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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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離家多年,當我決定走得更遠的時候,在1989年年初我回了一次家。

    快到六號院子門口時,我才有點忐忑不安,不知家裏人會怎樣對我。父親坐在堂屋家門口一小爐子邊,他把幾層外套重疊著穿,縮著腰,怕冷似的雙手插在袖子裏,正對著院大門。眼睛已完全看不見了,但能感覺是我,能聽出是我的聲音在叫他爸爸,他笑了。

    母親從屋裏走出,手裏的一節藕掉在地上,她變得很老,背更駝了。她說:“你回來做啥子,你還記得這個家呀?”話很不中聽,但她看著我的神情告訴我,對我的回家她又驚又喜。

    我把隨身帶的帆布小旅行箱放下,目光四下望著。這兒的一切,包括父母,與我想象的一樣,隻不過更為朽敗,毫無新奇之處,也沒有親切的感覺。而我回來也不過是瞅上一眼,對自己曾經那麽多年在這地方生活做個交代,有幾分是為了看父母呢?

    最多後天,說不定明天,我就走。

    吃過晚飯,天就完全黑了。在屋子裏,不管怎麽彎著頭,也看不到一點窗外掉盡葉子光禿禿的黃葛樹。我脫了衣服上床,母親在給五屜櫃上的一尊佛規規矩矩作揖,嘴裏輕輕念叨著什麽。那是個和喝水杯子差不多大的瓷人,瓷人的麵前放著一個小香爐。母親信佛比以往更為虔誠,已把佛請到家裏來。

    母親上床後,與我的身子挨得極近,我很不習慣往裏麵挪了挪,她扯過她的棉被給自己蓋上。架子床靠牆一邊橫擱了一個窄窄的木板,上麵放了夏天衣服和一個個用布包起來的小包袱。弄得一張床不倫不類的,而且稍不注意,一抬頭,就會撞上。我忍不住說:“床下有箱子,還有五屜櫃,都裝不下了?”

    “這你就不曉得了,把東西包起來,隨時就可以走。”母親說。

    還不等我問她走哪兒,她就說,她準備好了,一失火,就可以拎走,先牽走我父親,再拎包。

    呼吸著母親的氣息,我想,她不過才六十二歲的人,腦子卻真是老了。

    我眼皮開始打架,粘在一起。奇怪,我在外每夜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一回到家,不必服藥,腦子馬上昏昏沉沉。

    母親關了燈,她說這個月退休工資沒領成,幾家造船廠都發不起工人工資,退休工人連領一半退休金也不行。大冷天她去了好幾次都白跑,有幾百退休老人在公司大門口靜坐。她怕冷,怕心髒犯病,沒有去。公司若再不發退休工資,他們說要到朝天門港口去靜坐。“那麽冷,都是上了年齡的人,活不了幾天,朝死裏奔。”黑暗中,母親自言自語,“我現在就是去一趟石橋廣場買菜,人就累得不行。”

    這幾句我聽清楚了,我對母親說:“我要睡著了,明天我給你錢就是了。”

    母親想說什麽,果真停了嘴。她那麽說,不過是提醒我應當養家的一種方式罷了。

    母親也不問我的情況,在外邊幹些什麽,她依然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她問,我能說什麽呢?假如我告訴她,她的第六個女兒靠寫詩寫謀生,她一定不會相信也不明白。我已經二十六歲,往二十七歲靠了,她也沒有問一問我有沒有談對象,什麽時候結婚。也可能她明白,我這種女兒的生活方式,還是不問為好,省得焦心。

    2

    第二天我醒來,就聞見燒香敬佛的大眾牌衛生香,氣味刺鼻。香爐上彎彎曲曲冒著三根白煙。父親早起來了,摸下樓。麵朝我站著,他喘得很厲害,在喝一種顏色很濃的藥水。他看不見我,隻是感覺到我站在門檻邊。

    母親提著菜籃回來,她把白蘿卜,還有幾兩豬肉一束蔥,放在門外靠牆放的竹桌上。我過去幫母親理蔥上的須和黃葉,掏出錢給她。母親把錢仔細地數了數,還了兩張給我。我沒推辭,就收下了。我對母親說,我以後還會寄錢給她。

    “一籠雞不叫,總有隻雞要叫,”母親說,“我知道你會最有孝心。”

    “我明天一早就走。”我打斷母親。

    母親臉上的笑容頓時沒了,嘴裏卻說:“你昨天晚上講,我今天就多買點菜呀,你啷個不早點說嘛?”

