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人群之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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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旋轉門走出來。陰沉沉的街道,路麵一些凹坑殘留著雨水,天竺菊和劍蘭盛開在高高的陽台上。行人繃著臉,腳步匆忙。他的頭發不很黑,但稠密,迎麵吹來的風,把頭發掀上他的前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發,側身繞過賣小報攤旁的一位拄拐杖的老頭。人群之中,他那件米黃色燈芯絨西服,給我的感覺,跟剛過去的冬天大街小巷叫賣的梅花一樣,流瀉出淺淺的暖意和溫馨,也有一丁點兒俗氣。

    足足一個上午他在這條街上,一個個公司、商店尋找雇主滿意他也滿意的工作。前者是首要的。這時代不錯,允許跳槽。他說這句話時,手在空中做了個相應的動作,很瀟灑。

    對著自己的臉,我舉起綠色小方鏡:一堆骷髏,散裂的聲音蹦出光滑的鏡麵。鏡邊一圈冷冷的綠,有著不可捉摸的淒涼。我停止說話。從沙發上支起身子,兩條腿略略交叉坐著,然後,說,瞧,他送我的,居然到今天還沒扔掉。每次照這惡毒的玩意兒,心似乎收縮了一半。他撫著我的肩,在我身後笑,“幹嗎不送人呢?”我或許恨這鏡子,或許著了魔,弄不清楚,可能是幻覺,但也可能不是。

    這是個有著橘黃色窗簾的房間,你坐在我對麵的轉椅上,寬大的桌子,除了文件電腦一類東西,還有一束新鮮的白杜鵑,斜插在橄欖色與石榴紅混合的斑馬狀的瓷缸裏。怎麽說呢,我喜歡這兒。我承認你是我的心理醫生。但從乘電梯到八樓走進這個房間後,我就不這麽看。女人和女人很不一樣。

    你接過我遞上的鏡子,摸了摸,然後打開鏡蓋,低垂的睫毛,由於白杜鵑花的陪襯,那一排整齊的漆黑,很有幾分明察秋毫的神秘。肯定從生下到現在,你都如此細皮嫩肉,端莊雅麗。不用揭下衣服,我都可以閉著眼睛勾勒出你身體的輪廓,那種精致。就如同我明白你喜歡戶內生活的天性,和你的職業統一協調。潛埋在我身體內的某種痛覺被輕輕碰了一下。

    “我看見的是一個舊房間。”你第一次不像一個醫生對病人那麽和我說話。你把臉貼近鏡子,用一種模糊的聲調說,“奇怪,我聽見了雨聲!”

    我感到意外,手在沙發上滑動,竭力做出神情安靜,“你知道的,我照這鏡子時,看到的是一堆站立的骷髏。那就是我死後的樣子。”

    “每個人死了都一樣!”

    “那麽請你說說,這鏡中的房間,雨聲是什麽?”我仿佛看見那房間,而細雨淅瀝近在身旁。“你別呆望著我。”

    這個下午完全不對勁,我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或許我不該來見你。對你來說,我不正常,需要治療;對我來說,你太正常,你已經成為我的心理障礙。

    “誘惑,全在眼睛。”我對他說。他點點頭。他的麵貌,身體不在這兒,卻仍然清晰地出現在麵前,他的眼睛充滿怨恨時最生動。每當我洗完澡,對著梳妝台拿出玫瑰色的口紅,“晚上塗它幹嗎?”他用眼神強調他的不快。

    在床上他摟著我,我說你嘴唇的線條和你下麵的真相似。他的手鬆開了,以此來回答我扔向他的信號。他躺在那兒,如一隻黝黑的鳥,翅膀萎軟,身體輕盈,輕聲啼鳴出一個個可怕的音節。

    我輾轉反側,反複地自問:是我太主動,還是他另有不能言談的隱情?白霜似的被子自然而然地和黑夜融成一體,擠壓著我的身體。嗐,躲到哪裏去可以輕鬆呼吸?不眠之夜,把我自己變成自己的對手和敵人。

    收起自己設計的作品照片、圖案,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當場拍板,下午就開始在這家不算差的公司上班。他將為公司一個新開張的時裝商店設計櫥窗。

    玻璃映出他的身影,在與人說話。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不像我十六歲就熟透了,輕輕一碰,就會湧出一股濃鬱的香味來。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擁有。漫長的未來,將無聲無息從我腳下迅速溜走。我所渴望的,無非是一個正常女人所渴望的,真談不上是奢侈或是妄想。

    小心地越過紅燈攔住的一輛輛車,到了馬路對麵,我才放慢腳步。我不止一次想象這樣的情景:我從黑皮沙發起身,走到我的心理醫生麵前,迫使她躺在我躺的地方。並不是想變換病人與醫生的位置,而是讓她躺在沙發上,我認為她的臉仰著比較刺激我的想象,我不必對她做什麽。

    喧鬧的市聲裏好似傳來他的嗓音,這是犯罪的開始。

    為什麽他可以解開我的杏黃色呢子大衣,手越過白圍巾、嫣紅色毛衣,把整個冬天毫無遺留地帶給我的**,讓我領受一種徹骨的顫抖?坦白地說,我與他相識不過兩個季節,我們不太像情人,更像兄妹或姐弟。和所有情侶一樣,最初都很美好,相對現在而言,那不過是新鮮的觸摸,之後,對彼此身體的探索從陌生到熟悉,始終缺乏火焰灼燒的激情。

