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辣椒式的口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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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了,我一直都隻能靠酒度過夜晚,酒精有洗去記憶的神妙功能。年紀越大,記憶越少。

    這天在街上,準確地說,是一家鞋子店,一雙翻羊皮短靴子勾住了我的視線。我走了進去,舒服地坐下來試鞋。我的尺寸不大,也不小,三十七碼半,右腳大點兒。相書上說,右腳大,我父親會先母親去世。太可笑,怎麽會怪到我腳上?從小就聽人這麽說,每次我隻有狠狠瞪人一眼。最後母親死在父親前一天。

    不過在我麵前半跪下的這位小姐,當然不這麽說,不會冒犯顧客。她脫掉我的鞋,試新的靴子。她對我很周到,先讓我穿著襪子試,又脫去襪子試,說我穿上靴子,真氣派。

    職業訓練不錯,但我突然對她的腳感興趣,比我的稍大一點。“是三十八碼?”我問。

    “差不多。”她說。可她站起來,比我高些,一米六五,長頭發盤在腦頂,盤得不夠緊,垂頭弄我的鞋,發絲就掛到額前。

    “有空嗎,我想請你吃個晚飯,”我的聲音沙啞,“若你不拒絕,給麵子的話?要不……那麽,晚上六點半,如何?”

    她看看我,每天恐怕有不少顧客向她發出這種邀請,我不是第一個,我在她身上尋找什麽呢?她搖了搖頭,說很榮幸被邀,但不能接受,店裏有規矩。

    我不感到意外,雖然我說得突然,連自己也未弄清楚動機。我付的是現金,她高興地拿著收據回來,應該說,她算不上美人,但她容貌中有某種東西,十分耀眼亮麗。因為她拒絕得婉轉,我就另走一步:“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含著笑,不是我剛進門那種職業性的笑。“叫我小梅吧。”

    我回到自己一房一廳的家。對一個無兒無女的人來說,電腦真是個好伴。打開電腦,看看有沒有久已忘懷的朋友來信。隻有一封:那種連鎖信,一人發重複的一百封,再讓收信人發一百封,寫了必有好運,否則定會遭災,九族雞狗,無一幸免。前電子時代的討嫌事,電子時代就頻率更高。

    我在一家商店做會計,提前退休後,回故鄉定居。南方小城,也發達起來,最先想找個清閑之地養老度殘生,此處也不再清靜。不過,既回來了,就定下心來,畢竟這兒雖然外貌大變,但我知道來龍去脈。就這不太起眼的地方,也可電腦購物。我從來都願親自去商店,不是不放心,而是以前染上的毛病,東挑西選,難滿意。麵對電腦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圖片,我集中不了精神,“小梅”兩字總跑到屏幕上。這個名字很普通,隻要在街中心喊一聲,就會有幾十個女孩回答。我對那個鞋店女服務員感興趣,看來是被一種特殊的東西牽扯住了。

    我已到生命的黃昏,遺忘的事太多,小梅,太多的小梅,莫非她終於冒了出來?

    那年她才十八歲。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在一堵粉刷剝落的牆前,倚窗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她有時呆若木雞,有時卻精怪地看著路過的人。那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讓人嚇一跳。

    在這個中專師範學校裏,逍遙派很多,女生比男生更多,練毛筆字,抄偉大領袖詩詞,繡**和五星紅旗插滿全地球,手風琴腳踏風琴奏革命歌曲。這天全校勞動,到江邊挑沙。這條路最近,上一大坡,就是尼姑廟,她習慣在此歇一下腳。突然,她發現她的班長跟在身後。她把籮筐藏在樹叢後,拿了扁擔,進了破爛的廟堂。

    身後一聲大吼:“你在這兒幹什麽壞事?”班長怎會這麽迅速到麵前。

    勞動時,躲進廟裏,罪證當然抓準。那是六八年,全國上蹦下跳都是紅袖章,每天拉隊伍樹山頭,看誰最革命,看誰最忠心。沒參加組織的,也得跟著跑龍套。她的毛筆字得柳體真傳,柔美可愛,就給“本派”抄寫大字報。同寢室的班長,雖然也算同派,可平日橫豎瞧她,都不舒服,現在成了班長的活證。怎麽辦?她沒有動。

    班長繞到她身邊,像主人抓奴仆,重複了一句:“你在這兒幹什麽壞事?”

