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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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有好些日子未去學校,哥姐審問我的那個晚上以後,我的身體變得很虛弱,總是頭痛,發低燒,渾身癱軟無力。母親已從廠裏退休回家,她對我比以前好,但我看著家裏每一個人都比以前更不順眼,他們的臉跟這條街所有的房子一樣歪歪扭扭,好像家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鄰居們為庸俗不堪的話大笑,或為了小事吵鬧,在街上追來追去打架。這一切對我來講,全都成為我生活之外的東西,喜怒不往心頭去。
家裏人依然把我支來喚去做事,空下來的時候,我就把自己關在閣樓裏,不見人,也不願被人看見。
這天我正挑著一籮筐垃圾,往坡邊去倒。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同學。她問:“你生病了,啷個不來上課?”
“上課?”我的聲音沙啞。
“是呀,上課。”這個同學平日不搭理我,這天忽然跟我說話,可能她認為我真是病了。
“你不想考大學啦?”
我呆呆地看著她,我真的忘了考大學這事。她笑了,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容收斂,“那你肯定不曉得,曆史老師死了。”
“你在說啥子?”我的聲音大得出奇,幾乎吼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你做啥子驚驚乍乍的?他自殺了。”
2
我趕快把籮筐往院子裏一擱,就往學校跑。
那些天事情發生得太多太快,是我一生度過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像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才沒多久曆史老師就變得很淡薄,我前一陣子對他狂熱的迷戀,好像隻是一場淫猥的春夢。此時,曆史老師一勒脖子又冒了出來,切斷了我自憐身世的傷感,我的腦子整個迷糊了。
我往學校去,我不是想問第二個人,不是不相信我的同學,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的確已經發生了。回想曆史老師說過的話,我應當早就想到會出現這種事,他早就想了結自己。
他拿著繩子,往廚房走去,他不願在正房裏做這事,害怕午睡的女兒醒來嚇壞:吊死的人,舌頭吐出來,歪嘴翻眼,**朝前衝直,屎尿淋漓。他不想在她幼小的純潔的心靈上留下一點兒傷口。他拿著那根讓他致命的繩子,推開廚房的門,從容地將繩子扔上不高的屋梁,他站在一條獨凳上,使勁係了個活結,拉拉繩子,讓結滑到空中,他才把腦袋伸進繩套裏,腳一蹬,凳子倒地,他整個人就懸在了空中。
這一刹那,他的身體猛地抽緊,腿踢蹬起來,手指扣到脖頸上,想扳開繩子,但那隻是自動的生理反應。繩子隨著身體的重量搖晃了幾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陣,他的雙手垂了下來,就永遠靜止了。
我看見了,你就這樣靜止了,連一個字也不願留下。當然你沒留話給我,我對你來說算得上什麽呢,相比這個總難掙脫厄運的世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匆匆與你相遇過,什麽也不算。
是的,就是什麽也不算,你連再見我一次都不願意。不過哪怕你來找過我,我正在一個昏昏沉沉的世界裏,我正在出生之謎被突然揭開的震驚中,就是找到我,我又能幫得上你什麽呢?哪怕我心裏想起你,也覺得無妨再等幾天,等我靜下心。或許我認為要不了太久,我還會和你見麵,起碼在學校上課時,我們就能見到。回想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一開始我就忽略了眼神與眼神融合的一瞬間,我是能夠抓住那些真正相互溝通的時機。如果我那麽做了,此刻心裏就會平靜得多,可我沒能那麽做。
是的,我有責任,如果我多一些想著你,應該是有過一個挽救你的機會,至少是死前安慰你的機會。但我沒顧得上你。
可是見了麵,也沒用。我從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種能醫治我的撫愛;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來減弱痛苦,你不需要愛情,起碼不是要我這麽沉重的一種愛情。是的,正像你說的,你這個人很混賬,你其實一直在誘惑我,引誘我與你發生性關係,你要的是一個女學生的**,一點容易到手的放縱。
我們兩個人實際上都很自私,我們根本沒有相愛過,就像我那個家,每個人都隻想到自己!
