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

    父親蹬著三輪車，思明與母親坐在後麵，一家三口與這個車水馬龍的街道格格不入。路上遇到很多人，隻有幾個一身臭汗的人與他們相識。

    “明天我給你買個電動的吧，你收破爛時也輕鬆些。”

    “治病都沒錢，還買車呢！”母親說完不再吭聲。她那時四十三歲，短發，沒有一根變白，這是基因的功勞，但是她已經有了皺紋，有幾塊小斑紋分布在兩鬢處，臉色也不太好。她眼睛小，是高度近視，戴著眼鏡；她個子高，臉大，鼻梁卻陷下，像是受了歲月的重擊。思明個子高應當是繼承於她，因為父親在外打工時曾因個子矮被人嘲笑，不過父親長得帥，雖然他的帥氣早已被生活的不如意磨光了。這是個困苦的一家人。

    車行到紅綠燈前時，母親突然向遠處打了個招呼，是鄰居家那個阿姨，這個人體型臃腫，一臉肥肉，鼻子下長了顆不小的痣，嘴唇厚實，下唇還向外翻，一開始，思明見了她總覺得很不舒服，但後來思明卻很喜歡她。

    “到哪呢？”

    “買菜呀！呀，你家當家的回來啦，老人家身體還好？”

    “還好，就是飲食上不自在。”

    鄰居阿姨笑道：“嗯，生病嘛，總得有個病人樣。”思明父親把車停到路邊，鄰居走上前，從袋子裏拿出幾個桃子，說：“來，拿回去吃！我這會要去給天早買書，剛才忘了，這人到中年啊，記性也差了！”

    母親忙說：“不用不用，你看，這草莓還沒吃呢！”

    “草莓是草莓，桃子是桃子，思明不是很喜歡吃桃子嗎？”

    思明說：“草莓也很喜歡！阿姨，桃子你們自己吃吧！”

    “思明是個好孩子啊，這次期末又考了第一啊！”說著，鄰居阿姨向車裏扔了幾個桃子，然後快速走開，道：“我急著買書，就不跟你們嘮嗑啦！”母親回頭向她笑了笑，連聲道謝。

    天暗了，路燈已經點亮。街道更加喧囂。遠光燈把思明眼睛晃花了，他擔心起父親。“爸，路看得清嗎？”

    “你這臭小子，爸年齡是不小了，但也不至於看不見路啊！”

    “不是啊，我是害怕車燈晃花你眼睛了。”

    “沒事，你爸眼睛很好的。”

    “嗯……那玉……”父親吭吭吃吃道。

    “不可能，我說了，我這輩子也沒求穿金戴銀，玉鐲子說是給我，但我也就剛結婚那會兒戴過，後來都收著不舍得戴，現在你又要賣了它……”

    “可是我媽的命不比一塊兒玉重要？”

    “唉，我知道，我都知道，要是真能治好我能不同意？但是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媽活不久啊！為她賣這玉……”

    “我知道，你別說了。”父親生氣了，平日裏父親很少生氣，尤其每次剛從外地回來時脾氣更為溫和。但今天，他生氣了。他做的不對嗎？對。那麽是母親不對嗎？怎麽可能！

    母親也不再說話，思明揪緊了心，他不知道該怎麽勸慰他們兩個人，他害怕他們吵架，這個家不能吵架。他恨自己為什麽還不長大，還不能掙錢。風迎麵吹來，他眯起了眼睛，他仰頭，能看見月亮和白雲。

    剩下的路上沒有人說話。

    回到家時，路已經看不太清。父親和思明走在前麵，母親在後麵跟著。進了樓道，一家人都小心起來。樓道燈近兩天壞了，樓梯又沒有扶手，不小心可怎麽行？黑暗中，父親拉著思明，思明拉著母親，三個人扶著牆向上摸索。

    “這房東怎麽搞的，怎麽燈壞了都不修呢？”

    “唉，”母親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房東哪裏把咱們當人啊，他當時蓋房子為省幾個錢，窗戶比磚塊都多。冬冷夏熱，房租還不便宜。”

    “他不修，明天我修！”

    “你呀，這是他的房子，修，是他的責任，咱還沒個錢，修什麽修？”

    “嘿嘿，賣了鐲子就有錢了。”父親半開玩笑道。母親沉默許久，說：“我前兩天撿了瓶酒，好好的，你待會兒喝嗎？”

    思明忙說：“不行吧，萬一是假酒……”

    父親笑說：“一條賤命，有什麽可珍惜的！”

    “胡說什麽，思明還得你養呢……那酒……思明說得對，不喝也罷。”已經到門口了，父親打開手機照亮，母親插了好一會兒才插進去。

    開了燈，整個房子一覽無餘，這一間屋子，既是臥室也是廚房，既是客廳也是書房。屋內，手機叫諾基亞，電扇叫撿來的，台燈叫撿來的，沒有冰箱，沒有空調。思明不太明白什麽是wi-fi，不太明白為什麽諾基亞不能上網了……衛生間在樓下，有兩間，四個樓層八戶人家共用。母親在外麵還租了間房子存放破爛，那間屋子在思明眼裏就是垃圾池。

    這就是祖國的窮人。

    “我聽說最近政府決定收難民。”思明說道。

    “難民，什麽東西？”

    “就是那些飽受戰亂的人，他們沒地方住，到處流浪……”

    “哦，這樣啊。”父親母親都不再說話。母親去熱剩菜，父親取出煙來想抽，但又塞了回去。他把思明招呼到身邊，小聲說：“待會兒你幫我勸勸你媽，行不？”

    “勸什麽？”思明裝傻。

    “你說勸什麽，別裝傻。你可是我兒子。”

    “我也是你妻子的兒子呀。”

    父親紅了臉，笑說：“臭小子，不過你還是我媽的孫子！親孫子！”

    “嗯……看著辦吧。”這時，屋外響起了唱歌的聲音。

    北邊窗戶外不遠處有家ktv，起初常常吵得思明睡不著覺，不過現在他倒是習慣了。聽見歌聲，思明想到了各種美味佳肴，思明愛吃牛肉，但到現在他隻吃過一次，還是五年前在表哥的升學宴上吃的。

    思明扭頭看向母親，那裏，母親正在翻炒剩下的火腿腸，還有一盤鹹菜放在一旁。

    思明吞咽了一下口水，在心裏安慰自己：沒事，長大後就能吃好的了。

    他忘了考慮該怎麽勸母親賣玉了，或者考慮該怎麽勸父親放棄奶奶了。畢竟，在這個家庭裏，人玉不能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