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內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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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暈倒的那個下午,太陽光刺白,吸口氣,像是從爐子中吐出的炭火。他身子一偏,抓住路旁的電線杆,電線杆太滑,他眼一黑,倒在了地上。過了幾分鍾,或許更短的時間,他覺得有人俯下身,將他抱起,腳像是碰到門框一類的東西上。身體被放平。有人分開他緊閉的嘴,往裏灌一種苦滋滋的水。然後,他腦子模糊一片,睡著了。
門“哐”一聲關上。小毛身子動了動,四肢無力、癱軟,喉嚨幹渴得厲害。他睜開眼睛:一個窗台,堆滿發黃的線裝書,像破爛磚頭。房間裏有股濃濃的草藥味。小毛馬上猜出自己在下石板坡那個孤老頭家裏。老頭會摸脈看病,平日這一帶的人有病去找他,沒病記不起他。老頭傻瓜夜壺一個,一旦有人去找他,他仍給人看病。
小毛一腳踩在地上,趿了床底的涼鞋。房子光線暗暗的,牆紙一塊塊飛起,斑斑脫落,書櫃、桌子和床,幾件簡單的家具,都舊兮兮的,漆磨得隻有縫裏的還在,卻很幹淨。小毛東盯盯西瞅瞅。櫃子旁邊倚牆釘了許多木架,最下麵擱著一束束一捆捆草藥。第二格全是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空有些滿,裝了不少跟穀粒一樣的東西。他的手摸住一個兩寸左右高的瓶子,瓶子呈泥巴色。小毛往自己布汗衫上擦,瓶上的灰把衣服弄得一道道黑,這才露出圓潤光滑來。他把手指往瓶口插,隻進得去小手指。就這麽丁點大洞口。掉在草藥上的蓋,跟玻璃彈子球差不多,晶瑩透亮。小毛越看越喜歡,合上蓋,想也不想,就放進了褲袋。踮著腳,輕輕推開門,外麵是廚房,廚房靠牆有兩條長凳,平日老頭在這兒看病。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太陽還惡狠狠掛在天上。小毛提提褲子,順著屋簷朝家裏走去。
小毛掰著指頭數哥哥從船上回家的日子:應當就是快開學的這幾天。今天忘了數,哥哥卻回來了。惠姐站在哥哥的身邊,在幫著整理哥哥的帆布包,漱口用具洗換衣服啦,還有夾到這些東西裏的花生、紅棗。惠姐的辮子剪短了,垂到肩上,很精神,特別是她的眉、眼睛和嘴唇跟描的一樣好看。
小毛心裏叫她嫂子。
送走惠姐,哥哥說:“媽,別再給人帶小孩、洗衣服了。”
“你爸那點撫恤金,你那點工資,怎麽活。”母親一邊洗碗,一邊說,“你辦喜事需要錢,我身子也硬朗,還做得動。”
哥哥想說些什麽,嘴動了動,沒說下去。哥哥一時半會兒結不了婚,惠姐的父母不同意女兒和她的同學戀愛。那個勢利眼,成天泡一杯茶,有什麽了不起的,不也跟爸爸一樣,是船上的輪機手?以為女兒漂亮,應當高攀,不是永遠做女工的土坯子。
托兒所院牆下,是聚集的老地點。橢圓的一段牆,有一片灌木。茂盛的野草中灑落著臭烘烘的白花。小毛去晚了。他就蹲在牆腳跟。托兒所與中學相對,中間隔了個水塘,裏麵浮滿了爛菜葉和胡蘿卜纓。
三條黑影竄過來,高個,走在前麵的是柳雲。小毛趕快站了起來,說他哥哥工休回家,看得緊,一時沒能出來。
柳雲居然沒怪他,手裏拿著一摞書,扔到塘沿邊。頂上一本畫著一個外國大胡子。那是小毛盯了很久的東西。小毛不急,柳雲不喜歡書,隻是好偷書、好女孩子。
柳雲大小毛三歲,初中未讀完,便在街上整日晃蕩,抽煙,喝酒,唱黃歌,什麽壞事都他領頭,人卻生得像白麵書生,加上會幾套拳腳,愛打抱不平,在這幾條街,有一呼百應的威風。蟬兒像突然發現他們,叫了起來。風熱騰騰地吹著。小毛拍了一下叮到胳膊上的長腳蚊,沒打著,便被柳雲拉到路燈下。他注意到柳雲的頭發,用火夾子燙了兩道波浪,襯衫幹幹淨淨,不像小毛和其他街娃大熱天總是脫光了上身。扒圖書室窗的活輪不上柳雲親手做,柳雲總是遠遠地指揮。
“你家來的客人是誰?”柳雲問。
“我嫂子。”小毛說。
“甩人現臉!”柳雲說,“還沒過門,嘴吃了糖。啥子時候也給兄弟我介紹一個你嫂子那麽鮮貨的。”
柳雲口氣玩玩耍耍的,而神態是真動心。他換了好多女孩,每次一追一個準。小毛急了,想拔腿就走,手卻從袋裏掏出小瓶來,捏在手裏。他看了看柳雲,咬咬牙,遞了上去。
柳雲不以為然地接在手裏,昏黃的路燈下瓶子十分一般。
“把你腰上的手電筒打開,看這兒,兩條魚嘛!”小毛說。
柳雲不用手電已看到了,瓶子玲瓏晶瑩。他左右端詳,“我要了?”
