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離別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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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進入了漫長的雨季,由於雨季氣候潮濕,旱季的食物不能在雨季儲存,因此食物便嚴重短缺起來。即使有村民送過來的免費食材,我仍感覺到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吃了上頓沒下頓。每日除了去叢林采摘草藥外,到晚上的時間就和塞娜一起紮竹席,或者做些肥皂,隔著兩三天拿到鎮上去賣,少許還能維持一下溫飽。
從塞娜家忙活出來外麵天色大黑,細雨滴瀝,我縮著肩打了個哆嗦,正準備回家忽又想起這幾日尤麗迪絲沒來找我檢查身體,便約著塞娜一起去她家瞅瞅。
尤麗迪絲所住的房屋在村西頭,走過去五百多米遠,塞娜將蒸好的一碟雞蛋揣在懷裏,我舉著傘。此時屋門並沒有關,我伸出手在門上敲了兩下沒有人應聲,和塞娜彼此瞧了一眼便走了進去。尤麗迪絲和喬治並不在外麵的堂屋,也不在臥室,我奇怪了,走到後麵的院子裏才看到濕漉漉的地麵上躺著一個人。
我心裏一緊,趕緊走過去,仔細地一瞅,可不是尤麗迪絲。我喊著塞娜,她瞧見也是嚇了一跳,合著力把尤麗迪絲給慢慢抬進裏間的臥室。她大概摔倒在雨地裏暈過去,全身的衣服早被淋得透濕,麵上的皮膚冷冰冰地。塞娜手忙腳亂地找出幹衣服給她換上,我則去廚房裏燒熱水。
諾,你快來看呀,流了好多血。”
在廚房裏聽到塞娜的驚呼,我疾步衝進臥室,尤麗迪絲躺在床上,從她的大腿根處淌出一條血流把床單染得殷紅,我伸出手指摸著那條血流,血是溫的,是剛從身體裏流出來。檢查她換下的褲子,底褲裏頭包裹著一塊排出的完整胚胎組織。
我摸著尤麗迪絲的腹部,腹部有些堅硬,看樣子尤麗迪絲是摔倒流產了。
塞娜,你先在這裏照看,我回去拿東西來。”
回家匆匆拿來了聽診器和一些消炎藥品,此時尤麗迪絲已經清醒過來,她從塞娜嘴裏聽說流產的事放聲大哭,任憑我和塞娜如何安慰她也隻是哭泣。
屋外響起了一串腳步聲,很快地喬治的麵容出現在房中,他看見我們都在臥室裏先是一驚,但很快地露出笑容。尤麗迪絲本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忽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奔向喬治,抱住他傷心地哭。
喬治,我對不起你,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你說什麽?孩子孩子為什麽沒有了?”喬治高大的身形微微地晃動,但隻是片刻他扶起尤麗迪絲的臉,關切地問道:“那你尤麗迪絲,你有沒事?我隻要你平安。”他熱切地吻著尤麗迪絲的額頭,親吻著她眼角的淚水,像要把她所有的傷心都包容在自己的唇裏。
他一直在溫柔地安慰她,並不顧忌我和塞娜在旁邊,虛弱的尤麗迪絲很快在他的溫柔的聲線裏睡著了。他把她抱上床蓋上毛毯,示意著我們走到外麵的堂屋。
是怎麽一回事?能告訴我嗎?”喬治蹙著眉頭。
尤麗迪絲是餓暈摔倒才流產。”我如實相告。
餓暈?”喬治跳了起來,他衝到廚房放食物的櫃子前,打開櫃子,甚至還打開了放米的壇子。
別找了,屋裏沒有任何的食物。尤麗迪絲可能有好幾天沒有進食,所以才會餓得暈倒。”
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她一直說家裏還有糧食,原來她一直都把食物留給我,自己卻忍饑挨餓。我真是個差勁的丈夫,粗心到不知道妻子已經幾天沒有吃過東西。”喬治滿麵懊惱,忽地他舉起拳頭猛砸自己的腦袋,像要為自己粗心的行為贖罪般。
我搶上前去阻止他,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道:“喬治你不懂嗎?尤麗迪絲非常愛你,所以才把食物都留給你。你要是傷害自己,尤麗迪絲會更傷心的。現在她剛剛流產,你要好好地陪著她,不要衝動做傻事。”
喬治似懂非懂地點頭。
