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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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佩玉約她在英式建築風格的禮查飯店吃飯,那兒二層的西餐廳之奢華講究,據說遠東第一。
從服飾講究的侍者拉開的門裏,筱月桂走入寬敞氣派的大廳。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紋的絲綢旗袍,裁縫手工,做得極合身,開衩高,束腰緊,肩膀切口很高。烏黑的一頭長發,燙成長波微浪,鬢上別了三朵梔子花。裸露的胳膊,戴著長及肘彎的網格白手套。
她到百貨公司買了洋女人戴的“乳罩”,本以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哪知一戴上,穿上旗袍照鏡子,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挺得太高,隻好不用。
她穿過廳堂時,引來不少人轉頭注視,有兩個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那奶黃色的旗袍,與她的身體熨帖得緊巧,簡直像第二層皮膚,顯出了她全副身段:她的美,是珠圓玉潤的,豐腴而柔婉——對自己在什麽時候該怎麽打扮,她不會搞錯。用印子錢做這件旗袍,是要下狠心的,這個月連利息都還不出來了。不過用在刀口上的錢,省不得的——她在戲場挨砸那天,就知道這筆錢省不了。
她自我解嘲地想:我看來比誰都有“上海氣派”——不怕天火燒,隻怕跌一跤,全部家當都在這身衣服上了。
她嘴角微有笑意,似看見似看不見地走了過去,沒有進電梯,而是走上右側寬敞的漢白玉樓梯。滿堂人驚奇地看著她穿高跟鞋上台階時,毫不做作地搖曳生姿。她知道這是她要演的一場重要的戲,在樓梯轉彎處,她眼光抬了一下,晃了一眼那鑲花圖案的大玻璃窗,繼續上台階。
二樓包間裏黃佩玉穿著錦緞長袍,正在那裏掏懷表看,他等的時間太長了,覺得太損臉麵,被一個下三爛戲子耍了,正按捺不住怒氣。
這時他聽見聲響猛地抬頭,看見筱月桂走進來,一身簡約但讓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使他完全忘了已經在沸騰冒泡的慍怒,馬上站起來給筱月桂扶椅子。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他也在對麵坐下。
黃佩玉好像一生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如此豔光四射,穿戴得如此大膽,卻又說不上有什麽不得體。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辭。正巧侍者進來,擺茶具和餐巾,解了一時之窘。
侍者退出後,黃佩玉才說:“筱小姐賞光,不容易,不容易!”
“黃老板不抓我進巡捕房,才真是不容易。”筱月桂半開玩笑地頂了回去。
黃佩玉抓住了話題,說完全是誤會,徹底是誤會。筱小姐要我道歉,敝人願意在任何大報上公開登報聲明。筱小姐演藝精彩,本地灘簧劇目有益世道人心,應當大力提倡,多方扶植!
他可能意識到一下子表白太多,有點失態,就遞上燙金考究的菜單,問筱月桂點西餐還是中餐。
筱月桂一點也不覺得黃佩玉唆,相反,每句話都是她久等的緊要話頭。這個黃佩玉比當初第一次見到時顯得儒雅,更沉穩,給她一個好印象。她變得和顏悅色,笑容燦然,目光也溫情柔軟起來。黃佩玉看著,止不住心旌搖蕩。她沒有看黃佩玉遞過來的菜單,輕言細語地說:“半夜點心,還是西餐簡單。桃子布丁就蠻好。”
黃佩玉拍拍手,候在門外的侍者聞聲趕快走進來,到他們桌邊,黃佩玉點菜讓侍者去準備。
禮查飯店坐落在二江交叉之點,這個房間窗外是一覽無餘的蘇州河夜景,河岸萬家燈火,河上如梭來往的船,往左看遠一些,可望見黃浦江和那些泊在碼頭的越洋巨輪。而那一街的霓虹燈光就在腳下,刺刺閃閃。
筱月桂這時完全顧不得窗外景色,她急著引黃佩玉再說下去:“想聽黃老板金口玉言,怎麽個‘提倡扶植’呢?”