推開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門,我停住腳步。辦公室其他桌子如往常零亂,堆著一些報紙和學生作業本之類的東西,這個下午四五點鍾該有教師,也該有學生分科幹部來交作業。可我在那裏時,沒有人進來,過道和樓梯不時有咯噔咯噔的腳步聲。
我靠近曆史老師的辦公桌,桌上的茶杯、作業本、課本、粉筆紙盒等全部沒有了,還是那張桌子,那張椅子,還如他生前那麽幹淨,我坐了下來。
他的抽屜沒上鎖,裏麵沒有筆、本子,隻有些白紙片,裁得方方正正,我一頁一頁翻看,沒有他寫的那種詩一般的文字,更沒有給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
我想起他說過“報紙和書是通向我們內心世界的橋梁”,要明白他為什麽自殺,或許隻消看看報紙。後來我去了一次圖書館,曆史老師自殺前幾天的報紙,上海、江蘇等省市鎮壓了“文革”打砸搶分子,判處武鬥頭子死刑。早在這一年9月5日,《人民日報》上就有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講話,要求及時懲治一批“文革”中殺人放火強奸犯和打砸搶劫分子。在10月初的全國各種報刊上,連篇累牘反反複複的社論及報道,主旨相同: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必須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製,依法治國。
目的是治,法不法是無所謂的事。
這樣的宣傳轟炸之下,他精神再也承受不了了。是害怕判刑坐牢,還是真覺得他罪有應得,害了弟弟?還是他有更深的失望,更充分的理由?我不知道,也無法想個水落石出,他自殺了,他再也不需要呼吸。
我對他充滿了蔑視,甚至在幾秒鍾裏產生著和上當受騙差不多的感覺。他不值得我在這兒悲痛,這麽一個自私的人,這麽個自以為看穿社會人生,看穿了曆史的人,既然看穿了,又何必采取最愚笨的方式來對抗。他的智慧和人生經驗,能給我解釋一切麵臨的問題,就不能給他自己毅力挺過這一關。
也許我冤枉了他,我不該這麽看待他。他們家,他本人,不斷挨整,命運從來沒讓這一家喘過氣來。隻有“文革”造反,好像給了他一點掌握命運的主動權,其結果卻是更可怕的災難,更大的絕望。為弟弟的死母親的死,他一直精神負擔沉重。
我想起那次與他談到遇羅克,說遇羅克為了說真話被槍斃的事,他突然不許我說下去。那副神色,眼睛很亮,實際是一片空白,是他深藏的恐懼。當時,我認為他不該那樣粗暴對待我,還為之暗暗傷心。
他對自己的命運一直是病態的悲觀,但我卻偏愛這種病態。將同病相憐,自以為是地轉化為愛戀,製造出一種純潔的、向上的感情,把我從貧民區庸俗無望中解救出來。有那麽幾天,我以為自己做到了,現在我明白自己徹底失敗了。
好像我是他,而對麵那張凳子坐著的是我,一個不諳世事的黃毛小姑娘,她說著,而我聽著,不時插上幾句話,鼓勵她繼續說下去。沒有說話聲,這個房間多麽可怕,沒有說話聲,這個孤獨的世界,末日般的黃昏正在降臨。他的開水瓶,依然在靠牆的地方立著。窗外仍然是下課後學生的喧鬧,遠處打籃球的人在搶球,投球,在奔跑,從左邊跑到右邊,從右邊跑到左邊。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會因為少了他這麽一個人,誰就會在意差了一點什麽,早就有另一個教師在教曆史課。好像隻有我感到生命裏缺了一塊,但是天空和樹木照舊蔚藍蔥綠。因此,他要走,要這麽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該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對不對?
