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一直對溫柔妥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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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父親突然病亡的電報,使小小中止期末的最後三門課程考試,趕回久已忘懷的家。

    小小繞過那寫著父親劇團名稱的紙花圈,撥開一條黑綢的床單般寬的祭幛,走到他家房子背後。哀樂聲太洪亮,肯定是母親故意開大錄音機,在這裏聲音才小了點,他的神經略略鬆弛了一些。

    十多年前,小小上小學時,他喜歡一個人在房子周圍走動。房子年代久遠,許多地方補了又補,修了又修,僅僅是屋頂的瓦就得每年整理一番,深深淺淺的灰瓦中夾著一些紅瓦,漏光的亮瓦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由於太陽光不強,天陰沉著臉,屋子裏隻有黯淡的光線。小小生下前,他家就住在這兒,習慣了,就無所謂好壞了。特別是憑窗望著江水,當船從上遊駛向下遊,或從下遊駛往上遊時,那拉響的汽笛聲,聽來熟悉又親切,夜裏睡覺,這聲聲汽笛總是他的入夢前奏曲。

    小小將視線從房子移向窗下那條石梯組成的小路,他坐在一個石頭上,看著行人急切切,在石徑鋪就的小路上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他應該哭,但當獨自一人遠遠拋開屋前那悲哀的道具時,他怎麽也淌不下一滴眼淚來。他的模樣仔細瞧來像一個女孩子,可他的淚水呢?

    清除屋前的火炮餘燼,紙片、花圈,仿佛熱鬧一陣的房子一下清靜了。一隻玻璃盒子裝入父親的骨灰。小小躺在床上,非常累。牆上每一處水漬、線條、圖案,都在給他暗示或聯想,他看任何一個地方都有一種不舒適感,像太陽曬熱的鐵皮屋頂上的一隻貓。

    下午他打掃房裏清潔時,將剩下的一小筒綠色的油漆,擱在小土碗裏,他找來刷子,決定把褪掉色的窗、門重新刷上顏色,以遮住被雨水和歲月侵蝕的痕跡。

    母親翻過身,製止小小,說,反正這房子不久就要拆掉。不要刷油漆了。

    拆掉?那我們家住哪裏?他問。

    誰知道呢?附近一個卷煙廠擴建廠房,把周圍的許多地都買下來了。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她躺的木床紅漆已剝掉,不寬也不窄。

    舊木櫃隔在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中間,小小仍住在裏麵,在木櫃和牆之間的空處,掛了一塊繡有小花的門簾。他對自己說,你本不該回家,從初中時住讀,在市中區上學,很少過江來。上大學已過三個年頭,你一次也沒有回家。父親的死是一個圈套,你少考三門,等於晚畢業一年,自願被這隻剩名義的“孝道”劫持。母親在火化完父親的屍體後便躺倒在床上,又是一個圈套,使他不敢說半句回學校的話。他躺在從小睡大的單人床上,往自己腦門兒狠狠捶一拳。小小褲袋裏攥著處方箋,上麵開著一大堆茯苓、肉桂、朱砂、荊芥穗、桔梗、柴胡、苦杏仁之類的中藥。請到家裏來的中醫,說母親是心血不足,虛火上升,胸中鬱熱,驚恐虛煩,痰涎壅塞,血壓升高。

    吃幾服就會好的,母親沒有理睬老中醫好意的預言,隻說了聲謝謝。

    小小送走中街那位自己掛牌的老夫子醫生。說,好,你這病沒什麽。

    母親不理他,仍躺在那兒,隔了一陣子,才把喉嚨裏的清水狀的痰吐在床邊的瓷痰盂裏。

    通向石橋中心和水池子的街全是石階,人如螞蟻,爬上爬下,擺水果攤,蔬菜攤及街兩邊的館子、布店、鞋店、五金工具店、藥鋪、發屋、醫院診所都依石階的坡度而建,他出了兩邊是緊緊挨著樓的小巷子,去找藥鋪。汗水隨著悶熱沁出,衣服漸漸濕透。街中心那個水池由石塊水泥砌成,裏麵蓄滿了水,是用來消防的,久了,各種髒物,包括死耗子、死貓、臭爛襪子、鞋等東西扔了一池,臭氣熏天,他想母親常說的一句話:用久了,什麽都有感情。抓完藥,小小沿著石階一直走到江邊。沿著沙灘他往家走去。

