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78686   加入書籤

A+A-




    CLICK?

    CLACK!

    今天來說《長發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住著一對夫妻。從夫妻家的窗戶看去,就會看見隔壁田裏種了許多漂亮的蔬菜。

    某天,妻子從窗戶看向隔壁的田,看見許多可口的萵苣。因為看起來實在太美味了,妻子想吃得不得了。

    丈夫看見自己的妻子消瘦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你究竟是怎麽了?」

    「如果我吃不到那顆萵苣,就會死掉。」

    「你說什麽!那座田不是屬於可怕的巫婆嗎?」

    丈夫為了不讓妻子死去,便等到黃昏時,擅自跑到田裏,偷了一顆萵苣回家。妻子把萵苣做成沙拉吃,由於實在是太美味,隔天,妻子又更想吃了。

    丈夫為了妻子,不得已再去偷一次。到了黃昏時刻,丈夫一跑進田裏就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可怕的巫婆正站在眼前,狠狠地瞪著他。

    「可惡的小偷!我要讓你嚐嚐苦頭!」

    「饒了我吧!拜托請原諒我,因為我的妻子說,如果不吃這些萵苣,她就會死。」

    丈夫求情後,巫婆突然冷笑說道:

    「這樣啊,既然如此,你愛拿多少萵苣就拿吧。不過,如果你的妻子生了孩子,就得交給我。放心,我不會虧待那孩子的。」

    因為巫婆實在是太可怕,丈夫隻好答應她所有的要求。不久,妻子生下一名女嬰,巫婆也按照約定前來,將女嬰取名為「長發姑娘」,隨後便帶走了女嬰。

    長發姑娘被養育得非常美麗,當她十二歲時,巫婆便把長發姑娘關在森林裏的高塔中。這座塔並沒有任何入口,隻在塔頂開了一扇窗戶。巫婆若想要進入塔裏的話,就會站在塔的下方喊道: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然後,長發姑娘就會把又長又美的金發纏繞在窗鉤上,慢慢垂下頭發,巫婆會抓著她的頭發攀爬進入塔中。

    過了好幾年,有一位王子來到這座森林,經過高塔時,聽見了令人神魂顛倒的美麗歌聲,那是孤單的長發姑娘正在寂寞地唱歌。王子想見一見這位唱歌的女子,試圖尋找高塔的入口,卻始終無法找到。他原本打算死心地回去,卻怎麽樣都忘不了那歌聲,因此,他每次都會來到森林裏,聽長發姑娘唱歌。

    某天,王子在高塔的附近聽歌時,發現了來到此處的巫婆。巫婆站在高塔的下方,仰頭說道: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此時,長發姑娘的頭發從塔頂慢慢垂落,巫婆便抓著頭發攀爬進入塔中。

    「原來如此,隻要那樣做就好了嗎?」

    隔天,王子在日落時站在高塔的下方說: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說完後,一束頭發慢慢地從塔頂垂落,讓王子攀著頭發往上爬。從未見過教母婆婆以外的人的長發姑娘大吃一驚。但是,王子溫柔地告訴長發姑娘,他是因為聽見那美麗的歌聲,才迫切地想要見上她一麵。之後長發姑娘不再感到害怕,當王子求婚時,她也說了聲「好」,並緊握住王子的手。

    「可是,王子,我沒辦法離開這裏。所以,請你每次到這裏來時,帶一卷絲線,這麽一來,我就能利用絲線編製梯子,離開這裏,和你一起生活。」

    長發姑娘如此說道。此後,每到入夜時分,王子都會來到長發姑娘的高塔中。

    這陣子,巫婆什麽也沒有發現。

    然而有一次,長發姑娘不小心脫口說出:

    「教母婆婆,真是不可思議,每次拉您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您比王子還要重呢。」「你說什麽?」

    巫婆聽見後,大吃一驚。

    「我好不容易讓你遠離俗世,而你竟然騙我!」

    巫婆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長發姑娘的頭發,拿起利刃剪下後,就把長發姑娘趕到不知名的荒野去了。可憐的長發姑娘無人可依靠,隻能過著淒慘的生活。

    然後,趕走長發姑娘的巫婆在天色變暗後,將從長發姑娘頭上剪下的頭發綁在窗鉤。不知情的王子來到高塔的下方後說:

    「長發姑娘、長發姑娘,

    快垂下你的頭發。」

    說完後,他看見垂下的頭發,便攀爬而上。

    沒想到,等待王子的並不是長發姑娘,而是可怕的巫婆。

    「哎呀!你是來迎接長發姑娘的吧?可惜她已經不在這,你也休想再見到她!」

    王子過於哀傷,便從高塔上一躍而下。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因為不慎掉到荊棘叢之中,雙眼被荊棘刺傷,再也看不見了。失明的王子在森林裏徘徊,隻能靠著果實果腹。他失去了長發姑娘,整天以淚洗麵。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當王子到處徘徊時,似乎聽到了熟悉的歌聲。歌聲的來源是一處荒野,那裏住著長發姑娘,以及她和王子在一起時生下的一對雙胞胎兒女。王子一走近,長發姑娘立刻發現了他,兩人不禁相擁而泣。神奇的事發生了,當長發姑娘的淚水浸潤了王子的雙眼時,王子竟再度重見光明。

    王子把長發姑娘帶回自己的國家。

    全國人民歡欣至極,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二子,我可以幫你梳頭發嗎?」

    「嗯,好。」

    「太好了,謝謝。」

    「小晶……你真的很喜歡梳頭發耶。」

    「嗯,很喜歡。因為二子的頭發梳起來很舒服嘛,我的頭發就沒辦法了。要是能擁有像你一樣又直又美的頭發就好了。」

    「謝謝。其實,我好憧憬像你一樣的短發。可是,爸爸和媽媽都不準我剪短……」

    「咦?你一定要留長發啦,長發很適合你。」

    「是這樣嗎……?」

    「絕、絕對是這樣。我的頭發毛躁,留長的話會亂成一團,好羨慕你可以留長,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長發。」

    「嗯~這樣啊……」

    高中二年級的草場二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目前還在工作的爺爺,費其一生經營了這地區無人不曉的大事業,簡直就像勵誌傳記中的主角,而他的孫女二子得到爺爺和父母的溺愛,一直被過度保護著。

    二子還有一個姊姊。姊姊看起來端莊文雅,個性卻鮮明而帶有強烈自我意識。

    而嬌小的二子,遺傳了奶奶一頭美麗的黑發,總被說像是日本人偶,受到大人們的過度寵愛。

    從小時候開始,二子便學習了花道、茶道、鋼琴等技藝。

    她雖然在家人溺愛的環境下長大,但該嚴格的部分依然被嚴格管教,每天忙著學習才藝,沒有時間和學校的朋友玩樂。

    在此狀況下,二子漸漸被周遭朋友疏離,不隻杜絕了壞朋友,同時也阻擋了壞消息。如此一來,她過著在家飽受疼愛,在外跟著姊姊的年幼生活,沒有所謂的自我主張,被養育成內向的孩子。

    她不擅長反抗,也不擅長自己決定事情。

    以及──不擅長麵對「男性」。小時候,她鮮少有機會接觸爺爺和爸爸以外的男人,上幼稚園後,由於個性內向,也不曾和男生說過話,再加上曾遇過男生對她惡作劇,因此被女生們保護的她,變得很不擅長麵對男性。

    優柔寡斷、內向、不擅長應付男性的掌上明珠。

    二子就這樣子長大了。但自從成了國中生之後,她開始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雖然父母希望她能夠和姊姊一樣,就讀被稱為「大小姐學校」的女校,但她反而自己提出請求,希望能就讀男女合校的高中。二子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因而首次忤逆父母的想法,這是她一生難得引發的大事件。

    ……沒想到,父母不僅沒有反對,還很乾脆地同意了。

    如此一來,二子如願就讀了男女合校的升學學校,但是她的個性無法輕易地改變,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她依然不擅長麵對男性,也仍待在女生們的小團體中,並以內向又懦弱的個性度過了一年多。沒和男生說過話,即使被女生們當作貓咪一樣疼愛,卻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這基本上就是二子在學校的人際關係。

