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命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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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雨季在饑餓中過完了,一年中的旱季到來,溫度節節攀升。百列村現在大約有十來戶人家,克裏三個月前回了一趟老家,將自己的兩個哥哥和妹妹都帶了來,鄰居聽說有這樣的一個村莊,也都攜家帶口長途跋涉搬來,所以克裏理所當然地成為百列村的新一任酋長。他很有思想,人比較有主見,大膽,說出來的話立即會去辦,一點都不拖拖拉拉,村民都很尊敬他,也信任他。
大家一起幹活,克裏會將賺來的錢平均地分給每一戶人家。每天的清晨,村裏的婦女會和我一起去村後的墓地掃墓,在每一個墓前獻上一束鮮豔的野花。
歌聲和笑聲在久違的百列村飄揚。
不是忘記某一個陽光熱烈的午後,在這裏曾發生一場悲慘的屠殺,而是我們要永遠地展望未來,這樣才對得起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們。
生活依舊很艱辛,但是有希望。
婦女們歡快地在河中捕魚,拿著臉盆和撲騰騰地翻滾,自由自在的遊曳。我在岸邊看得出神,波光粼粼的水麵清晰地映出我的容顏,在長久的日頭下暴曬,我的膚色接近小麥色,這讓我幾乎快變成一個地道的塞拉利昂婦女。我熟練地說著曼迪語,吃著用棕櫚油塗抹過的飯菜,走過那片浸染過鮮血的土地。
諾,你下來和我們一起捕魚。”克裏的妹妹卡卡朝我的身上灑著水。
我搖搖頭,我喜歡在陽光下看她們歡樂的樣子。
諾,你和喬治什麽時候結婚啊。”
我的臉立即發燒起來,村裏人早把我們當成一對,可喬治似乎什麽都不知道遲鈍得很。他仍是住在原來的屋子,但每餐飯會去我那裏吃,我們像最好的朋友親密地相處。
今天捕魚頗有收獲,卡卡給了我一條大鯽魚,我在院子裏架起爐灶,將這條魚洗淨後美美地煮了一鍋湯。
好香啊。”喬治讚歎著走進來。
快去洗手。”
他放掉肩上的袋子,舀了一勺水淋了淋手,然後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瞅著鍋中的魚湯。我暗笑他的饞嘴樣子,趕緊將鍋中的魚湯盛進一個大塑料碗端到桌子上,喬治便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來。
我仍是細嚼慢咽,不動聲色地道:“嗬嗬。今天卡卡問我們兩個什麽時候結婚,她一定是誤會了。”說完我仔細觀察喬治的神色。
那你怎麽回答的呢。”喬治笑著反問。
這樣的神色和語氣似乎什麽也看不出,喬治並未對這個問題表示出興趣,他不在意。我有些氣餒,但還是試探道:“我說除非她送一份大大的禮,我們兩個就結婚。”
喬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許笑。咋了,難道我還配不上你這個大頭兵,看你現在的樣子又黑又醜。”我故意激將他。
他笑得更大聲,握著碗的手一直在抖,整個臉都笑得埋到了胸口。忽然他重重地咳嗽了兩聲,略停了一會,他又大聲地咳嗽了兩把,我恨恨地看著他,道:“咳死你,看你還笑。”
喬治撫著胸口抬起了頭,我意外地看到他的嘴角邊掉著一縷血絲,失聲道:“喬治,你怎麽了。”
他似乎還沒有察覺,愣愣地看我,我著實嚇著了,指著他的嘴角道:“你你你怎麽咳血了。”
沒沒沒。”喬治趕緊伸手朝嘴上一抹。
那種掩飾的動作使我越發懷疑了,正色道:“喬治,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咳血的,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誠實地告訴我。”
他緊抿著嘴唇,半晌道:“大概有兩個月了。其實諾不要緊的,我年輕身體好,不會有事。”