“那你就別找我嫂子那樣的!”小毛說話不太清楚,但意思很明白,你別打我嫂子的主意。柳雲的風度是頭檔,沒有女孩子不喜歡他的,他想幹什麽肯定能幹成。
“你想到哪裏去了?見了你嫂子我會躲得遠遠的。”柳雲撥亮手電筒,一束光強烈地對著小瓶,“哪是魚呀,兩個人抱著,古人的頭發,還有樹,山水。”柳雲尖叫,“沒穿家什,光板板的。”他讓小毛看。小毛膽子小,聽他一叫,更不好意思看。柳雲指著塘沿邊一摞書,說:“小毛,那些書都歸你了。”
哥哥白天在一個建築工地打零工。和惠姐談戀愛是在晚上。小毛再搗蛋也隻能裝乖。被哥哥強迫休息的母親,在家裏料理家務。母親騰出空來,長了幾雙眼睛盯小毛的功課,小毛的上床、起床、吃飯、上廁所。小毛急得像籠裏的猴子。
這天小毛上街打醬油,前腳跨出店鋪就瞥見那個孤老頭朝三岔路口走來,衣服比平常還邋遢,眼睛東望望西瞧瞧,蹩手蹩腳的。正在挑菜的中年婦女握住在吃冰糕的胖女孩,攔了老頭,叫胖女孩亮出舌頭,讓老頭看。
老頭手一甩,自顧自地走路。
女人跳起來,越過擺菜攤的小販,罵老頭,罵得三十六朵花兒開,是街井最普通的一類。
“去,去,去醫院!”老頭冰冷地冒出話來,踉踉蹌蹌,走上石階。
女人沒料到,忽地閉了嘴。街上看稀奇的人也怔住了:老頭從來是看不起醫院的,而且,一向比糯米圓子還好打整,今天是怎麽啦?
小毛臉白了一秒鍾紅了一秒鍾。又不是偷,那種瓶子,老頭多的是。一定不是為了這個事。小毛還是閃進一個門洞,等到老頭走過才出來。
“小毛,你好好看著我。”母親把一碗炒綠豆芽放在桌上,碗裏一點油星也沒有。母親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你幹了什麽?”
“沒幹什麽。”小毛聲音細弱。
“你會賴,你敢對我賴?”母親拿準了他似的斥道。
小毛用本蓋住臉。母親拿了醬油,說等你哥哥回來,讓他和你談。
“談什麽?”小毛不怕母親,但怕哥哥,跟怕爸爸一樣。爸爸工休回家,就帶哥倆去山後溪溝或堰塘釣魚。爸爸不生氣時總是笑眯眯的。哥哥和爸爸長得像,五官線條粗,黑又壯,極神氣。小毛則細皮嫩肉,怎麽曬,也曬不黑,在太陽下亂跑一天,不過微微有點泛紅。這點,就讓他有種立不起樁樁的感覺。
“剛才戶籍來過啦,香煙廠又丟了幾箱煙。加夜班工人看到,幾個半大孩子幹的。”母親在準備涼麵的調料,“去派出所坦白會從寬,不然要關雞圈坐牢的!”
小毛出了口長氣。他扔下書,笑容綻開,到母親跟前,給母親扇扇子。他向母親保證,自己不會做那種事。渾身上下熱絡撒嬌。母親摸不著頭腦。小毛想這種事還有誰,肯定是柳雲。
晚飯後,每家每戶將椅子、席子、涼竹棍搬到房外準備納涼,午夜氣溫退去後才進屋繼續睡覺。
鄰居老五一見小毛媽媽就說開了:“那幾個偷煙的龜孫子,已被逮著了。”
“逮走了?”小毛媽媽問。
鄰居脖子瘦長,趿一雙木板拖鞋,點頭說:“何止煙,啥子都偷。逮得好,逮得好。”
正在往竹躺椅周圍潑涼水的小毛,瞅著母親,眼一溜,那意思為:不是我吧!母親笑了。這下柳雲算完了。小毛可惜瓶子。瓶子上的雲和山水,近在麵前似的移動。他後悔送掉它。盆裏的水淋在了腳上。
哥哥和惠姐一前一後進門。小毛忙著給他倆倒涼茶開水。這時有人叫他的名字。
小毛從窗口望去,嚇了一跳,柳雲站在街沿上。偷香煙廠的不是他。
柳雲不請自進,說來找小毛借本書看。這家夥從不看書。小毛嘴裏說,我這就找。惠姐給柳雲讓坐。哥哥在廚房打洗臉水。惠姐說,喜歡看書,都愛看些什麽書呢?
柳雲裝得倒跟真的一樣,說他喜歡看故事。
惠姐笑得燦爛。在小毛聽來,她說話聲音都變了。柳雲外表長相,不像十七歲的少年。
小毛拿了兩本書,自己先站在門外,說:“書都在這兒啦!”