    “我在望風景。”她的聲音細柔,“紅色江山,來,一起看。”

    班長怔住了,但馬上就回味過來,看著她冷笑。她握著扁擔,沒再說話。

    我覺得無法和電腦交談下去,雖然上麵遊戲、雜誌、報紙也時有合我趣味的,但我還是關了電腦。我到街上一家餐館吃了一頓不錯的晚飯。曆來,我就喜歡熱鬧的地方,服裝店、茶館、雜貨鋪都小小巧巧,裝飾得漂亮、別致。我從小就有看櫥窗的習慣,現在,更是如此,看不到三家店,煩惱頓減,心平氣順。我曾經幻想當個教育家,沒料到一生竟如此沒出息。

    那個鞋店的服務小姐,背了個花布包,在商場外的噴泉石階上坐著,看來在等人,很焦急。我想過去與她說話,她會不會認為我唐突?這感覺讓我躊躇了一下。這時一個男子走向她,突然摘走她手裏的包,她站起來,嚇呆在那裏。

    我跨過街,不顧一切地擋住那男子,我的架勢使他一愣,包掉在地上。

    “你認識他嗎,小梅?”我問。

    她轉過臉來,狠狠地說:“不關你的事,老太婆。”

    我好像第一次被人叫老太婆,窘得臉都紅了,那男人乘機溜走。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是誰,當然嘍,一天瞧一千張臉,哪記得我,不怪她。

    “你認識他嗎,小梅?”

    “你這人怎麽煩透了,他明明是搶我。”

    “那你在等男朋友?”我問。

    她不回答。

    我隻有知趣地離開。

    忽然她在我身後說:“我認得出你,休想再來糾纏我。”我回過頭,她憤怒得扭歪的臉,甚至都忘了撿包。奇怪,我仍然喜歡她。

    六十年代末,紅旗下的人,沒有誰不熱愛黨和領袖。班長比她個子高一點,以前不和她同寢室。現在停課鬧革命,宿舍自然按“派”分開,逍遙派也隻得分。有個年輕老師,以前教體育,也是他們這派逍遙大軍的一員。他常被動員,要他參加“文攻武衛”。他拒絕了,卻老到女生堆裏來,名義上是弄個宣傳小分隊,他會拉手風琴。

    “我來教你們樣板舞《紅色娘子軍》吧,你們年齡大了點,但也不是不行。”體育老師的聲音溫和,不像在嘲笑她們。他長得高大英俊,頭發有點卷,在男人中很出眾。自然成了這批逍遙娘子軍的“指導員”。

    她很興奮地走在校園裏,肯定別的同學都想方設法到他的小分隊去。學校後院山坡上有一棵抓癢樹,她走在那裏,手指尖劃著樹幹想:指導員,他真像那些不準看的裏的男主人公。樹輕輕晃起來,她感到她的心也晃起來,節奏加快。

    在這裏,能看見將作為練舞室的屋頂,宿舍和教學區間有塊三角地,從江邊挑來的河沙,鋪了厚厚一層,有的堆成小丘,也是做練舞的地方。這棵抓癢樹,不久前還有人畏罪吊死過,但這兒清靜。

    夜裏,她夢見班長:模樣兒從未那麽好看過。她把她從廟裏抓走,一到學校就吆喝著喊,看風景!她把唾液吐在她的臉上。她來不及抹,猛地看見指導員站在她們之間。他卻對班長說,“你真革命,真英姿颯爽。”他的眼神,生著光芒。她心裏一酸,竟哭醒了。班長在靠門的上鋪,睡得安穩,輕輕打著鼾,很好聽。幸好,這是一個夢,但怎會做這樣的夢?她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她倆在操場賽跑,班長跑過了她。

