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4.青澀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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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間的幸福,(請牢記101nove.網址:)
就在餘命不足五十天的時候,我的生活出現了明確的變化。
先前說過,我這般身旁若無人又有人的舉止有不少人嗤之以鼻。見到一臉幸福地與透明人交談的我,有些人會忍不住竊竊私語,也有人會故意為了讓我聽見而大聲謾罵,而這樣的人還真不少。
我當然沒有抱怨的權利,因為是我先造成大家的不悅。
某天,我在居酒屋被三位男子挑釁。這群家夥總習慣將聲音放開來聊天,幾隻眼睛總是在尋找有沒有能逞凶鬥狠的機會,不過也隻有在人數及體格上占有優勢時,他們才會擺出攻擊的態度。不知是否沒事找事,他們見到隻身一人喝酒卻對空座位聊天的我之後,故意坐到我身邊,還不斷對我叫囂。
要是以前的我,或許還會生氣地回嘴,但現在的我根本不想把力氣浪費在這些事情上,所以我打算耐著性子等到對方覺得無聊為止,不過當他們知道我並不打算反擊時反而變本加厲。雖然我有想過離開這家店,但看樣子對方的時間多得很,說不定還會跟著我走出店外。
真是糟糕啊,宮城臉上就寫著這樣的擔心。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應付時,背後突然有人搭話:「這不是楠木同學嗎?」這聲音的主人是位男性,但印象中,應該不會有人像這樣與我搭話才對,所以光是這句招呼就足以令我驚訝,但沒想到,接下來他所說的話更令我與宮城吃驚。
「今天楠木同學也與宮城小姐一同出現呢。」
我回頭一望,想看看聲音的主人是誰。
原來,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是住在我公寓隔壁的鄰居,每次看到我與宮城邊聊天邊出入房間時,總是露出恐懼的表情。
我記得,他姓新橋。
新橋直直地朝我走來,還問那群家夥的其中一位:「不好意思,能否請您把這個座位讓給我呢?」這句話的用詞雖然客氣,但口吻卻是充滿威嚇,而那位被要求讓座的男子在見到新橋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極具優勢的身高,與習於恫嚇他人的眼神之後,態度立刻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在我身旁就座的新橋直接越過我對宮城說:「總是聽楠木同學提起你的事,卻還沒有機會與你聊聊天,你好,敝姓新橋。」
宮城呆若木雞地遲遲無法回應,他卻像是得到宮城的回應般點了點頭說:「嗯,是啊是啊,你記得我啊,那還真是榮幸,我們在公寓前錯身過好幾次了吧。」
對話根本不成立,這也代表新橋並不是真的看得見宮城。
我猜想,眼前的這個男人隻是「假裝」見得到宮城而已。
隨著新橋的登場,剛剛纏在身邊的那些家夥似乎對我失去了興趣,開始收拾隨身物品準備回家。那三人一走出店外,新橋隨即輕歎了幾聲,將臉上那副交際用的笑臉收起來,換回原本熟悉的臭臉。
「我醜話說在前頭,」新橋說:「我可不相信宮城這個女生存在喔。」
「我知道,你是來幫我一把的吧?」我說:「真的非常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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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啦。」他搖了搖頭否定。
「不然是為了什麽?」
「我想,你一定不會承認,但至少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你隻是想借由某種表演讓大部分的人誤以為宮城這個女生的確存在,想透過這種街頭表演的方式,讓多數人對於他人的感知有所動搖……然後對我來說,這個挑戰幾乎是成功了。」
