的不是嗎……唔~~……好,這個我也買給你。」

    二條終說著拿起了起司口味的薯條杯。

    於是她們趕在別人排隊前到了收銀台,長相和發音疑似留學生的店員就親切地露出了白牙,還莫名地拍起雙手。

    「來喔來喔~~」

    「錯了吧,你以為在擺攤啊?」

    二條終一糾正,店員就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格格笑了。

    「我的朋友常常這樣做。」

    「什麽樣的朋友啊……啊,那倒沒關係。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二條終亮出傳單,然後拜托對方讓她貼在店門口。店員用手指著說:「你去問外麵那個人。」因此她們結完帳到了外麵。早知道在買之前就先問了——二條終想歸想,還是有徵待外麵那個有著醒目白發的店員同意,順利將傳單貼好了。

    「拿去吧。」

    美鈴收下二條終遞來的筆記簿和薯條杯,規矩地行禮說:「謝謝!」平時她對父母和老師都沒這麽有禮貌,但是在二條終麵前就自然而然擺出了這樣的態度。

    「那麽那麽——」二條終轉了轉頭。光是做這樣的小動作,潮濕的空氣就讓皮膚感覺像裹了塊濕布一樣。二條終仰望的天空沒有太陽。

    太陽的蹤跡和一小角的藍天,如今都被灰色雲朵吞沒並將光芒吸收殆盡。

    「接下來去哪邊拜托好呢?」

    「那邊有咖啡廳喔!」

    美鈴指著行人穿越道對麵。二條終往那邊看過去,立刻發現了咖啡廳位於轉角的招牌。目前店員正好要把黑板擺到外頭。

    「咖啡廳嗎……好,我們走!」

    二條終的決定讓美鈴笑逐顏開。幫得上忙似乎很令她開心。

    不過二條終心裏覺得有點複雜。

    要在這裏免費貼傳單同樣會令人過意不去,所以到了裏頭還是得點東西吧。先前她在車站的咖啡廳才剛喝過咖啡,再多灌飲料肚子似乎就會叫了。她有這樣的顧慮,而且到時候也得點東西請美鈴,手頭上卻不是那麽方便。

    二條終揪住急著想闖紅燈的美鈴脖子,喊了聲「喂」叫住她。對不起——美鈴毫不心虛地道歉,而且被二條終一把抓住似乎讓她心花怒放。她那模樣讓二條終略顯疲倦地歎了氣。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但實在比不上真正的活力呢。」

    她嘀咕這麽一句可以當成傻眼也可以當成羨慕的話。汽車陸續從眼前駛過。

    那些噪音蓋過了二條終嘀咕「是什麽時候磨掉的呢?」的聲音。

    兩人在綠燈亮了以後走過行人穿越道,然後拉開就在前麵的咖啡廳的門。她們一邊聽著在外頭黑板上寫著本日午餐的店員問候,一邊看向店內。

    統一用暖色係淡淡燈光的店裏有整麵牆的畫。高度和配置方式各異的畫作掛滿牆上。二條終對這一類的藝術不熟,所以看來看去隻有「掛了畫耶」這樣的感想,心裏沒什麽感觸地直接經過了。沿著位於左邊的吧台走到店內以後,二條終才「哦」地首度表露出興趣。

    在她炯炯有神地看去的方向有一台擺在牆際的黑亮鋼琴。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在移動過程中隨著電車搖晃恩考。

    筱崎達郎昨晚遺失了手槍。昨天太郎去確認過現場。照本人的說詞,在包月停車場弄丟的可能性很高。而且他還被醉鬼糾纏,可以想見恐怕發生過被對方揍倒之類的狀況。筱崎達郎腫起的右臉比他嘴裏透露的更多。

    掉了手槍——這句話聽起來的窩囊感與事情嚴重性之間的落差,讓太郎的表情變得微妙。他收斂起隱約映在電車車窗上的那張臉,將焦點放在「掉了」這部分上頭。

    掉了的東西會不見,表示有人撿走。假如是糾纏筱崎達郎的人撿走,那對方為何要撿?太郎看著自己的手掌,思考自己會不會去撿掉在地上的手槍這樣的危險玩意。是他的話就不會撿,而且會盡快溜。連確認那把手槍是不是真貨的心思都沒有,就會感覺到自身有危險吧。能克服那種再當然不過的顧慮,將手槍收進懷裏,就必須想像那之中有相當的因素。

    可是——太郎用手指套著拿下來的帽子轉。糾纏筱崎達郎的人是故意接觸他的嗎?還是出於偶然?回憶筱崎達郎的說詞和氣憤模樣,那場架似乎怎麽想都是出於偶然。那樣的話,會把槍撿走的人就不可能想得多深。

    「……假如動機是沒想什麽就撿走了,那也隻能舉雙手投降啦。」

    實際上,那種可能性似乎最大。若是如此,撿走的人現在不是應該煩惱怎麽處理手槍嗎?沒想什麽就撿走手槍可是會變成燙手山芋。話雖如此,太郎也明白既然那屬於擁有了也不能張揚的違法物品,要從行為舉動的改變過濾出手槍持有者就是件難事。電車在這時到站,想像也就此打住。

    這並不是推理,隻算打發時間。花咲太郎的信條就是「不靈光」。

    太郎在終點站下車後,搭電扶梯下去一樓,從南口出站。他照著事前搜尋準備好的地圖,在太陽底下徒步移動。離開車站過了十幾分鍾,看見在地圖上也有記載而且可當地標的圖書館、比鄰的自然公園後就往右拐,像切塊豆腐般的大型建築物相連在一起的景觀來到眼前,讓他姑且安了心。

    太郎前往的地方是首藤佑貴的家。他確認過引起槍擊事件的犯人——也就是首藤佑貴的學生手冊,得到了對方的住址、年齡和其他情報。根據首藤佑貴使用的手槍和筱崎達郎遺失的手槍屬於同款這一點,太郎期待這趟訪問或許能探出什麽線索。說不定將掉了的手槍撿走的就是那個高中生。

    太郎也有將這種可能性納入視野。而且萬一那是對的,或確認過筱崎達郎要找的手槍是真貨,他打算將委托者和手槍都扭送給認識的警察。那並非出於正義感,而是保身的想法。

    太郎估計首藤佑貴在今天,最晚明天就會在住處附近露麵。

    基於工作因素,太郎也有接過尋找離家者的案子。有的人是計劃好才離家,也有人匆然就衝出家門不再回來,情況可說有百百種,不過首藤佑貴較接近後者。而且毫無計劃就到街頭流浪的少年少女中,尤其是少年就算放著不管也會立刻回家。大多數都是因為事發突然而缺乏在外生活的資金。若是少女用完了錢還有辦法找地方過夜,不過對男性來說是條困難的路。如此一來,他們多會選擇寄宿朋友家,離家者家裏就會跟該名朋友聯絡。反過來的情況也多有所聞。

    無計劃型的人行蹤好找,因此對偵探來說會比較省事。

    況且這一次,關於首藤佑貴離家出走有太多額外要素。問題不在朋友方麵,他本人應該會拒絕到認識的人家中寄宿。這麽一來,首藤佑貴隻剩露宿的選項。太郎判斷在走投無路的狀態下撐一晚大概就是極限。當事人麵臨極限以後會到哪裏也可想而知,於是太郎決定前往首藤佑貴住的社區。

    「……哎,隻要沒人亂幹預的話啦。」

    太郎到目前為止的想像,是在首藤佑貴沒錢也沒地方住的前提下成直。反過來說,有那些他就不可能回家。很難想像是哪種家夥會幫助殺人犯,不過誰知道世上有什麽樣的怪胎。

    太郎確認了昨天抄下的地址和社區門牌號碼。從平地用仰望的姿勢認出位置以後,他滿意地說:「很好很好。」由於不可能上門拜訪,他決定趁八成正在巡視或站崗的警察盯上自己以前先離開。太郎不打算守在附近堵人。畢竟那樣子難保不會比首藤佑貴先遭到逮捕,還可能順藤摸瓜地讓內容違法的委托都被抖出來。他來這裏確認隻是為了避免「事有萬一」。萬一種種要素重疊後演變成和首藤佑貴的追逐戰,要是對路不熟就可能讓他溜掉。即使覺得不會出這種事,內心有聲音悄悄預警時就要提防。

    實際上,試著回顧太郎的人生就能發現理應「不會出現」的狀況頻頻在發生。被牽連進殺人事件,和殺人魔認識並且變成朋友,以機率來說不隻是微乎其微,卻成了現實的一部分。假如人與人之間的邂逅都設有公平機率,而其餘部分全憑運氣,那自己到底抽中了多少支簽王啊——太郎如此喟歎。

    結果太郎看到了在槍擊事件現場見過的少女,而且對方是從首藤佑貴的住處隔壁出現。星期六學生應該放假,她卻穿著製服。太郎一瞬間想到大概是要參加社團活動,不過又覺得她在相當於熟人或男友的人喪命隔天應該不可能那樣,就改換了想法.

    是參加葬禮的穿著吧——太郎想到了。那名少女——小泉明日香一度從他的視野內消失。在小泉明日香下樓以前,太郎為了佯裝不抱興趣就和她保持距離。他沒事把玩著手機,在另一棟社區的腳踏車停車場裝成打發時間的模樣。接著等小泉明日香一現身,太郎便用眼角餘光確認,然後保持充足的距離開始跟蹤她。

    太郎對少女本身沒興趣,但他認為可以藉此推斷首藤佑貴從車站回家的路線。首藤佑貴應該會走小泉明日香也熟悉的同一條路。如此抱著期待的太郎展開追蹤,近距離看到的背影和肩膀四周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有異狀,使他產生困惑。

    小泉明日香的姿勢扭曲,彷佛背負著沉重物體。她好像不在乎旁人視線,垂著右邊肩膀。大概沒有打理過的頭發淩亂而醒目,看得出憔悴。不過最引人注意的是製服側邊留有紅色血跡這一點。雖然有擦拭過的痕跡,但似乎沒能完全去除。太郎理解到那些血應該是來自當時中槍的高中生。

    看到旁邊有那流線型的痕跡,感覺很美。但胸口會有股悸動,讓人擔心在一天將結束的前一刻是不是會發生什麽狀況。太郎由那聯想到傍晚時分染上夕色的雲彩。

    還有一點奇妙的是那道背影並沒有悲愴感。或許是情緒太大無法容納,各方麵部麻痹了。對於至今不曾失去親友的太郎來說,那是想像不及的領城。

    失去一項組成自我的重要成分,代表當中會出現空隙。接下來,要是放著空隙不管就會讓事物一一產生偏差,使環境分崩離析。為了防止那種結果,在空隙自然填補以前,悲觀和絕望會將人束縛,讓一了百了的行為受到抑製。

    然而,假如那種悲傷已經麻痹。

    假如找到了喟歎以外的發泄途徑,人會變質到什麽地步?

    小泉明日香所走的路和太郎大致相同。經過圖書館和公園前麵之後,太郎就察覺她打算去哪裏了。如太郎所料,小泉明日香消失在車站,背後拖著想不開的氣息。

    太郎考慮到小泉明日香和首藤佑貴會合的可能性,於是判斷應該不可能這樣而就此停住,結束對她的跟蹤。假如對方單純去參加葬禮倒無所謂,萬一離開城鎮有其他理由——太郎曉得有「殺手」這種行業存在,因此很容易就能想像接下來的事。

    太郎朝車站仰望片刻以後,聽見了電車發車的聲音。

    載著少女的電車去向何方?

    即使太郎分出了些許心思遐想,也無從導出確切的答案。

    首藤佑貴

    「……我說啊,你打算跟到哪裏?」

    木曾川沿著地下街走到一半,在看見六號出口之後回頭。東瞄西瞄、處處提防的首藤佑貴乍看就顯得鬼鬼祟祟,人躲在木曾川背後還被他的問題嚇到發抖。大量流出的汗水沿著鼻子流下,佑貴緊繃得連汗水都沒空擦,脖子固定成歪斜的奇怪角度,嘴唇似笑非笑地張開,而且缺乏血色和光澤。

    木曾川把佑貴那副德行當成回答,歎了氟以後便轉向前,邁出腳步。

    過度敏感的佑貴分不出別人有沒有將他看在眼裏,陷入了彷佛所有視線都在苛責自己的心境,同時也隻能跟在木曾川背後繼續走。

    佑貴在吃過早餐以後,立刻追著木曾川離開了房間。對要去哪裏全無目標的佑貴來說,唯一有可能依靠的就是那個男人的背影。當時正在講手機的木曾川一臉困擾地看向佑貴,不過或許是因為那通電話,他才沒有翻臉棄佑貴於不顧。

    離開完全陌生的公寓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見淺間紳社,佑貴藉此大約掌握了所在的位置。他們位在由車站往國際中心大樓看的方向,並沒有和名古屋車站離得太遠。認知到這一點,使佑貴原本遲鈍的感官變得過度敏感。

    自己走在外頭,而且外頭有人。外頭滿滿都是和自己不一樣,可以無所畏懼地走在太陽底下的人。佑貴開始覺得那些人都在注意他。

    光是和木曾川走在一起,佑貴就會陷入所有罪惡都集中過來而讓自己飽受抨擊的心情。

    佑貴已經殺了人,沒辦法溶入那種一般的景象。所有人都會發現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汙穢,遭社會排除是不言自明的道理。這層想法將佑貴逼得更加緊繃。

    盡管木曾川對佑貴的模樣和心境都了若指掌,卻無視於他繼續走。

    他們經過國際中心大樓前麵,從櫻通七號出口走進地下街。大概是因為以女性容層為主的店一間接一間,點綴視線兩旁的光彩都用桃紅色當基調。頭頂上熱鬧到吵雜的地步,讓人靜不下心。對佑貴來說那種噪音像救贖,也像苦苦相逼的矛頭。恐懼令皮膚不停冒出雞皮疙瘩,不過都沒聲音就得感受如線頭潛伏於耳中鳴鳴作響的幻聽感,能從中獲得解放讓他欣喜。兩種極端反應使佑貴的感官錯亂,連腳踏地麵的觸感都被隔絕。理應是立體的景物難以看清輪廓,眼前景象一直在蠕動,指頭輕得好似幻夢的一部分。

    當佑貴漫無目的地跟在木曾川後頭尋求依靠時,聽見的頭一句話就是剛才那句。佑貴連木曾川要去哪裏也不清楚,看起來卻大有意思跟著他到名古屋車站。隻要從地下走到上頭,那樁事件的現場就在前麵等著佑貴。

    「你別跟了。會害我一起被逮捕吧。」

    木曾川樂孜孜地講出辛辣意見。佑貴整張臉像沾濕的紙一樣輕易地變皺。臉孔的輪廓變腫,臉頰與額頭彷佛裏麵養了蟲似的發脹。好像隻要輕輕一戳,就會當場哭得不成人形。依舊朝著前麵的木曾川輕浮地對佑貴忠告:

    「被車站的警察看見,你就玩完了。我想你在途中的出口往上離開比較好。」

    佑貴的耳朵幾乎沒將話聽進去。腳趾像拒絕行走一樣失去了自由,直接就地停下。木曾川也察覺腳步聲沒有繼續跟在後頭,擺出一副「誰管你」的態度直接往前走。不過他拉了帽緣,搔了搔臉,又回頭抱怨:「哎,真是的。」

    麻煩死了——木曾川邊嘀咕邊走向佑貴。明明不是萬聖節卻戴在頭上的三角帽備受注目,彷佛根本不當回事的木曾川問佑貴:

    「……我說你啊,就沒有想做的事情嗎?」

    留步的佑貴和木曾川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這句話穿過了如雜訊般圍繞在旁的噪音,傳進佑貴的耳裏。

    我已經沒有資格談那些了吧——差點這麽回嘴的佑貴又被木曾川鸞恿。

    「好不容易得到了力量,不要殺了一個人就結束……你都沒想過要好好發揮一下嗎?你的人生已經確定會有隕石砸下來了。會在兩天後?還是三天後呢?不,搞不好是十分鍾後。人類接近滅亡時,八成會有各式各樣的反應,你不覺得一般來想,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留下遺憾嗎?」

    木曾川用手指戳了戳佑貴的肩膀,佑貴光是這樣就站不穩。但是木曾川的那句話閃過耳裏,對他造成更大的衝擊。想做的事情——這句話的字音和藏在身上的手槍接觸到肌膚,冰冷得讓佑貴產生遭到四麵八方圍剿的感受。木曾川又接著說:

    「為了消解後悔而去自首也是一種做法,要將看不順眼的家夥全幹掉也行,要嘛用手槍威脅就不愁沒有錢或女人也算俗氣得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方案。總之,要緊的是讓自己『接納』隕石要砸到頭上的事實。你得找出自己需要什麽來接納。」

    接納比一切都重要喔——木曾川在最後要起寶。像是為了掩飾口氣類似說教所造成的害臊,他摘掉帽子又重戴回去,沒了那份沉穩。

    最後木曾川戴好帽子,轉身背對佑貴。

    佑貴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那道背影當成「大人」看待。

    態度從容,講得出成熟話語,讓人感覺到某種說不出的堅強。

    佑貴想起在昨天扣下扳機前,崇拜著這種「大人」的自己。從那之後,在此呼吸的他就像抽取出恐懼及悔恨所塑造出來的另外一個人。

    盡管害怕,佑貴仍承認了目前的自己。首藤佑貴變成兩個了。

    隻要追逐其中一邊的心願就行了嗎?

    依舊無法打定主意的佑貴現在正追尋著木曾川的背影。他沒有地方安息,在哪裏都會有視線、有別人,隕石正瞄準著他。既然如此,跟在或許是自己唯一能講話的人背後,就是佑貴當下的心願。

    佑貴鞭策快要對四周光鮮斑斕認輸的自己,抬起頭並挪動雙腳。

    雖然所有動作都顯得生硬,不過那仍是通往前方的選擇。

    不找回迷失的自己,會連真正想做的事都找不到。

    佑貴再次邁步,打算回到原點。

    ——自己是為了什麽才希求手槍?

    於是木曾川往前走到一半,將忘記補上的一句話藏進了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中——

    然而未必想做就能做到。

    岩穀香菜

    香菜輕輕將指尖擱在展示櫃上,愣愣地站著。白色襯衫底下是黑窄裙,外麵圍著沙龍圍裙,頭上綁著黑色三角巾。這就是西點鋪的製服,不過當發夾別在頭上的「實習中」還是保持原樣。矮個子的香菜貼著展示櫃把臉露出來,難保不會被誤認成小朋友被點心吸引得一動都不動。實際上,跟香菜一起站賣場的中年女性就曾覺得她的背影有女童的調調。

    百貨公司地下一樓有利用車站的旅客和純粹來購物的顧客交雜,看起來非常熱鬧。大群中年女性的活力跟人數尤其醒目,疑似上班族、拖著旅行箱走路的男性也很多。那種男性客人會流向南邊的熟食賣場,中年女性逛的則是北側的點心賣場,當中有容易分辨的顧客斷層。香菜在觀察以後察覺到這種現象。

    總而言之,人就是多。可是那些人潮卻不會靠近香菜工作的西點鋪,連零頭都分不到。相鄰的番薯燒店也有類似狀況,兩名店員無聊似的靠著牆。香菜將眼珠子轉來轉去,嘴裏咕噥有聲。

    就算午餐時間是三明治和便當賣得好的時段,點心賣場裏有生意的地方還是有人在排隊,特別是每周更換主打商品的專櫃所賣的金鍔餅更是大排長龍。香菜曾在隊伍中認出眼熟的穿和服的學妹,不過她當成沒看見,因為她討厭對方來店裏串門子。事到如今,香菜才明白凱碧的心情。

    雖說如此——香菜的眼睛動個不停。她很閑。

    在人多的地方靜靜杵著,背脊會發癢。自己姑且身為受雇的員工,是不是該有些作為而不要光晃來晃去比較好——香菜開始逞強。

    既然當店員,賣出商品應該會比較好。如此心想的她冒出了這種舉動。

    「來喔來喔~~便宜喔便宜喔!」

    香菜試著拍手招攬客人。和賣西點並不相配的叫賣方式,讓經過展示櫃前麵的老夫婦嚇到了。和香菜當同事的中年女性以及隔壁賣場的人們也對她目瞪口呆。香菜立刻察覺到他們的視線,緩緩地收了手。

    變得亂害羞的香菜不再逞強,躲到了展示櫃後麵。她蹲下來像順便似的瞧了展示櫃裏麵。布丁一個三百圓,對她來說很難說是便宜。覺得自己做了誇大宣傳的香菜開始反省。她決定下次把叫賣詞改成:「好吃唷~~」

    在等待情緒降溫的期間,香菜擔心起公寓裏的狗,沮喪地想著上班還要上多久,最後則動了能不能用手槍讓自己變成有錢人的歪念頭。

    香菜最先想到的是當強盜。用手槍抵著人說:「把錢交出來。」她試著想像從有錢的單一個人身上搶走錢,然後意氣風發地凱旋的自己。但是香菜的主意立刻就砸鍋了。她沒有膽量在搶到錢以後射殺對方,更沒有緣分認識什麽有錢人以便解手頭之急。基本上就算香菜再怎麽想像,腦海裏自然而然就會浮現威脅的對象起身,然後自己威脅要開槍,結果對方無視還將她的手腕扭了五十度左右,讓她痛得唉唉叫,槍因而被搶走,於是雙方形勢逆轉的畫麵。即使在對香菜有利得不得了的空想世界中也看不見獲勝的未來,狀況實在夠淒慘。

    會在想像階段就受到挫折,香菜領悟到那不適合自己。她偏頭思索換成誰會合適,又考慮著要不要在回家以後把手槍丟到河裏。但香菜認為不可以亂丟垃圾又作罷了。要丟的話就混在其他垃圾裏麵一起倒掉比較好——她決定就這麽辦。感覺解決掉一個問題的香菜隨著心情變得輕鬆,就將雙腿伸直。她確認過剛才注意自己的客人已經走掉,隔壁的店員也朝著其他方向才安心地呼了氣。

    「剛剛你在做什麽?」

    女同事朝香菜靠不住的背影冷冷地開口。香菜嚇得隻轉過頭。

    「我覺得自己也要有點貢獻才可以。」

    「那樣沒有貢獻到啦。」

    「我想也是。所以找決定稍微改一下。」

    「咦?」

    香菜像敲鑼玩具猴一樣伸出手預瞄。接著,她元氣十足地拍手。

    「來喔來喔,好吃唷~~穀溜穀溜的香滑順口喔~~」

    香菜稍微模仿了便利商店留學生店員的生硬口音,再次挑戰叫賣。女同事嘀咕:「這家夥是怎麽回事?」對於把幹勁投注在未知方向的新人感到傻眼。從香菜昨天安分又絲毫感覺不出幹勁的態度,根本無法想像這一連串奇怪舉動。臉繃得更緊的女同事又說:「這家夥怎麽搞的啊?」

    實際上,香菜並沒有燃起勞動意願。假如說可以回家,她就會高高興興地回家。她隻是習慣想到什麽就說出口,然後身體力行罷了。

    而且香菜的叫賣詞似乎剛好吸引到一名男子過來問:「哦,這好吃嗎?」由於對方從一開始就頭低低的,雙手撐著膝蓋看著展示櫃,香菜沒認出那是什麽人。即使如此,覺得叫賣有效的香菜滿心歡喜地收了手,原本看著展示櫃的男子也碰巧拾起頭。

    於是雙方都「啊」地將嘴巴張成圓形。

    要說是熟麵孔倒沒有那麽親近,要不顧彼此認識,用店員身分待客又嫌關係近了點。

    毫不掩飾地露出無力臉色的,是和香菜住同一棟公寓的男子。

    黑田雪路

    「搞啥啊,從下午才開始嗎?」

    綠川圓子的個展會場入口關著,讓黑田忍不住咂嘴。即使繞到出口偷看,結果也一樣。黑田覺得自己快步來這裏是白趕了,更決定先離開會場。他到了在二樓電扶梯附近,有玻璃地板供人踏腳且稍微突出的地方,然後將身體趴在扶手上俯望一樓的狀況。