    第二天她看班長,而班長也在看她。下午在練舞室,娘子軍共六名。指導員對她的動作尤其認真。她做彎腰時,他的手一扶,她的臉就發燙。但是班長腰肢好,能夠倒立在牆上,像是有意朝他們看似的。她被這一雙倒過來監視的眼睛弄得極不自在。憑什麽就得在乎班長的感覺?接連幾天,她倆都沒有衝突,甚至也沒說一句話。

    她來來回回走著,又來到抓癢樹前,坐在地上。這兒常鬧鬼,但是學校裏最清靜的地方。天很快黑下來,練舞室亮著燈光,吸引她,慢慢往那兒走去。

    當然是她!在體操軟墊上,有個男人把她的身體非常奇怪地翻來翻去,她的舞蹈好像是連在那個人身上的。那人背對著她。房間裏就兩個人。她在窗台下踮著腳,第一次看到這種事,心直跳,臉緋紅。她應該在這時跑掉,但是她沒有。她的腳粘在原地。那人終於轉過身,確實是指導員。她心裏突然充滿了憤怒:這兩個不知羞的狗男女!在練舞房裏亮著燈做這種事!有意氣我?!

    這一夜,她怎麽也睡不著。

    大約淩晨四點,她赤腳在寢室地板上移走,窗外的梧桐樹枝繁葉茂。同室的幾位女生,一個積極起來,住進造反總部,其餘徹底退出,逍遙到家鄉去了。房間裏六個床位空著。她停在班長鋪前,想摸一下她的肩膀,指導員摩來擦去過的身體。她不敢伸出手,春夏之交的月光灑進房間來,班長熟睡的臉,很甜美,翻了個身,模模糊糊說著什麽事。枕頭下掉出一個東西,滾到地上啪的一聲。她用手去摸,沒想摸到一件短又硬的東西,拿到月光下仔細一看,竟是一支口紅。

    天氣突然轉熱了,練舞不久,就是一身汗淋淋。她從練舞室出來時,指導員叫住她,約她去附近的水庫遊泳。他的樣子很真誠地望著她,她點點頭。“傍晚,在水庫見。”

    她低頭走,突然很想哭,好像有許多話堵在胸口,卻忍住了。正在這時,班長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她腳步加快,想問班長:“指導員約了你嗎?”不,不該問,也不必猜,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換好遊泳衣,外套了條布裙,還有白短衫。已經走出寢室,她又倒了回去。她從班長枕下找到那支口紅,塗在右手指上,抹嘴唇,又找張紙抿了抿。慌張,心虛,背著人做壞事,但有一種從未經曆過的新鮮滋味,走向水庫彎曲的半個小時山路。若是班長也去水庫,是好或是不好?她倆都喜歡遊泳,且速度不分上下,這競爭才公平,但指導員會選誰?

    他已經在水庫裏,看見她出現,姿態灑脫地遊到岸邊。“你真美,”他說,“嘴唇真紅,像辣椒般誘人。”

    雖然她明白她模樣周正,身材不錯,但長這麽大,哪聽過男人如此讚美,何況是指導員。她羞澀極了,雖然水庫沒有旁人,她也恨不能馬上跳進水裏,躲進水裏,逃進水裏。但她剛脫掉外衣,就被他擋住。她嚇了一大跳,但他並沒有碰她,隻是讓她站在水庫的石坡坎上,展覽她半裸的身材,晚霞裏最難見到的光和色彩,都為她出現了。

    指導員凝視她的眼神,讓她著慌。幸好,班長沒來。水庫堤壩上用紅色石頭鋪嵌的領袖語錄:“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想到班長,想到那晚上班長和指導員在練舞室,她害怕得雙腿打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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