「這意思是,你大概能感受到宮城的存在嗎?」
「我雖不想承認,但的確沒錯。」新橋聳了聳肩說:「就如你所說,我深刻地感受到內心產生了變化,這讓我覺得,若我願意積極地承認宮城小姐的存在,說不定就真的能看見她。」
「宮城她啊,」我說:「是位個子不高,膚色白淨,全身散發著優雅的女孩子,平常雖然故作精明,有時卻願意露出淺淺的笑容,兩眼的視力應該不太好,一遇到看小字這類需要視力的情況,就得戴上細框眼鏡幫忙,但眼鏡真的很適合她,至於頭發則是長至垂盾,發尾自然內卷。」
「……這該怎麽辦才好?」新橋歪著頭說:「你現在舉列的這些特征,從頭到腳與我想像中的宮城完全一致啊。」
「現在宮城就在你麵前喔,你打算怎麽做呢?」
新橋閉上眼想了一下。「我還沒想到這部分啊。」
「宮城希望跟你握手,」我說:「能不能伸出你的右手呢?」
他半信半疑地將右手伸出。
宮城興奮地盯著新橋的手,並用雙手緊緊地握住。
看見自己上下搖動的手後,新橋說:「是宮城小姐在搖晃我的手嗎?」
「是啊,你或許會覺得是自己在晃動,但實際上是宮城在搖晃你的手喔,她看起來挺開心的啊。」
「能不能幫我跟新橋先生說聲非常感謝呢?」宮城說道。
「宮城要我告訴你,她很感謝你。」我替她表達感激。
「不知為何,我也有這種感覺耶!」新橋不可思議地回答:「不用這麽客氣。」
之後我就成為他們之間的傳聲筒,為他們搭起對話的管道。
在走回原本的桌子之前,新橋後退了一步說:
「或許不隻我感受到宮城小姐的存在,每個人或許都有同樣的感覺,隻是不得不告訴自己那是錯覺。但隻要有什麽契機的話——例如察覺到有這樣錯覺的人不隻自己——有可能在一瞬間,每個人都會願意接受宮城小姐的存在吧……這當然是沒什麽根據的說法,但我衷心希望有朝一日真能如此。」
新橋的預測完全正確。
雖然難以置信,但身邊的人們卻因為這次的事件開始相信宮城的存在。
當然他們並不是真心相信透明人存在,隻是將我的胡言亂語當成一種慣例看待,開始漸漸地認同我而已。宮城的存在雖然仍被視為是某種假說,但盡管如此,現在情況已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
當我常在鎮上的娛樂場所、高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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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祭與地方的慶典露臉後,漸漸地在這一帶享有些許名氣,也從原本的滑稽而幸福的傻瓜,被視為是「可憐卻有趣的人」。對於一下牽手一下又擁抱虛擬戀人的我,有不少人是抱著溫柔的眼光在一旁守護著。
某晚,我與宮城被邀請至新橋的房間裏。
「房間裏的酒多到喝不完,可是又非得在回老家之前解決,方便的話,楠木同學與宮城小姐要不要過來一起喝呢?」
我走進隔壁的房間之後發現,新橋的三位朋友早已酒過三巡了。這三位朋友中一位是男性,其餘兩位是女性。醉到不太清醒的他們似乎常從新橋口中聽到關於我的事情,不斷地向我丟出有關宮城的疑問,我也從善如流地一一回答。
「換句話說,宮城小姐目前就在這間房間裏?」
其中一位個子頗高、麵帶濃妝的女孩——鈴見,醉到一直摸著宮城的手臂說:「這麽說來,還真的感覺得到耶。」
明明是不該有任何觸感才對,但或許存在感還沒被完全抹去吧。宮城也輕柔地回握鈴見的手。
腦袋機敏的男子——朝倉,問了好幾個有關宮城的問題,也點出好幾個矛盾之處,但似乎對於我能前後一致地解釋這點感到十分有趣,還因此將自己坐著的坐墊或倒了酒的玻璃杯移到宮城的位置。
「我很喜歡你描述的這種女人喔!」朝倉坦白地說:「還好我看不見宮城小姐,否則我早就情不自禁地墜入愛河了。」
「不管你看不看得見都無濟於事,因為宮城喜歡的是我。」
「別自以為是地胡說八道啦。」宮城拿坐墊捶了我一下。