    沙灘靠躉船邊有幾個小孩在戲水,扔石子,打水漂。跨過躉船架在坡上橫穿河灘的各種纜繩,在幾塊嶙峋礁石背後有一片較為平緩的沙灘。遊泳和看遊泳的人三三兩兩,在江水之中,或在沙灘上。偶爾傳來幾聲喊罵聲。

    小小站在一塊岩石上,看了看下麵遊興正濃的人影,今年他們中間誰會成為“水打棒”?

    小小正名叫叢洑,小小隻是他的小名而已。他出生的那一個夏天,天氣異常悶熱,下江遊泳的人從他家門外的那個石階上下,絡繹不絕。窗下時而傳來背搭遊泳衣褲、手挎遊泳圈的大人小孩的說話聲。那一年到江邊乘涼的人也不少,因此淹死的人也不少。他後來見到打撈起來的溺斃者的屍體,女的都仰著,男的則臥著,渾身都是通體透明發脹,增大蒼白,浮腫而麵目全非,見了自己的親人還會七竅出血。小小落地那一刻兒,正值一隊人抬著撈起來的溺斃者:“水打棒”,從門前的石階經過,父親悶坐在門前的矮凳上,就取了個“洑”字。叢這姓就少得怪,這名就更奇。小小上小學後,查字典得知,“洑”,為水流回旋的樣子,還為旋渦的意思。父親成天見了他,臉上沒有晴天。他怕父親,很恨父親給他取這麽一個怪名字。他記憶之中,父親總是抽著最劣等的紙煙,蹲在江邊傾斜的一個石塊上,盯著用草編的席子蓋住的一罐罐綠豆芽、黃豆芽,不時嘴裏含著煙,用木桶從江裏盛滿水澆在豆芽上。豆芽在父親一心一意的照看下生得又壯又大,每天上午各種女人,從老太婆到中年主婦,還有六七歲的孩子便拿著菜籃或竹箕排隊買父親的豆芽。小小路過一座低於路麵的房子,那屋頂一伸腳就可以跨上去。平平住在這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往左旁陡峭的石階下去,他情願把自己留在過去,留在回憶之中。因為平平占據著他的回憶,還有這幢破舊的矮於路麵的房子右邊與另一幢房子間的漆黑的小溝。有一天他躲在那兒,讓平平找他好半天。平平生下來就是癱子,六七歲時有了一點好轉,但隻能用兩個小木凳,挪動行走,身體一動,眼睛便一擠,嘴一歪。沒有人願和平平說話,他的父母對平平也不好,或許平平可以治好,但他們舍不得花錢。對一個靠給人在碼頭扛包的工人和做點零活的母親來講,哪有錢醫平平,況且平平下麵還有兩個哇哇直哭的妹妹。

    小小總覺得自己第一次看見平平時,平平眼光裏有一種古怪的引力,把他硬拉過去。他下了左邊的石階,不由自主沿著平平的眼光到了門前空地。他沒有和平平說話,平平也沒有說話。那時,他不過八歲多一點,卻像一個成年人一樣靜靜地麵對沉靜得與年齡不相稱的孩子。小小回想平平不斷挪動小木凳,他的手和拖在地上的兩條腿。平平指指在他家石階旁生長的兩叢野枸杞。平平讓他摘下結出的鮮紅晶亮的枸杞籽,說,很甜,很好吃。他吃了攤在手心的野枸杞籽,讓平平吃,平平搖搖頭。結果,十來粒野枸杞籽全部是小小吃了。