回到家中,我將村民送給我的食材裝了一大部分放進袋子,和塞娜冒雨一起送到喬治家中。路上塞娜一直用擔心的眼神看我,但始終囁嚅著嘴巴沒有說出來。喬治不會廚房的活,我和塞娜又幫著熬了一鍋稀粥,看著喬治喂給尤麗迪絲吃下。
出來塞娜拉住我的衣角,冰冷的雨水淋漓著她卷曲的眼睫毛,使她不大的眼眸像鑽石一樣閃著耀眼的光澤。“諾,尤麗迪絲餓暈了,你可不要再出什麽事啊。”
我不會有事的。”我微笑道。
屋裏確實沒有多少可吃的食物,我估計支撐一兩天便會告盡,但是我有無窮的勇氣撐過這個漫長的雨季,死亡它離我可有一段不近的距離呢。
第二日塞娜給我拿來一袋食物,我沒有接受推了回去,塞娜家大人多,但能夠幹活的也僅塞娜一個人,不像我一人吃飽全家不愁。
我打算去鎮上賣肥皂,這天的運氣比較好,有個富家女主人在買肥皂的時候聽說我是一名醫生,便要求我去她家給她的父親看病,她父親隻是由於大便秘結不解而導致腹痛,我開了一劑藥,他服下很快地就大便通暢,腹痛自然消止。那女主人甚為感謝,不但買下我所有的肥皂,還額外多付了一些診金。
我高興壞了,拿著這些錢馬上跑去鎮上的米店買了一些糧食,用拖車慢慢地推了回來。想著要給尤麗迪絲送一些去,便先回到家裏,卸下幾小袋米,其餘的仍放在推車上興興頭頭地趕向村西。
這個時候比較晚,村民勞累一整天也早已歇息去,我路過塞娜家時還聽到她的呼嚕聲。尤麗迪絲家的門依舊沒有關,但屋裏亮著燈,我將推車停放在門口正要喊喬治出來,忽聽得裏麵喬治捶牆壁的聲音。
尤麗迪絲,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尤麗迪絲,我要帶你回英國,我不能再讓你忍饑受餓,我不配當你的丈夫。”
我愣住了,原來喬治想要離開塞拉利昂,心口略略地又疼痛起來,說不清滋味,愁腸百結。
尤麗迪絲在哭,她低聲地抽泣,斷斷續續地道:“喬治,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不願我受苦,但是我們走了,諾一個人留在百列村,她會很孤單的,我們也會很擔心她,她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尤麗迪絲,我不忍心,我沒用。”喬治大力地捶打牆壁。
我在外麵聽得作聲不得,原來喬治和尤麗迪絲是因為我才猶豫不絕,他們這樣關心我,我同樣也不能成為他們的負擔。我沒有敲門,輕輕走了進去,站在門口道:“對不起,我聽見你們的談話,謝謝你們的好意,我一個人留在百列村沒有任何問題。你們不要擔心,回英國是正確的,這個地方確實不適合喬治。”
諾。”喬治和尤麗迪絲同時欲言又止。
回去吧,我這個朋友會為你們高興,時常給我寫信,就當我在你們身邊一樣。”我微笑,天下沒不散的筵席,隻要回到英國,喬治和尤麗迪絲都能過上舒適的生活,他們再無須被生存壓得透不過氣。“喬治,回到英國替我向你父母問好,就說有個中國姑娘請他們有空到中國去看看,那裏有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和最好客友善的中國人。”
他們仍是默不作聲,但我知道他們已經默許了。
嗬嗬,喬治你變得這麽黑,恐怕你父母認不出你哦。”我打趣著。
喬治沒有笑,他走到我的麵前伸出手按住我的肩,道:“諾,你是我一生的朋友,我會永遠銘記你。”
你也是我一生的朋友,永遠銘記。”我笑著。
還有我呢。”尤麗迪絲不甘地跑過來,她將我和喬治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好久都不鬆開。
一周後尤麗迪絲的身體恢複,她和喬治起程回英國也迫日進行,我幫著尤麗迪絲收拾衣物,趁著她不注意將一個裝著錢的小包塞了進去。能夠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僅僅除了幾件破舊的衣物,我看著心酸。所幸從弗裏敦騎過來的自行車還行用,略微修理便能恢複功能。
尤麗迪絲和喬治挨家挨戶地向村民道別,大家並不舍得他們走,但知道現在的情形也不敢去強留他們。我送他們過了河,過了叢林,到了鎮上,依然不舍得離他們而去,心裏沉甸甸地像灌了鉛,每走一步便會覺呼吸停滯。
喬治,回弗裏敦後找到英國使館,讓他們安排你們回英國。”我叮囑,其實這些喬治比我懂得更多。
我知道。”喬治凝視著我,半晌道:“諾,如果有可能你也回中國吧,這是不適合你,生存環境太險惡。”