嬌小而五官清秀,卻又是三人之中喝得最醉的莉子,直接躺在地板上抬頭問我:「楠木同學、楠木同學,你有多喜歡宮城小姐呢?在我們麵前證明一下嘛!」莉子的眼神已帶著幾分睡意。「我也好想看看啊。」鈴見隨即提出附議,新橋與朝倉也以期盼的眼神望著我。
「宮城。」我示意地喚了喚宮城。
「知道了。」
就這樣,我吻了麵泛紼紅望著我的宮城,那群醉鬼頓時哄堂大笑。我還真是做了亂七八糟的事啊,連我自己都嚇傻了。房間裏的這群家夥打從心底就不相信宮城存在,隻是把我與宮城當成馬戲團的猴子在耍而已。
可是,這一切又有何妨。
就在這個夏天,這座小鎮,我成了最可笑的小醜了。
不管是從好的或壞的方麵來看都是如此。
自那晚之後又過了幾天,時間是晴朗的午後。
門鈴突然響起,門外傳來新橋的聲音。
甫開門,他就朝我丟了某件東西。我用手掌接住之後定睛一看,竟是汽車鑰匙。
「我要回老家啦,」新橋說:「所以暫時用不到車,你用得到的話就借你吧。與宮城小姐一起遊山玩水應該很方便吧?」
我向新橋連說了好幾聲謝謝。
新橋在離開之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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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覺得你不像是在說謊,也不覺得你在用街頭表演塑造出宮城小姐這個角色……隻有你才見得到的世界或許真實存在吧。我們眼前的世界隻不過是這個世界的真實當中的一部分,也隻不過是我們認為能看見就好的部分吧。」
看著新橋搭上公車後,我抬頭仰望著。
陽光依舊耀眼,我卻已嗅到彌漫在空氣裏的淡淡秋意。
秋蟬齊聲鳴放,告知夏季即將終了。
入夜後,我與宮城一同鑽進棉被,不知何時,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界線。
宮城與我相視而眠,帶著輕柔的呼吸聲與孩子般安穩的表情。這張令人憐愛的睡臉不管幾次也看不倦、看不膩。
離開棉被時,為了避免吵醒宮城,我盡可能避免發出聲響,到了廚房喝水後,正準備回到房間時,我發現宮城的筆記本掉在更衣室的門前,撿起來之後,我打開流理台的日光燈,輕悄悄翻開第一頁。
沒想到裏麵畫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車站的候車室、與成瀨會麵的餐廳、埋有時光膠囊的小學、姬野與我的秘密基地、滿布千紙鶴的房間、老舊的圖書館、夏季慶典的攤販、與姬野見麵前一天我與宮城走過的河邊,還有觀景台、兩人借住一宿的活動中心、本田小狼、雜貨店、自動販賣機、公共電話、星之湖、舊書店、天鵝船、摩天輪。
還有,我的睡臉。
我翻到空白的頁麵,開始描畫宮城的睡臉當作報仇。
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頭,等到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年不曾將一幅畫畫得如此完整時,整幅畫已臻完成。
我應該早就放棄作畫了。
我望著完成的畫作,就在對這幅畫感到驚訝與滿足的同時,還察覺到不同於這些情緒的微妙感受。
要對這份感受視而不見並非難事,因為隻要稍微轉移注意力,這份渺小的感受就將轉瞬消失。我也能選擇忽視這份情緒,就此將素描本闔上,並將它放回宮城的枕邊,期待著明天她會有什麽反應而幸福地回到棉被裏。
不過,我著實地感受到某件事情。
於是我集中所有的注意力,讓全身的感官變得敏銳,找出這份感受的真麵目。
這過程像是漂浮在深暗海中的信紙,正一張張從我手中溜走。
曆經幾十分鍾的掙紮後,正當我打算放棄時,卻偶然地抓住了其中一張信紙。
我將這張信紙無比珍惜地從海裏撈了起來。
而此刻我明白了一切。
下個瞬間,我猶如被鬼神附身一般,全神貫注地讓鉛筆在素描本上疾飛。
徹夜不願停筆。