    父親把爐子邊上的扇子拿著,在對著爐子扇。母親走過去,一把奪了下來,“火燃得又不是不好,扇啥子,瞎起個眼睛,盡添事!”

    她是有氣想對我發,但又不能朝我發,就對父親發。人還是得長大,我想,起碼長大了,母親不能隨便朝你發火。

    整個下午和傍晚,家裏空氣都異常沉悶。晚飯時,五哥回來了一趟,他變得很瘦,人矮了一截,見了我僅說了句“你回來了”。連他都變得如此陌生,那麽不用說其他姐姐哥哥了,我決定明天走是對的。我隻想等到黑夜來臨,盼望這一天盡快結束。

    母親洗了腳,遲遲不上床,牆上掛鍾都快夜裏十二點,整個院子的人都睡了,她還在翻箱倒櫃,找什麽東西似的。她一定是記憶出差錯了,總找不著。

    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躺在被窩裏說:“你要找的東西說不定就在我頭上的包裏。”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就爬上床,把邊上一個布包取下。

    我懶得看她,幹脆閉上眼睛,準備入睡。

    母親叫我,我張開眼睛,見她手裏拿著一隻口琴,攤開的布包上是墨藍色兒童絨帽。口琴和帽子都是我曾經見過的,她把口琴遞給我。“你再也見不到他了。”她說這話時好像帶著一種莫名的快感,仿佛是一個擊中要害的報複。

    “為什麽?”我問,我知道母親在說誰。

    “他得肺癌死了。臨死前他希望見到你和我,讓他的老母親去找你二姐,好不容易找到二姐,二姐卻沒有過江來叫我,即使叫了,你也不在。”母親拿準我說,“即使你在,你也不會去的。”

    “我不在。”我喃喃重複母親的話。在1986年4月20日生父咽氣的那一刻,三年前,二十四歲的我在哪裏?在哪個城市瀟灑地打發時光?可能和一群人在喝酒閑聊,哈哈大笑,正把身體倒向一個自認為愛我的男人的懷裏?我想不起來,感覺腦殼上開始有東西在敲,我從被子裏坐了起來,語氣平淡地說:“人要死了,我還是得去的嘛。”

    母親俯下身的臉,我看不清楚,覺得她在冷笑,但是她的手抹了抹臉,那麽說,她在流淚?

    二姐寫信從來沒提這事,我相信她今後也永遠不會給我講這件事:生父的母親,我的婆婆,為了兒子臨死前想見我一眼,來找二姐。二姐卻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要來找我們家,不要來找我們家六六,我們家六六不會認你們的。”

    二姐會一直守住這個秘密,如同她守著另一個秘密一樣:曾代母親收我生父按月寄給我的十八元生活費。

    母親後來知道了,也沒有一句話責怪二姐。在這件事上,母親心裏一直很虛,她對我們家其他的孩子總是采取一種卑微的姿態,把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給自己。

    母親說她有感覺,連續好些天夜裏做夢,都夢見我生父像個小兒哭啼,責怪她不去看他。以前他在她的夢裏不是這副樣子,母親便知道他已走了。

    癌症晚期,沒有醫院肯收他,集體所有製的塑料廠付不出醫療費,家裏人抬著他,一家家醫院走,隻有幾張病床的一個鄉鎮小診所算是開恩,收下他等死。他的妻子侍候了一段時間,也不幹了,連火葬場都不願去,她心裏明白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

    “死的時候,他就叫我和你的名字,求他的老母親再來找我們倆。”母親停了停,說我生父平常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吃,他得肺癌是由於缺營養,身體差,在廠裏長年做石棉下料。婆婆拉住母親的手哭著說,他才四十九歲,我這種活夠了的白發人不死,他啷個死了,老天爺長的啥子眼睛嘛?