柳雲有禮貌地與惠姐道再見。哥哥端著臉盆進屋,和柳雲正擦肩而過。
柳雲三步並兩步在前麵,小毛後麵緊跟。在水塘邊,小毛還未說話,柳雲轉身推了小毛一掌。小毛結結實實坐到地上,正好是個凹坑,積滿了汙水,小毛汗衫褲衩濺了個透,手裏的書也落進了泥裏。
柳雲說:“看你心眼歪斜著,不歡迎我!我確實他媽的是借書。”
“你龜兒說話不算話。”小毛爬起來,突然頭一拱,柳雲沒注意,一個踉蹌,險些下了水塘。“你還我瓶。”小毛嘴裏叫嚷著。
“你說話算數?”站穩後的柳雲火了,“給的東西還能要回?”他對小毛真動手了,又狠又蠻。
“下次再敢那麽對老子,老子就叫你喝幹一池子臭湯。”柳雲說。
柳雲沒有毒到底,還算手下留情,小毛便更恨柳雲。
母親見小毛一臉是血,慌張了,怕鄰居看見,伸手把小毛拉進房內,將房門關上。
小毛不說,那是鼻血,他一聲重一聲地呻吟。哥哥在桌子後問:“誰幹的?”
小毛臉上沒表情,像沒聽到哥哥的話。母親用棉條塞住小毛鼻孔,擦去他臉上的血,叫他朝後仰。“造孽啊,小毛,怎麽弄成這樣?”小毛最煩母親流淚。
小毛的確周身都痛,而且身上一股髒水臭味,但不是母親和哥哥看到的那種疼痛。
母親打開五屜櫃,找幹淨的衣服,記起來了:“莫不是晚上來找小毛的柳雲?”
小毛沒搖頭,也沒點頭,有母親這句話就夠了。哥哥絕對會去找柳雲。哥哥饒不了柳雲。
母親把小毛清理幹淨,在有青塊的地方抹了酒、藍藥水。小毛躺在母親的收折竹椅上。母親給小毛搖扇子。
大小星星,像一個個飛蟲,跟雲捉迷藏似的躲閃。風涼了下來,街上已經沒有行人走動,很靜。母親和小毛回到屋裏。
“你哥哥呢?”母親眼光四下找尋一遍說。
小毛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去找哥哥。母親將小毛按住了。
這一夜小毛盡做噩夢。他大喊著醒來,已是清晨。記不得昨夜哥哥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昨夜發生了什麽事,他也記不得了。家裏空無一人,母親可能到集市,買從郊外剛挑來的蔬菜,哥哥當然是上班去了。
小毛從水缸裏盛了半瓢水,喝了兩口就潑了。他發現窗框上擱著半頁紙,壓了塊爛磚。
他拿了起來,字跡歪歪扭扭,落款是柳雲。柳雲在字條上說,事情算拉平,他不會再到小毛家來,小毛也別找他還東西。小毛心裏打個疙瘩,這不是柳雲,柳雲多倨傲的人物嗬!想來柳雲是被哥哥揍服了。
怪糟糟的,小毛嘴裏咕噥,感到四肢一點兒也不痛了。把字條揉成一團,扔出窗子,小毛在心裏原諒了柳雲,他應該比柳雲更傲氣。
小毛把一碗稀飯吞下肚,想也不想就出門了,假若母親回來,他便沒機會出去了。
到哪裏去耍呢?小毛沒目標,他在三岔路口,原地蹦跳了好幾下,一溜小跑朝坡下奔去。
廢棄的纜車道上,稀稀拉拉走著從輪渡下來的人。遠遠的,看不清楚。小毛麵前的江岸是回水沱,微微傾斜的河灘比學校操場還大,沒有怪石暗礁,浪少,水緩,沙子細軟。三天兩頭會有淹死鬼從上遊漂來,在回水沱打轉停下。小毛不在乎,淹死人的江水不還是江水嗎?一陣狗爬式後,他翻過身來,並不清澈的江水蕩著他十四歲的身體。太陽還沒有猖獗。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在打水仗。對了,早晨沒多少人遊泳,以後就挑這時候。他眯上眼睛,無雲的天空降落到離臉隻有一臂長的地方,厚重,推也推不遠。耳畔是江水拍打岸有節奏的聲音。四年前,一場大火,如果爸爸不救別人,就能從船上跳進江裏,他可以一口氣遊到對岸。小毛往岸上移動。泊在海綿絨一樣的沙灘上,他把臉貼在上麵,涼涼的江水浸著他。他像條魚。
一隻手把小毛的脖子捏住,僅輕輕一捏,小毛就喊爹喊娘的。
那手鬆開了。小毛翻過身,抬眼去看:孤老頭。小毛本能地一哆嗦。
到孤老頭家的路上,小毛一直想脫身,但老頭手抓得很緊,胡子都白了,還那麽大勁兒。
老頭揭開碗蓋,吹著碗裏水上麵的茶葉,說:“把煙壺還給我。”
小毛搖頭,表示不懂老頭在說什麽。他跟在老師辦公室一樣,雙手垂立,頭微低,不是裝給老頭看的。他被老師留下來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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