    黑田一開始覺得發昏,忍不住搗住了眼睛。對了——他想起自己有懼高症。等症狀和緩以後,他又定下心看向一樓。

    聳立在眼前的金鍾今天也孤伶伶的,似乎挺寂寞。黑田有這種感覺。受殺人案影響而遭到封鎖的金鍾周圍,並沒有平時那些多到既傲人又煩人的約會身影。中槍流到地板上的血跡也變得不凝神注意就看不見。

    黑田托著腮幫子,想起那個從自己手中逃走的高中生。新聞沒有報出來應該就表示他直接逃之夭夭了。就算被逮隻是遲早的事,黑田對於他會安安靜靜地劃下句點或轟轟烈烈地大鬧一番還是有興趣。

    但是黑田倒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積極去幹涉,那股興趣在他用眼睛追尋著人潮的過程中逐漸沉澱了。

    綠川已經到車站了嗎?還是進了會場正在預備?黑田不動聲色地尋找對方,卻找不到頭上裹著毛巾的人物。找到以後,我會不會射殺她?我會瞄準她的頭扣下扳機嗎?畢竟是工作嘛——內心溫度並末上升的黑田冷靜地認同。隨後,手機在他的口袋裏響了。

    一看之下,結果是並未登錄的號碼,而且沒印象。黑田想著有可能是打錯或惡作劇,姑且接了起來。

    「喂?」

    『不好了,黑田。』

    結果是在事務所待命的員工,也就是那個秘書的聲音。黑田不記得有告訴她號碼。

    但他刻意不提這一點,隻問對方打來的用意。

    「怎麽啦,什麽狀況?總不會有怪叔叔逼你買詭異的壺吧?那樣的話要斷然拒絕他。要是對方擅自把壺留下來,你就用踹的沒關係。」

    『不是,茶點都沒了。』

    黑田懷疑起自己的耳朵跟常識。最後,他篤定自己對於「不好了」這句話抱有正確的認知,並且判斷電話另一頭的人是大蠢蛋。

    「哦~~是喔!有那麽多客人到事務所啊?哇~~」

    『當然是我自己全部吃掉了啊。』

    「……你給我長眼一點,還有,有常識一點。」

    黑田握緊手機,手指則抵在太陽穴使勁搓揉起來。

    『哈哈哈,這又不是靠常識處理的工作。我們都一樣。』

    秘書搬出若有深意的說詞,覺得問題並不在這裏的黑田靜靜地感到憤怒。

    『還有我急著打電話講這種事,意思你應該懂吧?』

    「……除了提醒我買茶點回去補充以外,再怎麽想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我腦袋真差。」

    『這次麻煩買西點喔。豆沙餡我吃膩了。』

    黑田冒出把豆沙餡塞到對方眼睛和鼻子裏,然後抓起頭猛晃的衝動。不過,他勉強忍住了。大概是托秘書本人不在眼前的福。他的趾尖正不耐煩地跺在玻璃地板上。

    『我幫你介紹一個委托者當作回報。人應該今天就會到。』

    「啥?呃,那倒是疽得感激……你說真的?」

    黑田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剛開業感覺前途未卜的他,大有盡可能多接工作讓事業上軌道的心。況且基於工作的性質,他不可能到處行銷找案子來接。因此要黑田將大蠢蛋的評價翻案成能幹秘書並不難。秘書似乎被他的心境轉變逗樂了,笑著說:

    『人來了以後我會幫忙談妥,你忙你的就好。』

    「嗯,當然。」

    『哎,對我來說,點心比工作重要就是了。』

    多嘴的秘書在最後催促要點心就掛斷了。「知道啦。」黑田對掛斷的手機如此嘀咕。

    假如真的會接到委托,綠川圓子這案子就必須迅速解決。

    不過,在那之前要先買點心。盡管黑田感覺有哪裏怪怪的,仍舊照辦了。他搭電扶梯下去一樓,再走向隔壁高島屋的地下街。由於黑田之前準備的茶點是在鬆圾屋的地下街買的,對車站的百貨地下街並不熟。他找到了電扶梯,因此在下樓以前都一路順暢,不過像這樣來到有冷氣的地下一樓以後,就被裏頭的熱鬧活力嚇住了。每個區塊都人滿為患,甚至讓他覺得人比商品還要多。黑田想起初秋稻穗搖擺的模樣,但是稻穗如果自己走起路就隻能用恐怖形容了。人類自由走動也會讓黑田有類似的感想。

    反倒是人聚集得這麽多,上麵為什麽也會擁擠成那樣就顯得不可思議。感覺就算在這裏隨便開槍,連槍聲都會遭到掩沒而成為人聲鼎沸的一部分。

    燈光的配置和淡色地板,還有強到會覺得冷的空調都類似於超市的生鮮食品區,黑田一麵感到親切一麵在點心賣場繞。點心隻要甜大多會好吃——味覺粗枝大葉的黑田覺得,種類相似的點心在店麵擺了好幾樣是導致混亂的主因。雖然他覺得挑有人排隊的地方買大概不會出差錯,卻又不想花力氣排隊就回避了。點心賣場這條街的東側是日式糕點,西側則將西點的店鋪規劃在一塊。為了幫嫌棄豆沙餡的秘書服務而來到西點賣場以後,甜膩膩的香味就不停挑逗著黑田的鼻子。感覺好比誤闖糖果屋,但黑田希望是在更年幼一點時體會到這股滋味。現在的他沒辦法住糖果屋。

    如此走著走著,黑田聽到稀奇的店員叫賣聲。被吸引的他停下腳步探頭看了展示櫃,接著一抬頭才發現和自己對上視線的店員是不時會在公寓遇到的少女。黑田記得早上也曾經在入口和她擦身而過。

    在這之前,黑田一直把那個店員——岩穀香菜當成高中生。不過就算被逼著穿上製服的感覺很強烈,會當店員的話就表示是社會人士吧,盡管是這副德行。黑田忍不住想笑。香菜似乎也因為遇見認識的人而變得要笑不笑。

    肩膀一動,被她當發飾的名牌晃了起來。

    「呃~~你剛剛怎麽說的?這種布丁吃起來會穀……穀嚕穀嚕的嗎?」

    盡管有點難為情,黑田仍學了香菜的叫賣詞。香菜嘀嘀咕咕地糾正:「穀溜穀溜啦。」並求救般轉向守在後麵的店員。中年同事歎氣歸歎氣,還是把香菜推開,然後來到前麵準備了寫字用的紙條。她擺出待客用的笑容等著黑田點東西。黑田用手指在展示櫃上繞著想了一陣子,又看見買四個一組有折扣的標示。感到中意的他就照上麵所寫的點了。反正每個都是甜的,也不會差多少,全部買同一種口味吧——黑田統統挑了相同的種類。

    先結帳的黑田一邊付錢一邊看了香菜一眼。

    他在想:雖然頭上寫著實習中,可是這家夥什麽也沒做耶。

    當中年店員準備淺藍色手提盒時,黑田有話要問香菜。在他搭話以前,香菜都呆愣地朝向熟食賣場。這裏真的需要這家夥嗎?他暗自懷疑。

    「從這裏上去的話,走哪邊比較近?」

    黑田擺了擺手表現左右。明顯沒自信的香菜目光閃爍,含糊地微微指向黑田的左邊。但我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耶——黑田疑惑之餘仍收下盒子說:「謝謝。」然後朝香菜指的那個方向走。

    黑田依照香菜的指示快步前進。結果他走到的地方隻有普通樓梯,而不是電扶梯。此時黑田就明白這裏可以通到上麵,但不是近路。事到如今要調頭折回去也嫌麻煩,所以他決定直接爬樓梯。

    牆壁和地板都呈全白而樸素,暗得像逃生梯。那個店員喔——除了黑田以外沒人走的寬闊階梯越爬就繞得越遠,讓他露出苦笑。

    「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嘛。」

    爬完樓梯以後,黑田來到高島屋一樓的服務台。右邊角落可以看見兩個服務小姐。黑田從一樓右端往正門移動,光源忽然照到眼睛,他在眯眼之際仍抬起頭。樓層中央有一塊擺著模特兒的地方,似乎是用來照亮那裏的燈光太強。模特兒穿的是女用浴衣。胸部還真小——黑田抱著低俗的感想繞到模特兒正麵,結果就在那裏睜亮了眼睛。

    因為他發現綠川圓子靠在展示台旁邊的牆壁上。

    突如其來的巧遇。盡管黑田對意料外的接近感到困惑,還是迅速確認四周。離開高島屋以後立刻會通到金鍾,有人來來往往。但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運氣,昨天那起事件使得金鍾周圍被封鎖,可以從正麵看見黑田所在處的地方並沒有人群,能看見他和綠川的隻有少數電扶梯使用者和服務小姐。確認完畢後,他開始研判這算不算好機會。綠川圓子正專心看著手上的成疊紙張,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黑田。他判斷這樣應該能得手。黑田的包包裏除了手槍,還準備了短刀。但他對刀械的用法不熟,有小衝突時都盡量避免用刀。黑田在這方麵和同行的木曾川合不來。

    雖然用刀形同外行,對方這麽鬆懈還是能命中要害吧——這麽想的黑田采取動作。他想將手伸進包包裏確認刀的位置,右手卻提著裝布丁的盒子騰不出空。怎麽會這樣?不對,換隻手拿布丁不就好了——黑田將布丁盒交到左手。一回神,盒子的握柄已經被手汗微微沾濕了。黑田用衣服擦了手,徐徐地朝對方繞過去。

    黑田想換個位置以免讓服務小姐看見他亮出的刀子,便慎重地學起螃蟹橫著走。他頭一次用這麽蠢的方式趁人不備。這樣能得手嗎——感覺跟搞笑差不多的接近方式讓黑田心生疑惑。地方明亮而且空曠,他在這種地方殺人的經驗不多。黑田逼近綠川圓子的正麵。綠川沒有發覺,似乎根本不關心四周。

    可是——

    手機響了。黑田的背脊蹦也似的挺直,雙腳仍開著就停了下來。響起的手機不是他的,而是綠川的。綠川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然後直接抬起頭。

    「喔。」

    「喔喔。」

    對上視線後,黑田嚇到了,但綠川更吃驚。想弓起身子的綠川一頭撞到背後的牆壁,衝擊使她眼冒金星,拿著的整疊紙也掉了。這種演變讓服務小姐用狐疑眼光朝兩人看了過來。

    當黑田察覺到視線而嘻皮笑臉地想要掩飾時,綠川的眼睛複原了。

    接著她連響著的手機都忘了接,隻顧朝麵前的男子嘀咕:

    「昨天的怪家夥。」

    她不經修飾、直截了當地形容黑田。總有其他形容方式吧——黑田倒不是沒這麽想,一下子卻也無法要求綠川用其他講法訂正。想做虧心事卻被發現的慚愧感造成了他的動搖。

    「也對……是很奇怪吧。」

    認栽的黑田開朗地承認。綠川笑也不笑。

    殺人的一方與被殺的一方就這樣悠哉地對峙。

    綠川圓子

    綠川確認過響完的電話是徒弟打來的,覺得之後回電也無妨就擱到了後頭。和來電相比,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是問題。對方一開始似乎有些尷尬而退縮,現在卻眉開眼笑地彷佛樂在目前的這種情況。

    男子昨天會出現在她眼前,應該是出於刻意吧。

    即使是綠川也不會將那歸為巧合。

    難道這個男的找我有事?既然到哪裏他都會跟來,就無法想像是什麽值得歡迎的事。當綠川提起戒心,那個男子——黑田就搭話了。

    「沒事,我是因為看見你才想打聲招呼。」

    我們什麽時候變成會互相打招呼的熟人了——綠川對男子自以為是的說詞感到不快。

    「是嗎?」

    綠川冒出的反應卻一如往常。她一時間想不出要怎麽回話。即使能想到,口拙的她舌頭也不會靈光。

    這種時候,要是徒弟在的話就省事了——綠川如此埋怨。

    黑田似乎中意她那種冷淡的回應,顯得更開心而且聲音來勁。

    「這也算某種緣分。要不要一起去喝個茶呢,小妞?有個地方不錯,聽得到鋼琴演奏又舒適。」

    在綠川看來會覺得黑田年紀比較小,被叫成小妞讓她不快。與其被當成年輕,她更喜歡讓人用合乎年齡的方式對待。那種反感是出於過去因年輕就被客戶看扁的經驗。

    基本上自己為什麽非得和這種男人去喝茶?在綠川眼裏對方根本是病態分子。

    「心領了。」

    「咦~~」

    黑田稍稍表示遺憾。感覺他在內心也認同:「唉,應該也是。」

    拒絕以後他總會離開吧——如此期望的綠川等待著。但黑田完全沒有要走的跡象,頂多把拿著的淺藍色盒子從左手換到右手而已。雖然綠川習慣度過沉默的時間,卻少有被人從正麵凝望的經驗,那讓她難以忍受。

    因此,綠川罕見地對沉默認輸了。

    「話說回來,為什麽?」

    「我不是說過嗎?這算緣分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

    黑田毫不慚愧地斷言。當綠川對他的發言真偽感到頭痛時,黑田的視線飄到了其他地方。他將手指湊到太陽穴,似乎絞盡腦汁想記起什麽。

    看不出對方用意的綠川陷入困惑,結果黑田就眯著眼睛開口了。

    「之前我喝了蘋果汁。」

    「啥?」

    「那是原率就喝到一半的,保存狀況好像很糟,一喝下去就在舌頭上冒泡。因為發酵後會變得像酒一樣,嚇我一大跳,口感簡直糟透了。」

    黑田用手刀敲脖子,要命似的吐了吐舌頭。

    綠川連話題怎麽聊到這裏的都無法理解。

    「你在說些什麽?」

    「第一段趣聞。接著是第二段……」

    黑田又歪頭思索。看了他苦惱的模樣,綠川總算才理解話題的走向。

    看來黑田講那段完全不有趣的小故事,似乎是為了靠趣聞打圓場,或者製造好氣氛之類的目的。為什麽要扯到喝了變質蘋果汁的故事?基本上我已經拒絕你了吧——緣川傻眼歸傻眼,還是冒出了「嗬」的一聲。那種上揚的音調聽起來,或許也可以算笑聲。

    於是綠川稍微使了壞心眼,催黑田繼續說下去。

    「第二段呢?」

    「咦?啊~~那個,等我一下,先等等,先等等……」

    黑田大概沒有想到綠川會感興趣,誇張地在動搖之際揮了揮手。他彎腰伸出手說「放我一馬吧」的求饒模樣,讓綠川不自覺地有了好臉色。

    這男人說起話一點都不有趣,舉動卻惹人發笑。

    「我想從現在開始製造第二段趣聞。為求順利,請和我一起喝茶。」

    「我明白了。」

    「唔?」

    綠川的回答讓黑田疑惑。她這次接受了隻能算硬拗的邀約詞,似乎讓黑田大感意外。跳舞般的蹣跚腳步清楚表現出黑田的動搖。主動邀了人卻慌成那樣可真奇怪——綠川一臉掃興地感到奇怪。

    綠川的滿不在乎與漠然對她本身也有影響。因此,關於要和明顯有毛病的黑田一起走這件事,她心裏用來判斷安全或危險的基準並沒有發揮功用。

    對方有什麽事的話,就趁個展開始前解決好了——綠川甚至這樣想。

    「領路吧。」綠川短短地作出指示。黑田似乎還無法釋懷,走著走著仍一會歪頭一會撫弄下巴,忙個不停。綠川沒把他那德行放在心上,自顧自的打簡訊。她打了一句「我現在變忙了」來回覆剛才來電的徒弟。反正自己接了手機也隻能虛應幾句,所以差不了多少吧——擅自作主的綠川收起手機。

    「那個。」

    黑田看準綠川收了手機才向燭搭話。

    「怎樣?」

    「我還是問一下好了。你會改變主意,是因為我講的事情有趣?」

    黑田這樣問顯然帶有期望的成分。假如是的話,他喝變質蘋果汁也算值得了——從他問的方式聽得出這種心態。

    綠川用了稍微柔和的嘴形和口吻,將黑田的期望一刀兩段。

    「反了。是因為你講的內容太無聊。」

    她沒想到居然有人比自己更不懂得開玩笑。

    首藤佑貴

    地下明明也夠亮,來到地上卻有一種獨特的眩目感。

    不隻佑貴,似乎有相同感受的木曾川也將帽緣折彎充當遮陽棚,藉此保護眼睛。走上長電扶梯及樓梯以後,來到的地下街終點位於可看見車站入口的地方,若是來往的人潮少一點也能看見車站內的金鍾。

    本應眩目的燈光在佑貴心裏留下晚照。

    「反正天氣熱,先到車站裏繞一繞……」

    木曾川自言自語地朝車站內走去。你要到那邊啊——心中發出慘叫的佑貴雖然慢了一步,到頭來還是追著木曾川跑。木曾川鄙視地心想:「沒有自主性的家夥。」卻還是默許佑貴跟著而沒有直接責備。就這樣,佑貴再度來到事件的現場。

    佑貴仰望被封鎖的金鍾,胃袋也像拉上封鎖線一樣收緊。膝蓋前後彷佛黏在一塊,差點讓他當場屈膝跪下。那裏沒有任何人,開槍者不在,中槍者也不在,更沒有小泉明日香。人們避著那裏卻還是一如往常地形成人潮,受時間催促而前進著。停滯的是佑貴,還有——

    腳步慢了的佑貴麵前,有一道人影輕快走過。衣著光鮮的青年腳步迅速地一直線走過。他的肩膀上有顆狗頭。四腳朝天地被青年抱著的小狗和佑貴對上了視線。不知道那隻狗是怎麽想的,它朝著佑貴吠。

    佑貴腳步畏縮,左手的指頭像是希求著什麽而反覆抓握,冒出激烈動作。

    狗叫使青年轉頭過來看若佑貴。他立刻像察覺到什麽似的改變了看佑貴的眼光。就算不知對方是誰,現在的佑貴光是受旁人注目就會發抖。因為他們注意他的理由隻有一個。

    那個青年朝這裏走來,讓佑貴忍不住想逃。兩腿抖得發軟。木曾川也有察覺到青年接近,湧起了性質異於佑貴的戒心。

    來到旁邊的那個青年身上散發著清新得可疑的氣息。上下成套的藍西裝還有亮麗得讓人懷疑是否有假的人工金發也助長了那種可疑。和嘴巴用相同角度笑著的眼睛盡管秀氣,卻也可以感受到光用視線就能推人一把的強悍。

    依然被抱著的瘦狗則乖乖地將全身交給青年。

    「你很有膽量呢。」

    青年佩服似的對首藤佑貴斷言。佑貴連對方話裏指的是什麽都不用思考,整個人徹底泄了勁。他無法咬合牙根,也掌握不到自己要去哪裏。眼裏當下所見的東西與腦海浮現的畫麵攪成一塊,宛如蛋糕壓爛後疊在一起的景象正天旋地轉。眼珠子骨碌碌地朝四麵八方亂轉,心緒之混亂一目了然。

    「你走過來就為了聊這個嗎,老兄?」

    木曾川介入其中,替佑貴答話。依然爽朗地笑著的青年則明確地否認:「不是。」當木曾川也不甘落後地擺出清新麵孔,青年便問:

    「那我問個意見。你覺得如果狗要吃東西,到哪裏比較合適?」

    青年一邊摸著小狗的背一邊問的問題,讓佑貴為之一愣。

    什麽跟什麽啊——這是佑貴的真實心聲。話題怎麽會從找他講話的原因接到那裏?木曾川與光會困惑的佑貴不同,若無其事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出車站以後,銀鍾那邊不是有一條太閣通嗎?從那裏離開會看到噴水廣場,我想你在那附近喂狗就行了。現在這種太陽沒有直曬的時間正好。」

    「原來如此,那就方便了。」對於木曾川親切的說明,青年坦率答謝。

    「我帶著狗也沒辦法進咖啡廳,正為了找不到地方靜一靜而傷腦筋呢。」

    青年亮出勾在手指上的提袋。袋子上印有動物醫院的名稱和小狗插圖,裏麵裝的似乎是狗食,商品的邊邊從袋子上緣冒了出來。

    「這隻狗好像是餓了。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咬我。」

    青年這時才放下原本裝腔作勢的態度。他閉上眼睛,露出白色牙齒。

    木曾川看了那副表情,也用原本的親切麵孔給予回應。

    「謝謝。那掰羅。」青年在道別以後,就照著木曾川講的方向快步離去。木曾川和他肩膀上那隻狗對上視線,便揮了揮手。

    「剛才那是——」

    警察?單純好奇心強烈的人?或者性質完全異於這兩者?