已經咳血兩個月,這可是個不小的病症,我慌張起來,急切地要拉他到診療床上檢查。他衝我笑笑,道:“諾,你的職業病犯了,我沒事,等我先吃完飯。”
我耐心地等他吃飯,這次他吃得很慢,一直低著頭也不說話。
整個檢查是在焦慮中進行的,我為沒有及時發現喬治的異常感到自責,接連幾天的體溫檢測都顯示喬治低熱,並有胸悶胸痛等症狀,時常猛烈地咳嗽,咳血、咳痰。脖頸增粗,麵部水腫,聲間嘶啞。
我不敢做出診斷,我害怕是那個診斷,那太恐怖了。
喬治,我們去弗裏敦吧。”
他不解,我又道:“你的病需要去弗裏敦的醫院檢查才行,我現在不能對你的病情作出診斷。”
沒事的。”
如果你不答應,以後我就不是你的朋友。”我第一次威脅他。
喬治看著我愣住了。
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就和我一起去弗裏敦。”
在這樣裸的威脅下他終於妥協了,但是我們沒有去弗裏敦,雖然弗裏敦離百列村也隻有幾百公裏的路程,可是對於沒有汽車的我們,那是一段遙遠的距離。我們選擇去博城的大醫院,那裏是政府管轄的地方擁有一定的醫療水平和醫療設施。
口袋裏揣著克裏送來的為數不多的錢,我扶著喬治上路了,大約一個星期才到博城。喬治對博城比我熟悉,他曾經騎自行車來這裏為我買過治療瘧疾的藥品,也並不費功夫找到醫院。
秦一諾,是你啊。”肩上落下重重地一拍,熟悉的中文鑽進耳膜裏。
這個聲音
我趕緊回頭,原來是上次在弗裏敦醫院有過一麵之緣的張輝醫生,我驚喜地道:“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在弗裏敦工作嗎。”
我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往哪裏搬。”他嘿嘿地笑。
我高興壞了,現在有同胞事情就好辦了。“張輝,這是我的朋友喬治,他患了病,我帶他來檢查。”
好辦,我帶你們去。”
不過,我們錢不多。”
包在我身上。”
在張輝的安排下,喬治很快地被安排去做線和痰液檢查,我則留在醫生辦公室將喬治的情況詳細講了一遍,請張輝為喬治做出診斷。
初步的檢查結果出來,張輝拿著檢查報告走了出去,半天他才進來示意我出去。我瞅著身旁的喬治,他正在和前來就診的一個小男孩說笑,我悄悄地走了出去。張輝神情十分凝重,將手裏的檢查報告並那張光片遞給我,道:“你看看這個。”
我拿了過來湊到光亮的地方,手中的光片顯示右側肺葉周圍孤立性圓形或橢圓形塊影,直徑56公分,塊影輪廓不規則,呈現小的分葉或切跡,邊緣模糊毛糙,發出細短的毛刺。
你看出來了吧,初步情況可能是肺癌。”
張輝說出了我最擔心的事實,我點了點頭。他瞅著我先是不語,半晌道:“你帶他回國去檢查,這裏的檢查設備太落後,也許有誤診的可能。而且這裏的手術設施也跟不上,所以回國比較好,最好做個徹底的檢查。”
此時喬治在辦公室裏叫我的名字,我趕緊把光片交給張輝走了進去。喬治打量我,又看著張輝手中的光片,笑道:“是不是我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告訴我是什麽情況,肯定沒事的。”
你們說吧,我先出去。”張輝適時地走掉了。
我看著喬治,這些日子以來他消瘦得厲害,一張麵孔白得幾乎失去了血色,是否該告訴他這樣的診斷呢,那會對他是多大的一個打擊呀。我用牙緊緊地咬住嘴唇,這個診斷對我也同樣是晴天霹靂,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我仍是有觸電的瞬間疼痛感。
甚至我寧可這個患肺癌的是我,而不是喬治,想去代替他承受身體的病魔。一瞬間腦中轉過無數個想法,或者瞞著他,告訴他隻是肺結核。他什麽都不知道,是如此的相信我說的每句話,我騙他是不會懷疑的。
怎麽了,諾,你怎麽不說話。”他笑著拉我的手。
我好想永遠地看見這樣明媚的笑容,可是現在我有些不敢麵對,身體在不知不覺地晃動,我親密的愛人啊,我該如何地告訴你。
喬治,你患的是肺癌。”我說了出來,用平靜的語氣。