    3

    或許從那以後,母親就開始把佛請到家中,父親和母親也分開睡,母親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細心周到,照顧著比她大十歲的父親,天一亮就上閣樓去,倒掉父親的尿罐,提著燒開的水,為父親泡上一杯茶,因為父親的支氣管炎,她硬是把父親的葉子煙扔掉,讓父親戒了煙。父親生病臥床不起時,母親就把做好的飯菜送上樓,喂父親,睡在父親身邊,怕父親一口氣喘不過來。她寧願自己走在父親後麵,哪怕到時她一人無人照顧,若她走在父親前頭,沒她,父親怎麽辦?

    她不愛父親,卻為父親做從未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獨,她的心事,隻能向佛訴說,她沒有一個聽眾,連她這刻對我說的,也是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知道眼瞎耳聰的父親未睡著,聽力出奇的好,隔著一層薄薄的樓板也沒用,她不願意傷害父親,她認為自己傷害父親已經夠多的了。

    口琴的冰涼,刺激著我好不容易在棉被裏暖和過來的身體。我這個冷心人,不,一個冷血動物,伸過手去拿那頂墨藍色的小帽,摸著麵上的絲綢,裏麵的絨,帽子上被老鼠或蟲咬壞的小洞。我閉上眼睛,想象當年生父怎樣從他的褲袋裏掏出這頂帽子,然後把它戴在我的小腦袋上的一串動作;站在嚴冬寒流中,他對母親說風大,不要讓我著涼了;我十八歲時,我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會麵,他那副小心翼翼百般討好,想討我喜歡的種種情形。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根本不在意,這時我卻一字一音記起來了。

    他說,尤其是你未來的丈夫,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你的身世,你千萬不要透露給任何人。不然你丈夫公婆會看不起你。以後一生會吃大苦,會受到許多委屈。

    他說,在他跟著我時,他看到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過來幫我,心裏直恨自己。

    他說,你得原諒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得原諒你媽和我,你得對你媽好點,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個焰火齊放的夜晚,想起來真是燦爛。我當時感覺到那是一個節慶,不明白這座山城有什麽可喜,想必是國慶節。為了確認,我在圖書館翻到1980年舊曆八月二十三,母親和生父記在心頭的我的生日。原來那天正是十月一日,這個國家在慶祝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級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設宴請外賓,柬埔寨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以及越南**親華派流亡領袖黃文歡,儼然還是番王來朝的宮廷氣派。

    我把裝訂好的一冊冊報紙逆時翻,手指一觸,泛黃的紙,一不小心就脆開一條縫。越接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生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厲害,紙的裂縫也就越大:那是個星期五,為舊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那天發生最大的事,是聲討美帝國主義侵略罪行,我空軍擊落u-2美蔣間諜飛機,**接見空軍英雄。讚歌頌曲一片,雲南煙區精選煙種,江西旱煙收成也好極了,我的家鄉四川提供耕牛兩萬五千多頭給缺牛區,廣西中稻豐收,等等。越往我出生前大饑荒那些年翻,消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麗。這樣的報紙太有價值,任何人想了解自己的祖國,想了解曆史,應當經常翻閱。

    天已開始有點發亮,卷煙廠又雷鳴般放蒸汽。我毫無睡意,索性起來。母親從布包底抽出疊得整齊的藍花布衫,說:“你試試。”我生父九年前為我扯的那段布,母親已把它做成一件套棉襖的對襟衫,一針一線縫得紮實均勻。

    我站立床前,把衣服穿在身上,一顆顆布紐扣扣好,母親呆呆地看著我。如果她這時,對我說一句:“六六你留下,多住幾天。”我會改變主意的。她沒提出,我就堅持原來的打算,一早就走。

    我讓母親躺到床上,她很聽話,就躺了上去。我穿著衣服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把房間裏的燈熄掉。