    小小推開了自己家的門。

    天已經黑了,母親沒有點燈,房間裏陰沉沉的,有股逼人的涼氣。他拉亮了燈泡,看見母親用手指了指,然後翻身臉朝牆,似乎是怕光的緣故。小小將一包藥倒入瓦罐,裝上水,放在火上熬。最後一次見到平平,他已經長成一個瘦瘦的少年,剛考上市裏重點中學。他開始住讀的生活。平平在家門前看見小小從巷口沿著石階走上來。他似乎想站起來,卻倒在地上。小小把平平扶了起來,讓他坐下。平平看著小小,目光異樣地柔和。小小覺得有一種類似恐怖的戰栗,又覺得新鮮、甜蜜,他沒敢把自己考上學校的消息告訴平平,這本來是他來看平平的原因。

    那天,小小睡得很酣,洗完腳他就上床了,母親收了擺在江邊街上的涼茶開水攤,早早地回家吃飯收拾廚房,準備睡覺。爸呢?小小問母親。

    不知道。母親懶得回答。隔了一會兒,母親倒完垃圾回來,對小,睡吧,你爸爸什麽時候這麽早回來過?

    小小赤腳伸進鞋裏,說,我去江邊找爸!

    別去!聽見了嗎?母親聲音突然提高半度,她的嗓門讓小小嚇了一跳,縮回床上。大概已經過九點鍾了,在小小快入睡之際,窗下隱隱約約有歌聲。小小想不起歌詞,他當時根本就沒在意那歌詞,而是在捉摸那低沉沙啞的聲音是誰?

    當小小想到是平平時,歌聲卻停住了。小小第一次聽平平唱歌,第一次也即是最後一次。窗外那稀稀零零的樹枝間,夾著兩株向日葵,正垂著頭,開著野花的草叢中有白色的蛾在飛。那是個季節之交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麽小小會猜到那歌聲會是平平而不是一個路人。小小當時已經進入睡眠狀態,他現在細想那逝去的一切,覺得自己滑稽可笑。當然如果他未睡意蒙矓,他想他一定會跑出房子,去看個究竟,如果真是平平,他可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雖然現在他明白該怎麽辦。

    小小把鐵板壓住一些火苗,又在鐵板上加了些煤灰。微火熬中藥是他從鄰居家學來的。他坐在爐子邊的小凳子上。母親吐痰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

    尼泰戈爾,尼泰戈爾。這支曲子隻有一句話,是高嶢把小小帶進這神秘的音樂裏,反複專心地傾聽。他熄滅了房間裏所有的燈。隻有月光的藍色投進窗來,給他倆的身影蒙上一層憂傷,罩入夢中。那是一個夢,如果不醒。如果小小始終如高嶢一樣閉著眼睛該多美啊!

    臨別的那天下起一場暴雨。小小披著雨衣,騎車來到高嶢在校外民居租的房子。高嶢正在伏案寫他的法律論文。他是小小的老師,他長得並不英俊,臉頰上有一道小時候被開水瓶炸開致傷的疤痕。但這並不影響他那眼鏡後射出的尖利目光。他喜歡穿t恤衫、牛仔褲,冬天將t恤衫換成高領、黑毛衣或紅毛衣,打扮不入流,在青年教師中別具自己的風格。他穿的,用的,不是最差的將就,就是最好的,絕不隨大流走平均。

    “不,你不能停下三門功課不考。”高嶢對小,“這一定是你母親的花招。”

