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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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西門的一品樓“書寓”,本是鹹豐年間鬆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性風流,遺贈此宅於一名寵妃。寵妃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卻隻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隻能借此重做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板新黛玉說起這段曆史,還真像那麽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老家也在鬆江,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四馬路一帶很快興盛起來的妓院區,雖然熱鬧繁華,卻品流混雜。一品樓是當年的行業翹楚,情願離開俗流一段距離。

    這個在上海華洋界邊上的院宅,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實的石牆,大家氣派先聲奪人。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每個人有客廳和內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瓷地磚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上這兒來的客人,大都是有點身份,或有意顯身份,他們喜歡進出一品樓,還有個原因:租界人覺得是半回歸華界之內,華界人感到半在官府權轄之外,縱情聲色心安理得。

    小月桂對著人不對著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

    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躥得好快,都說她應當做傭娘,哪有這麽高的丫頭?

    這事情也讓老板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後就是老板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娘姨是雇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

    萬一丫頭真的隻能當娘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廚娘和打下手的丫頭,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得即刻弄淨。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現地上一根雞毛一滴油跡,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也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娘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

    小月桂的個子高得討嫌,但是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爽利快捷時,就用小月桂。

    小月桂已經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平,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裏羨慕,不知何日能挨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房間,那是她睡覺的地方,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得從床腳爬上去。床頭的空地更窄小,轉兩個圈,會撞著身體。

    比起鄉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裏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盡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在這裏丫頭也必須穿得有棱有角,絲光綢氣。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小月桂穿過回廊,上二樓,房間裏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吟淺唱,夾著琵琶打情罵俏。她朝陳設堂皇的鳳求凰廳走去,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講究規矩。在這裏,新客第一次由新黛玉出麵設宴,眾小姐輪流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色紫藍,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裏的姑娘中午醒來後,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茶會。衣裝華麗的客人帶著八哥進到一品樓裏,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財!”

    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後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侍候,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老大常力雄一步跨下。

    他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小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全是藥店、浴池、客棧、菜館和雜貨鋪,儼然一個繁華世界。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春宮。”

    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出手很猛,小販跌出幾尺遠,跌趴在地麵上,手裏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隻管說不要。”

    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挨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什麽?”他看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

    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腰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春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隻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名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安格爾的《泉》《土耳其浴》。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麽印書局新進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

    那些畫片,印刷質量不佳,可能是洋水手順便帶來出售的奇貨。

    不過那時上海圖片都是黃塵撲撲,人舊圖舊。

    “華洋雜處,從此天下多事!”新黛玉對小月桂說。常力雄看到西洋裸女圖這事,當然被她引為“從此多事”例證之一。

    不過,這整個故事,的確是從這種微不足道的石印畫片開始的。

    常力雄隻花了幾秒鍾晃了晃眼前那些西洋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麽好東西!老子看活的。”

    這個洪門老大四五十歲左右,體魄魁偉,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

    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麵而來。“是常爺哪!”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迎接他,“怎麽多天不見!”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侍候常爺!”

    撩開紗帳掛上鉤後,老板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床邊,自己跪在床上,賣力氣地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當她打扮齊楚,依然是個美人。在妓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確是不易。

    她黑亮的頭發梳得整齊,插著釵,小腳玲瓏地露在綢褲外麵,穿著一雙繡鞋。那是一品樓倌人除了臉以外身上最驕傲的部位。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花的功夫自然也最多。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唇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他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鳳求凰廳堂敞開的門走入裏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房內兩人根本沒朝她看一眼,她走到靠近床的桌子邊,放茶碗。

    新黛玉說市麵亂,鬧革命黨,生意不好做。

    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他不以為然,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麽會不好?

    “情趣雅致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新黛玉歎了口氣,“看這陣勢,連妓家也得革命不成?”

    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

    小月桂彎身拿托盤。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注意到她的大腳。他的目光往她的腿上移,然後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她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矩。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屁股,說這丫頭他怎麽沒看見過,是新買的吧?常力雄記得新黛玉去過一次川沙鄉下,讓他手下人阿其去幫個忙,說是給她當著保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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