    母親的眼睛閉著,呼吸變得均勻,但我知道她沒睡著。

    雞叫第一遍,江上輪船的鳴叫零零落落,傳到半山腰來,像有人在吊嗓子那麽不成調地唱著,一遍又一遍,都不滿意,又重新起頭。我下了床,穿上皮鞋,這時,聽見母親輕輕地說:“六六,媽從來都知道你不想留在這個家裏,你不屬於我們。你現在想走就走,我不想攔你,媽一直欠你很多東西。哪天你不再怪媽,媽的心就放下了。”她從枕頭下掏出一個手帕,包裹得好好的,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元兩元五元不等的人民幣,厚厚的一遝,有的新有的皺有的髒。母親說:“這五百元錢是他悄悄為你攢下的,他死前交給你的婆婆,讓你的婆婆務必交給我,說是給你做陪嫁。”看見我皺了一下眉,母親說:“你帶上!”她像知道我並不想解釋為什麽不嫁人,她沒有再說話。即使我想說點什麽,她也不想聽。

    那天清晨霧很大,重慶層層疊疊的房子很快消失在霧幛後麵。

    我提著小箱子走到江邊,江上霧好像是專為我而散開,好讓我坐輪渡過江,我一直來到江對岸,走過沙灘,上了一坡長長的石階,站在朝天門碼頭頂端,四十六年前我母親從鄉下坐船來到這個城市的地方,江上沒有一聲汽笛,像啞了一樣。

    這麽說,我“成年”後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飛走了,他還是每月成習慣地把錢省出來留給我。沒有機會再偷偷跟在後麵看我,他可能心裏空得慌。他的情感專注,到死還想著我,沒有一點改變。而我呢?連一聲爸爸也不願喊,我看不起這種情感,我鄙棄地把他推到一邊,絲毫也不猶豫,連轉過頭去看他一眼也不肯。

    突然淚水湧滿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子,但淚水不再聽我使喚,嘩嘩往外淌著,我身子痛得站不住,倚著石牆直往台階上滑。

    4

    1989年2月,我乘火車到了北京,在魯迅文學院作家班讀書。3月份,一些小型或不太小型的聚會已在大學校園裏舉行,學生們在熱情地辯論中國應當成為什麽樣的國家。4月,北京學生開始走出校門,走上街頭。到處是歌聲,到處是激情澎湃的人群。

    我和同學們一起,在人流中,想起離開重慶時,特地轉道去郊區看生父的墓。墓在一片隻種雜糧的荒野嶺上,不過是在埋他的骨灰的土上麵,堆了些石頭,一些大大小小的亂石,壘成一個小堆,算是標記。連個起碼的碑石、連個名字也沒有,旁邊亂堆了一些南瓜藤玉米稈,山坳下種了紅苕高粱。看來他的農村妻子和兩個兒子,也想把他忘掉。當然,多少年來每個月他得給另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十八元錢,這麽大筆錢,誰能抑製得住怨氣?還不用說他的心從來都未真正屬於這一家,盡管他拚命勞作幹活,履行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我的那兩個從未見麵的弟弟,會問姐姐在哪裏嗎?也許我和他們一生都不可能見麵。

    寬闊的馬路,人行道兩旁全是人,牆上樹上也有人。這麽多人,這麽整齊的呼喊,這麽蔚藍的天空,祖國首都的天空,在這個我從小向往的地方,聖地一般的地方,我的心跳在加快,跳得迅猛而有力。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南方那座山城的長江邊,在暗沉沉的雨雲下飛快地奔跑。那是五歲半的我,我一邊跑,一邊想,盡管我不認識路,但隻要我順著長江往下遊跑,就一定能找到在江邊造船廠做搬運工的母親,把五哥腿被纜車壓傷的消息告訴她,叫她趕快回去救五哥。雨越下越沒完,密密地鋪灑下來,江岸翻成一片泥漿,在我的腳下濺起。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繼續跑。

    一陣口琴聲,好像很陌生,卻仿佛聽到過,這時從滔滔不息的江水上越過來,傳到我的耳邊,就像在母親子宮裏時一樣清晰。我掛滿雨水的臉露出了笑容。

    1996年6月初稿

    1996年11月終稿

    2013年1月修訂

    2016年2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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