我朝自己點頭,在我點頭之際,一種聲音從我心裏冉冉而升,就像有手指很輕地在撥弄我的心一樣,這種有旋律的聲音,就是我和他在那個堆滿書的房間**時,他在舊唱機上放的音樂。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淌,稀稀落落的陽光映照在我一絲不掛的身體上。他的臉貼著我的**,他含著我的**,牙齒輕輕咬著,叫我又痛又想念,我的眼睛既含羞又充滿渴望,像是在祈求他別停下,千萬別鬆開。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間,那燃燒的手,重新深入那仍舊饑餓又濕熱之處,僅僅幾秒鍾,我的**就向他難以抑製地展開。這身體和他的身體已經結成一個整體,就算周圍站滿了指責的人,我也不願他從我的身體裏抽出來。我記不清那樂曲叫什麽名字,但那音樂美而憂傷,那音樂讓我看到在人世的荒原之上,對峙著歡樂和絕望的雙峰。
到這時我才想到,他為什麽做到一字不留,不隻是為了照顧我的反應,或是怕給我的名聲留下汙點,而是因為他清楚:他對我並不重要,我對他也並不重要,如果我曾經瘋狂地鍾情於他,他就得糾正我,用他沉默的離別。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走到江邊,把我日記中與他有關的記述,一頁頁撕掉,看著江水吞沒,卷走。
這城市的風俗認為,吊死的人是凶鬼,和餓死鬼一樣,得不到超度,也得不到轉世,去不了天堂,而河流是通向地獄的唯一途徑。無論在人世或是在陰間,他都是一個受難者,如果這江水真的流向地獄,他能收到由江水帶去的這些他從未讀到過的文字,他還會這樣說嗎——“終有一天你會懂的”?
3
近半月的時間中,一個男人早就離開現在卻突然進入,另一個男人一度進入現在卻突然離開,好像我的生活是他們隨時隨地可穿越的領地。
我是在這個時候堅定了要離開家的決心。
我知道自己患有一種怎樣的精神疾病——隻有弱者才有的逃離病。仰望山腰上緊緊擠在一塊的院子,一叢叢慢慢亮起的燈光,隻有逃離,我才會安寧。
輪渡停在對岸,遲遲不肯過來。守候在躉船裏的人異常多。我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站著。不知要到哪裏去,也不知以後怎麽辦,更未去想我將去追求什麽。離開就是目的,我背著一個包,裏麵有幾本書和換洗衣服。我對自己說,你隻要渡過江去,其他什麽都不要多想。慢慢地,我真的安靜下來。一旁一對看上去像老熟人的男女的說話聲傳入我的耳朵,東家長西家短,婆婆媽媽的事一大堆。
聽說了嗎,有兩個勞改犯跑出來了。
不止這回了,想跑,又跑不脫,結果被逼到管教幹部家屬區,將就門口現成的劈柴斧頭砍死人。
不對頭,是專門跑去砍管教的,連家裏的小孩也砍了。
逮到了沒有?旁邊有聽者插話。
那還用得著說,早敲了沙罐!
不過這下子管教得對勞改犯好一點了。
不能手軟,要管得更緊才對。“對敵人慈善就是對人民殘酷。”政治口號很自然地從那男人嘴裏滑了出來。
粗大結實的纜繩套在躉船的鐵樁上,水手吹響了哨子,等對岸過來的客人下船後,我隨躉船裏的人一窩蜂地擁進船艙。那對男女搶到座位,仍在嘰嘰咕咕說著什麽,他們的聲音被機艙的馬達聲湮沒。
渡船搖搖擺擺地等著,大輪船經過,濁浪卷上船麵,人們驚跳著避開湧過甲板的水。我站在船舷邊。艙裏人真多,不時還有人從躉船裏走進艙內。該是退水季節了,可江水還是浩浩蕩蕩,淹沒了泥灘和陡峭的山腳,我剛剛下來的幾步石梯,被浪拍擊著。江水不像有退的意思,人都說很久都沒有過這麽凶猛的一江水了。沿江低矮傾斜的房屋,又靜又害怕地聳立著。
渡船的錨從江裏升起。水手又吹響了哨子,他跳到船尾,把纜繩從躉船上收回。
輪船離開躉船,掉頭朝對岸駛去,船燈打在江麵上,船像剪刀剪開江水,剖開的白浪翻卷,光束沒照著的地方江水昏黃黝黑,波濤起伏。
4
母親說我占三則順,四川話裏三和山同音,我生肖屬虎,有山而居,大順大吉。一旦出走,虎落平陽遭犬欺。母親還說好多算命先生都一致認為我八字不順,陰氣足,若不靠山,諸事不利,災厄難解。也許她是為了嚇唬我,她可能比我更明白我的脾氣。