黃佩玉仿佛真是事先用心想過他的計劃,也可能他隻是被將了一軍,憑天生腦子快,迅速地轉出了念頭,敏悟到用什麽東西才能打動眼前的這個女人。他的身子朝筱月桂這邊偏了偏,侃侃而談起來:“我有三點計劃。第一,我跟先施屋頂花園的老板已經談妥,請如意班去演出。另外,我正參與籌建大世界遊樂場,我認為應當在裏麵專設本地灘簧廳,建成後供如意班去演出!兩個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預交,票房三成,兩不吃虧。”
這第一點就讓筱月桂狂喜起來:已經被印子錢折磨了半年的苦楚,可以從此結束。但她臉上笑容依然,不露出任何興奮的形跡,像是把黃佩玉的話看作理所當然似的。
她說:“第二呢?”
“我看本地灘簧,與京昆異趣,看起來很像文明戲,有西洋作風。我找幾個弄新劇的留學生來給你們編一些新戲,讓這個劇種更上一層樓。”
這下子說到筱月桂心坎上了,這個黃佩玉喝過洋墨水,人也是一等聰明,明白如何點中她的要害。她有些感動,咬了咬下唇,差一點流出了眼淚,忙低下頭看那茶杯的粉黃花邊。鎮定了一會兒,她說:“那就太好了。第三呢——”不等黃佩玉開口,她就說了下去,她心裏的話已經憋不住,“我們的戲一直叫作什麽花鼓調、東鄉調、本地灘簧,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我們不能老被看作鄉下人的戲,我們是真正的上海的戲——上海人自己的戲。”
“好好,”黃佩玉也提起興致來,“那麽應當叫什麽呢?”
“他們認為最高貴是昆曲,我們就叫申曲!”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說。
“那麽我們組織一個申曲改良社,發表申曲改良宣言。”黃佩玉接下去說,“你看要多少經費?”他似乎要從身上掏支票本。
“黃老板說一句話,賽過皇帝聖旨。”筱月桂話中帶話地說,高興地笑起來,“你出麵組織牽頭,哪個上海頭麵人物敢不來?”
“對了,隻要我封你為‘上海王後’,”黃佩玉得意忘形地說,“你就是‘上海王後’。”
聽到黃佩玉這句昏昏然的吹牛,筱月桂皺了皺眉頭。她端起茶杯,喝了一點水,等了半晌才說:“那麽,誰是上海王呢?”
黃佩玉色眯眯地盯住筱月桂,慢慢地說:“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是我!”
兩人一來二去交談這工夫,她以為完全能勝任自己這個角色。直到黃佩玉扔出這話,她才發現自己早就卸掉了裝,回到台下。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擱下茶杯,猛然離桌站了起來,臉漲紅了,一直紅到胸前。這是她的生活,不是她的戲台。不是因為這個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而是他之前麵對她的藝術的種種推崇,立刻變成了一樁明碼交換的生意,黃佩玉比嫖客還不如的蠻橫傷了她的自尊心。
我離開房間還是不離開?她在心裏問自己。當然不離開!這是本能地回答。她不可能因為男人一句話,就放棄等待了多少年的機會。
但是她必須維持一點自尊,不然這個男人會認為什麽都可以用錢買到。她慍怒地站到窗口,看蘇州河對岸的點點燈火,一直漫到外灘和黃浦江上。
黃佩玉對她生氣反而很滿意,她越火氣大,他越興奮,“難道我沒有資格封‘上海王後’嗎?”
筱月桂轉過身來,依然春風滿麵地說:“看來你想當然,認為我必定會同意當你封的‘王後’?”
“你既然知道我想什麽,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想!”
筱月桂覺得黃佩玉說話的確與她遇到的其他男人不一樣,伶牙俐齒的,像預先編好的戲文。有點咄咄逼人。她有點氣惱地說,“看來你依然把我當作當年一品樓的婊子——‘賣唱不賣身’隻是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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