    我回頭望了望和其他房子並列極普通的灰塵撲撲的大樓。一片密集的樹林——城中心公園,正對著那個永遠敞開窗簾黑色鐵欄杆的陽台,寂靜,沒有人影晃動,似乎醫生已離開她的椅子。是否真像他說的那樣:我心裏總是充滿了罪惡的念頭?我房間裏保留著一個有裂痕的玻璃花瓶,閃射出不常見的透明的深藍色,似有一瓣殘月沉入瓶底。我的雙手此起彼伏地撫摸著,猩紅的血一絲絲沁出來。

    他不行,這並不是我趨於瘋狂的理由。他離家後,我開始擁抱床單,漸漸硬起來的枕頭。紅暈染上臉頰。“你這麽隨便就臉紅,難道不是一種挑逗嗎?”有人無人在麵前,他都會這麽指責我。但令人發窘的紅暈不會聽從我的意誌,在一瞬間就傳遍我的脖頸,前胸。緊關著的窗外,天空低垂下來,一副等著下雨的樣子。我翻過身,低低地抽泣。我手上的劃痕已痊愈。

    鑰匙在門外嘩啦響的聲音。他推門進來。

    我在被子裏躺好。“你感覺好一點了嗎?”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我點了點頭。

    “你不必去畫廊了,”他說。他已為我打了電話,請過假。

    當他的米黃色燈芯絨西服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我捆綁在半空的心才被解開。“你並不想與他分開,你也從不想結婚生孩子。你不過對自己的生命太虐待了。”昨天,你用職業的語調靜靜指出要害:“你在無聊的生活中用麵具掩蓋天性。”

    瞧瞧,天空和樹葉挨得多麽近,樹葉和你的陽台挨得多麽近。即使是離開他,重新找一個男朋友,可能情況更糟。我知道自己恐慌的是每件事的重複,而且我的新鮮感會更加減弱。在我看來,我對心理醫生的訴說是一種糧食,我必須依賴糧食活下去。我把手裏的鏡子扔進包裏,那感覺即是置身於鏡中的那間房子裏,雨,點點滴滴,清晰地打在窗玻璃上,然後滾落在地上。

    我,就是那個走在街上神情異常的年輕女人嗎?冬天的雪蓋滿了屋頂、樹枝,鮮紅的圍巾遮住臉,露出一雙亮閃閃的眼睛。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朝這個年輕女人微笑,你好麽?我是你等的那個人哪!

    這個年輕女人的確不認識他了,笑了起來。我搞不懂為什麽總想起這一幕。為什麽我會跟他走呢。難道不知?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在我頭腦裏時常會跳出一兩張模糊的臉,抱歉,已記不清了這些在某一時刻代替我男友的身體和我同床共枕的男人。

    百貨公司第一層大廳,那台進口鋼琴早已停止流水般的音樂聲,磨石地,大理石的柱子,和無處不在的鏡子一樣亮,加之第一流的裝飾,使每一樓層分類所設的商店既豪華、氣派,又不失高雅,夠超前的審美水準。特別是每個櫥窗裏典型的黑發丹鳳眼細腰模特兒,真正的東方美女,確實能挽留住顧客的腳步和眼睛。

    明天是展覽日,總監問他,是否能把大廳重新布置?

    這意味著加班,他想到,這是可以晚回去的理由,他也可以不答應,總監可以找別人。坐在辦公桌前,透過玻璃,他掃了一眼大廳,就同意了。

    朱紅色的環形樓梯,一直通向地下室。我俯下身,恰好與一張瘦長的臉目光相遇。我和他計算準確,各走了一半長長的樓梯。這是一個叫人納悶兒的一天:整幢樓居然空無人跡。我扶住欄杆,才站穩。他非常準確地瞄準我的要害之處,我的頭發披了下來,我燃燒的臉隱在頭發裏麵,隻有應該暴露的身體暴露在斜進樓來的陽光之中。說不上羞恥心,我早就沒有臉麵了。駕駛和被駕駛完全是兩種感覺,樓梯的凸度與凹處好比山巒的起伏,這套臨時拚湊而成的馬車,奔出萬年如一的軌道。

    當我想到自己會在那個陽台對著城中心公園的房間裏,麵對一個嚴肅認真的心理醫生時,內心瞬間堆滿了愧疚,同時發現自己心理治療的醫史可以更換一頁,或應在上麵增添新的內容。壓在床墊下的報紙成了我的秘密,而那個傍晚——我按照報紙廣告頁上的地址,找到市裏新開的這家據稱是專治男女關係不合的私人診所,對我充滿了更多的含義。

    “那你對自己的工作就一點沒興趣?”

    “有,但我不喜歡。”說起工作,我便頭痛。作為畫廊的管理人員,這是生存下去的手段。可我常常需要一張病假條子,休息一段時間才能重新上班。當然,若換其他工作,我可能更堅持不了。工作怎會讓人快樂?我喜歡畫廊一幅總是售不出去的木刻畫:循環的人流在一座山腰來回走著,沒頭沒尾,無始無終,這場遊戲隻能隨遊戲進行下去。唉,你知道的,我們活著就是一個謎。

    陽台外碧綠的樹林,光一輪輪跳躍在樹葉上,不時被風搖得簌簌響。室內,音樂緊貼著牆壁柔軟地滑來,像淡藍色的江水環繞這座城市流淌。

    “懶散和閑情逸趣是兩回事。你的懶散來自心理解不開的結,人不應該選擇這種方式活著。”說完,你打燃打火機,長長的手指夾了一支香煙。吐氣,哈氣,嘴唇抽動一次,眼睛便亮了一下。

    錄音電話裏他的聲音在說,因為加班,要晚點回家。

    “加班?很好。”我嘴裏咕噥著,臉頓時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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