    佑貴自然而然地向木曾川尋求解答。木曾川冷冷地回應佑貴求助的視線。

    和他剛才對待狗的態度天差地遠。

    「誰曉得。不過,會讓動物黏著的肯定是好人。畢竟我自己也有養,所以八九不離十。隻是那家夥穿的西裝太藍了,沒有藍得像我這麽穩重頂多算好人,當不成大好人。」

    有夠自以為是的理論。佑貴想歸想卻沒有說出口,隻是客套地問了一聲:

    「你養了……什麽樣的狗?」

    「啥?不是狗啦,我養河豚。」

    木曾川一邊回答佑貴的問題,一邊隔著帽子搔了搔頭。

    「可是,藍西裝……我總覺得之前有聽過……在哪裏聽誰講的來著?」

    木曾川歪頭思索著什麽,佑貴隻能默默望著他。

    像這樣停下腳步以後,介意旁人目光的佑貴忐忑不安地轉頭。於是他看見了從高島屋一樓走出的一對男女,右腳頓時蹦起。哪怕佑貴對女方沒印象,對男方卻不得不怕。那是昨天騎到佑貴身上痛毆他一頓的男子。

    幸好對方似乎隻顧著迷女人,講話比手畫腳的一副快活樣,似乎沒有注意到佑貴在他後方。男子跟剛才的青年一樣朝銀鍾的方向走了。讓對方察覺視線而回過頭會大感困擾的佑貴早早將臉轉開,結果這會又發生了讓他在心頭一緊後吐光體內水分的狀況。

    因為佑貴看見了足以產生那種反應的景象。

    胸口焦灼的他被那一幕震懾。

    小泉明日香正要通過車站的驗票閘口。

    黑田雪路

    黑田介紹的是一間離車站不遠的咖啡廳。通過便利商店前,再穿越一條行人穿越道,地點位在公寓旁邊的店。藍色三角形屋頂搭配著西式外觀,不過外麵的牆壁有些年久褪色。黑田瞧了瞧外頭準備的黑板,結果內容是本日午餐介紹。

    店裏已經坐了幾組客人好不熱鬧。在收銀台待命的店員,將黑田他們領到了遠離店裏鋼琴的靠窗座位。窗口用了鑲有蕾絲的白色窗簾裝飾,在外頭潮濕的風吹拂下輕輕搖曳著。黑田坐到窗邊的位子。綠川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吭聲。

    「你常來?」

    「我應該算老門道。」

    哈哈哈——黑田笑得爽朗。

    其實他一次也沒來過。

    「是嗎?」簡矩應聲的綠川看起菜單。黑田則從正麵觀察這樣的她。

    眼睛、鼻梁還有臉頰輪廓都纖細而端正。臉上的粉底豈止淡,根本看不出有化妝。大概是因為做陶藝會流汗讓粉底花掉。嘴唇乾裂和服裝或許也有影響,看上去有一絲抹滅不去的土氣。連這些都考慮進去,綠川的姿色算不上格外出眾,更非美少女,穩重的臉孔卻讓黑田在麵對麵時仍有安心的感覺。一開始他邀綠川是半開玩笑,現在倒覺得認真也無妨。

    根本來說,黑田心裏並沒有湧上「邀她喝茶又能如同?」的疑問。

    當黑田像這樣沒禮貌地盯著人看時,匆然抬頭的綠川讓他嚇著了。哎呀——黑田笑著擺出投降姿勢,想掩飾自己剛才厚臉皮地凝望她的行為。

    另一邊的綠川不改冷淡態度,漠然開口:

    「你推薦什麽?」

    「咦?」

    「常來的話,就會有推薦的餐點吧?」

    綠川用手指敲了敲菜單問。黑田認為她說的沒錯,卻對這個問題大感頭痛。「常來」的前提沒道理成立。

    「這個嘛……可是我不清楚你的喜好就實在不好推薦。」

    「隻要好吃都可以。」

    「是喔……唔~~這種東西說起來,還滿難篩選的……」

    綠川隔著菜單看向詞窮的黑田,眯細眼睛。

    「欸,點餐時你交代一句『老樣子』看看。」

    「咦?」

    「你不是常客嗎?」

    綠川用懷疑的目光凝望黑田。她放下之前的冷漠臉孔,隱約顯露出一絲稚氣。或許扯謊算扯得有價值了——黑田這麽想了兩秒鍾,卻又在一瞬間否定自己的念頭。

    「呃,這樣說當然也通。不過呢,假如不是平時的那個店員,對方會不會懂就難講了……反正凡事都要試試看嘛。不好意思!可以過來點餐嗎?」

    黑田知道在心慌下明顯變得多話的自己有某種從中取樂的味道,還是將店員叫來。這隻算小事,聲音卻好像因為緊張而差點啞了。

    「呃~~給這位一杯柳橙汁……至於我嘛,唔,老樣子就好。」

    黑田努力用開朗的語氣點餐,隻是眼睛閃爍著不知道該看哪裏。

    店員一臉不以為意地回答:「謝謝惠顧。」並替兩人寫下點餐,也沒有反問。哎呀——黑田傻住了。間隔一拍,他才對綠川露出得意的臉色表示:「如何?」

    綠川似乎無法接受,眼裏不改懷疑的神色。

    「柳橙汁?」

    「這裏的可是一絕喔。」

    完全學不乖的黑田繼續說謊,甚至還有種克服困難局麵的滿足感。

    點完餐以後就有空審視店裏了。黑田在邀綠川時隻有模糊印象,不過店裏頭確實擺著鋼琴讓他鬆了口氣。樂手似乎還沒到,椅子空著。

    「你有沒有學過鋼琴?」

    「沒碰過,而且我隻知道DoReMi。」

    「DoReMi的下一個音是Fa啦。」

    「是嗎?」

    綠川隨口應付掉黑田接的話。那種不領情的調調讓黑田忍不住苦笑。

    黑田放鬆嘴角看向其他座位。左邊斜前方的桌子也有和黑田他們一樣男女成雙入座的客人,不過女方有著米金色頭發,長長發絲用發簪盤了起來。盡管清秀的容貌讓黑田忍不住注意她那邊,但仔細一看,坐在她對麵的青年也有吸睛之處。「這次真的和我無關啦。」青年說著將手揮向旁邊,乍看之下也像女子的長相和纖細線條,甚至得靠聲音才能清楚認出他的性別,其舉止和臉色都帶著獨特陰影。

    提到比黑田他們先來的其他客人,還有一組是坐在鋼琴旁邊座位的女性和小孩。年齡差距看起來不像母女,話雖如此也不像姊妹。每當外表亮麗的女性有汁麽動作或開口,小孩就會天真地嚷嚷:「好棒好棒!」

    「小孩真好。」

    「哪裏好?」

    綠川同樣看了那個小孩一眼,並且問黑田。

    黑田隻是說說而已,被問到就傷腦筋了。

    「我在想,如果能活得那麽坦率應該很快樂。」

    「是嗎?」

    「不過活得坦率,也許會跟上司吵架而一下子就玩完。」

    黑田回顧自己隸屬於事務所的時期,立刻又收回前言。聽到這裏,綠川也發現黑田那些話隻是一時興起隨便講講。雖然她對黑田老是感到傻眼,另一方麵卻也羨慕他有張不經思考就能說個沒完的嘴。

    根本不懂綠川心情的黑田換了隻腿蹺腳。

    「你是陶藝老師對吧?」

    「我在做陶藝,但不是老師。」

    「你不是開了陶藝班?」

    「我受到拜托才照辦了事……啊,還有為了生活。」

    綠川老實地補充。那倒也對——說來是理所當然的道理,然而黑田發現對方和自己的這個共通點雖然小,卻還是讓他高興。黑田也為了生活在殺人。出於其他理由殺人的家夥不叫殺手,而是殺人魔。之間差異不大,可是黑田有他的堅持。

    「那你呢?」

    「嗯?」

    「工作。上班族?」

    「嗯,原本是。現在變自營業。」

    黑田有些自豪地說了。然而綠川並不吃這一套。

    「自營業,做什麽工作的?」

    「呃,算是……清潔公司吧。類似驅除害蟲的工作。」

    畢竟收拾的都是妨礙到雇主的人,這也算不折下扣的驅逐工作才對。

    「是嗎?」綠川差點將話題帶過,視線卻在轉開前停了下來,又擺回黑田身上。

    「你說害蟲,有包括對付蜜蜂嗎?」

    「咦?啊~~對。蜜蜂應該也算。」

    那樣的話——盡管綠川對黑田含糊的回答蹙眉,還是繼續說:

    「蜜蜂又在庭院築巢時,說不定要麻煩你。」

    「喔,包在我身上。待會我給你名片,請多指教。」

    傷腦筋——這才是黑田的真心話。和三十隻蜜蜂搏鬥要比對付一個人類恐怖得多。他希望對方隻是客套,不過從綠川這個女性的為人來想,感覺她不太會跟人說笑。黑田帶著不安與期待各半的心情準備接招。

    此時,不懂自己在做什麽的黑田反過來自我省思。

    現在不是開開心心在咖啡廳喝茶的時候,他非得收拾這個女人才行。話雖如此,黑田目前實在沒有那種心情。覺得還可以再拖的他始終悠哉。

    其實我的工作是殺人,現在預定殺你——假如這樣告訴綠川,不知道她會有什麽表情。

    假如是眼前這個處事淡然的女人,說不定用一句「是嗎」就將話題帶過了。

    光是想像她那種反應,黑田就差點露出笑饜。

    當他們聊到一個段落時,店員正好將點的東西端來說:「讓兩位久等了。」

    「喔。」黑田高興地抬頭。

    「這是您的螃蟹奶油可樂餅套餐。」

    「……………………………………」

    盤子「叩」地擺上桌,接著飯和沙拉也擺了上來。

    「……………………………………」

    拿著裝柳橙汁的杯子的綠川也噤聲不語。她和說不出話的黑田不同,沉默中帶有「你看吧」的抗議之意。黑田拿了筷子將可樂餅戳得轉來轉去。

    他看著沾在筷子前端的麵衣,眼裏取回鎮定。

    即使麵對綠川的冷冷目光,恢複的膽量也足以讓黑田厚蓍臉皮。

    「哎,這就是第二段趣聞羅。」

    黑田像是在變戲法似的張開手,然後咬了一口可樂餅。

    「好好吃!這是加熱過的冷凍食品嘛。」

    他確定那跟家附近豬排店賣的味道一樣,並且對窘境一笑置之。

    黑田的厚顏程度,讓默默望著他的綠川稍微改了臉色。馬虎又輕浮的為人可以堅持到這種程度,在她看來似乎也算一種坦蕩了。

    於是,綠川又表露出一點壞心。

    「第三段呢?」

    「咦,這麽快?」

    黑田真的哭喪著臉問,綠川便樂在其中似的啜飲柳橙汁。

    那張溫和的表情讓黑田在片刻間看得入迷。打算擺回先前態度的他握拳抵著太陽穴,壓抑住差點渙散的心,慢慢變得慎重。

    「果汁味道怎樣?」

    「普通。甜滋滋的。」

    「那不是很棒嗎?」

    當他們如此對話到一半,從店裏頭出現了一個服裝明顯和這裏員工不同的女性。

    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出現以後,伸手輕輕撫過鋼琴表麵。

    潤澤的黑發一垂到鋼琴上,彼此就仿佛交融了。

    時本美鈴

    「花俏的家夥。」

    二條終用手肘頂著椅背,並對鋼琴師的打扮置評。女性的浴衣上有好幾隻蝴蝶展翅飛舞,每次擺袖似乎都會讓它們的翅膀灑下鱗粉。

    「就是啊。」

    美鈴邊將自己點的起司蛋糕切成一口大小邊表示同意。她似乎狂熱到隻要二條終開口,就算是「你媽凸肚臍」這種壞話也會照樣附和。

    二條終坐在離鋼琴不遠的座位,又沒有壓低音量,因此鋼琴師似乎聽見了她的感想。抬頭的鋼琴師回望二條終,揚起嘴角笑了。

    在印象中像是用影子做妝點的臉孔匆然變得有使壞的調調,讓二條終有些吃驚。就那樣笑著的鋼琴師準備要演奏,坐上了椅子。

    接著鋼琴師將手指放上鍵盤,並朝坐在遠處座位的青年看了一眼,然後又露出獨特的笑。盡管臉上在笑,原本就沉鬱的氣質似乎又多蒙上了一層陰影。青年朝鋼琴師上下揮了揮手背,像在催促她「快點彈」。

    鋼琴師似乎收到了青年的訊息,便開始演奏。

    琴鍵每次按下,鋼琴就像展露歌喉似的將有條不紊的琴音散播到四周。那些琴音彷佛被鋼琴師用線串在一起,轉變成音色。二條終在前頭接收到如此創造的樂音,無意識地改掉了自己的粗魯姿勢。

    她放下頂著椅背的手肘,將原本翹起的腿擺正。

    「土耳其進行曲啊。」

    二條終咕噥。美鈴聽了曲名也沒印象,卻還是附和:「對呀。」順便也將起司蛋糕吃完了。這樣一來也沒有什麽東西好看,所以美鈴注視著鋼琴師的演奏。或許因為曲子本身急促,鋼琴師也顯得匆忙。

    在琴鍵上來回不停的手指簡直讓手掌也化成了蝶群的一部分展翅飛舞。看在美鈴眼裏,那像是被樹枝勾到而鼓翅掙紮的蝴蝶。對古典樂沒興趣的她隻覺得那種指法有點意思,別無其他評價。

    不過出於職業的習性,二條終似乎有所感觸地豎耳聆聽著。美鈴也察覺了她的反應所以都沒有講話,隻是望著對方等待演奏結束。在這種氣氛下要坐著裝個樣子才像大人吧——美鈴也看了其他桌客人的反應才體會到是那麽回事。

    鋼琴師在彈完一曲後垂下肩膀。樂音輒止,氣氛連同客人都變得放鬆。拜倒於樂音而依舊緊繃的,隻有一個人。二條終望著鋼琴師的手指,咧嘴笑著露出白牙。

    「我中意你。」

    二條終直接表露對演奏的評價,然後離開座位。當美鈴偏過頭時,二條終站到了鋼琴旁邊。察覺到陰影的鋼琴師拾起頭,二條終就對她說:

    「欸,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音樂?」

    忽然受邀的鋼琴師呆住了。後頭的美鈴大吃一驚,其他客人也在關注是什麽狀況。隻有二條終心情大好地笑了。

    鋼琴師似乎也立刻反應過來,臉上綻著挑釁的笑容。兩人之間冒出獨特的氣息,美鈴雖然不太清楚狀況,但是二條終特地提出了邀約。她摸了摸背包的表麵,心裏想著萬一鋼琴師拒絕,之後就要追上去把人幹掉。

    「哎呀呀,難不成我的演奏喚出了彩虹?」

    美鈴這時才第一次聽見鋼琴師的嗓音。連聲音都帶著作戲的口吻。

    「你一個人不行啦。彩虹有七種顏色吧,憑你頂多隻有紫色。」

    二條終從浴衣的色彩形象,把鋼琴師比作紫色。「比喻得真草率。」聽懂的鋼琴師陰沉地微笑。美鈴想到一個人一種顏色加起來也隻有兩色,不過因為是二條終的發言,她就完全不頂嘴。美鈴甚至肯定:二條終一個人就有六種顏色的價值了。

    「要與本小姐做音樂,你也得亮出實力才行。」

    裝模作樣地自稱「本小姐」的女性,讓美鈴的雙眼僵化。

    好討厭的人——美鈴光靠口氣就認定了。更重要的是,對方模樣還跟姬路燈類似。

    相對於給予低評價的美鈴,似乎變得更中意對方的二條終挽了袖子。

    「那我就照你要求的露一手好了。跟我到外麵。」

    結果她的邀約詞乍聽之下形同找人打架。鋼琴師按了琴鍵奏出低音。

    「很遺憾,我有工作要在這裏演奏一小時左右。」

    「啥?啊~~要工作的話也沒辦法。好,一小時對吧?我等。之後你再到車站前的噴水廣場找我。反正在這裏唱歌會被趕走,所以才去車站前。畢竟我聲量就是大。」

    二條終幾乎是自己一個人喋喋不休地和對方講好。回到座位後她一把抓起帳單,向美鈴催促:「我們走。」美鈴聽話地回答:「是!」活蹦亂跳地離開了座位。

    臨走前,二雜終回頭對鋼琴師吼了一句提醒:

    「你記住,工作完就來找我!一定要喔!」

    鋼琴師用手指塞住耳朵,低聲咕噥:「確實很大聲。」

    二條終在結帳時也不忘拜托店家讓她張貼找尋失狗的傳單,處理完以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上人行道上。美鈴當然也跟在後頭。能聽到二條終唱歌,她沒理由不跟。二條終回過頭,挖苦似的聳了聳肩。

    「沒想到有從一開始聽了就願意追隨的人。我也變得厲害了呢。」

    二條終似乎想起自己出道前一直在路上唱歌的時期,臉上夾雜著自嘲的神情。

    她小心地不讓美鈴這個歌迷發現自己的情緒,隨即把臉轉向前。

    「好啦。不知道有幾年沒在外頭唱歌了。」

    二條終像在追尋懷念事物似的將眼睛眯細。

    快被眼皮蓋住的眼裏,有眩目及苦澀感同在。

    岩穀香菜

    簡直像家長參觀日嘛——香菜嘀咕。因為凱碧在中午過後來露臉了。

    「有沒有乖乖工作?」

    「真沒禮貌。對不對?」

    香菜想找店員同事幫腔。同事對她的回答則是一句不乾不脆的「哎,大概」。由於評價意外低,香菜失去立場。最後她隻好用笑來敷衍。

    「笑咪咪。」

    「你沒溜掉就算像樣了。」

    「……笑咪咪。」

    第二次強調就變成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來做什麽的?」

    「午休我才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休息時間?」

    「有嗎?」

    香菜轉向店員。或許是因為孩子氣的舉動和說詞套得正好,店員差點噗哧笑出來。香菜總會營造出讓人對她處處寬容的氣氛。

    「你可以去吃午餐啊。不過吃完要立刻回來。」

    「她那樣說耶。」

    「啊,是喔。那我們走羅。」

    凱碧不先問意願就說「走羅」,讓香菜笑了。

    用強製的語氣,感覺很符合彼此調性。

    香菜不經思考地離開櫃台亂走,結果被凱碧揪著脖子提醒:「這邊離電扶梯比較近。」這時香菜才明白之前被問路時她隨便講的方向錯了。

    盡管香菜開始擔心下次碰麵時會不會被對方罵,不過擔心也沒用便立刻放棄了。再過三分鍾何止是放棄,她應該就完全忘記了。

    離開點心賣場以後,香菜嘀嘀咕咕地像在為自己辯解。

    「會覺得別人嫌我待著也幫不上忙是一種被害妄想,完~~全是我的心埋作用,我認為這是自己特有的謙虛。」

    「當作那樣似乎比較好。」

    經過熟食賣場的香菜要買便當,就在盡可能不用排隊、而且麵向走道外側的店迅速挑好。午餐讓她產生聯想,牽掛著公寓的狗有沒有乖乖吃飯。想回去確認又肯定會被凱碧攔住,因此香菜隻有遠遠地為狗擔心。同時她也覺得那隻狗要是愁東西不夠吃,大概會自己打電話叫外送披薩。

    被凱碧這個飼主帶出來散步的香菜到了地上,然後直接從銀鍾所在的太閣通往外麵走,在位於右手邊的整片噴水廣場坐了下來。大學留級以後在戶外用餐次數屈指可數的香菜實在坐不住,像小動物似的到處轉頭轉不停。途中太陽照到眼睛讓眼裏隱隱作痛。當香菜用手遮住臉,就發現了一張她認得的麵孔。

    「啊,是早上那個人。」

    香菜發現在噴水池對麵坐著照顧狗的新城雅貴。凱碧順著香菜用手指的方向看去,也點頭附和:「真的耶。」坐在噴水池旁邊的新城充滿渾然天成的氣質,搭配發色看起來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妖精。他拿豎琴之類的大概很相襯——香菜如此想像。然而新城腳邊隻有一隻和奇幻世界無緣的茶褐色小狗。

    新城似乎也察覺到視線而抬頭,才發覺是香菜。他抱著狗來到香菜等人麵前。態度和早上初次碰麵時不同的狗好像和新城混熟了,變得乖乖巧巧不會齜牙咧嘴。或許之前它單純是餓了才會一副凶樣。

    「它有精神了耶~~樣子都變了。」

    香菜對瘦狗的康複感到高興。先不管語言能不能溝通,瘦狗大概是感受到香菜的心意才會伸長脖子對她吠。那景象讓凱碧低聲置評:「兩隻狗狗。」

    「你也變得跟早上都不一樣了。」

    新城指著香菜的打扮微笑。香菜拉了拉店員的製服,直盯著自己瞧。她試著拉了衣角,卻無法如願看到變得不一樣的自己。新城對那樣的她大方地笑了以後,又跟狗回到原本的地方。大概是因為不快點回去會被別人占走位置吧。香菜也沒留住他,隻管掀開便當的蓋子。

    在噴水廣場除了新城以外還有先來的幾個人坐著,做為約見麵的地點很是熱鬧。香菜坐的位置旁邊,也有個發型蓮蓬土土的高中女生正在玩手機。

    對方在香菜坐下來時抬頭看過她一眼,不過又立刻低頭專注於手機上麵了。香菜有股衝動想戳高中女生那頭酷似球藻的頭發,但是她忍了下來。

    「凱碧~~來交換便當菜色~~」

    「不要。我的是親手做的,你那些是現成品。」

    凱碧不通人情地拒絕。「好過分~~」香菜雖有怨言還是開始吃便當。她買的是豆腐料理專門店的便當,裏麵有當主菜的豆乳可樂餅搭配其他以蔬菜為主的菜色。香菜先從可樂餅旁邊的高麗菜絲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她的個性是先吃討厭的東西,把喜歡的留最後享用。另一邊的凱碧則習慣用平均的步調來吃每道菜。

    看凱碧那樣,香菜總會覺得「從吃法就會顯露出個性耶」。

    「哎呀?」

    抱著狗的新城雅貴臉色驟變,從廣場離開了。急得彷佛讓狗毛和自己的頭發都翹起來的他衝過計程車招呼處,朝大街跑去。

    香菜停下筷子,將那一幕從頭看到尾。

    「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誰知道。重要的是你快點把飯吃光光。」

    「唔……凱碧,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香菜抗議自己受到太像小朋友的對待方式。對此凱碧擺了一張冷冷的臉色。

    「我也不想要有你這樣的小孩。」

    「就是嘛!」

    香菜點頭稱是,然後趕緊照著吩咐吃便當。凱碧對香菜那種讓人摸不透的調調,苦笑著擺出了「拿你沒辦法」的眼光。於是嘴巴塞了太多高麗菜而變得臉頰鼓鼓的二十四歲成人,讓凱碧目瞪口呆地心想:「這家夥腦袋不要緊吧?」

    凱碧就那麽望著香菜。她這個在頭上用「實習中」強調自己身分的朋友實在靠不住。手指和肩膀都纖細瘦弱,看起來到底不像是成人。心靈八成也留有稚嫩的部分,所以才讓人擔憂得無法放著不管。

    等香菜鼓著的臉頰消下去以後,凱碧才開口:

    「欸,香菜。」

    「唔?」

    嘴裏冒出高麗菜絲的香菜停下筷子。

    她也覺得被凱碧叫名字算是罕事。

    接著,凱碧就對朋友拋出了疑問:

    「你房間裏的那把槍,真的是玩具嗎?」

    高麗菜絲唏哩呼嚕地溜進香菜的嘴裏。

    香菜不敢堅決地回答一聲「對啊」,隻好在嘴裏細細咀嚼高麗菜。畢竟連香菜自己都無法分辨。她想答也答不出。

    而且她們倆雖然沒有發現,但是坐在香菜旁邊的高中女生反應顯得比任何人都大。

    「你知道嗎?昨天車站發生過槍擊事件,有人死掉了。」

    「知道是知道啦。」

    香菜回答完以後,頓時睜大眼睛。

    「所以說,你覺得我是犯人羅。」

    「會懷疑的話我早就直接抓你去見警察了。再說如果開槍的是你,應該會當場摔一跤然後立刻被捕。」

    凱碧講得毫不留情,不過香菜自己也能輕易想像出那個情景。

    「扶我起來~~」

    「不用重現那一幕了……你說你買了那個,也是騙我的吧?」

    凱碧橫眉豎眼地逼問香菜。她那副臉色比以前香菜宣布「我要當炸蝦之王」時要來得好看,卻將人逼得無路可逃。香菜隻好認命招出來。

    「其實我是撿到的。」

    「我就知道是那樣。狗也撿,槍也撿,你真的就像條狗一樣。」

    「汪汪,嘎喔嘎喔。」

    開始模仿狗的香菜想趁機吃凱碧的便當。不過鼻頭讓凱碧彈了一下的她隻吃到閉門羹,岔題的舉動也被擋下。

    「你要怎麽處理那個東西?」

    「我是打算在收垃圾的日子丟掉~~」

    盡管凱碧一開始對香菜的想法麵有難色,經過一陣猶豫以後也覺得「就那樣辦好了」。她似乎認為隨便讓香菜把槍送去給警察,也隻會交代得不清不楚而造成混亂而已。

    「聽好,以後路上就算掉了東西也不可以撿。」

    「嗯。」

    「你不應該說『嗯』,要叫『汪』。」

    「汪……唔?」

    「握手。」

    「汪汪。」

    香菜對凱碧瞎鬧的花樣奉陪到底。盡管是凱碧自己起的頭,看香菜高高興興地把手擱到自己伸出的手上還是讓她深深噢息。當她們這樣玩在一起時,之前坐在旁邊的球藻頭高中女生悄悄離去了。

    有去就有來,噴水廣場又出現了像鳥兒在尋找樹枝歇息的其他人。廣場中間站了個有亮眼發型和嘴唇的女性以及看似小學生的女生。女性伸展著上半身像在做柔軟體操,看起來似乎正準備做些什麽。話雖如此,香菜有她更要關注的問題。

    她決定還是別等垃圾回收日,下班後就立刻拿手槍去丟。

    香菜摸著凱碧的手,覺得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再繼續瓦解。

    花咲太郎

    太郎從車站前折回來以後,正坐在自然公園的長椅用午餐。陰天加上長椅位置安排於大樹下,即使在室外也能消暑。午餐內容是從車站到圖書館途中發現的便當店所買來的海苔便當。由於昨天買的蛋糕有剩,被迫在早餐時將剩下那些全清掉的太郎現在不太有食欲。

    太郎慢吞吞地嚼著當配菜的馬鈴薯沙拉,確認天氣似乎還不會下雨。大致來說,下雨會讓他困擾。既無法曉得在等的人會不會現身,又不能去避雨。而且停留在一個地方不去避雨也會顯得可疑。

    首藤佑貴沒有從車站過來的跡象。太郎根據以往和離家者接觸的經驗,推斷今天晚上人應該會來。話雖如此,其實太郎沒意願跟對方扭打。畢竟首藤佑貴有槍。他可不想挨子彈。

    對了,木曾川提過要一起吃個飯——太郎回想起來。不過他也沒說要赴約,何況那個男的要是真的想約就會一而再、再而三來催。既然沒接到催促就表示對方應該也有事才對——如此解釋的太郎決定不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樣。

    不過考慮到木曾川的工作,要處理的事大多帶有血腥味。太郎在單方麵失去聯絡時就會心想:「他這次真的沒命啦?」但是那種想像總是以突兀的形式落空。比如收到河豚在水槽裏遊著的圖片,或者酒紅色廚具的廣告。每次木曾川將郵件隨附讓人想不透用意的圖片寄來強調他仍健在,太郎的臉色就會變得五味雜陳。盡管這絕對不是能稱讚的事,類似狀況發生幾次以後,太郎便認為木曾川是個優秀的殺手。

    「……為什麽我會和那種家夥有交情?」

    事到如今,太郎才感覺大有疑問。疑問沒得到答案,卻有了回應。

    太郎眼前晃過一把鐵鍬。

    ……鐵鍬?