但我喜歡三這個數字,包括所有三的倍數的數字,我相信我的生命和這個數字有某種秘不可宣的聯係,十八歲就是三個六,我意識到這裏有密碼,卻不知保存的是什麽機密。
於是我又回到老問題上:當初,在我三歲時,母親為何就挑中文殊菩薩,作為我的守護神?或許她早就清楚,我一生會受的最大的苦,就是“想知道”,知而無解救之道,必會更痛苦。
母親可能比任何一人都了解我,她真是為我擔心。
當天夜裏我頭枕包,睡在朝天門港口客運站擁擠的長條木椅上,周圍全是拖包帶箱的旅客。我蜷縮身子,一合上眼,幻象就跟上來:江上結滿冰,我在城中心這邊,就從上麵走過去。想回到南岸去,但走了一半,冰就開始融化,冰裂開,咯咯咯響,白茫茫一片,竟沒有一個活人,隻有些死貓死狗從江底浮上來,我趕緊睜開眼睛,不是怕一年又一年死掉的人浮上來,而是怕我的家人追來。
已經是深夜了,如果他們今天沒注意,那麽第二天就會知曉。對於我的出走,他們會怎麽想?母親會痛罵,咒我,她不會茶飯不思的,她隻會一提起我,就把我的背脊罵腫,她比家裏任何一個人都更失望;很少發作的父親,也會覺得這是種不容原諒的傷害,他白養白帶大了我;四姐和德華一定幸災樂禍,一邊嘲笑父母喂了隻沒心沒肝的小狼崽,一邊高興再也沒人和他們共居一室,弄得他們過不了夫妻生活,或許,他倆已鬧得一團糟的關係,會因為我的離去而緩和起來;三哥,長子,以一家之主自居,會暴跳如雷,認為我背叛了這個家,欺騙了這個家,會把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扔到門外或江裏,甚至會跑到生父那兒去鬧,向他要人?而我生父,這個該為我的出生負一半責任的人,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他做我父親的心性被我挫傷,不會再跟在我的身後,現在想跟也跟不到了。
你們鬧去吧,我是不會在意的。
或許這都是我心地狹隘,隻想別人對我不好的地方。但是無論他們高興還是傷心,總之,不久他們就會習慣這個家沒有我這個人。
行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不管他們現在怎麽想,該是我另找棲身之地的時候了。想起晚上我往野貓溪輪渡去的時候,路過廢品收購站,看見黑暗中站在小石橋上的“花癡”,她沒有穿上衣,裸著兩隻不知羞恥的**,身邊一切的人都不在眼裏,雖然整張臉的髒和手、胳膊的髒一樣,眼睛卻不像其他瘋子那麽混濁。江風從橋洞裏上來,把她那又肥又長的褲子鼓滿了,她不冷嗎?我走近她,有種想與她說話的衝動,她卻朝我露出牙齒嘻嘻笑了起來。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
我在長條椅上再也睡不著,微微依椅背坐了起來,大睜著眼睛。
到處是紙屑、口痰,也有不少外地逃荒要飯的人,白天上街要,晚上就上這兒來占著木條椅或一角牆過夜。客運站門口,一個胡子頭發一樣長、花白的乞丐,實際上不過隻有四十來歲,流著鼻涕,涎著口水,不斷地說:
“做點好事嘛,求求你了。”他逢男人喊叔叔,遇女人喊娘娘,還下跪作揖。
看著乞丐,我打了個冷戰,莫非這是我的明天不成?我開始害怕。但不一會兒,我就否定了這種可能,我能使自己活下來。不管是誰,是男是女,都可以把我帶走,我已經學會了誘惑與被誘惑。這個想法,讓我最瞧不起自己,但這樣做需要勇氣。
他或她對我好,那是我好運;反之,算我倒黴,反正我對倒黴也不會不習慣。隻要離開對岸山坡上那個家,隻要一刀斬斷以往的生活,就行了。在這一刻裏,什麽樣的代價,我都甘心情願。
我想得幾乎腦袋炸裂,馬上就要飛離我的肩頭,就幹脆盯著一隻嗡嗡叫的蒼蠅,幾秒鍾後,真做到了什麽也不想。再幾秒鍾後,我倒在長椅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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