幾天後,我帶著宮城去欣賞煙火。走過晚霞染紅的田間小徑,再經過平交道,最後從商店街穿出來,就到了欣賞煙火的會場。由於是當地舉辦的煙火比賽大會,周圍群聚的攤販遠比想像中來得多,現場擠滿了觀眾,不禁令人懷疑這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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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平常真的有那麽多居民嗎。
「是那個楠木耶~」擦身而過的孩子們一見到我牽著宮城走路的模樣,就用手指著我們嬉笑。那是善意的笑容,怪人總是受到孩子們歡迎。我舉起牽著宮城的那隻手,冷冷地回應了他們。
在串燒攤位前排隊時,一群聽過傳聞的高中生們向我靠近,帶著嘲弄的口吻說:「好恩愛的一對情侶喔。」我立刻摟住宮城的肩膀說:「羨慕吧,我可不會讓給你們喔。」語畢,這群高中生們立刻咯咯笑地拍手叫好。
其實我還滿喜歡他們這麽做,盡管他們心裏不信,但「宮城就在我身邊」的這件傳聞似乎為每個人帶來不少歡樂。
比起不被正視的真實,足以取悅群眾的虛假還來得有價值許多。
煙火大會正式開始的廣播一出,沒過幾秒,第一發煙火隨即升空。
橙色的光芒映亮了整片夜空,群眾歡聲鼓舞,遲來的爆裂聲震動了大氣。
距離上次如此近距離欣賞煙火已非常久遠。煙火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巨大且燦爛,而且煙消雲散的速度也比預測來得迅速。我早已忘記煙火升上天際後,需要數秒才會綻放這件事,也無法想像隨之而來的爆裂聲是如此地震耳欲聾。
這次大會共施放了數十發煙火,我與宮城躺在隻有我們兩人的校園裏欣賞煙火美景時,我突然心血來潮地想趁著火光照亮四周時偷看宮城的表情,沒想到她也跟我有著同樣的想法,因此兩人的眼神意外地產生交會。
「我們還真有默契,」我笑著說:「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呢,就在棉被裏。」
「是啊,不過楠木先生隨時都能見到我,現在還是專心欣賞煙火吧。」宮城的臉上浮現羞澀的笑容。
「這可不一定啊。」我說。
或許已到了坦白一切的最佳時機。
就在絢爛的煙火之下。
「嗯,我明天雖然確實是要休假啦,但後天就回來羅。而且與上次不同,這次隻放一天假而已喔。」
「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啦。」
「那是什麽問題呢?」
「……呐,宮城,我在這個小鎮已經小有名氣了,那些針對我的笑容裏,有一半是嘲笑,也有一半是抱著純粹的善意,而不管那些笑容背後藏著什麽用意,我都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我敢說,在我原本的人生裏絕對無法遇見這些好事。」
我起身將雙手向後撐在地麵,俯視著宮城的臉龐說:
「小學的時候,我曾經非常討厭一個男同學,他明明很聰明卻故意裝笨,讓所有的同學都喜歡他。直到最近我才總算明白,當時之所以那麽排斥他,完全是因為我非常羨慕他,如果一開始就學他這麽做,我應該也能與全班同學打成一片吧。而現在,全是宮城的緣故,我才能成功地與全世界重新和好。」
「這樣不是很好嗎?」
宮城也把身體撐起,以同樣的姿勢對我說:
「……你到底想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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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的是,到目前為止,真的非常感謝你,」我說:「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表達這份感激。」
「今後也請多多指教這句話如何?」宮城說:「我們還要相處一個月以上喔,現在就說到目前為止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呐,宮城,你不是說過想知道我的願望嗎?我左思右想,隻想到一項希望你遵守的約定而已。」