    那玩意忽然出現,讓太郎在中途停下筷子愣住了。

    他動眼追尋鐵鍬的行蹤,最後視線落在一個老人身上。

    對方是個背著大背包,肩上還扛了鐵鍬的熟年男性。略黑的膚色不知是天生或曬出來的。纏著靛藍色頭巾,穿寬鬆的淡綠色衣服。上麵披了附大量繩子的外套,讓人聯想到沙漠民族或者冒險家。然而,太郎他們頭上是一棵大樹,周圍也有大大小小的植物點綴,自然公園的名稱當之無愧。換句話說,這個老人的衣服穿錯場合了。

    你不熱嗎——太郎還沒問就能從對方滿頭大汗看出有多悶熱。

    那個沒見過的老人朝太郎攀談。

    「你身上有股氣息。」

    「什麽?」

    「旁邊可以坐嗎?」

    老人姑且問了一聲,卻不等太郎回答就坐下來了。當太郎還一頭霧水時對方又把背包擺到旁邊,呼了一口氣。似乎頗有年紀的他從舉止和背脊看來倒不讓人覺得孱弱。日曬或許也讓身上暗斑變得沒那麽明顯,看起來感覺會比實際歲數年輕個十歲。這麽一個老人在擦掉額上汗水以後,就將鐵鍬當拐杖拄在地上,瞧了瞧太郎的臉。

    「可以看出你做的職業挺稀奇。」

    「咦?嗯,還好啦。或許是吧。」

    「活久了就可以看到類似靈氣的玩意,所以我分得出來。」

    嗬嗬嗬——老人露出得意臉色。

    你剛剛不是才說「氣息」嗎?太郎對老人前後不一的發言感到傻眼。

    這個老爺爺搞什麽啊?

    「我可以從七色的靈氣來區別。順帶一提,你是綠色。」

    老人用手指著告訴太郎。總不是用帽子顏色來決定的吧——太郎感到納悶。

    「原來職業隻分成七種嗎……?」

    老人輕鬆匆略太郎要笑不笑地說出來的挖苦詞,還把臉向他湊近。

    「我和你一樣。」

    「是喔。」

    老人一邊撫弄下巴,一邊咧嘴露出不符年紀的青春笑容。

    彷佛炫耀他唯一的寶物那樣。

    「我是寶藏獵人。」

    「……是喔。」

    老人光明正大地聲稱自己是做小說或電影裏才能見到的職業,太郞則含糊地應聲。盡管沒禮貌,太郎仍覺得對方是不是得了老人特有的「那種」疾患。老人不理他的回答,高高興興地又說:

    「人們稱我為寶藏獵人G,G代表……」

    「慢著,你騙誰啊。」

    「放心啦。G代表老頭而不是高姆琉斯,夠單純吧?」(注:此為SFC的電玩遊戲「TREASURE HUNTER G」當中的世界觀)

    老人豪爽地笑了。太郎想說:所以那又怎麽樣?他空虛地笑著別開視線。

    於是老人忽然停止發笑,並且擺出嚴肅的麵孔。

    「其實我是羅賽塔協會派來的。」

    「那就請你別來這種地方,去地下遺跡吧。」(注:此為PS2的電玩遊戲「九龍妖魔學園紀」當中的世界觀)

    太郎慢慢掌握到老人的性情及調調,也開始回嘴了。對方似乎也對他適應過來的表現感到滿意,沒兩下又自顧自地進入下一個話題。

    那種我行我素的部分,讓太郎聯想到當殺手的朋友。

    「小夥子,你叫啥名字?」

    我有理由要報上姓名嗎——太郎想歸想,卻也找不到理由不回答。

    「我叫花咲太郎。」

    「哦,花咲。你這名字感覺比較適合我,不是嗎?」

    捏了捏臉上皺紋的老人如此打趣。的確——太郎這才認同對方開的玩笑。

    明明太郎沒問,老人也接著報上姓名。

    「我姓岩穀。姓氏後麵的名字叫正太郎,實質上等於姓金田。」(注:金田正太郎是動畫「鐵人28號」的男主角)

    「岩穀才對吧……」

    「你要不要……也來挖洞?」

    岩穀老先生舉起鐵鍬。有土塊從鐵鍬前端掉下來。

    「忽然邀我做什麽?」

    「你有前途。要不要和我一起找寶藏?」

    「……………………………………」

    被怪人纏上了耶——坦白講這就是太郎的感想。盡管太郎從言行和毅然態度可以判斷對方沒有他擔憂的「那種」疾患,但如果老人那些話都出於清醒的神智,反而有另一種層麵上的棘手。難道對方真的想到處亂挖現代日本的土地來尋寶?

    「我沒要求你跟我一輩子。隻是問你要不要在這次的挖寶活動中插一腳。畢竟如你所見,我隻是個老頭。光憑自己這副身子趕不上熱情。」

    岩穀捶了捶肩膀強調身體僵硬。他的動作讓長袖管外掀,露出的右臂似乎靠挖洞練得結結實實,手臂比太郎粗上一圈。這樣還趕不上熱情,那我更不可能吃得消吧——太郎心想。

    「話說那塊煎蛋能不能分我?」

    「為什麽要分你?」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人的願望居然一個個都被打回票,唉。」

    岩穀裝模作樣地咳嗽。身子一抖,泥土味就從他身上散發開來。

    太郎原本默默動著筷子,但中途便遷就老人的要求把煎蛋交出去了。迅速收下煎蛋的岩穀立刻改口:「哎呀,日本的未來燦爛可期。」

    假如人與人之間的邂逅由命運(中略)的話,自己這次又中簽王了。太郎暗自喟歎。

    「之前還有幾個同誌肯參加這檔事,但是都比我先過世了。明明他們全比我年輕。」

    岩穀感傷地低頭。然後他瞄了太郎一眼。

    用苦肉計啊——太郎感到傻眼。

    「時本同誌也在半年前被陰謀波及而身亡了。真令人遺憾。」

    「……陰謀?」

    「據說是死於他殺。凶手沒抓到,但大概是同樣想要寶藏的其他人下的手。」

    老人這番話究竟到哪裏為止是認真的?對太郎來說,他希望從對方想邀他成為尋寶獵人那部分就是假話。可是,岩穀老先生又向他勸說:

    「怎麽樣呢?尋寶。從中無法不感受到男人的浪漫。」

    「就算挖到,假如是別人的土地,東西就會歸他吧。」

    「找到寶藏然後挖出來才是目的,我沒有打算藉此發財。看看我,好一把年紀了。錢太多也用不完。」

    「我喜歡錢甚於浪漫。」

    「包在我身上,將寶藏巧妙盜賣以後讓你分個紅不就行了?我有人脈。」

    岩穀老先生的眼睛和放暑假的小孩一樣閃亮。太郎想說:那什麽眼神啊?對方簡直像找到支持者的反應讓太郎一臉不滿。他可受不了讓人一少步地拐著參加。

    「你似乎擅長找東西。這可是我長年看人的直覺。」

    「哦~~」

    老人給的評價雖不中亦不遠矣。姑且不提種種輕浮的言行,也許他看人培養出來的眼光是貨真價實。太郎差點佩服對方,卻又搖搖頭認為不行。

    太郎也是社會人,有他的生活。世上可沒有便宜到靠浪漫就能付房租。

    「說來遺憾,但是我有工作。」

    「這樣啊。」

    岩穀把話聽進去的樣子並沒有多沮喪。他用鐵鍬當拐杖,望著遠方。

    不過,人並沒有站起來。

    岩穀待在默默吃便當的太郎旁邊,一動也不動。終於有動作時卻隻是從背包裏拿了喝一半的寶特瓶潤喉。太郎內心介意歸介意,還是繼續吃飯。

    吃完食不下咽的這頓飯以後,太郎將便當的垃圾收進塑膠袋。想喝茶卻不巧忘了買。旁邊的老人正在暢飲,但這種狀況下也不好跟對方要。

    吃完飯後過了約五分鍾,岩穀老先生終於開口了。

    「你的工作怎麽了?」

    「我這樣也是在工作啦。」

    「可實在看不出來啊。」

    「啊~~我要打一通工作的電話。失陪一下。」

    太郎抓起旁邊的鋁合金手提箱,假惺惺地離開現場。他從長椅碎步跑往圖書館的方向。拉開一段距離再回頭,發現岩穀老先生還坐在長椅。太郎看著他翻開筆記簿端詳的模樣,然後開口歎息。這麽一來就算隻做個表麵,還是打通電話會比較明智的樣子。

    太郎思索片刻,決定打給木曾川說:「今天不過去了。」

    講電話的對象跟事情隻想到那麽一件,讓他選了鮮少主動撥的號碼。

    太郎邊想著自己就是會打這種電話才無法斷絕往來,邊等著木曾川接聽。

    首藤佑貴

    走出驗票閘口的小泉明日香沒有察覺以距離來說並不遠的首藤佑貴,不知道在誰的觀點來看算得上幸運。乍看下就知道背負著沉鬱情緒的小泉明日香逐漸走遠,讓佑貴盯得目不轉睛。木曾川也察覺佑貴神色有變,就循著他的視線找到了小泉明日香的背影。

    「嗯?怎樣,她是你下一個要幹掉的對象?」

    木曾川開玩笑地問,佑貴便用扭曲得有如異形的目光反駁他。動作像生鏽機械般僵硬的佑貴轉過頭,凝視著即將消失在人群中的小泉明日香。

    假如現在碰麵,自己會麵臨什麽樣的痛斥及咒罵?就算佑貴不講自己走上岐路的原因,構成理由之一的背影仍強烈動搖他的心。佑貴到底無法裝作沒看見。但假設他追上去,繞到對方麵前,到時又要做什麽才好?

    要迎接數天內隕石墜落帶來的毀滅,首藤佑貴想做的事都集中在父母或者小泉明日香身上。他自己也明白那一點。可是,卻想不到如何行動。就算再怎麽搜集被自己徹底摧毀的情誼碎片,也隻會讓碎砂般的殘渣從手裏散落。取回關係或重新開始這些積極正麵的行為對他來說都已經無望,剩下的隻有「接納」自己要停在哪裏,摸索該如何完結。

    小泉明日香的背影消失後,佑貴便抬頭向前采取行動。差點被右腳絆倒的左腳及時站穩,他直接用那種像是將兩腳交叉的奇怪步伐追向小泉明日香。「哦,我懂了我懂了。」原本木曾川都杵著旁觀,不過他大概是判斷有好戲可看,這下子變成他追在佑貴背後行動。

    「那個女生是你朋友?」

    麵對木曾川的問題,佑貴猶豫間仍微微點頭。

    「本來是朋友。」

    「哦——感覺有青澀的氣息。」

    哪有——佑貴對他的悠哉程度啞口無言。

    小泉明日香離開車站,走在站前人行道上。「走車站裏麵明明比較涼啊。」木曾川嘀咕著仍和佑貴沿路跟去。從水麵亂反射的光吸引了木曾川注意,轉頭往噴水廣場看去就發現那隻狗和青年正在他之前說的地方用餐。木曾川試著對狗微微揮手,一心隻顧吃的狗卻連頭都不拾。「嘖。」咂嘴的木曾川笑了。

    在Sofmap前麵右轉,穿越大街行人穿越道以後通過和停車場鄰接的路。途中再大幅度右轉,鑽過大樓的縫隙——小泉明日香的腳步不穩定得令人懷疑:她到底曉不曉得路?佑貴光看那種腳步就覺得自己能體會她的心情,連抬頭部感到難受。隻有木曾川在吹口哨。

    不久小泉明日香在大樓外麵抬頭看了幾遍,經過確認才走進裏頭。那並非公寓,而是牆麵髒汙清晰顯眼的住商混合大樓。

    「巨擘大樓……外觀沒名字取的那麽氣派,但這裏該不會是——」

    木曾川對入口招牌上受到日曬雨淋的大樓名稱有種既視感。瞌管佑貴態度不乾不脆地轉頭朝木曾川看來,人還是拖泥帶水地往大樓裏麵走。擁擠的住商混合大樓一進入口就能看到樓梯和電梯,旁邊甚至還有聊勝於無的警衛室。待兩個人就會客滿的警衛室中,有中年警衛拖著腮幫子在看電視。他對佑貴還有先走過去的小泉明日香瞧都不瞧一眼。這樣倒方便。來到佑貴旁邊的木曾川從背後推著將他引導至樓梯。大概是為了避免跟搭電梯的小泉明日香碰個正著。

    要追上一次跨兩階,有時甚至三階的木曾川,對於腳快抽筋的佑貴來說,費力程度可比賭命。就算精神在平常狀態,佑貴覺得自己也不可能追上捂著帽子跑起來好似遊刀有餘的木曾川。

    「照我研判,她的目的地在六樓。」

    木曾川在二樓樓梯的平台上做出這番預言。

    你有什麽根據?又為什麽是六樓?縱使佑貴用眼神提問,木曾川也不回頭。

    「哎,乖乖跟我來。」

    由於木曾川就此不吭聲,佑貴也閉口乖乖爬樓梯了。

    照宣言一路沒休息衝上六樓以後,佑貴手撐著膝蓋猛喘氣。另一方麵,氣定神閑的木曾川則貼在牆際窺探電梯問說:「你看。」還硬抓著佑貴脖子逼他確認。佑貴在走廊上隻露一邊眼睛,卻感受到好比從眼睛裂開到喉嚨的疼痛。小泉明日香人在那裏。

    小泉明日香從電梯間直走,在狹窄走廊的盡頭附近停下。她敲了貼滿傳單的企劃公司隔壁那扇門,然後走入裏頭。

    佑貴問自己:這裏還有那裏是什麽地方?他向木曾川求助。

    木曾川當場沒有回答,隻顧走向小泉明日香進去的那扇門。佑貴也不經大腦地移動腳步,和他一起站到門前。煥然全新的那扇木門上什麽說明也沒有。可是,木曾川摸了摸經過加工的門板表麵就有了把握。

    「巨擘大樓的六樓……不會錯。這裏是黑田的事務所。」

    佑貴用眼神對木曾川的嘀咕提出疑問:你知道些什麽嗎?

    木曾川用彎起的拇指比著事務所大門說明:

    「這是殺手的事務所啦。全新開張?不對,有點不一樣,總之算新開的就是了。」

    無端冒出的「殺手」一詞,讓佑貴失去血色。

    殺手。佑貴活到現在,隻有在創作世界裏見過的行業。換成昨天以前的佑貴會一笑置之,但他現在已經體驗過可以坦然相信那些的恐怖經曆了。畢競,他自己也殺了人。而且殺了人的自己是個一臉若無其事地在街上用雙腳走路的人類。

    「她為什麽會來這裏?」

    「有事來殺手的事務所,就是要委托殺人吧。」

    雖然木曾川的話始終輕浮,這項事實卻深深地紮在佑貴心頭。

    小泉明日香恨得想殺掉的對象。

    佑貴能想到的,隻有一個。

    「唔~~聽不見裏麵的聲音嗎?也難怪啦。」

    將耳朵貼在門前的木曾川對無法偷聽這一點咂嘴。盡管佑貴沒那種心情,然而玩起諜報或偵探遊戲的木曾川是把狀況當成別人家的事在取樂。

    「不過要聽的話還是有辦法。」

    「咦?」

    木曾川用背靠著門並且在包包裏摸索。最初開朗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

    「我記得要先這樣用,然後將兩邊湊在一起……吧?因為我平時不會用上這種玩意,摸起來不太熟……行了嗎?行了嗎行了嗎?好啦。我又不是用調頻收音機的那個世代。」

    木曾川嘀咕到最後,仍然對佑貴笑了。他把從包包裏拉出來的耳機湊到耳朵,點了兩次頭,一副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的臉。

    「那是——」

    「竊聽器啦。我事先裝在慶賀開業的花裏麵。本來想在以後來玩時用來開個玩笑,還真是會發生什麽事都說不準呢。」

    慶賀開業這樣的說法,讓佑貴神情僵硬。會送那種玩意給殺手,這男人不用說也是同行,否則就是有所關聯的人。有那種人物待在身邊,使佑貴繃緊臀部的肉。肌肉大概會因此酸痛的他,整個人都快蹦起來了。

    「在裏頭應對的不是黑田呢……這聲音沒錯吧?」

    木曾川將耳機借給佑貴。發抖的手指差點漏接,但佑貴還是把耳機塞到耳裏。他希望不要聽見小泉明日香的聲音,現實卻早一步在耳裏構築成形。頭一個傳來的,就是小泉明日香那簡直令人懷念的聲音。

    『為什麽你會知道號碼?』

    盡管被問的不是自己,衝擊度仍足以壓潰佑貴的心髒。

    「看來沒錯。」佑貴更沒有心情轉向從自己的反應取得根據的木曾川那邊。

    『因為我收到了你在怨恨下發出的陰森念波……但我想你大概不太看漫畫吧。老實說呢,我碰巧撿到你朋友的手機。裏麵有登錄你的姓名和號碼,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年輕女性答得坦然,和宛如漂浮在幽暗水麵上的小泉明日香截然不同。佑貴聽到『朋友的手機」,才想起自己掉的那支手機。雖然當初交換號碼時幾乎是義務性質,但裏麵也登錄了小泉明日香的號碼。

    「再讓我聽……哎呀。」

    打算跟佑貴討回耳機的木曾川停下動作。有個中年人從樓層內側的畫商店鋪走了出來,用看待可疑分子的眼光盯著佑貴他們。木曾川又將耳機推回給佑貴,然後悠悠起身。他一臉開朗地笑著走向畫商那邊,開始交涉起什麽。木曾川大概一眼就看出對方屬於講得通的人。

    「接下來可能會有一點吵,麻煩你當成沒聽……買壺嗎?好好好,這邊的事務所會付款,讓我們和諧、低調地……」

    當木曾川和畫商進行交涉時,佑貴將原本站直的腿靠向身體,畏寒似的縮成一團。從塞在耳孔的耳機裏聽見的聲音,像風一樣颼颼地挑逗著鼓膜。

    『當時我在電話裏就說明過了,你有想殺的人吧?沒錯,就是射殺你男友的那個家夥。你無法原諒他吧?所以,你才會來到這裏。』

    言語化成的子彈接連打中佑貴的心髒。即使他已經料到大半,小泉明日香真的是為了殺害自己才來拜托殺手的事實依然沉重,心頭彷佛被人灌了鉛。

    沉默的小泉明日香大概做了什麽反應,年輕女性的聲音又繼續說下去。

    『你心中的迷茫隻能靠殺人消解。但你自己沒有殺人的力量。人性並無法因為這樣就坦然放下憤懣。為了多少拯救像你那樣的心靈,這間事務所才會敞開大門。我認為能拯救你是一件好事喔。』

    簡直像騙徒或神棍的推銷詞。佑貴聽了有如此的感受。目的應該在於用救贖之類的漂亮話來去除小泉明日香對於委托殺人的愧疚感。但是佑貴心裏盡想著:鬼話連篇。

    殺人,哪能救得了什麽?

    就算再怎麽恨,親手解決對方以後會留下的,也隻有令人發狂的不安和無助威。

    木曾川和畫商交涉完以後,又回來蹲到佑貴旁邊。

    「她是來委托殺人的嗎?還有,要殺的是你嗎?」

    佑貴聽到木曾川開口確認,隻是微微地收起下巴。「哦——」木曾川反應平淡。

    他或許是在想那個要接下工作的朋友。

    「你要怎麽辦?黑田……事務所的主人似乎不在裏麵,但他回來以後就會欣然接下工作。那樣的話,你的命就好比風中殘燭。想保命還有自首這條路能走,不過你怎麽選都等於完了……好啦,那我再問一次:你要怎麽辦?」

    木曾川探頭看了佑貴的臉。可是,佑貴始終拿不定主意。

    他當然無法說服小泉明日香。要讓小泉明日香釋懷,意思等同於——

    佑貴兩邊都選不了,隻能抱著雙颶發抖。好比昨晚的恐懼複蘇。

    木曾川看出佑貴的眼睛已經陷入黑暗,迷失了自我。他對那種逃避現實的反應歎氣,然後低聲咕噥:「真沒辦法。」

    然而,那不像牽扯上麻煩人物的口氣,反倒顯得雀躍。

    「假如你決定不了,也可以參考別人的意見。」

    木曾川說完之後,起身從佑貴的耳朵拔掉了耳機。收拾好東西的他將包包夾在腋下,並且跟著把佑貴拉起來。任憑擺布的佑貴站也站不穩,活像在走廊跳舞。木曾川擺出壞心眼的笑容來回應佑貴那張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臉。

    「最適合問意見的人,這裏不就有嗎?」

    木曾川將手擺到正麵門板上的握把,佑貴頓時睜大眼睛。

    緊繃的手背浮現青筋後,被舉到麵前保護身體。

    木曾川就這樣用力開了門。

    綠川圓子

    「剛剛那首是貝多芬,不會錯。」

    「……可是你從剛才到現在,提到的都隻有貝多芬和莫劄特。」

    「古典樂光靠那兩個人就能撐起來啦。」

    黑田天花亂墜地胡扯。而且,綠川聽得出剛剛那首曲子是「踩到貓兒」。但就算開口糾正,眼前這輕浮男人大概也隻會匆匆悠悠像蕩秋千似的繼續扯謊,所以她隻好作罷。

    演奏結束,綠川趁下一首還沒開始便離開座位。黑田抬頭看著她說:「喔?」

    「時間到了。我要主持個展。」

    綠川拿起帳單,連再見都不說就準瞞走。「不不不,讓我來付吧。」黑田說著也連忙起身。你為什麽要跟來——綠川困擾似的回頭。

    「沒關係,反正我比你年長。」

    綠川縮回拿著帳單的手。黑田繞過去想把帳單搶到手裏。

    「是我邀你來的。」

    「無所謂。」

    「這樣不好啦。」

    「少羅嗦,臭小鬼。」

    在表情和語氣保持平淡下忽然冒出的臭罵讓黑田退縮了。看奇襲生效的綠川打算快步走向收銀台,但黑田還是追了上來。他拉住綠川的手腕想將人留下。有意應戰的綠川想改罵臭臭臭小鬼而回頭,才發現店裏的視線都集中到他們身上了。

    在桌子之間的通道上吵鬧,會變成這樣也是難免。不隻客人,連店員、鋼琴師都在注視綠川他們,而且這些人帶著看熱鬧的好奇心態。綠川和黑田的互動在旁人眼裏看來似乎像是惰侶鬧分手或失和吵架,實際上他們隻是在賭氣罷了。黑田終於也掌握到狀況,尷尬地搔了搔額頭。

    黑田牽起綠川的手,用握手來聊表友好。然後他妥協了。

    「各付各的,你覺得如何?」

    「隨你高興。」

    綠川將黑田的手甩開,自己一個人先離開咖啡廳。

    「不是要各付各的嗎?」黑田的吐槽也被她匆視了。

    來到人行道的綠川自我分析說:「做了件蠢事。」剛好經過綠川眼前的落魄男子對那句自言自語有反應,朝她看了過來。男子深深戴著顏色泛褐的帽子,眼窩黑得像一晚沒睡。綠川別開視線裝蒜,付完帳的黑田就出來了。隨後,黑田的手機忽然響起。綠川斜眼看著他接聽,自己則呆站在灰茫的天空底下。太陽目前正躲在雲後頭,取代溫度升高的是濕度。好不容易到了個展第一天,真希望能有個大晴天——綠川對外頭抱怨。