我笑著,不答。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很久,我還站在原地凝望,能夠和死亡一樣永久的是不變的分離,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在這片沒有人認識的廣闊土地,我放聲大哭,毫無顧忌,為徹底地失去喬治痛哭流淚,也為那份暗戀的孤伶的心,它將永遠不為人知。
沒有人知道,我曾在這裏深愛過一個男人,那是個永遠不可能說出的秘密,就此沉埋了。
風聲嗚咽,和我一起悲哀。
發瘋般在叢林裏狂奔,不知什麽時候腳上的鞋子脫落,細小的石屑和植物的枯刺紮進腳底,那些疼痛原來都比不上失去的滋味,還未得到便已失去。
喬治,喬治。”我大聲地從喉嚨裏呼喊出他的名字。
內心的渴望曾是如此強烈。
剛回到家中屁股還沒坐熱,村裏的老木匠休斯敦便行色匆匆趕來,在門口就聽他道:“諾,我來了幾次,你終於回來了。”
有什麽事嗎?”我站了起來。
我兒子他從夜裏就喊肚子痛,我本來讓他來看病,但他認為休息一陣便能好執意不肯來,結果現在越疼越厲害,你快去看看吧。”
我答應下來,拿了急救診療物品便隨休斯敦前往他家,他的老婆雪萊也正在門前張望,看見我來了便喜孜孜地往裏迎,休斯敦的兒子邁阿密抱著腹部在床上疼著叫喚。我拉開了窗簾,推開窗子,借著光察看邁阿密的神情,他的麵容極為痛苦,臉上冷汗淋漓。
能講講是怎樣不舒服嗎?”我和顏悅色問道。
就是肚子疼,惡心想吐。”
我點點頭,摸著他的額頭明顯在發熱,遂揭開他的衣服進行腹部觸診和聽診,其實邁阿密的症狀已經很明顯了,是急性闌尾炎穿孔。和那次在貝爾格萊德的劉易斯是同一種情況,我回憶起穆罕默德。
需要做手術。”
做手術?”休斯敦驚呆了。
是,要馬上做手術,否則闌尾穿孔後會汙染腹腔造成生命危險。”
那快點手術吧。”邁阿密躺在床上乞求。
好。”我吩咐休斯敦在村中的空地上搭一個簡易的帳篷,避免空氣中的灰塵汙染手術區域,帳篷裏擱一張木板床,然後將邁阿斯抬到床上。交待完我趕回家中,從藥櫃裏取出西法寧院長交給我的手術包,放到土灶的蒸籠蓋上,然後抓了兩根粗大的木柴塞進灶口,點了火用扇子大力地扇。
灶裏濃煙滾滾,火苗迸漸,鍋中的水滋滋沸騰作響,從木蒸籠冒出的蒸氣嫋嫋而上。此時並不能像在醫院裏執行嚴格的無菌技術,救人搶的是時間,分秒必爭。
諾,你準備好了沒有,邁阿密疼得受不了。”休斯敦站在院口催促。
就快了,你先去看著邁阿密,等我消毒好。”
直到大火燒了一個小時左右,我才將手術包從蒸籠裏取出來,抱在懷裏跑向前麵的空地,村民聽說我要做手術,早好奇地圍了個幾層。
大家不要靠太近,不要靠著手術台,有細菌的。”塞娜頗為能耐地維持秩序。
我向她投去讚賞的目光,她立即得意起來,越發高興當起巡場員。闌尾摘除手術並不難,對我而言是輕車熟路,但是無菌環境的受限令我倍加的小心謹慎,力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手術,減少切口暴露和細菌汙染的機率。
此時我不再管其他人的眼光,迅速地行動起來,依舊是局部浸潤麻醉,邁阿斯躺在手術台上疼得輾轉反側。“不能動,上了手術台就不能動,否則我幫不了你。”
兒子,你握著媽媽的手閉上眼睛,什麽也不要想。”
握著母親溫暖的手心邁阿密終於平靜下來,我繼續進行皮膚逐層麻醉,用手術刀切開腹腔進行探查。周圍的人群發出驚呼聲,我抬了抬酸澀的頭顱,村中膽小的婦女早嚇得轉過身,躲到她們男人的懷中。
砰
意外地、短促地的像爆竹的一聲轟然在空氣中散開,我下意識地向周圍瞧了兩圈,大家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交頭接耳猜測剛才的響聲。
是不是槍聲?”有人在置疑。
不可能吧。”
直到有個男人歇斯底裏地呼喊,眾人才真正醒悟過來。“快逃呀,聯陣打進村裏來了。”
但這個意外來得太急,所有人都著了慌,越慌越亂,到處亂鑽,女人嚇得跑不動,男人便將她們扛在肩上往屋裏跑。
媽媽。”保持清醒意識的邁阿密嚇得發抖。
別怕,孩子,媽媽在身邊。”雪萊抓住他不肯鬆手。
我沒有逃,此時此刻這張手術台就是我的戰場,沒有消滅敵人就永遠不能退出。我鎮定地繼續手術,隻要先將病變的闌尾切除,再進行縫合,手術就圓滿地完成了。
嗒嗒的馬蹄聲逼近過來,槍聲四處響起,直到一條腥臭的馬鞭掠過麵頰扯住了幾縷發絲。我抬起頭,瞧見馬上穿著筆挺軍服和長筒靴子的男人,他深冷的目光注視我。
達斯。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