    結果,就算念了高中,什麽也沒有改變。

    一如既往到幾乎令人灰心。不過,隻有一點不一樣。

    那就是──和五島晶相遇。

    小晶的名字雖然有點像男生,卻是貨真價實的女生。她留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雖說像個男生,但其實和二子一樣是個身材矮小又穩重內向的人。

    兩個人的共通點很多,都是內向型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也很類似。

    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也都是在稍微富裕的家庭中長大。最重要的是,小晶也和二子一樣,不擅長麵對男性。

    她們不僅個性相似,在這一點有共通的想法時,也令雙方產生非常強烈的共鳴。周圍的女生逐漸對實際談場戀愛抱持興趣,對之前還待在小團體的二子來說,隻要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無法加入談話。

    她也曾被當作小孩子看待、被嘲笑。

    不過,如果在那種狀況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多少會覺得比較心安,不舒服和羞恥的感覺也會隨之減半。隻要兩個人可以互相偷偷使眼色,互相露出靦腆的神情,就會覺得輕鬆些。

    況且,二子總是不敢出言製止大家的捉弄,而小晶明明也是個內向的人,卻願意鼓起勇氣站出來為她說話、保護她。這個舉動讓二子非常感動與感謝。對至今隻和同學維持粗淺團體關係的二子來說,小晶是她第一位特別要好的朋友。

    二子很喜歡小晶。

    隻不過小晶非常喜愛她的長發,還頻繁地想要幫她梳頭發,這點會令她覺得有點困擾就是了。

    二子總被說和溫柔的奶奶年輕時很像,這讓她認為這頭秀發是與奶奶之間的羈絆,因此自己的頭發被他人誇獎固然很開心,但是二子對自己這頭美麗的黑發抱持著稍微複雜的想法。

    這頭秀發無疑是她與心愛的溫柔奶奶之間的羈絆,是她自豪的長發。但同時,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別人重視這頭秀發更勝於重視她本人,反而令她感覺有負擔。

    首先是從父母和爺爺開始。二子從小時候就隻被允許留這頭像是日本人偶般的長發,理由是「這最適合你」、「因為這是最符合這個家的女兒應有的發型」、「看起來就和奶奶小時候一模一樣」。放在相簿裏照片中的二子,除了頭發還不夠長的幼年時期以外,全都是留著看起來像是日本人偶的長發,充分地表現出在二子懂事以前,父母等人便堅持這樣的原則。

    朋友也是一樣。要好到某種程度的朋友,都會誇獎她的頭發。

    但同時,這個發型就會被當作是二子的象徵,令她感到很困擾。如果她用輕鬆的語氣隨口說想剪短時,其他人都會異口同聲地說「浪費一頭漂亮的長發」、「你適合長發」等等支持長發的言論。二子雖然喜歡自己的頭發,但也隻是像普通事物般喜歡,並不認為有大家說得那麽重要,因此她很困擾。

    大家總會說「很羨慕」,可是她因為不想讓人以為她是有一頭長發才這麽傲慢,所以不曾公開表達過反對意見。況且,她也不想為了區區的頭發和家人起爭執,也從不曾反抗過家人的意見。

    沒錯,這「隻不過是頭發」罷了。

    雖然大家說頭發是女人的生命或靈魂之類的,但這隻不過是頭發,又不是剪短後再也無法留長。實際上,她也不會放任頭發一直留長,會定期把過長的部分修齊。

    大家都想得太嚴重了。

    大家誇張的口氣講得好像剪短之後,就會永遠失去頭發似的,甚至好像二子本人就會消失似的。

    二子覺得簡直就像是被她自己的頭發纏住不放。頭發、頭發、頭發。二子總覺得,不論是誰,都會依據這頭長發的印象緊緊束縛著她,但是,二子的意誌沒有強烈到足以頂撞周遭的想法,周圍這些說詞對她來說,多少是個負擔。

    留著一頭又長又美,宛如人偶般秀發的女生。

    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大家對二子抱持著這般既定的印象,確實間接把二子培育成內向的女孩子。

    二子便是一直在這樣的印象中被保護長大。不論是家人、朋友,大家都是用「賢淑又弱小的女孩子」的想法,把她關在高牆內保護著她,要她維持原本的模樣。

    這是過度保護。

    二子雖然很感謝大家願意保護她,但果然還是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她察覺其中部分的原因在於自己不擅長應付男性這點。雖然二子的確早早就不習慣麵對男性,但讓事情惡化的原因,多少也是總是持續被人層層保護的關係。