    「……對喔,沒必要。」

    想到根本不需要等黑田講完的綠川自己手機也響了。她這邊是收到郵件。一看才發現寄件人是徒弟。好像是先前郵件的回信。

    『我這邊也忙起來了。我沒辦法立刻回去,請你小心。就算被陌生人搭話也請你逃往人多的方向,別理對方。』

    把我當小孩嗎——隨即讀完的綠川撂下這麽一句。講完電話的黑田聽見她那句嘀咕又迎上來問:「怎麽啦?」雖然這男的打從最初就這副德行,但是他真的太喜歡故作親昵了。

    以前班上也有一個像這樣愛要嘴皮的男生呢——綠川回想起學生時期。

    「徒弟寄的郵件。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

    「哈哈哈……咦,你是指我嗎?」

    黑田在說笑問吃了一驚。以結果來說,綠川確實是跟著不熟的人來到這裏。

    「是啊。為時已晚。」

    綠川用她的方式打趣,熬後從手機確認過時間,在胸前微指車站的方向說:「我要走了。」黑田用掌側扶著額頭,眺遠似的看往那個方向。

    「個展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驅除害蟲的工作呢?」

    「我現在專門對付糾纏你的害蟲……這樣說,不知道行不行?」

    黑田說到一半還加上活力十足的手勢,但整體氣勢隨著綠川毫無反應就逐漸走弱了,最後變成要徵詾她的意見。被問到的綠川從頭忽視黑田到尾,連一句「誰理你」都不講。

    「喂~~講點話嘛。啊,因為是害蟲才要忽視嗎?」(注.「蟲」與「忽視」日文同音)

    黑田毫不猶豫地表演了地球上任誰都會想到但不會講出口的冷笑話,綠川便如其所願繼續匆視他,準篩要離開。「啊~~等一下等一下。」黑田死纏爛打地叫住綠川。

    「對了,我忘記要把這交給你。」

    走到綠川旁邊的黑田說著,拿出了摺好收在包包裏的毛巾。身為物主的綠川立刻認出那是什麽。是她昨天從陶藝班窗口掉下去的毛巾。

    黑田把那遞給綠川。

    「我幫你洗過了。」

    黑田用了賣人情的口氣強調。然而,綠川收下時的臉色並不好看。原本笑著的黑田也察覺到這一點,表情漸漸冷下來。

    「會帶著這個出門準備要還,表示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接近我?」

    抓著毛巾的綠川難得敏銳。表麵上不顯動搖的黑田回答:「那樣說得通嗎?」

    「你找我,有什麽事?」

    綠川重新和黑田對峙。黑田和態度咄咄逼人的她不同,反而是用柔和的笑容來麵對。但綠川已經看出,對方親切的表麵底下十分冷靜。

    那種笑法,是黑田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習慣。

    同時,也是他從事現在這行業還能繼續做下去的理由之一。

    「要問的話也隻有一件事……」

    黑田用足以蓋過其他情緒的滿麵笑容來掩飾,並將手伸進外套。當綠川對他的舉動蹙眉,黑田便迅速采取下一步。

    原本會的。但是黑田忽然將臉轉向左邊,反應慌得像是用眼角餘光掃到了什麽。他立刻將手從外套中抽出,手裏卻什麽也沒拿。

    「怎樣?」

    「啊,沒事。我好像看見熟人的身影。」

    綠川受黑田的話語和視線吸引,也看向右手邊。她凝視停車場之間的馬路那一頭,隻看見快要消失在大樓轉角的三角帽前端。

    「……你原本接著要說的是?」

    綠川催促。假如有了解黑田狀況的人聽到綠川那樣問,應該會被她的魯莽給嚇著。

    黑田搔了搔頭,似乎懶得再將一度收回的手伸進外套。

    「啊!關於這個嘛,該說是掃興嗎……」

    「……不好意思,在兩位忙的時候打擾。」

    刻意通過綠川和黑田中間的身影,讓他們愣住了。

    而且他們在看清對方樣貌以後,幾乎是同時感到訝異。

    那個男子年齡不詳。雖然身上有和黑田年代相近的年輕朝氣,卻也同時散發著經年累月的穩重感。至少完美得見所未見的容貌就讓綠川有種超脫凡俗的印象。不過,最讓他們受到衝擊的是那個男子的頭發。水藍色的,還讓人產生彷佛有光粒交錯飛舞的錯覺。

    水藍色頭發的男子敲了敲貼在咖啡廳外麵的傳單,向綠川他們打聽:

    「請問,你們有沒有見過這隻狗?」

    綠川在車站裏的咖啡廳看過的那張傳單,不知不覺中也貼到這邊來了。被問的綠川與黑田義務性地看了照片,對於上麵拍的狗卻沒有頭緒。

    「抱歉,沒有耶。」

    黑田連綠川的份都一起回答。「這樣啊。」如此回答的男子並不顯得沮喪。

    他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期待吧。

    會話中斷,綠川他們匆匆離開。感覺好比遇到外星人,心裏不踏實。

    「那是什麽人?」

    「誰知道……哎,大都會的人五花八門嘛。」

    把男子納入那種宏觀的視野就能將問題帶過嗎?

    而且就這樣放著順勢跟來的黑田不管,絕對不會是好事。綠川用強烈目光對著黑田。黑田一會想將手伸進懷裏,一會隔著車道望向遠方人行道,在心神不寧地糾結後才回答綠川:

    「因為我想更了解你。如此而已。」

    黑田帶著一副不會再隱瞞什麽的態度攤開手。

    綠川從種種角度驗證黑田的動機,研究過各項理由。

    一言以蔽之——她做出結論。

    一言以蔽之。

    「把妹?」

    「我從最初就是那個意思。」

    敢把話講得理直氣壯的黑田,讓綠川麵有難色

    這家夥又在說謊了。這點事她分得出來。

    沒錯,綠川在今天對黑田這個男人多少有了認識,分得出他的謊言。

    既然如此就不算陌生人了吧。綠川決定這樣想。

    基本上就算叫這男的別來,他似乎還是會若無其事地到個展上露麵。那樣的話,無論綠川領情與否都不具任何意義,在此跟他一問一答也沒有多大的價值。

    如此一想,綠川的應對方式便定案了。

    「是嗎?」

    這句話完全呈現了她本身的處事態度。

    綠川顯露出有所自覺的毛病,並走過行人穿越道——和可疑男子一起。

    時本美鈴

    二條終出道前曾到街頭駐唱,在極少歌迷間是有名的傳聞。美鈴當然也聽過那項傳聞。對美鈴來講那好比一項傳說,而現在即將重現於眼前的傳說讓她難掩興奮。

    剛好有個土氣的高中女生離開,美鈴就坐到噴水廣場邊邊空出來的位子。她把那裏當特等席。坐旁邊穿店員製服的駝背女性曾轉過來看美鈴這裏,不過又立刻低頭把視線擺回便當了。對方頭上用來當發飾的「實習中」吸引了美鈴的目光,但她立刻失去興趣,隻將熱情視線投注於站在廣場中央的二條終。

    二條終仰望著車站。眼裏沒有光彩,熄燈般的昏暗眼球好似望著遙遠的過去。她的表情裏道出,自己在街頭唱歌的往事絕對不是隻有光明麵。連注目都得不到的時間持續了好幾年,現在則來到無法竄紅的時期。

    然而等著她唱歌的歌迷,至少在眼前就有一個。

    不久之後二條終眼裏恢複光彩,還調整似的輕輕地摸了摸喉嚨。

    接著,沒有伴奏的她獨自唱起歌。

    彷佛要在這世上掀起大片的白色漣漪。

    縱向的漣漪,橫向的漣漪。隨音量及音程改變波形的歌聲一來到周圍,人們就像枝頭上受到搖晃的鳥,同時拉開距離。二條終也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裏,將一句「都市裏就是不一樣!沒有人會忽視我!」加進歌詞喊出來。美鈴沒有去過以往駐唱的現場便難以理解,但她從積極正畫的角度來解讀:既然二條終一副開心的樣子應該就是好事。

    在二條終持續獻唱的過程中,也有人明顯不喜歡音樂而離開廣場。坐在美鈴旁邊的女性們似乎也屬於那一類,都匆匆走回車站。沒禮貌,要我殺掉你們嗎——美鈴心裏氣雖氣,但想到那樣搞砸演唱會實在太可惜才決定放對方一馬。

    二條終沒有停留在一處,散步似的在噴水廣場邊走邊唱。美鈴左右轉頭追尋著二條終的蹤跡,噴水廣場上隻有她一個人顯得如癡如醉。

    美鈴成了噴水廣場的幸福擺飾品。

    但她的美好時光沒有持續太久。人影衝出,令這段時光遭到撕裂。

    有個看似高中生的少年從車站跑來,一臉拚命地衝過了二條終的旁邊,然後直接跑下通往地下街的樓梯。美鈴對那個少年有印象,不過在她跟記憶比對完以前,下一個「砸場」的狀況就發生了。

    「糟糕~~!」

    歌聲中斷,音量仍不變的二架終叫了出來。美鈴一回頭,立刻就看見她大叫的原因。是鐵路警察。兩人一組的警官朝噴水廣場一直線過來,讓二條終大歎:

    「唔喔,比鄉下車站的應對速度快多了!了不起!太可惡了!先暫時撤離!」

    讚賞和臭罵的感想交雜於喊聲當中。美鈴感到疑問:是那樣嗎?她明白剛才的少年是誰,所以覺得少年應該正被警察追。

    不過二條終似乎完全把自己當成警察取締的對象了。她準備開溜,不過似乎是想到就這樣逃跑美鈴肯定也會跟來,又停下腳步。二條終低頭看著身為歌迷的美鈴,嘴裏嘟噥有聲。

    畢竟帶美鈴一起逃應該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抓還會一起遭到嚴厲訓誡,二條終似乎覺得那樣對不起自己寶貴的粉絲。大概因為她有那份心,才難以啟齒地對美鈴開口:

    「那個,我現在要溜了耶。」

    「好的!我陪你!」

    無論有何理由,隻要是二條終做的事,美鈴都打算跟著照做。

    果然是這樣——二條終露出苦笑。用普通的方式跟美鈴講應該沒用。

    但在二條終提出想法以前,她有一件不管怎樣都想問的事情。

    「你為什麽會變成我的歌迷呢?」

    「咦?要問為什麽嗎?我喜歡音樂,而且聽了能打起精神,呃……」

    美鈴的目光和說詞閃閃爍爍。她似乎想到了可以一口氣表達出來的字眼,才發自內心綻開笑魘,用笑容妝點自己。接著,美鈴懷著萬般情緒回答:

    「這是命運!」

    美鈴如此斷言,讓二條終一開始也愣住了。不過很快的——

    「那不賴!不賴喔!」

    二條終忍不住興奮似的拉高音量。

    她欣賞那個答案,對美鈴似乎也有歌迷立場以外的中意因素。

    「好。那我有事拜托你。」

    「什麽事!」

    「我覺得就這樣用普通方式開溜還是會被抓,所以我們分成兩路吧。」

    二條終用手比出V字提議。美鈴對分成兩路的部分「咦~~」地噘起嘴唇。二條終將手放在美鈴的肩膀,溫柔地告訴她:

    「這件事隻能拜托你了。辦得到嗎?」

    你會幫忙吧——如此期望的二條終凝視著美鈴。

    過了一會,噘嘴鬧脾氣的美鈴才擺出滿麵笑容回答她。

    隻有自己能幫忙——這個部分比什麽都能打動美鈴。

    「好的!」

    「好,交給你了。」

    二條終摸了摸美鈴輕柔的頭發,說完「乖孩子」就拿開手了。

    逼近而來的警察不會等人,她們不能繼續聊下去。二條終為了脫離現場拔腿就跑。美鈴這時候才想到自己都沒有報上姓名,便朝著跑步離去的背影大聲地自我介紹:

    「我叫做美鈴!時本美鈴!」

    「喔!我是二條終!」

    「我知道~~!」

    二條終在最後揮了揮手,因此美鈴也用力揮手回應。

    盡管舍不得,美鈴還是告別了那道隻要時間容許就會一直跟隨的背影。

    然後她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攪亂鐵路警察的耳目,朝車站跑去。

    美鈴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驕傲。

    首藤佑貴

    木曾川光憑好奇心就大膽開門後的七秒間,成了那天秒針運行密度最高的時刻。開門的他和坐鎮於正麵沙發的新城雅視線相互交錯。

    新城雅被無預警出現的來訪者撼動靈魂。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目標讓木曾川大受衝擊。

    結果在小泉明日香連反應都還來不及做出的一秒鍾之內先振作的是木曾川。他在手離開門的同時一直線衝向新城雅。從直奔的狠勁看出對方來頭的新城雅一腳從底下將桌子踹翻。坐在她對麵的小泉明日香嚇得仰身往後差點翻了跟鬥,木曾川則從旁跨過沙發靠背。

    新城雅彎身溜進被自己踹翻倒向一邊的桌子後麵,將手提包整個倒出來,然後一把抓住從化妝品當中滾出來的手槍,做好無論從桌子上探頭或繞過兩側都能隨時開槍的準備。

    但是木曾川順勢將桌麵直接踹飛。用肩膀靠著桌子的新城雅態勢大亂,眼前天旋地轉。一瞬間看不清狀況的她背後冒出冷汗。新城雅在錯失木曾川的動向以後,順著直覺從桌子扭身向左閃躲。不知道那是否算幸運,新城雅成功讓木曾川瞄準脖子砍來的短刀失準落在她的右手臂。免於當場斃命的她,右上臂深深中了一刀。雖然肉已經被割下大半,新城雅仍在地上打滾勉強躲過第二刀。背部重重撞到右側牆壁的她盡管血淚直流,還是咬著牙起身,同時不忘用手槍措向木曾川。隻不過緊握手槍的是右臂,因此無法瞄準,要立刻扣下扳機也使不上力。

    木曾川舉著刀提防新城雅的槍,無法趁勢追擊。

    到此為止是五秒內發生的事。接著新城雅被趕到牆際又過了兩秒。

    那七秒鍾之間,佑貴隻能在走廊上當個旁觀者。

    血從傷口流個不停的新城雅盡管臉色發青,還是揚起右半邊嘴唇。

    沒能一刀將她收拾的木曾川神情苦澀。

    「看來,這是你的本行呢。身手不簡單。」

    新城雅用左手用力壓迫傷口抑止出血,並且藉此將彷佛隨時會無力垂下的右臂扶成水平角度。木曾川從她沒有馬上開槍這一點,判斷她開不了。但是,木曾川也考慮到其他可能性:新城雅會不會裝成無法開槍,打算等他更靠近再一舉狙殺?基於工作性質,木曾川遭遇足以左右性命的耍詐伎倆次數非常人可比,他時時都會設想最惡劣的情況。而且在工作時除非有必要,否則平常饒舌的嘴都不會張開。

    當木曾川和新城雅陷入極短暫的膠著時,滾落沙發跌到地上的小泉明日香察覺到背後投來的視線而轉頭。

    首藤佑貴的眼簾泛上白光。承受她的目光,讓他緊張得一鬆懈就可能被光吞沒而失神。

    小泉明日香的表情沒有變化。既沒有顯露訝異,也沒有眨眼,更沒有眯起眼睛。她望著佑貴,完全沒有湧上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

    她是否和自己一樣,毫無心理準備就碰麵了?

    不——佑貴在退縮之間想通。

    不是的——佑貴發覺了。小泉明日香並沒有任情緒驅使,而是淡然地采取行動。她一直盯著首藤佑貴,絕不看漏,絕不讓人逃走。為了不讓眼睛轉開任何一瞬而被對方溜掉,小泉明日香省略了表情這種無謂的臉部動作。

    小泉明日香對佑貴表現出的憎恨,比驚訝或其他情緒更強烈。

    那股異樣氣息讓應該專注視線的木曾川和新城雅也不自覺地分神了。

    令事態更糟的是木曾川的手機響了。身為手機主人的他最受驚嚇,渾身緊縮。新城雅沒放過那瞬間的破綻,一溜煙朝事務所的入口逃。晚了一步的木曾川振臂想將飛刀射向那道背影,卻看到首藤佑貴杵在門口,手臂的動作因而放慢,結果就讓新城雅逃了。

    木曾川靜靜放下短刀,沒有去追新城雅。

    然後,他露出無力的笑容接起來電。

    「……喂?」

    『今天不能跟你吃飯喔。我想我不會上大街。』

    「……那真可惜。」

    木曾川難得主動掛了電話,然後靠向窗邊,為了換氣而開窗。他朝外頭探出身子一看,就發現在樓下有個中年人和一下子跑過人行道的新城雅擦身並且驚呼:「啊——!」難以判斷那個中年人是被新城雅的傷勢嚇到,或是對她本身起了反應。隻朝對方看了一眼的新城雅沒什麽反應,隻管越跑越遠。木曾川早就不打算追上去了。

    在消失於轉角的前一刻,新城雅回頭看了住高大樓。她和身子探出窗口的木曾川對上眼。木曾川揮了揮手,新城雅則對他豎起中指回應。

    「傷腦筋,本來覺得這機會千載難逢……之後,她絕對會來報仇喔。」

    沒能收拾目標造成狀況複雜化,讓木曾川露出失意眼神。

    根本來說,殺人是最單純的一項手段。正因簡潔明快才不容易防範,又能藉此處理掉萬般疑難雜症。要是讓事情變棘手,就本末倒置了。這次的工作可說砸了鍋。摘下帽子的木曾川吹著外頭的風,為此深刻反省。

    「……好啦。」

    反省結束的木曾川重新轉向佑貴等人。他手上還亮著滴血的短刀。

    木曾川沒有理由留下目擊者。

    佑貴察覺木曾川的氣息還有看過來的眼神都變了。佑貴再看到蹲在地上一動都不動的小泉明日香,嘴角不由得發顫。眼皮僵硬得足以壓爛眼球,浮出青筋的手臂擅自反覆著彎起然後伸直的動作。紊亂無比的呼吸堵住鼻孔,腦袋熱得像即將蒸熟,感覺隻要稍微開口就會讓胃液當場噴出來。

    佑貴身上各個部位,正在迎接足以令他暈眩的狂潮,心也不例外。

    自己是為了什麽,才將手槍拿到手的?

    並不是為了傷害別人。理由應該更加單純。

    那是因為,他想在小泉明日香麵前耍帥。

    首藤佑貴希求的,是保護她的力量。

    而且,現在就是時候。

    顫抖不已的嘴唇硬是閉緊,臉頰上揚的佑貴有了動作。

    他擋到小泉明日香前麵,用手槍對著木曾川。

    木曾川「哦」了一聲,從容不迫地接受事態的演變。異於之前和新城雅對峙時,他連架勢都不擺。

    佑貴的手臂直打哆嗦,別說扣下扳機,手槍沒掉就算勇氣可嘉了。即使一直線逼近,對木曾川也構不成威脅,要砍斷他的脖子是小事一件。就算放著不管,佑貴的手也會先累垮,要應對有的是方法。

    正因如此,木曾川才故意不動,等著看佑貴怎麽出招。

    他篤定自己不會中槍,便這樣戲弄對方。

    另一方麵,佑貴並沒有那種餘裕。腦裏緊迫得連思考的空間都騰不出。現在的他,左腦與右腦間大概沒有界線或區別,而是用一整塊腦袋來構成思緒。

    那陣思緒,名叫小泉明日香。

    佑貴涕淚直流地狂喊:

    「走開啦————!」

    「呃,這又不是小鬼頭在吵架。你好歹裝得帥一點吧。」

    徹底喪膽的佑貴彷佛隻要被人從肩膀輕輕一推,就會摔得四腳朝天。木曾川還想像,要是現在裝成發氣功的樣子,或許也可以把佑貴嚇倒。盡管他很想試試看,看在場麵嚴肅還是克製下來了。

    「好啦,現在要怎麽辦呢?」

    木曾川假惺惺地擺出煩惱的樣子,像是要逼佑貴跳腳。「這下你該懂了吧?」他將刀子舉到看得見的位置,用話語將佑貴定在原地。

    「後麵那個女人是來委托殺手殺誰的呢?」

    「我叫你,走開……!」

    狗急跳牆的佑貴已經沒有心思跟木曾川多說了。歪得連臼齒都露出來的嘴邊破皮冒血。要扯爛那張嘴,或者掐碎喉嚨都可以,用刀子射爆眼球也一樣可行。木曾川腦裏陸續想到要如何對付佑貴。

    他選了當中最難、最體麵的方法。

    教教這家夥耍帥的方式好了。

    如此嘀咕的木曾川收起刀,擺出投降的姿勢。

    「也對。我可不想挨槍,放你們一馬好了。」

    雖說這是佑貴要求的,他仍懷疑自己的耳朵。槍口緩緩地從木曾川麵前挪開了。

    木曾川朝佑貴完全放下來的手臂看了一眼,稱讚似的淺淺笑了出來。

    「啊~~那邊那個女生。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幫忙收拾這裏?」

    木曾川告訴小泉明日香。盡管小泉明日香沒有轉向木曾川那邊,還是可以看見她微微收了下巴。木曾川感到滿意,便跳過剛才踹翻的桌子跟沙發。

    輕靈跳躍的模樣搭上帽子,在佑貴眼裏看起來好比「魔女」。

    「先走羅。」

    木曾川揮了揮手離開事務所。出去以後,他又用誇張的動作指著走廊盡頭說:「麻煩羅!」接著就腳步輕快地捂著帽子走了。

    真的沒有木曾川折回來的動靜。佑貴遠遠聽見電梯抵達的聲音,才終於感到解脫。發抖的雙腿彎下跪在地板。

    然而對化來說,重頭戲現在才開始。

    越過小山,還有高峰等在後頭。從開槍殺了人以後,佑貴彷佛就一直迷失在山嶽間不知道要何去向從。

    雙腳打結的佑貴換了方向,和人在旁邊的小泉明日香麵對麵。

    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聲音出不來。

    自己該叩頭道歉嗎?還是趴在地上痛哭?不知如何為自己贖罪的佑貴一直被小泉明日香凝視著。從小泉明日香身上看不到佑貴那樣的迷惘和內疚。她朝佑貴手邊狠狠看了一眼。

    小泉明日香伸出手。

    動作自然流暢,好比在餐飲店點的東西送來就伸出手拿免洗筷那樣。

    她從首藤佑貴的手裏搶走手槍,然後用槍口抵著對方的額頭。

    當佑貴感受到槍有多硬,小泉明日香隨即扣了扳機。

    岩穀香菜

    「那種歌不合我的喜好耶。」

    離開噴水廣場回到車站裏的香菜嘀咕。依然揪著她脖子的凱碧短短地附和:「我也一樣。」對香菜來說,最慘的是那陣歌聲讓她們有理由盡早離開噴水廣場,回去上班。

    「哎呀,丹羽。」

    當她們來到站內的綠窗口附近時,有人搭話了。香菜沒有反應,但是凱碧立刻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頭。香菜往上看著她的臉,歪頭想了想。

    「丹羽……啊,那是在叫凱碧嘛。」

    晚好幾拍想起的香菜這才會意過來。她隻會用綽號叫凱碧,所以都忘了本名。凱碧皺起眉頭,似乎排斥香菜在認識的人麵前那樣叫。

    「你別再那樣叫我了,好不好?」

    「為什麽?」

    香菜回以純粹的疑問。被純真的大眼睛一望,凱碧放棄了。

    她覺得照這樣看來,香菜是不會改的。

    叫住凱碧的是和她穿相同製服的女性。三十幾歲的外表帶了點陰鬱感,給人一種即使臉色平靜,肩膀或腰部一帶也會透露自己很累的印象。香菜看著對方想起了小學時的老師。那差點讓她連心態都變回小學生。變回去了嗎——香菜自己也感到疑惑。

    「……旁邊的是你朋友?」

    對方尤其注意香菜被抓著的模樣,問話時變得客氣起來。

    「姑且算。」

    「她是很棒的朋友。」

    「不這樣抓著她就不會往前走。」

    「真不可思議耶。」

    每句話都要插嘴的香菜被凱碧出掌打了腦袋瓜。上司一臉微妙,要笑不笑地客套說了:「真是好朋友呢。」凱碧羞得臉紅,香菜卻依然軟趴趴。說得好聽是放鬆,但她隻是想到接下來要工作就全身無力而已。

    「這位是我的上司。」

    「喔,那好偉大。」

    香菜奉上掌聲。雖然她是打從心裏想稱讚對方,不過普通人從客觀角度來看隻會覺得她瞧不起對方。上司臉色垮了,看不下去的凱碧扶額低了頭。香菜感覺到氣氛不對,就停止鼓掌看著凱碧問:

    「難道她並不偉大——」

    「你們要快點回去工作喔。」

    「對不起。」

    說完離去的上司走向金鍾,而不是高島屋那邊。對此凱碧還來不及納悶,香菜就上上下下地晃了起來。她每個舉動都很孩子氣。

    「為什麽要道歉呢?你又沒有做壞事。」

    「一想到你這德行被人看見,我忍不住就道歉了。」

    「欸,你好過分。」

    凱碧忽視香菜的抗議,逕自加快腳步。

    她們就這樣直接穿越車站,回到了金鍾附近。於是來到高島屋入口時,有個搭電扶梯上樓的和服女性和兩人碰個正著。

    香菜先「啊」了一聲。

    捧著大量紙袋與塑膠袋的姬路燈察覺到香菜,便來到她們倆麵前。她拿的袋子幾乎都印著點心鋪名稱。姬路大概是在香菜休息時光顧的,當中也能看見她打工的西點店名稱。

    姬路對香菜微笑。香菜也做了個「笑咪咪」的嘴形回應。

    「這不是super留級學姊嗎?」

    「哦,感覺滿酷的耶!」

    香菜對super的部分表示歡迎。這年頭連小學生都不會出現的反應讓凱碧寒心。

    「你被瞧不起了啦。」

    「那要看解讀的方式吧。」

    香菜莫名自豪。姬路笑了,凱碧雖然麵無表情,但內心湧上的感想也差不多。彼此間有這樣的緣分,姬路和凱碧對上眼以後就行了禮。

    「普通的學姊也好久不見了。」

    「以這家夥當標準,被評為普通會讓我擔心自己有沒有問題。」

    聽凱碧這麽說,被叫成「這家夥」的人開始咿咿哇哇地尖聲抗議。

    姬路吃驚地想:這樣的人居然比我年長?凱碧則絕望地想:這樣的人居然和我同年?