時間停滯了幾秒。
「嗯,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會答應。」
「OK,那我就老實說羅。宮城,在我死後,我希望你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這是我心中僅存的渺小願望。」
「我不要。」
宮城立刻拒絕之後,總算察覺我的企圖。
她知道,我明天將做出某種重大的決定。
「楠木先生,該不會……拜托你千萬別做傻事啊。」
我搖了搖頭。
「你仔細想想看吧,有誰想得到隻值三十日圓的我能夠度過如此精采的餘生呢?應該出乎眾人預料了吧。即便是看了你也看過的監價報告還是什麽的,也沒有人能料想到如今的我吧。原本該活在悲慘穀底的人,居然也能像現在這樣抓住偌大的幸福,所以宮城你的未來一定也是未知數,還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日後或許會出現一位更值得你依靠的男人,並絕對會帶給你幸福的。」
「絕對不會出現的!」
「可是對我來說,宮城也是不該出現在我生命裏的美好啊,所以屬於宮城的美好也一定會——」
「就說絕不會出現了!」
宮城不待我回應,就將我撲倒在地。
她把臉龐埋進我的胸膛說:
「……楠木先生,算我拜托你。」
我第一次,看見宮城哭泣。
「就當我求你,至少最後這一個月留在我身邊好嗎?其他的事情我都會盡力忍耐的,像是你就快死去的事情,監視休假時不能相見的事情,別人看不見我們兩個人牽手的事情,以及你死了以後,我得獨自一人度過漫長三十年歲月的事情,這些我都會努力撐下去的。所以至少在這段時間裏,這段還能一起相處的時光裏,拜托你別親手舍棄掉,求求你……」
宮城忍不住哽咽啜泣,而我隻好撫摸著她的頭,試著安撫她的情緒。
回到公寓後,我與宮城相擁入眠。
宮城的眼淚直到最後也不曾停止。
夜深人靜時,宮城準備離開公寓。
我們在玄關再度相擁,宮城心有眷戀地鬆手後,露出寂寞的微笑說:
「再見了,我很幸福。」
說完宮城低下頭,背對著我轉身離開。
隻身一人,在蒼茫月光中緩緩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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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翌晨,我與代理監視工作的那位男子一同前往那棟老舊的大樓。
那處與宮城初識的地點。
在那裏,我賣掉了剩餘三十天的壽命。
我原本打算將壽命賣到一天不剩,但似乎有不收購最後三天的規則。
監價之後,身旁的那位男子大吃一驚。
「你早知會有這個結果才決定回到這裏嗎?」
「嗯,是啊。」我說。
負責監價手續的三十幾歲女性困惑不解地問:
「……老實說,我不建議你賣掉壽命。既然所剩的壽命不多,金錢應該不再是問題了吧?隻要你在最後的一個月專心作畫,遙遠的未來可是有機會在美術教科書裏占一塊篇幅呢。」
聽到這段話之後,我將眼神移往夾在腋下的素描本。
「你仔細聽我說,若你就此返家,並在最後的三十三天之內拚命作畫,那位擔任監視員的女孩一定會在身邊不斷地鼓勵你,而且也不會對你的決定有任何責備,而你的名字也將永遠留在美術史裏。不需要贅言解釋,你也明白現在的自己能做到這點吧?……你對這樣的發展還有什麽不滿的呢?我實在是不明白。」
「因為金錢與名聲一樣,對死者都毫無意義。」
「你不想名留青史?」
「在沒有我的世界裏成為永恒也沒什麽值得開心的。」我說。
世界第一通俗的畫。
我的畫在日後似乎是被如此形容。盡管引起了激論,最後依然獲得熱烈好評。
而在賣掉最後的三十天之後,這一切全成了「原本可能發生的事情,而如今已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了。
我是這樣想的。被我放棄的繪畫天賦原需經過漫長的歲月才能開花結果,可惜在度過這漫長的歲月之前,就因交通意外而永遠地枯萎了。
然而透過賣掉壽命這件事,抑或更重要的是有宮城的陪伴,讓原本需要時間澆灌才能蘇醒的天賦得以在壽命告終之前先行綻放。