他果然怔住了,瞧了我一眼,突然拔腿向外麵跑去,我沒有去追他,這樣的一個事實需要他慢慢接受。但是我深信,他會回來的,他不是一個懦弱不敢麵對的男人。
你告訴他了,不怕他承受不了嗎。”張輝推門進來。
我點點頭,道:“他能承受的。張輝,我們來討論治療措施。”
博城的中央有一座鍾樓,當我踱到這裏時看到了望天發呆的喬治。“你不能接受?”我故意用一種判斷肯定的語氣說道。
接受並不能代表甘心。”他沒有看我,繼續望著天,天空掉進他深幽的眼眸裏。
我正要說話,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樂器敲打的聲音,劈劈啪啪的,十分有節奏感。我扭過頭循得聲音望過去,從公路上走過來一群人,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頭戴麵具,穿著一襲草編的大袍子,在他兩旁各有兩個男人守護他。
喬治,快看,是惡魔皋布維。”
皋布維是非洲原始宗教的萬物神,他具有宇宙無窮的力量,能附身於優秀的酋長身上,保護酋長的子民安全,洗去人們身上的邪氣,因此他也是酋長的保護神。一般舉行重大活動時,惡魔皋布維會是第一個出場,這樣能保證活動不被外來的邪惡之氣侵擾,保護活動的順利進行。
在皋布維身後還跟著許多男男女女,大家都打扮得非常奇怪,腳上綁著類似中國的高蹺,在周圍敲打著瑟布瑞的節奏中,跳著優美的踢踏舞。非洲人很會跳舞,幾乎都不用人指導,隻要有歌聲和樂聲響起,他們便能信手拈來一段舞蹈。
人們相信有些惡魔是會保護人類,並想像他們的樣子供奉他們。比如,保護女人的惡魔叫索威,他是個黑臉,總是穿著黑色草衣,走在女人的身後保護女人。孕婦和新生兒的保護神是咒布利,據說女人懷孕後,從咒布利身上取下一點草線係在自己手腕,或者將咒布利身上的幹草係在新生兒的脖子上,這個孩子今後一定會很聰明。而男人們的保護神叫魄亞法,當男人孤身走在叢林裏或河邊上,聽到有人呼喚自己名字,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呼喚的人。
當男人遇到困難,可以走到山林河邊傾訴,魄亞法就會幫助他。但是不能將這件事告訴第二人,否則會立即死亡。魄亞法隻保護男人,如果女人遇到魄亞法來不及躲避,便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看來今天是有什麽活動,走,我們去看看。”
一群表演的人來到鍾樓的廣場,熱鬧的舞蹈和富有感染力的樂聲,很快吸引了如山如海的人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喬治就往人群裏鑽,很容易就鑽到最前麵的有利位置。
場上跳舞的人很多,有大人,也有小孩,有戴著麵具的,也有不戴麵具的,大家跳得很高興。瑟布瑞敲打得越快,他們跳得也越快。
今天是不是有什麽事啊。”我向周圍的一名黑人婦女打聽。
嗯。我們在祈禱有一個豐收年,政府派來人主持。”那婦女滿麵興奮。
盡管戰爭在這個國家還沒有落下最後的帷幕,但所有人都在向往美好的明天,隻要有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保持一顆樂觀的心,頑強地生存下去。
祈禱活動結束了,廣場上的夜濃得如墨般化不開,我站在鍾樓的下麵大聲地唱歌。
諾,我們來跳舞。”喬治忽然拽住了我的手。
好,跳舞。”
我們走到廣場的當中,他摟著我的腰,我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上。“華爾茲開始。”他笑道。
沒有音樂,隻靠著心靈的感應,我們準確地完成步伐,每一次的轉身後退或是旋轉,優美的舞姿如暗夜盛開的曇花,在那一瞬間閃現出驚人的美麗。在我們心裏有一首悅耳的歌,在引導著我們跟隨旋律。不需要雍容華美的衣服,我們僅僅穿著破舊的衣衫,赤著腳。
華爾茲過後是探戈,探戈過後是狐步,倫巴、恰恰、桑巴、牛仔和鬥牛舞
直跳到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