    「看來你今天也當保姆當得很辛苦。」

    「就是啊。要找飼主好難找。」

    你想養嗎——凱碧默默將香菜遞給姬路。

    不用——姬路同樣隻靠眼神來拒絕。

    「姬路你今天也要轉轉轉嗎?」

    香菜穿插手拉壞的動作,問對方是不是要上陶藝班。姬路搖頭。

    「我今天沒有轉轉轉,隻是來百貨地下街晃晃。」

    姬路用食指在香菜的眉心繞了繞。

    「學姊是在……上班嗎?好難得。」

    姬路從上到下觀察香菜穿製服的模檨,悄悄地表示訝異。

    「我是被逼來上班的。」

    「不過剛才倒沒看見學姊。你躲起來了嗎?」

    「就是嘛。姬路是不是去排了周銷商品的隊伍?雖然我沒看見你。」

    香菜開始裝蒜。不過她的三腳貓演技隻會造成反效果。

    「轉轉轉是什麽意思?」

    跟不上話題的凱碧問姬路。

    「轉轉轉就是會轉來轉去的啊。」

    「我沒有問你。」

    凱碧壓住香菜不安分的頭。

    「那是指陶藝。我現在有上才藝班。」

    「你是陶藝班學生?所以也會去看上麵的活動羅?」

    「什麽活動?」

    姬路微微偏頭。凱碧看她似乎不明白,便做了說明。

    「今天呢,在二樓有……你看,陶藝個展就是在那邊舉辦的。」

    轉身的凱碧伸了腰,用手指著斜上方。抬頭看去,正好能瞧見個展入口。活動似乎快開始了,疑似相關人員的身影正忙進忙出。

    「我記得是叫綠川什麽來著的個展。」

    「啊,是我們老師。」

    陶藝班講師的名字出現,讓姬路露出皓齒。她眼睛發亮地望著二樓。

    「原來你不知道啊。你們老師在上課時沒有宣傳嗎?」

    「你喔~~真是後知後覺~~」

    香菜從旁打岔。姬路不經意地把她的頭當寵物摸了摸,並朝著凱碧回答:

    「因為我們老師在班上都不會宣傳那些……應該說她是完全不會多講話的人。」

    「哦,果然匠人都不太講話……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當?」

    「你單純是在家裏窩太久才會連話都講不出來吧。」

    凱碧輕輕戳了香菜的頭。看她們那樣,姬路冒出苦笑說:「都沒有變呢。」香菜想了一會,後來她覺得那總比「好像回到以前一樣」的評語來得像樣。

    「……唔?」

    香菜發現車站售票處那裏變得有點吵。她本來想探頭確認,卻因為被凱碧揪著而伸不了頭。所以,她立刻就放棄了。

    「我會順便去看看。那麽,上班要加油喔。」

    轉向電扶梯而不是車站出入口的姬路問候。上班的部分是她對香菜小小的挖苦,當事人卻悠哉表示:「我會加油~~」而且她隻有嘴裏說得有勁,手卻托著下巴咕噥:「唔~~」

    「陶藝嗎?對我的創作靈魂或許能帶來不錯的刺激。」

    「你在說什麽啊?」

    「我有預感,就算現在直接把我放到陶藝班也不奇怪。」

    「所以,你到底在說什麽?」

    「對不起。」

    偷懶理由的創作到達極限,香菜投降了。

    她就這樣回到工作崗位。

    渾然不覺自己無心間已將小小的火種添入局裏。

    黑田雪路

    黑田的工作當然不是監賞陶藝品。不過他東扯西扯編出理由跟著綠川一起前往車站的個展會場,心情上就像當了秘書或隨從。他也想過要不要毛遂自薦,不過感覺馬上會收到一句「不需要」而落選,也就僅止於想想而已。

    走上車站二樓,走向個展會場入口以後,一名疑似工作人員在旁邊待命的男子看見綠川便趕了過來。「大師,等您很久了。」對於如此殷勤的問候,綠川冷冷回答:「你好。」對方似乎也已經習慣,又繼續說:「今天請您多多指教。」

    接著,想來應該是負責百貨公司業務的那名男子注意到黑田了。

    「這位是?」

    「不用在意他。」綠川淡然回答。「喔。」盡管男子露出「別為難我啊」的困擾表情,還是點了頭。既然大師說不用在意,那我也別在意好了——黑田趁便不作聲。個展似乎才剛開始,兩人被領到會場內以後,還看不見工作人員以外的身影。黑田就在空蕩蕩的會場內探頭張望。

    從入口有幾公尺是牆壁和低天花板構成的長方形通道,穿過那裏以後視野就會豁然開朗。會場中以白瓷般色調素雅的牆壁為基調,地毯則統一成藍色。裏頭分隔成前後兩個房間來展示作品。不隻牆際,中央的台座也有陳列壺藝作品,當中還插著大朵的花與枝梗。黑田望著那隻壺,想起離開咖啡廳時打來的電話內容。咋天,委托居酒屋向常客打聽壺有多少價值的答案出來了。據說「金錢上的價值不算可觀」。

    此外那隻壺在相關業界似乎也沒有流出傳聞。並不是在金錢方麵有特殊意義嗎——接到消息的黑田有些失望。因為對他而言,那方麵的價值比藝術感性要來得好懂。

    「比想像中小呢。」

    看完後麵展示問的黑田忍不住老實說出感想,於是綠川瞪了他。當黑田承認自己失言而說「抱歉」,哼聲的綠川又回他:「地方再廣也沒有東西能陳列。」

    「就是嘛。重要的是擺出來的東西的水準。」

    黑田順勢諂媚一番,對方卻搖頭。

    「不是那種問題。」綠川否認歸否認,卻不打算告訴黑田道理何在。她將視線落到自己陳列出來的作品上,似乎也無意解釋。

    被晾在一邊的黑田試著獨力思考,但是完全想不出答案。

    個展開始十五分鍾後,來了一兩個老人。對方看見綠川,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擠成一團。綠川似乎是為了掩飾不苟言笑的臉才深深鞠躬來回應。「感謝您蒞臨……先生。」她隻有開頭說得大聲,後半句歡迎詞的音量一路走弱。在旁邊聽著的黑田露出要笑不笑的臉。

    老人們離開綠川身邊繞到作品前以後,綠川就發現黑田的肩膀在發顫。黑田拋來的微妙笑容,讓她感到納悶。

    「怎樣?」

    「我猜,你是想不起對方名字就蒙混過去了。」

    綠川悶聲露出尷尬的臉色,同時也對黑田的壞心眼擺出怪罪的眼神。

    「……不行嗎?」

    「不會啊~~一點也不。」

    在黑田耍寶時,下一組客人就來了。綠川整頓表情,又用不苟書笑的臉來應對。黑田樂得看綠川那副模樣,聽她問候時又把名字蒙混過去就笑了出來,然後才猛一回神,想起了某件事情。

    「對了,我有向你報過名字嗎?」

    被黑田一問,綠川敲了敲太陽穴。她似乎正試著回想。黑田等著那套反應結束後的答覆,結果綠川回答:「有沒有都無所謂。」除了「這樣啊」以外,他也想不出別的詞接腔。實際上,就連黑田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

    經過一段沉默的時間以後,有個亮麗的女人進場,讓黑田的視線被吸引過去。他對那個捧著大量購物袋且穿和服的女性有印象。是在陶藝班裏最顯眼的女人——黑田立刻回想起來。就算忘記名字,那副模樣見過一次應該就沒有人會忘。綠川微微舉手對走過來的女性說「嗨」,對方則先對她行禮。

    「老師,你真壞心。要辦個展可以和同學說一聲啊。」

    盡管綠川對「老師」這種稱謂露出苦瓜臉,還是問對方:「我沒提過?」  「沒有喔。」女性斷言以後,綠川便一如往常地用「是嗎」來收尾。感覺綠川隻是接納了事實,當中並不帶有她個人的情感。

    女性又一次行禮,然後也對陪著綠川的黑田開口問候:

    「我姓姬路。」

    報上稱呼的女性用大眼睛朝黑田看來,處處可見她的疑慮及戒心。

    看來對方也記得我——黑田立刻警覺。

    「昨天你有出現在教室,對不對?」

    「有啊。」

    黑田順著姬路的話承認。姬路雖然對引起騷動卻毫不心虛的黑田感到困惑,眼光仍飄到了綠川那邊。綠川露骨地別開視線,一副「別問我」的態度。姬路卻無所顧忌地問:

    「所以你們彼此認識?」

    「不。」

    綠川邊整理塞進內側的毛巾外緣邊否認。

    「不過你們待在一起呢。」

    「我也想問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姬路的臉色變得納悶。另一方麵,在旁邊聽著的黑田明白綠川都是實話實說,心裏在給予肯定的同時也感到有趣。

    「是新收的徒弟之類嗎?」

    「不需要。」

    「啊,那我猜是男朋友?」

    「別傻了。」

    當綠川被問個不停時,在旁邊笑著的黑田忽然察覺到視線。

    位於會場中央的台座上陳列著壺藝品。有個小女孩躲在那裏的死角探頭觀察著黑田等人。黑田把臉轉向旁邊,用眼角餘光捕捉其模樣。

    他在想:會是綠川或姬路認識的人嗎?可是對方似乎無意過來搭話,綠川她們也沒有放在心上。那個小女孩左看右看地探視四周。比起她,參觀者當然更關心展示的水瓶或茶碗。確認過這一點的她便放下原本背著的包包,在裏麵摸索。隨後,小女孩將手抽出。

    看著整段過程的黑田偏了頭,心想:那是在玩什麽遊戲?

    結果小女孩迅速掏出來當手槍舉著的,是薯條杯。

    一副得意模樣的她似乎也發現了自己拿來對著人的是什麽,又慌慌張張地把手縮回去。黑田對小女孩那種令人費解的行為,想出了一套解釋。

    不會錯。

    那是在玩諜報遊戲。小女孩腦海裏有獨創的設定在打轉,到最後,就讓她躲躲躲藏藏地把薯條杯當成槍舉著了。為什麽會拿薯條杯當代用品,這點黑田也想像不到。他還覺得:也不用在這種地方玩吧?由此串起記憶的黑田想到小學時足壘曾經大為風行,勾起了鄉愁。回想當時一張張朋友的臉孔,讓他自個兒笑了出來。

    黑田的嘴形在旁人看來相當詭異,然而麵臨無法繼續張口傻笑的事態,頓時使他的視線僵住。因為小女孩收起薯條杯,略顯急躁地把手伸進背包以後,再次舉起的就是真槍了。

    搞什麽鬼——黑田嚇翻了。

    把薯條杯和手槍搞錯是哪招?那一點比什麽都讓黑田訝異。

    假扮成小女孩來讓人疏忽的殺手倒不是沒有,但這次突襲讓黑田瞪大了眼睛。諜報遊戲和足壘等字眼至今還在腦袋裏亂竄算是原因之一。遠遠看去,他無法判斷那是不是玩具。而且,那槍口正對著綠川圓子。即使事實有異,在黑田的眼裏和角度看來,隻像是那樣。從草率的握槍和瞄準方式,黑田靠鼻尖可以感受到小女孩在眨眼過後就會扣下扳機的氣息。

    怎麽辦——語意不清的問題落到黑田頭上。

    有他以外的人正要向綠川索命。

    而且綠川本人並沒有察覺這一點。

    黑田根據狀況采取了動作。結果想都來不及想就行動的黑田拋開點心盒,在摟住綠川肩膀的同時掏槍掩護她。這是在搞什麽——黑田身為殺手的理性發出哀號。

    為什麽我會采取行動保護這個女人?

    疑問和困惑的漩渦一發不可收拾。視線及手臂被綠川的身子擋到的黑田連瞄也瞄不準就朝著前麵扣下扳機。

    他發射的子彈打穿了台座上的壺,插著做裝飾的花四散飛落。

    首藤佑貴

    佑貴的腦袋變得空空如也,至少心靈已經成了蜂窩。

    但肉體還健在,約莫感受得到抵在額頭前的堅硬槍口。

    小泉明日香扣下扳機,結果子彈並沒有貫穿佑貴的頭顱。因為槍沒裝彈藥。大概是木曾川事先取下子彈的——佑貴推測。

    不過那對現在的佑貴來說並非大問題。

    比槍彈更銳利的衝擊將他貫穿了。

    那就是,小泉明日香打算對他開槍的事實。

    之前一直壓抑著表情變化的小泉明日香,臉孔緩緩拉曲。那種扭曲,催生出佑貴不認識的她。臉頰鼓起,右眼扭曲。紅色牙齦外露,咬得斷裂的牙齒碎塊從口中脫落。

    徹底變樣的臉被流下的淚水沾濕,使情緒跟著潰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咿咿咿伊伊伊伊伊伊咿咿咿咿咿咿咿!」

    捧著頭狂搔猛抓的小泉明日香哭叫出來。嬌小可愛的手和修圓的指甲摳破頭皮,令肉與血塞進指縫。原本被叫聲嚇倒而動彈不得的佑貴看她那樣,忍不住伸手想製止。察覺佑貴意圖的小泉明日香將他的手撥開,反過來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她直接將佑貴推倒,再度用手槍對著他的額頭扣扳機,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殺害佑貴。然而從佑貴臉上磕出的盡是淚水,始終無法呈現出小泉明日香要的畫麵。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小泉明日香甩開手槍,哭倒在地上。佑貴麵對那陣哭聲,一切的願望及樂觀都遭到抹滅。他後退一步,一步再一步,逃離小泉明日香麵前。當佑貴的背頂到牆壁,他下了決心。佑貴撿起小泉明日香掉下的槍,拔腿離去。他哭著跑出事務所,然後衝下樓梯。

    自己不能待在這裏。自己不能站到小泉明日香麵前——佑貴在眼裏烙下她手指沾血的模樣時明白了這層道理。已經沒有轉圜餘地了。佑貴那種「是不是還有辦法」的淡淡期望,已經被沒裝彈的手槍擊碎。

    佑貴跑出住商混合大樓,才察覺自己緊緊握著手槍。他將沒裝子彈而失去用途的手槍藏進衣服裏,並走上大街。佑貴邊走邊回頭看了住商混合大樓好幾次,在喪失氣力後完全低下頭,眼前盈滿淚水。

    佑貴又明白了一項關於自己的現實。幾天後將會落下來的隕石,如今已經可以清楚看見。在人生的終點並沒有為他安排花束或戲劇性結局,結尾一片黑暗。

    抱著狗的男子從車站那邊跑來了。他急得恰似能用「疾奔」一詞來形容,但是有條狗緊緊黏著就衝淡了緊張感。男子和佑貴擦身而過,直接化成微風離去的男子那一身藍衣勾動了佑貴死氣沉沉的眼睛,成為他抬頭的契機。

    佑貴隻有在擦身而過時瞥了一眼,就感覺到那名男子和之前待在殺手事務所的女性很像。或許他們之間有什麽關係,但對於佑貴來說都無關緊要。

    擦掉淚水而變得開闊的眼前,有男子剛才跑過的道路。經由大街通往車站後頭的路。大概是因為順風的關係,佑貴的腳也自然朝那裏動了起來。

    漫無目的,隻顧穿過人與人之間的佑貴一路走到了車站當中。繼續走,又會到車站外頭。從外頭進來以後,又走到外頭。

    自己到底打算走去哪裏?

    佑貴的腳步不自然地停下。

    到此,似乎就是靠著悲憤所能活動的極限。

    佑貴仰望天花板,立體感受到的喧鬧聲構築成一座音塔。

    從槍殺他人以後經過快整整一天。

    在這段期間,有好幾次差點湧上,卻被罪惡感壓垮而無法萌芽的情緒正在噴發,使佑貴呆站著不動。一直累積在胃袋底部的那股意念猛然竄上,從肩膀及腦袋流瀉出來。一旦如此,就再也坐立難安。佑貴想搔過全身,想大吵大鬧,想不顧他人眼光哭叫。

    他想回去。

    他希望有歸宿。沒有歸宿,人永遠是迷失的。

    佑貴在人群中從背後受到推擠,被人潮擠了出來。走到旁邊的他眼前有售票機。不知道是出於巧合或者無意識,他來到販賣回家車票的地方。

    用於踏上歸途的票券。佑貴想要的東西有賣。他差點伸手,又覺得不行而縮回去。他已經不能回家了。可是,可是要繼續過逃亡生活,錢也快花光了。隻要回自己的房間就能弄到錢。佑貴想出開脫的藉口,窺探著機會伸手。

    還有其他方法嗎?佑貴也可以要脅別人交出錢財,不過那是壞事。再做出更多壞事行嗎?再說那樣做會讓風聲傳開,難保不會自絕生路。那樣的話就算冒險,還是先回家一趟拿錢比較好。

    沒有其他方法了——佑貴封閉思考。

    晚上,等父母都入睡再回去就好。要避免被他們發現,隻將錢帶走。

    自己絕對不跟父母見麵。那樣的話,肯定不要緊。

    如此累積藉口的佑貴買了車票。他第一次抱著這種開腸剖腹般的心情買票。佑貴痛切地感受到,即使仿的是相同行為,也會因為心態不同而讓觀感有這麽大的差異。

    當佑貴感觸深刻地在售票機旁邊盯著票時,他聽見盡是細碎腳步聲的車站裏有一陣格外響亮的步伐。佑貴朝聲音來源一看,隨時快斷線的緊張感再度高張,使他陷入緊繃。

    「請問有什麽困擾嗎?」

    忽然被搭話的佑貴誇張地蹦起來轉頭。結果站在他背後的是站務人員。因為佑貴長時間杵在售票處前麵,對方似乎以為他有困擾才過來攀談。這是佑貴在至今的人生中,最強烈感受到被人幫倒忙的一刻。

    「沒、沒什什、沒麽麽事。」

    光是想回答「沒什麽事」就讓佑貴慌成這樣,陪笑的表情也失敗了,滿身大汗的他隻會發抖,連腳底都被汗水沾得濕黏黏的下場是避不掉了。拜托你快走——佑貴求助般祈禱。

    然而佑貴那種行跡可疑的態度招來了站員懷疑。「你來一下。」刻意省略了具體而言要做什麽的站員對他伸手。佑貴後退躲開,更引起對方的疑心。畢竟要是遭到盤問就完了,光被盯著臉觀察就會讓佑貴的胃抽緊。他怕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指認:「你就是當時開槍殺人的那家夥!」

    佑貴光麵對站員已經無所適從,當他看見鐵路警察遠遠走來的瞬間,便撐到極限了。他轉身背對那些人逃跑。

    即使站員厲聲大叫:「啊!」佑貴也不回頭,忍著腳底與鞋麵間難受的滑溜感狂跑。他用手撥開人群,硬是為自己開出一條直線的路。和小泉明日香互動帶來的悲憤沒地方發泄,變成了促使佑貴死命逃跑的原動力。

    通過銀鍾旁邊時,佑貴回頭。追來的已非站員而是鐵路警察。兩人一組的警察正在確實逼近。周圍好奇的視線投向佑貴,恐懼的佑貴自然跺腳猛跑。事到如今,他不能乖乖被逮。

    否則,自己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要被意中人用槍抵住額頭?