我一直是如此認為的。
我對作畫向來擅長。
除了能將眼前的風景輕易地摹寫成如相片一般的畫,亦能在無人指點之下,即可將其剖析成另一種景色,並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每當在美術館欣賞畫作時,我總能將「不該如此畫的圖」指出「應當如此作畫的理由」,對於難以透過詞匯表達的境界,能清楚地理解。
雖說我對事物的看法並非完全正確,不過無論如何,我認為隻要是認識當時的我的人,每個人都會認同我擁有如此出色的才能。
十七歲那年冬天,我放棄了繪畫,因為覺得再畫下去,也無法成為與姬野約定時所說的了不起的人,頂多就是變成一名窮酸的畫匠而已。雖然從一般的觀點來看或許已是十足的成功,但為了遵守與姬野的約定,我必須獲得更了不起的成功,所以需要讓自己徹底洗心革麵。為此,我不允許自己抱著懶散的態度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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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次握住畫筆,已是內心毫無矛盾的時候了,在能以與眾不同的觀點認識世界之前,我不允許自己再次拿起畫筆。
我設下了如此的限製。
這樣的判斷本身或許沒錯。
不過到了十九歲夏天時,我對世界的看法明明還沒穩定下來,卻因為焦慮而再次拿起了畫筆。要明白「那時還不該開始作畫」,已是非常以後的事情了。
結果,我失去了作畫的能力,連一顆蘋果也畫得不像樣。隻要一打算作畫,我的內心就掀起混亂的浪潮,一種近似悲鳴的強烈混亂、一股像是準備踏空的不安隨即襲來,不管畫出何種線條與顏色,都感受不到該有的必然性。
我清楚自己喪失了原有的天分,也不打算再掙紮,重頭來過也為時已晚。就這樣,我丟下了畫筆,逃開競爭,躲回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過分努力想要畫出讓世人認同的畫,而這或許就是造成內心混亂的原因,而且就是要畫出普世認可的畫才是通俗的做法,這個誤解更是致命的因素。一旦這個誤解到達頂點,一握住畫筆就會陷入「完全無法作畫」的狀態。所謂的通俗不等於向世人諂媚,而是幾經辛苦才得以繪製而成的個人成就。
要發現這件事:心中必須毫無裏礙,單純地為了自己而快樂地作畫。而賜給我這個機會的正是宮城,她的睡臉讓我對於「作畫」這個行為有了另一層麵的發想,也讓我重新找回「作畫」的能力。
之後我耗費一整晚繪製的是我從五歲開始必然做的那個習慣,那是我在睡前總是浮現在腦海裏的景色,是我原本想居住的世界,裏頭充滿了不曾有過的回憶、不曾抵達的「某處」、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某時」。透過將宮城的睡臉繪製成畫這件事,讓我明白了該如何運用技術表現這幅長期存於想像裏的景色。或許我一直在等待這個瞬間。雖然生命已走到盡頭,但我的畫技卻也在此刻成熟。
根據負責監價的那位女性的說法,在這失去的三十天裏,我原本可畫出將基裏訶注:基裏訶Giio de Chiri,18881978),義大利超現實畫派前期大師,創立畫風結合想像與現實的「形上藝術」。)風格發揮到極限的畫作。雖然這隻是她的說法,但的確很像是我的畫風。
沒想到因著這幅畫名聞遐邇,居然讓我的壽命賣到了天價,雖然還不足以還清宮城的債務,但光憑這三十天的壽命,她隻需要再工作三年就會恢複自由之身。
「比三十年更有價值的三十天嗎?」
離去之際,代理監視員的那位男子笑著送給我這句話。
如此一來,我將永遠失去名留青史的機會了。
姬野所預言的「十年後的夏天」,也即將進入尾聲。
她的預言有一半落空。
直到最後,我既不偉大,又沒有錢。
但她的預言有一半成真。
「天大的好事」的確發生了。正如她所說的,我由衷地覺得「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