    小不像,父子一場,不能不回去。小小越堅持,高嶢越反對,那是他們幾個月來頻頻爭吵後最激烈最徹底的一次戰爭。

    高嶢最後說出是他自己不願小小走,他說受不了不見小小的生活。

    這當然是毫不遮掩的占有欲,但這種占有欲卻讓小小一下子感動了。小小告訴高嶢說自己回家後,馬上就回來。

    那民居房間是平房,但獨門獨戶,離學校較遠,騎自行車一刻鍾。高嶢找了許久,才找到這麽一個既安靜又沒人打擾的房間,但他的校內單人宿舍仍保留。小小第一次被高嶢帶到這兒時,高嶢一路上說房間糟透了,什麽都沒有,什麽都差勁。可打開房間,小小眼睛一亮,房子雖是磚牆,但刷得雪白,沒有掛一幅畫或一種裝飾品。木床木桌木椅都是五成新,而且都是兩件,排得很擠,但幹淨整齊。高嶢的桌子上放著一個鏡框,小小和高嶢靠在一座木房子走廊的欄杆上,背景是覆蓋著白雪的山峰。那是海螺溝冰川宿營地。那個夏天,在海螺溝得穿絨線背心,才能抵禦遠處冰峰襲來的寒氣。小小和高嶢各騎一匹精瘦但精力超凡的棗紅馬,慢慢隨大隊溜過棧道。高嶢在路上扼死了一條菜花蛇,把蛇掛在樹枝上。小小看了一眼,不敢再回頭。

    高嶢把他自己房間裏的書和用具全搬來了。“喜歡嗎?”高嶢問。

    小小點點頭。他坐了下來,正好麵對窗,一棵樺樹與一棵銀杏樹在離房子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的確喜歡這房子。

    在海螺溝那個晚上,小小正好和高嶢住在一個房間。小小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也說不出身上哪個地方出了毛病。半夜,高嶢起來上廁所,發現小小大睜著眼睛,他擰亮燈,說,你怎麽回事?小小臉色發青,冒著汗珠。他把手放在小小的額頭上摸了一下。

    不知為什麽小小感覺好受多了。高嶢坐到他的床頭。小,我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我就看見那條菜花蛇,它纏住我的身體我叫不出來。

    高嶢抓住小小的手,說,你怎麽膽子這麽小?他安慰小,睡吧,沒事,有我在呢!小小在高嶢的注視下閉上了眼睛,果然一會兒就睡著了。

    小小覺得高嶢像他的哥哥,他們像是親兄弟。小小上大學的第一天,扛了大包小包行李,因為沒有大箱子,東西裝得零零散散,再說小小不想再回家鄉,他把能帶的都帶上了,包括在江邊拾的奇奇怪怪的卵石,蜻蜓、蝴蝶標本,甚至小時候路上拾來洗淨的糖紙。在大學校門口,就遇到了高嶢主動幫他把行李扛到係辦公室報到,然後又幫他搬到分配的學生宿舍樓。沒留地址,不等小小謝他便匆匆走了。後來小小才知高嶢是七七級那撥大學生畢業後剛留校不久的老師。高嶢看起來像個大學生,一點也看不出比小小大十多歲,但卻是有名的高傲,從不做幫新生搬行李之類的事。海螺溝冰川宿營地那間木房,有種讓小小害怕的美,白天他盡情沉浸其中,夜裏他把白天看見的一切景點都化為了想象。在海螺溝的五天遊覽時間裏,他沒有一晚不是從噩夢中驚叫起來,他的驚叫,自然驚醒了高嶢。最後那一晚,高嶢從坐到他的床邊到躺到他的床上,猶豫了大半夜。奇怪的是小小竟睡得非常安靜,一個夢也未做。但第二天他們便返回了回去的路程。陽光從樹葉茂密的林子漏下,霧氣漸漸散了,鳥聲沿著山路飄來。小小騎著馬跟在高嶢後麵,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高嶢頻頻折回身來,關照他,這時他臉紅了,高嶢卻極其自然。

    可能是高嶢態度太自然,小小心裏覺得高嶢本來就是那種人,而且一步步把他弄成了那種人。他不時向高嶢發脾氣,責怪高嶢心懷叵測,有預謀有計劃地安排了他倆之間發生的一切。

    那場暴雨中的戰爭,由高嶢停止而停止。但小小第一次明白了高嶢對自己是多麽留戀。他看著高嶢伏案寫作的背。高嶢沒有理他,足足有一下午沒跟他說一句話。小小想,自己再過一個小時就要提著行李去乘公共汽車到火車站了,他竟然不理他。小小感到絕望,還摻雜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恨自己的心理太敏感,以至於預感,可能他們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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