    到了車站外一直線地跑,有個女性在噴水廣場中央張開雙手吊嗓。沒空理解那個亮麗女性掀起的是一波波歌聲,直接向右拐一個大彎的佑貴得做出選擇,是要穿過行人穿越道到鬧區,或者衝下通往地下道的樓梯。佑貴煩惱了一瞬,最後他看浮在藍天的太陽隱沒到雲裏,就選擇往地下鑽。佑貴賭那些警察沒有將構造複雜的地下街完全摸熟。更重要的是,佑貴覺得天候要他別追尋太陽。

    衝到地下的佑貴像無頭蒼蠅般在通道猛衝。他沒地方去,也沒有地圖。反正隻要到處亂跑將警察甩掉就好。佑貴從中途就沒有餘裕在意各種視線是怎麽看待自己,上下劇烈搖晃的視野幾乎令他暈眩。

    於是,在佑貴覺得持續逃了幾十分鍾之久以後,他的腳步停在有書店和咖啡應相鄰營業的地方。繞來繞去到最後,佑貴落腳於行人眾多而且眼熟的地下街。隻要從旁邊樓梯爬上去又會回到車站前。

    喉嚨焦渴乾裂得幾乎有血味,呼氣仿佛會冒出燒焦的味道。沒有腳步聲從流動於地下鐵的人群中認出佑貴並追來。

    操勞過度的膝蓋和小腿肚到達極限,都在抽筋。

    但佑貴立刻又為了尋求更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強迫自己移動。他背對在車站輪番發生的悲喜劇,朝孤獨靠攏。

    排斥人群的佑貴逃到了車站的地下停車場。照明數量稀少,通過附近的公車站也暗得像在隧道裏一樣呈現昏沉橘色,佑貴自然就選了這邊的路遊蕩並且落腳。以地點來說,從這裏上去會到車站內的大型電器行入口附近。佑貴沒發現這點,繞了一大段路來這裏。

    地下停車場的格局和飯店底下常見的差不多。盡管麵積似乎大了幾倍,混凝土牆壁和天花板,以及用大型四角柱劃分區域這一點仍是共通的。佑貴走的方向和通往地上的坡道相反,他到了停車場內部,把往上可以看到灰色鐵卷門寫著「相關人員以外禁止進入」的樓梯當成自身歸宿。

    佑貴坐到由樓梯下麵數來的第二階,然後彎起手臂擱在大腿上。向前屈身的他努力避免讓自己進入別人的視野,才總算鬆了口氣。一歇下來,之前的互動便強烈滲透到心裏。佑貴的心垂到了心髒底下,沉重得像錨一樣。

    來自電車而非汽車的開動聲,不時會傳進佑貴耳裏。那宛如行駛於頭上的飄浮列車,通過之後就消失了。感受載著大量乘客的電車開過對佑貴起了代替時鍾的作用。

    大街上,滿是活得與自己這種痛苦毫無瓜葛的人。

    縱使有一人遇害也不會停頓的眾生,仍像血液一樣在街上流動。

    佑貴感歎自己的故事對於這個世界來說,簡直渺小得離譜。

    停車場有一盞燈似乎保養不良,反覆閃爍著,最後失去明亮。佑貴茫然地望著那段過程,將自己投射於變得黯淡的燈。

    在地下,隻要關掉燈光就可以輕鬆入夜。

    令人羨慕。

    佑貴靜靜低頭,閉上眼,祈禱自己也能再迎接夜晚。

    被手槍抵住額頭的感覺,好像永遠也不會消失。

    綠川圓子

    由於綠川被黑田摟著肩膀掩護,一開始她掌握不了情況。近距離聽見的槍聲讓耳朵錯亂,綠川想到昨天似乎也發生過這種狀況,眼前全被黑田的胸膛擋著。槍聲遠去前,綠川都待在黑田懷裏,直到參觀者如劍山般的尖叫聲令氣氛危機四伏,她才將黑田的胸膛推開,和他麵對麵。迅速藏好東西的黑田已經空著雙手,然而綠川早就目睹他拿著手槍的那一幕。他們不縮短也不拉遠彼此的距離,麵對麵相望。

    黑田的視線不時會飄向台座附近,綠川也朝那裏看了一眼,卻隻發現有個小女孩目瞪口呆地蹲在地上。那個女孩是什麽人——綠川對模糊的狀況感到焦躁。

    逛展覽的參觀者雖因為異變而驚嚇,仍循序找出了混亂的根源。所有人將視線投注於綠川還有與她對峙的黑田身上,尖叫聲慢慢像消失在對岸的波浪一樣靜了下來。場麵平歇,鎮定得不像發生槍擊暴力事件的現場。

    眾人共有著一種宛如在降雪的天空下屏息靜氣的感覺。

    或許因為個展才剛開始,參觀者稀疏,而且大多是老人家才會有這種狀況。和現場不搭調的小女孩也冷靜地望著綠川他們,不出聲哭鬧。

    綠川想起在咖啡廳前發生的事情。

    明白黑田當時打算從懷裏掏出的東西是什麽以後,綠川的神情多了分凝重。威脅信也是這男人寄來的嗎——她有意將事情並到一塊。態度軟化的黑田用笑容承受視線,並且再次伸手到懷裏。原本靜觀其變的參觀者頓時鼓噪起來,動搖的情緒向外擴散,還能聽見壺的碎片被踢開和踐踏的聲音。

    但是,綠川不退讓。黑田對那樣毅然的她微笑。

    結果黑田拿出來的是錢包。

    沒什麽特別,尋常無奇的黑色錢包。黑田將錢包倒過來,在手上晃了晃。

    「很不巧,我現在手頭沒現金。」

    「啥?」

    「之後我一定會賠償壺的費用。今天先告辭了!」

    黑田爽快地舉手露出虛應的笑容,然後朝個展會場的入口猛衝。和逃出陶藝班那次一樣,他將渾身力氣都用在遁逃。掀起騷動的風迅速撤離了,宛如一下子攪亂了綠川的場子就離去的搗蛋台風。

    縱使是綠川,也無法用一聲「是嗎」來接受黑田的說詞。

    「老師,你沒事吧?」

    在會場角落揣度事態演變的姬路來到綠川旁邊。綠川短短回答「沒事」,同時大歎一聲。接績昨天,她今天舉行的活動又被搞砸了。

    在綠州眼裏,黑田這男人活像開朗的瘟神。

    打算逃離會場的參觀者在入口附近堵成了一小團。之前蹲在台座旁邊的小女孩趁混亂還沒擴大,就沿著和黑田相同的路線逃到會場外麵了。由於現場盡是視線較高的大人,很容易看漏小朋友的舉動。雖然綠川靠著低頭才勉強注意到對方細微的動作,不過要收拾一枚子彈引發的風波實在令她心情鬱結。光想到之後得接受偵訊以及出麵解釋各種問題,她自己也巴不得直接逃到外頭。

    綠川走到被打破的壺旁邊。原本用於插花的水從台座上僅存的壺底流了下來。綠川望著水像瀑布一樣從壺的碎片縫隙中流出,忍不住嘀咕:「好美。」

    碎壺本身的棱角恰似花瓣,呈現出清泉由隨時間推移而凋零的花朵中湧現般的風情。盡管那是暴力催生出的景觀,至少對綠川來說仍美得足以讓她一瞬間忘掉狀況並給予肯定。

    她認為,那男的比自己的徒弟有資質。

    腳邊被槍彈開了孔,折斷處帶有焦痕的花梗散落在地。綠川撿起花梗的前端,凝望嬌豔怒放的藍色花瓣。花與綠川的清麗麵容相輔相成,猶如一幅圖畫,當事人的臉孔卻越顯嚴肅。因為望著焦痕讓她聯想到黑田與槍聲,越想心頭越氣。花梗被甩進破壺當中,浮了起來。起初悠悠漂在水麵的花與梗,都逐漸沉入壺底。

    壺裏的水流盡了,留下來的花注定要枯萎。

    綠川的心境也是一樣。苦心栽培出名為「個展」的花謝了,失落感像血氣一樣竄上腦袋。壺被打破,才剛開始的個展變得一團亂。耳朵作痛,肩膀僵硬。還被隻會要嘴皮子的男人糾纏,結果對方竟然帶著手槍那種危險的玩意。

    不知道該從哪件事開始發火的綠川猛跺腳。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烤失敗的花瓶一樣坑坑疤疤。

    岩穀香菜

    「我自由了~~」

    「明天也要記得來上班喔。」

    「……我假釋了~~」

    換掉製服、高舉雙手的香菜又委靡不振了。

    在香菜設法安分工作到傍晚以後,從勞動中解脫的她暫且感到開心。就算問題堆積如山還是先克服了一關,讓她不由得沉浸在成就感裏頭。但是實際上事情一項也沒有解決,香菜原本輕快的腳步也在來到一樓附近之後就變得和平時一樣無精打采了。慢慢地,手腳動起來都顯得遲緩。

    車站一樓充斥著不同於人潮的嘈雜。香菜也有感受到那一點,便想找出異狀的來源。依循氣氛可以發現似乎是金鍾那邊的電扶梯上頭發生了狀況。二樓通道上看得到警員的身影,香菜推測大概又有事件發生。光看並無法了解更多,但她也無意掌握詳情。雖然香菜有點好奇,還是直接走上了回公寓的路。

    之前香菜講好下班要和狗一起找飼主,不過外頭太陽正準備下山。人影和夜晚的界線變得模糊,光分辨性別就得花工夫,更遑論找飼主。靠這樣能找到飼主嗎?變得消極的香菜從車站離開,由大街來到可以看見公寓的巷道。高樓大廈、店麵招牌和鐵塔閃爍的紅光在夜裏浮現。那些光芒看來像忘了收拾,才會被遺留在夜晚。香菜的眼睛受到光亮牽引,看見了意想不到的東西。她跑向西式外觀的咖啡廳,探頭看了貼在入口的傳單。

    傳單上有隻圓滾滾、不可能隻是碰巧長得像的狗。香菜讀完上麵尋找走失犬的內容,高興得像是自己遇上好事一樣舉手歡呼:「哇噢~~」從店裏看向外頭的客人對香菜露出納悶表情,但她並沒有發現。香菜立刻想聯絡對方,盡管明目張膽地將手機號碼寫出來讓人疑惑隨便公開個人情報是否恰當,她仍當場試著打了傳單上的號碼。經過片刻,電話接通了。

    『喂,請問您哪位?』

    有年輕女性的嗓音傳來。明明隔著電話卻中氣十足的說話聲。

    「呃,我看了那張找狗的傳單。」

    雖然香菜被那陣有勁的聲音嚇住了,還是結結巴巴地說明自己打電話的用意。

    『你找到它了?』

    「狗現在就在我家。」

    『什麽!真的假的!』

    像尖叫聲的反應。音量大得讓香菜忍不住將電話拿遠。

    總覺得這聲音在哪裏聽過——她隨即想起了什麽。

    『是你幫忙照料的嗎?』

    「差不多。」

    『那真是太感謝了。那個偵探都沒幫上忙耶。它有沒有受傷?』

    「啊,沒事的。它很有精神。」

    『是喔。那就好,我放心了。雖然我覺得它不至於出問題,多少還是會擔心。』

    對方的語氣像在找藉口,也像是害羞才會掩飾對狗的擔心。

    「那麽,你現在能過來接它嗎?」

    『可以可以。既然你看見傳單就和我聯絡了,離車站近嗎?』

    「是啊。狗也在附近。呃,你在車站旁邊嗎?」

    『我剛好在那一帶。隻要你那邊方便的話,我現在就去接。』

    「好的,那就現在吧。」

    『要在哪裏碰麵?到車站也可以就是了。』

    「貼傳單的這間咖啡廳,你曉得在哪裏吧?裏麵有鋼琴,店名叫——」

    『當然曉得啦。我明白了,那我去店前麵找你。』

    「啊,好的。我會帶狗過去。」

    『嗯。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岩穀香菜。你呢?」

    『二條終。我這就過去!。

    到最後對方似乎跑起來了,聲音在擴散以後斷得俐落。

    好耶好耶——收起手機的香菜兀自叫好並加快腳步。她想盡快把好消息告訴狗。香菜跑進公寓,衝過大廳,在電梯裏原地踏步,然後回到房間。

    「喂~~來高興一下吧,狗狗~~」

    開門的香菜心情大好地叫了狗。那隻圓滾滾的狗已經吃完晚飯,懶洋洋地躺在地板上。仰臥而鼓得像小山一樣的肚皮強調著自身的存在。看了狗一眼的香菜差點傻眼,不過她想到凱碧看待自己時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又轉念對狗表示肯定:「準你晾肚皮!」全無攬鏡自省的念頭。

    狗看起來並沒有把房間弄髒,似乎都乖乖地待在房裏。它也沒有不分地方亂方便,準儲好的便盆甚至有它規規矩矩地用過的痕跡。這隻狗不可思議地像人。香菜開始懷疑:那副外表是不是狗造型的布偶裝,其實裏麵躲著小矮人?

    圓滾滾的狗翻身爬起,來到香菜腳邊。香菜抱起狗,摸了摸它的下巴並且跟它報告飼主連找都不用找了。

    「我和你的飼主聯絡上了喔。」

    圓滾滾的狗變了臉色,尾巴自然而然地擺個不停。坦率的反應讓香菜也跟著溜出笑容。

    「她說現在就過來接你。我現在要準備出門了,稍等吧~~」

    香菜將狗放到地板上,然後把包包和行李也擱到地上,順便拿了桌上的手槍。她認為在見光的情況下丟掉不太妙,就用大量麵紙把手槍包好,感覺變得像手槍版木乃伊。

    換上睡衣的香菜將手槍插到腰間。在這個角度下就算手槍走火也隻會讓睡褲臀部破洞——香菜將槍調好位置以後點了點頭。接著她捧起圓滾滾的狗跑到玄關。這次的腳步才顯得輕快,魔法沒有一下子就失靈。

    將狗交給飼主,再丟掉手槍。這樣問題就能解決兩項。

    居然會過得這麽順利,勞動果然很棒。健康的生活出於符合常識的時間分配——香菜得意得把自己以往的生活態度全都拋諸腦後。

    光是上完一天班,她就樂得徹底忘形了。

    首藤佑貴

    佑貴不隻搭上了電車,有得坐更讓他覺得是奇跡。

    看準夜色開始籠罩街頭,離開地下的佑貴趁返家尖峰時間混進了電車。那是因為車站二樓的「開槍事件」讓警方轉移注意力的關係,但佑貴沒理由曉得。佑貴趁著那偶然的幸運,順利地離開了車站。他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盡收眼簾。寫著「UFO有愛」的謎樣招牌,一整年都懸掛電影宣傳布條的購物中心。街道、房子、人們,全部都隻是佑貴一直以來在回家路上所看到的一成不變的街景。然而那些對現在的佑貴來說,甚至讓他有種穿過廣大森林後,終於發現有人居住的土地而「獲救」的感動。

    由於電車各站皆停,廣播立刻就提到這班車即將在下一站枇杷島停車。以前聽見就會讓佑貴露出苦瓜臉埋怨「怎麽還不快點到」的站名,現在感覺好比家門已近的倒數計時,讓他怦然心動。

    坐佑貴旁邊的滄桑男子無視於車廂禮儀,正在講手機。深深戴著的帽子、從自然卷鬢毛底下露出的耳朵還有手機都貼在一塊。男子說:「失敗了?真的假的?真的嗎?你說真的?」越講聲音越夾雜哭腔,讓佑貴差點忘了自己的狀況替他擔心。男子在掛斷通話以後低下頭,完全沒有要抬頭的跡象。

    佑貴隻想確認男子是不是死了,等看見帽子底下的眼睛仍然會眨才感到安心。

    之後來臨的,是宣告下一站停車的聲音與振動。佑貴在停下的電車內扳指數了起來。再過四站,就會到他住的地方。然後,他就可以回家。

    盡管佑貴也覺得不安,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一陣聲音叫做期待。無路可走的現狀讓佑貴疲憊不堪,他耳裏能聽見自己希望從中解脫的呼喊:這樣的時間到底要持續多久?懷著不安的他煩惱透頂,令答案變得模糊。

    佑貴想像,換成那個叫木曾川的男人肯定會這麽說:

    「當然會永遠持續下去啦」。

    時本美鈴

    「嗯。」

    美鈴對成果用力點頭,並且自信地交抱雙臂。

    美鈴眼前有一本擺在黑色台座上的筆記簿。她望著用黃色膠帶輕輕捆起的封麵上的簽名,再次點頭。回家後美鈴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將二條終的簽名展示在自己房間的書桌上。

    完成以後,美鈴將用過的膠帶和剪刀甩到一邊跳上床,裝著手槍的包包也直接擺在地上。俯臥的她將臉埋進棉被,身子蹦來蹦去。高興地蹦跳好幾次揚起灰塵的她接著又「唔嘻嘻嘻」地怪笑。稍稍抬頭回望,簽名就在桌上。就算什麽都沒有還是有簽名。唔嘻呼嘻。

    見了二條終本人直接要到簽名,還講了話。名字也讓她記住了。

    美鈴又開始大鬧。這套過程反覆了一陣子停不下來。

    等心花不再幸福得怒放,美鈴才開始回顧個展上發生的事。她想起自己差點中彈死掉,對那個西裝男氣得惱火。加上除了自己以外,接二連三地冒出其他有手槍的人,讓美鈴不禁思索是怎麽回事。難道現在的大人有槍是理所當然嗎?或者說,事情是湊巧變成那樣的?

    美鈴回顧和二條終分開以後的事。

    在那之後,美鈴一直線跑過車站裏頭。和美鈴擦身而過的鐵路警察根本不理她就去追二條終了,讓美鈴為此大傷腦筋。就在那時候,美鈴發現了姬路燈搭電扶梯往上的背影。

    這麽說來,我出門就是為了殺她——莢鈴想起遇見二條終以後變得失焦的目的。坦白講,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可是美鈴腦裏閃過了一個對她來說絕妙的好主意。隻要射殺姬路燈就能讓現場大亂,警察便顧不得追二條終了不是嗎?這就是美鈴的想法。

    自己可以幫到二條終了——美鈴興奮地搭電扶梯往上,追向姬路燈。接著她走進一處陳列著奇形怪狀壺藝品的會場,雖然手法不太靈巧讓她有些害羞,一到舉槍射擊的階段卻莫名其妙地被對方搶先開火了——發生過這樣一段事情。

    被搶走先機的狀況連昨天在內已經是第二次。臉脹得鼓鼓的美鈴氣雖氣,還是懂得冷靜地將焦點放在「第二次」的部分上麵。沒錯,接連兩天發生了一般來講應該不可能出現的事件。既然巧合會連續發生兩天,美鈴便期待大概會有第三天。

    美鈴覺得隻要去名古屋車站,明天又可以碰上槍擊事件的現場。或許下一次當上主角的就是自己——越想越起勁的她並沒有罪惡感。非但如此,今天美鈴被迫離開車站以後就沒有見到二條終,但明天說不定又有機會碰上。最期望能這樣的她不禁眉開眼笑。

    美鈴躺著望向窗外,發現閃爍著紅光的鐵塔開始浮現於夜空。

    今天的故事已經沒有更多後績。自己過了美滿的一天——美鈴做出積極正麵的總結。

    天馬行空地想著明天要做什麽的美鈴躺成大字型。

    發散的思緒和累積在一邊的睡意逐漸交融於她的心裏。

    →接績第三天

    花咲太郎

    「都好啦。」

    這三個字原本是用來省略「都不來、好困、真空虛」。

    「……『啦』沒有對應到。」

    花咲太郎的背離開長椅伸展身體。外頭正要入夜。明天以前暫時曬不到陽光,夜晚好似被時間從背後推著擴張其領域。從圖書館冒出的光,還有不時駛過的汽車車燈每次將自然公園照亮,太郎的帽子就會像綠色燈號一樣浮現。

    在那之後,岩穀老先生立刻就走了。太郎意外歸意外,倒也算得上逃過一劫。

    然而,太郎並沒有大意。

    以往碰上那種人,從來沒有單單一次就結束的前例。往後大有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遇到岩穀老先生。真不可思議——太郎心想。

    邂逅這檔事有其偏向性。透過偏向性,才會像金平糖表麵冒出的凹凹凸凸一樣,創造出朋友、情侶及各式各樣的人際關係。假如人與人邂逅的機率是平等的,為什麽會出現好幾次和相同的人邂逅的偏向性?即使那涉及生活圈或行動模式,依然隻讓人覺得是占了大半的「巧合」這項要素在惡作劇。

    假如名為巧合的命運有其意誌,人們就無法左右它。

    或許正因如此,人們才會珍惜邂逅這樣的概念。

    要找的首藤佑貴至今仍未現身,但是太郎不離開現場。

    那並非靈光一現的想法,太郎相信基於經驗培育出的直覺。既然他相信對方必定會來,就沒有理由離開這裏。所幸直到入夜都沒有下雨。

    也不知道在現場持續等了多久。

    太郎的耐心得到回報,是過了三十分鍾以後的事。開往車站的計程車經過人行道時,太郎並沒有看漏被車燈照出的身影。盡管穿的服裝並非學生製服,那身影就是首藤佑貴。

    上身的連帽衣配底下的休閑褲,感覺像勉強湊合的搭配。按照首藤佑貴的現況來想,那些衣服或許是靠恐嚇或偷竊弄來的。他像是反過來沿著小泉明日香走過的路,往自然公園的方向過來了。雖然天色昏暗看不出神情,從踏不穩的虛浮腳步仍看得出憔悴。

    太郎在離開長椅以前確認了心理準備。

    一、對方是殺人犯。

    二、對方大有可能還帶著手槍。

    三、對方會用手槍指過來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感覺在交涉前光多少來硬的也會被容許。太郎提著鋁合金手提箱,佯裝要走向圖書館。正麵動手太恐怖,他決定繞過去。

    太郎在移動間也觀察著首藤佑貴。或許是接近家門讓首藤佑貴鬆懈了,感覺不出他對周圍有所提防。這可不行,不行啊不行啊。太郎一邊嘀咕首藤佑貴的粗心,一邊當成大好機會繞路拉近彼此距離。

    太郎怕遭受反擊,所以決定先鏟除首藤佑貴的抵抗心再來談事情。好在對方的殺人犯身分可以輕鬆當成對其施暴的免死金牌。太郎一邊想起自己以前曾用全力痛毆初次見麵的木曾川,一邊將鋁合金手提箱橫拿。

    太郎悄悄試揮手提箱,然後大步踏到對方背後。

    趕在首藤佑貴回頭之前,太郎將腰扭到極限。接著他沒有將首藤佑貴納入眼簾,就直接解放身體的扭力猛揮鋁合金手提箱。結果使出渾身氣力的重擊,命中了首藤佑貴的側腹。力道強得彷佛能將腰部以上打斷的這一揮,讓首藤佑貴整個人彎成U字型飛了出去。希望有人能稱讚自己讓對方倒在自然公園而不是馬路上的用心——差點因為反作用力而跌倒的太郎打趣地說了。

    對偷襲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首藤佑貴兩眼發直,痛得死去活來。他大概是嚇壞了,額頭還貼在地麵就想屈膝站直卻站不起來,成了膝蓋在地上磨,小腿以下空費力氣亂晃的怪摸樣。

    太郎的手腕也有點痛,但他不動聲色地迅速蹲到首藤佑貴旁邊,將對方的雙手扳到背後,並且從上麵壓住交疊在一起的兩手手腕。首藤佑貴原本發直的眼珠子這才滿布血絲地將太郎看進眼底。太郎俯視他咬緊的牙齒,還有似乎隨時會咬破流血的嘴角。

    「你是首藤佑貴小弟吧。嗯,還好沒有認錯人。」

    太郎假惺惺地說。這是為了告訴對方:我知道你的名字和底細。首藤佑貴也冒出了反應,不過隻是將嘴巴張張闔闔、沒出聲音,似乎還沒有餘裕講話。

    「我有件事想問才會在這裏等你。隻要你肯回答,呃——」

    太郎根本沒想過之後要怎麽處置首藤佑貴。直接把人交給警方比較好嗎——他憂慮起來。殺人犯是壞人沒錯,但是首藤佑貴和他毫無瓜葛。基本上太郎也放著自己和殺手扯不清的交友關係不管,因此來到這一步會有難以下決策的噯昧心理。

    首藤佑貴似乎在太郎猶豫的空檔稍微恢複過來了,眼裏冒出的淚與血絲正逐漸消退。太郎判斷是時候談事情了,就將自己的問題暫擱一邊先問對方:

    「你怎麽弄到手槍的?總不會是撿來的吧?」

    即使問句裏含有否定之意,太郎心裏仍希望對方能肯定。因為那樣事情就好處理了。然而首藤佑貴聽了問題並沒有收下顎,隻靠著動嘴型回答:「不是。」

    「這樣啊……」

    失望歸失望,太郎認定對方沒騙他。因為眼前沒理由要為這種事說謊。

    既然如此,就沒有事情要找首藤佑貴了。雖然要直接放人也行,太郎卻陷入糾結,並認為還是將手槍沒收比較好。人一旦扣過扳機,極有可能還會有下次。太郎打算接收手槍,再拿去扔掉。

    正當太郎想提出主意時,似乎已經撐過疼痛的首藤佑貴有了動作。他向後彎身,用一直虛晃的腿踹中太郎的後腦杓。「好痛!」太郎向前屈身使帽子從頭上脫落。於是首藤佑貴算準太郎會撿帽子,又趁機采取行動。他完全忽略對手肘和肩膀的傷害,硬是扭身掙脫太郎的鎖製。盡管首藤佑貴痛得叫出聲音,還是靠著打滾和太郎拉開距離並且舉起手槍。太郎見狀,頓時無視於對象、情況還有危險,不顧一叨地出腳猛踹。他的腿搶先於任何部分先動了。太郎踹開首藤佑貴的手腕,讓槍飛了出去。捂著手腕的首藤佑貴像肚子痛似的彎下腰,手槍也不撿就一溜煙地逃了。他似乎打算折回車站而不是逃向家裏。

    太郎沒追逃掉的首藤佑貴。那是警察的差事——他認明自身立場,用這當成怠惰的藉口。被對方周手槍指著的冷汗還流個不停,原本坐著看對方離去的太郎卻匆然發覺不對勁。

    「啊!」太郎大驚失色。以為東西掉在地上的他四處找尋,也還是找不到。

    太郎在撿回手槍以後又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後朝首藤佑貴逃逸的方向投以怨恨的視線。

    「錢包被扒走了。傷腦筋,是那家夥幹的嗎?」

    擺在長褲後麵口袋的錢包被偷了。原來那家夥不隻是殺人犯,還是竊盜犯啊——太郎咕噥。接著,他又在奇怪的部分給予肯定:沒想到對方怕成那樣也還挺有膽識。

    雖然錢包裏放的頂多隻有現金、名片和各種集點卡,光是如此損失就夠大了。相對的,太郎搶來的則是真槍而非模型槍。

    開了槍,子彈就會飛,那在昨天已經當著他眼前證明過了。

    「就當成我花掉手頭上所有錢買了這個……不行不行。」

    依然坐在地上的太郎把玩起手槍。能摸到槍的機會可不多。碰了扳機再從各個角度觀察過以後,他發現裏麵沒裝子彈。

    這樣的槍隻能當鈍器。難道首藤佑貴將子彈射完了?那樣應該會出更多新聞才對——太郎否定本身的想法,卻做不出結論。

    剩下的,隻有錢包被偷的失落感。

    「真有一手。」

    太郎一邊將沒子彈的槍拋著玩,一邊重新戴好帽子。

    決定將錢包裏的金額算進調查必要經費的他,接住了手槍。

    →接續第三天

    首藤佑貴

    佑貴設法要笑,但是側腹部光呼口氣就痛得打斷了他的念頭。被手提箱砸到的骨頭大概出了狀況,光呼吸就會影響到患部。佑貴逃到位於車站對麵的City Tower後頭,跪著將額頭頂在地上,並且忍耐那股疼痛。

    在旁人看來,那就像是醉鬼縮著身體。或許多虧如此才沒人靠近關心,讓佑貴省下了不少麻煩。他可以放膽呻吟,等疼痛消退。不隻側腹,動得太勉強的手肘和腰也在叫苦。肌肉作痛的感覺由裏到外久久不退,將佑貴折磨透了,他甚至覺得身體沒被拆得七零八落還比較難受。

    車站過剩的亮光在眼角隨淚水暈開,看來有如累積成山的光芒死屍。

    用地麵磨額頭的佑貴好幾次側躺下來將身體縮成一團,不過仍撐過了疼痛的高峰站起來。從昨天就陸續遭到大人教訓,讓他對受傷稍微習慣了一點。即使如此,死的時候應該更痛吧——佑貴想像以後差點膽寒。

    為了將退縮的念頭逼退,佑貴緊握手上的錢包。

    雖然沒能撿回手槍,但他趁亂從那個男子的後口袋成功扒走錢包了。沒裝子彈的手槍也多少有用,不過現金在當前更派得上用場。在攤開那個錢包確認裏頭以前,佑貴低著頭問自己的內心:

    自己想活下去嗎?

    殺了人以後,別人巴不得他死。光是走在外頭就怕得心髒扭曲,當自己對白天的先明和夜晚的黑暗一律恐懼的同時,就算隻能到處逃還是想盡可能活下去嗎?

    佑貴在電車上搖搖晃晃時也不停自問。然而每次問到就變得支吾其詞的他並非有所猶豫,隻是覺得將答案說出口的罪孽太深重才心存顧忌。一旦佑貴對自己老實,方才的行動已經表露了他的答案。

    佑貴想活下去。他萬萬不願就此結束。無論那願望有多麽自私,都是出於佑貴的真心,正因為想活,他才會索求金錢。金錢體現了人活著的希望。那會顯得肮髒或崇高,端看當事人懷的是什麽希望。金錢無罪,價值依個人價值觀決定。至少,佑貴從偷來的錢包感受到強烈生機。

    隕石還沒有落到自己頭上。既然無法看著隕石落下來,就要掙紮到那一刻為止。

    當眼前仿佛被失意和疲倦的濃霧籠罩,佑貴仍不放開活下去的意誌和意欲。

    佑貴闖了無可挽救的禍。他不能再追求自己以往想要的特別。如果自己現在要的是逃亡,他決定照辦。

    佑貴將錢包倒過來確認裏頭的金額。共計三千七百圓。

    用手槍換來這點錢,太廉價了點。既然是社會人士就多帶點錢啦——佑貴氣得毫無道理。錢包中另外還放了名片和整疊超市一類的集點卡。集點卡不重要,不過佑貴本著好奇心拿起了名片。他想知道襲擊自己的是什麽人。佑貴一麵祈禱不要是警察一麵凝神看名片。可是,看不見。

    在暗處什麽都看不清,佑貴隻好動身尋求亮光。有光的地方,就是人聚集的場所。盡管心裏排斥,佑貴似乎仍受到側腹部的劇痛鼓舞,提起了沉重的步伐向前邁進。

    不可思議的是那種痛在佑貴有意退縮時才發作,隻要積極前進就會平歇。疼痛有那種規律大概僅止於巧合,以結果而言卻成了推動佑貴的力量。或許那是具體存在的勇氣,也或許是一道不讓他逃避的詛咒。

    有光在夜裏蠢動。光芒群集。佑貴站在城市熱絡而生生不息的場所。

    他抱著自己的意誌,挺身認為自己有資格待在那裏。

    於是向著亮光舉起的名片,在掃去夜晚的昏暗後浮現出字樣。

    名片上胡鬧似的印著「偵探花咲太郎」。

    →接續第三天

    綠川圓子

    綠川的感覺是:什麽跟什麽啊?

    在那之後,個展立即中止。綠川被警察扣留偵訊到半夜,現在才總算解脫並開著小貨車。她坐在駕駛座,旁邊沒有徒弟的身影。那之後徒弟又傳了簡訊表示:「請你先回去吧。」

    長時間與警方對答,又受到事情眼花撩亂的演變擺弄,綠川的眼簾已經快要讓疲倦蒙蔽。似乎是因為困了,感覺眼皮沉重,臉色顯得不悅。

    明天以後的個展行程全部勾銷了,壺也被打破,在參觀者和企畫負責人之間的風評更因而受損。

    簡直一團糟。綠川斷定,那個叫黑田的男人絕對是瘟神。

    會擁有手槍就不是什麽正派人物。即使綠川涉世不深也看得出,黑田豈會是便衣警察。開槍事件被懷疑和昨天的槍殺案有關,使警方對她一再質疑。「我們也懷疑對方是挾怨報複,你有沒有頭緒?」綠川還被這樣問到。可是她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也沒有牽涉其中。綠川反倒處在有許多疑問想請教的立場,能回答的人卻從身邊走光了。

    光靠一發子彈就讓展覽天翻地覆,即使用一隻壺的價錢當賠償也不合算。綠川想起黑田那張愛耍嘴皮的笑臉,內心嚐到了苦楚滋味。

    「那個臭家夥。」

    綠川用腕掌敲了方向盤邊邊兩下。假如下次遇到該拿他怎麽辦?

    想到這裏,綠川又覺得大概沒機會再跟黑田碰麵。畢竟,她沒有事情要下山進城裏辦了。那比什麽都讓她氣餒。好不容易才在車站辦了個展——諸如此類的念頭怎麽悔恨也悔恨不完。盡管綠川還在開車,卻沮喪得想將額頭貼上方向盤。

    山路兩側長滿樹木。路右側的樹長得還有間隔能窺見枝幹,靠深山的左側則是黃黃綠綠的整片蒼鬱。話雖如此,兩邊在晚上行經時的景色差別不大。小貨車車燈搖曳,照出低頭行禮的草木。

    明天以後要怎麽辦?既然個展中止了就得盡快撤收。綠川從以前最討厭的就是花時間收拾東西,打掃也是她活到現在一直逃避的事。綠川家裏是在徒弟來了以後才顯得相對整齊,之前從裏到外都跟荒廢的破屋相去無幾。

    可是個展並沒有別人會幫忙收拾,綠川隻得自己動手。收完以後,又要開始過成天捏陶土的日子。受委托製作的陶藝品還有幾件要先動工,空閑時再來挑戰幫自己做一個飯碗……規劃這些讓綠川的心情逐漸開朗,似乎連感覺浮腫沉重的眼皮都收縮了。

    或許,綠川的本質於好於壞都屬於樂天派。

    當她想著那些而稍微感到放鬆時。

    從左邊的樹林匆然蹦出了一道人影。

    「哇!」

    綠川難免大驚失色地踩了刹車。

    這種碰撞事故並非沒發生過,但過去的對象都是山猴、野豬或者鹿一類。這種深山裏幾乎不會有人,平時都交由徒弟開車讓綠川有所鬆懈也是一項因素。不過緊急刹車奏效了,綠川千鈞一發地在撞飛人影前讓車子停了下來。她摸了摸被安全帶勒痛的脖子,並為了確認對方是否平安而下車。

    結果,車燈照到的人影是個彎著腰的老人。他似乎將鐵鍬的前端當成木樁插在地麵,成功地防止自己跌倒。在踉艙問設法站穩的老人注意到綠川。穿著民族服飾的老人對她微笑。

    搖晃的背包;前端翹起的頭巾。每個動作都會揚起塵土。

    綠川從那個老人身上聞到粉粉的味道,她感受到和自己相同的泥土味。

    而且對方走在山上的目的,以某種角度來看和她是類似的。

    「嗨,小姐。你要不要也來挖洞?」

    岩穀老先生一邊露出別無用心的笑容,一邊舉起沾滿泥土的鐵鍬。

    我常挖——綠川煩惱了一會該不該如此回答。

    →接續第三天

    黑田雪路

    黑田的感覺是:什麽跟什麽啊?

    在街上到處逃竄的黑田評估風頭已過,趁夜回到了事務所,卻發現有不認識的高中女生規規矩矩地坐在裏頭。他不禁離開事務所確認有沒有搞錯房間,不過認清隔壁是企劃公司,再過去則有畫商大叔以後,隻好停止逃避現實。

    呼了口氣、揉過眼睛的黑田又進去事務所。看來那個高中女生果真不是幻覺或靈魂,而是實際存在的人。身體狀況不對勁的她帶著一副隻有鼻頭及耳朵呈通紅的鐵青臉色,人依舊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凝望黑田。疑似哭腫的臉顯得腫脹,臉頰留著好幾道淚痕。咦?什麽狀況?什麽狀況——黑田純粹感到恐懼。

    更讓黑田納悶的是,事務所裏桌子和沙發的位置都出現大幅變動。沙發方向歪了一邊:原本備齊的全套雜貨用品被收到桌子一角,流露出有人在大鬧過後重新整理的氣息。而且地板看來有擦過,卻明顯浮現著血跡。沒有任何一處能與早上時的景象相容,事務所光是經過白天而非一晝夜就嚴重變樣,讓黑田感到愕然。

    話說秘書去哪裏了——黑田環顧室內也看不到其他人。

    最後令他在意的,則是房間裏擺了陌生的壺藝品。

    「請問你是殺手嗎?」

    脫了鞋子端坐的高中女生問黑田。黑田瞬間厘清原本全亂成一團的思緒,宛如在腦海裏將停滯的水麵置換成清澄冷冽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湖底。

    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是敵是友?黑田必須明確做出判斷。是敵人?或者不是?他沒有同伴,也沒有意思找伴。黑田坐到高中女生對麵的沙發,目光犀利地望著對方。就算他故作輕浮地表示肯定,眼神依舊銳利。

    「哎,我就是吃這一行飯的。不說這個,我有事想問你。」

    「請你殺了這家夥。」

    完全沒意願聽黑田講話的高中女生將照片放到桌上。對方無意交談讓黑田麵有難色,不過看到照片使他在抱怨之前先起了好奇心。

    「殺這家夥?」

    雖然不知道姓名,但黑田也見過照片上那張臉。是引發槍擊事件的那個高中生,而且黑田還曾經騎到對方身上飽以亂拳。於是他發現其中的關聯。

    在黑田眼前的,就是槍擊事件發生時也在現場的高中女生。由於臉色差得太多,才沒有認出來。而且從談話的前後內容,黑田察覺她就是秘書在電話中提到的委托者。

    「是的。佑貴。首藤。yuuki。殺了人的,就是這家夥。」

    高中女生眼裏盈上淚水。

    「啊。那個我知道,當時現場——」

    「他為什麽要做那種事?為什麽要對我做那種事?他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明明不是那種人為什麽要下手?為什麽要殺人?既然殺了人,就去死嘛。」

    高中女生緊晈的嘴唇冒出血絲,食指扭曲得像是抽筋。

    「嗯,我明白了,那麽——」

    「我殺不掉他我殺不掉他我殺不掉他,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沒有射出來?為什麽?」

    「我明白了。好啦,我明白了。拜托你讓我問問題。」

    黑田起身蹲到了高中女生的麵前,然後將手搭在她的肩膀,試著安撫她。話講到一半就被打斷的黑田一邊安慰忽然哭哭啼啼的高中女生一邊想:真是麻煩。放聲大哭的高中女生在他看來不算女人而是小孩,做這些充其量隻能算是帶小孩。這可不是我的工作——黑田想如此找人訴苦。

    過了一會,高中女生在哭到足以招來外界誤會以後才終於平靜下來。

    「……呃,我還有事情希望你說明。」

    「……好的。」

    首先,黑田得知吸了鼻水的高中文生名叫小泉明日香。接著,小泉明日香對黑田大概說明了事務所發生的襲擊事件。黑田原本一臉嚴肅地聽著她講,不過中途說明到「像魔女的帽子」,他的眼睛就有了反應,眼皮微微地跳個不停。

    「那家夥搞什麽啊?」

    會戴著那種玩意大鬧的男人,黑田隻想得到一個。

    那家夥到底有沒有意思慶賀自己開業?黑田回頭看了擺在門口的花,然後閉眼呼氣。責怪朋友惡作劇的心情似乎大於憤怒。

    黑田交抱雙臂,打算之後再寄大量蛇的圖片給木曾川。目前該麵對的問題有幾項?他開始整理情報。首先,殺害綠川圓子的行動失敗了。雖然事出突然,可是自己反而出手救了她。要好好反省。綠川因而認得黑田是擁有手槍的男人,這樣一來要在靠近時不引起對方戒心就困難了。

    接著則是秘書逃掉的問題。那女人恐怕不會回來了。連一天班都沒上完就不見人影,押寶押錯到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了黑田的預料。無論對方有什麽因素,在黑田看來那樣的事實依舊不變。連整盒布丁掉在個展會場這件事算在內,他隻好歎息。

    「……我幹的事還真惡劣。」

    黑田懊悔自己打破了壺,還將個展搞砸。他沒有從任何角度檢討「奪人性命」這種「更加惡劣的事」以未遂作結,心裏滿懷歉意。對黑田來說,他很想請綠川吃頓飯並且低頭謝罪,但是八成沒那種機會了。

    「……請問……」

    小泉明日香用有如掠過低空的陰沉聲音叫黑田。沉浸於思考及反省的黑田間隔一次眨眼才看向小泉明日香。對喔,還有她這邊要處理——黑田將綠川的事情暫時保留。

    「好啊,我幹。不過該拿的錢還是要拿。你付得起嗎?」

    「……請問要多少費用?」

    「依執行的必要經費或多或少有差異,不過差不多是這個價。」

    黑田從桌子底下抽出自製的價目表。看來桌子本身曾經被掀翻,價目表滿是摺痕。黑田撫平摺痕以後再遞給小泉明日香。他看著小泉明日香怯生生地接下,又問:

    「這裏是你幫忙打掃的嗎?」

    「是的。」

    「那我要向你道謝。那個秘書散散漫漫的。」

    黑田托著腮幫子,然後閉上眼睛。不過他立刻就睜開眼,將視線湊到旁邊。

    「被殺的,是你男朋友?」

    臉依然朝下的小泉明日香低頭。

    「是的。」

    「那麽,這個要被殺的少年呢?」

    黑田拿著照片問。小泉明日香抬起臉,並且停頓半晌。

    被寂寞包裹的眼神以及臉孔,最初條夜晚湖畔一樣平靜無波,接著便逐漸露出銳利獠牙。麵容變得如狼似虎的小泉明日香彷佛有怨氣不吐不快,對照片上的少年置評:

    「他不可以活下來。」

    小泉明日香那種朝主觀一麵倒的委托理由,讓黑田滿意地點了頭。

    「我喜歡簡單分明的動機。雖然有神秘氣息也很有趣。」

    在黑田兀自認同的空檔,過目完價目表的小泉明日香臉上出現陰霾。

    「我的存款,好像稍微不夠……」

    她將存摺和價目表疊在一起遞給黑田。黑田收下來確認過存款金額,忍不住對小泉明日香口中有點厚臉皮的「稍微」一詞笑了。於是他覺得倒也無所謂。

    「我會算你便宜,當作開幕的折扣。」

    收下存摺的黑田表示願意接案,小泉明日香臉上便少去了一部分陰影。

    別對殺人的契約露出開朗表情啦。

    如此令人欲殺之而後快的首藤佑貴雖讓黑田感到些微同情,卻也讓他覺得先收拾這個案子比較好而排出了優先順序。因為目標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捕。

    開張兩天就接到兩項委托。這麽快的接案步調,讓黑田自嘲真是生意興隆。

    「……要是這次也失手,我就改行當日式糕點師吧。」

    黑田一邊嘀咕,一邊望向事務所牆壁。

    他瞪著牆,並且對不在現場的目標說:選吧。

    要被警察抓,還是死在我手下。選擇你要的了結方式吧。

    →接續第三天

    岩穀香菜

    「……那個,用不著我抱著你走吧?」

    圓滾滾的狗後腿搖搖擺擺,肚子也晃來晃去,滿臉不當一回事地露出「抱著我又沒關係」的悠哉態度。「唔~~」盡管香菜心裏難以接受,還是抱著狗進了電梯。

    指定要到一樓並且關起門以後,香菜才因為沒被任何人看到而鬆了一口氣。

    「你肯定都過得很舒服~~」

    香菜捏著狗的肚皮說了。她順便將另一隻手繞到下麵,捧著狗的下半身。後腿藉此穩住的狗大概是不想讓香菜捏肚皮,就自己轉過身和她麵對麵。香菜一邊摸著它鬆鬆軟軟的背一邊問:

    「你沒想過要瘦下來嗎?」

    口齒不清地咕噥著的狗彷佛是說:「我會檢討。」看來是沒有——香菜用了自己應付凱碧的態度當引證才會如此解讀。

    「不過一下子就找到,真是太好了耶。對你和飼主小姐都是好事。」

    香菜的意見讓狗狗「對呀對呀」似的點了兩次頭。

    「……我看啊,你絕對聽得懂我們人類在講什麽。真不可思議。」

    對香菜來說,要離別讓人有點舍不得。不過飼主八成也在擔心,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和狗混在一起,大概會被凱碧教訓「照顧狗還不如照顧好你自己」,所以香菜覺得就這樣送走比較好。

    電梯抵達一樓。香菜探頭確認大廳的狀況。確定過沒有住戶出入的身影,她才說「趁現在」並碎步跑過大廳。一口氣跑到門口,停下來的香菜就開始喘了。

    「我想,你還是再瘦一點,會比較好喔。」

    從狗的立場似乎會反駁:「是你體力太弱了啦。」香菜大概也有感受到狗的意思,才把話擺明了說:「反正人家是嬌弱的女生。」她就這樣離開公寓,站到人行道及夜空之間。能看見晚霞的餘暉在高樓大廈後頭展翅,切開了雲朵。

    從那雙翅膀底下生出的淡紫色光彩,打動了香菜的心。

    美得讓她入迷。

    當香菜陶醉地仰望著夜空和暮色的境界時,狗的眼睛有意識地看向了香菜後麵。香菜才對它挪動的視線感到疑惑,隨即就被一句壓低聲音的「別動」貫穿後腦杓。隨後,有堅硬物體抵在她的背部。

    香菜感到喉嚨一緊,眼睛急速變得幹澀。

    事情茌她踏出公寓一步就發生了。

    「好啦~~停下來。要是你亂動亂鬧,我就開槍喔!」

    年輕女性出聲製止香菜。口氣異於頭一句,這次聽起來頗為開朗。聽從指示杵著不動的香菜轉過脖子。狗狗也越過她的肩膀探出眼睛,確認後頭是什麽人。

    結果對方是高中女生。由於袖子太長,頭發又蓬得像棉花,看起來有些土氣,個子比香菜高了半個頭。對香菜來說她是陌生人,想不到彼此有什麽可以互開玩笑的關係。表示這不是說認真的?

    「你知道背後是什麽頂著吧?」

    「……跟性騷擾有關的東西嗎?」

    「想清楚性別再說話吧,小妹妹。哎呀,還是你分不出男女?」

    香菜想反駁:你才要想清楚年紀再講話啦。不過她難免還是閉嘴了。

    抱在懷裏的狗應該會感受到吧,香菜的心跳正在慢慢加速。因為從抵在背後的金屬觸感,她心裏可以想到那是什麽。

    換成以前,香菜會覺得在這種大街上怎麽可能有那玩意而一笑置之。不過既然香菜無心間也能撿到,「手槍」就不是笑話了。

    「呃……你有什麽事?像你看到的,要錢的話我可沒有喔。」

    香菜希望對方看看自己腳上的破鞋。

    「嗯。看來是沒有。還有,你好快就換上睡衣了。」

    香菜得到略帶同情調調的回應。有那麽糟嗎——忘掉狀況的香菜稍微冒出了危機意識。接著因為背部一動,堅硬的東西又用力頂上來讓她想起。

    目前,自己的處境相當危險。

    圓滾滾的狗露出和悠哉臉孔不搭調的尖牙,打算威嚇高中女生。察覺到的香菜說:「笨蛋,別這樣。」並且壓住它的頭。高中女生看見香菜弓著背脊將狗遮起來保護,就短短地「哦」了一聲露出佩服似的反應。

    「原來你喜歡狗。那我們合得來嘛。」

    「啊~~不然,要不要當朋友?」

    「可以啊。看在是朋友的分上,你要乖乖跟我來。之後的事情,我再對你下命令。」

    誘拐。香菜腦裏浮現這兩個字,然後又轉念:綁架會不會比較貼切?

    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了——如此對自己發脾氣的意見占少數派,而且聲音很小。

    「一小時左右就能結束嗎?」

    「誰曉得。要看你跟其他人。」

    「我講好接下來要跟這隻狗的飼主見麵耶。也不行去嗎?」

    「哪有可能讓你跟別人見麵。」

    「你要連狗一起誘拐?」

    高中女生的視線飄到旁邊,並且穿插思索的舉勤。

    「也對,就那樣。」

    答案似乎立刻就出來了。接著,她說著「好熱」把頭發摘掉了。像球藻或棉花的那顆頭似乎是假發,從底下冒出大量黑發,長度足以遮莊麵前。她用單手將那些頭發從臉孔前麵撥到耳朵後麵。

    如此揭露出的長相很是清麗,將之前的土氣一掃而空。宛如開光過的眼睛澄澈得讓人印象大改,呈現出一副好似靜觀著周遭的傭懶麵容。無法回頭的香菜並沒能發現,對方的舉止以及粗魯言行與外貌並不相襯。

    香菜想從插在腰上的手槍尋求機會。回過頭,然後舉槍。設想過自己能不能爭取到對等的立場以後,認為辦不到的她幹脆地放棄了。抱著一隻狗都會喘的人不可能有那種身手,而且香菜自己也沒有信心能將手槍用得上手。

    當她覺得用不好才打算扔掉的時候,就碰上這種狀況了。

    說不定,這場災難也是起因於她撿了手槍。

    香菜頂多隻能想到這些頭緒。

    為了避免圓滾滾的狗亂動,香菜把它抱緊。狗也朝著公寓正對麵所見的景色及行人穿越道,發出落寞的啼聲。它明明再過一陣子就能和飼主重逢——連自己的處境都忘了的香菜隻顧同情狗。不可思議的是,驚嚇消退後隻剩下薄弱的恐懼感。難道是因為內心千瘡百孔,才會讓情緒漏出來嗎?香菜客觀地想著這些。

    「好啦,跟我來。腳步放慢,別讓我看出你想逃。」

    「……嗯。」

    香菜短短地應聲點頭,照著對方指示的做。

    這樣一來,明天似乎沒辦法到點心鋪當店員了。

    自己受了神秘女性威脅,沒空上班。

    香菜玩味著這個用來避免被人數落自己沒定性的藉口,並且蹙著眉頭想:

    真不知道凱碧會不會相信。

    →接續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