    回想起來,到目前為止,她曾收過幾封男生給的告白信。

    當時因為二子對那些信件感到困惑和恐懼,周遭的女生便立刻保護二子,甚至引起了一點小騷動。她覺得自己對當時那些男生做了失禮的事,但是,就算現在被別人告白,自己一定又會覺得「恐懼」吧。

    ……不改變不行。

    二子在心裏這麽想著。

    然而現實是,她一如往常地被大家保護著,後來和同樣不擅長麵對男性的小晶變得要好,又再度安於現狀,甚至變本加厲。

    不改變不行。

    維持自己弱小的個性一點也不好。她相信同樣不擅長麵對男性的小晶,心底一定也和她一樣認為應該要做點改變才行。

    總之──

    「現在……可以說一點男生的話題嗎?」

    說完後相視而笑的朋友。

    對二子來說,小晶就是這種關係的朋友。平淡的關係,雖然平淡,但靠著重要的聯係,偷偷地、穩固地牽係在一起的重要好友。

    †

    草場二子是個小公主。

    帶著清秀氣質的可愛女孩子。生於富裕家庭中,是兩姊妹當中的妹妹。

    名字是帶有複古感的簡單文字,雖然有點怪,但念起來既可愛又適合她。姊妹倆分別叫做一子和二子,聽起來覺得命名隨便,但隻要一想到這一對姊妹住在設有大型日式庭園的大房子中,反而覺得她們的名字充滿日式風味,真是不可思議。

    二子的個子矮小,給人嬌小的印象,再加上纖細的身材,看起來就像是製作精美的日本人偶。

    她一定非常適合穿和服吧。

    還有一頭令人懷疑是不是訂製的美麗黑發。留到背部的頭發和其他日本人相比,看起來更加亮黑豔麗,色澤美豔到讓人理解什麽叫做鴉羽般的水亮烏黑色。發質強韌又筆直,觸感就像集結成束的高級布料般綿延滑順,用梳子一梳,就會像用織布機拉開的線一樣直順,黑發整麵的光澤如同清水般流瀉而去。

    ……女仆梳著公主頭發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吧。

    五島晶每次梳著二子的頭發時,心裏都這樣想。

    和自己頭上長出蓬亂又無聊的東西明顯不同,甚至不同到無法嫉妒的程度。而且比起嫉妒,小晶的胸口充滿著能夠摸到這麽棒的東西,因而產生的特權與榮譽感,促使她認為這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

    女仆一定也是這樣認為吧。

    認為絕對不能把這項特權讓給任何人──

    至少住在小晶心中的女仆,總是這樣偷偷想著。能隨心所欲幫忙梳整這頭不管是誰看了都想一摸的魅惑秀發,這樣的特權她不會交給任何人。

    二子和小晶是就讀這所高中後相識的朋友。

    她們高一時就編在同一班,都被納入班上最大的女生團體中,同時在團體中都是謹慎內向、個子小又乖巧的人,兩個人非常相像。

    話雖如此,大家對待小公主二子的態度,和明顯略差一籌、看起來隻不過是普通嬌小同學的小晶完全不同。二子那與外貌和教養相符的穩重個性深受大家的喜愛,相較之下,既瘦小又一頭亂發、一說話就露出激烈的感情起伏、像是不溫馴動物般的小晶,在團體中隻能敬陪末座。

    不過,這樣的小晶和二子互為團體中的邊緣人物,兩個人其實非常合得來。

    雙方都不積極的個性令彼此都覺得與人的距離感相似,比和其他人聊天時還要感到舒適。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喜歡讀書,不常看電視。最重要的是,相較於其他的共通點,她們最合得來的就是──兩個人都不喜歡談論戀愛話題。

    並不是不關心,而是兩個人都不擅長麵對男性。

    同年齡的女生喜歡誰、正在和誰交往、喜歡哪個藝人等話題,她們完全無法加入。甚至隻覺得有疙瘩,感到厭惡而已。

    其實,小晶一直都有自卑感。剛念國中時,班上至少還有認同她感受的女生,但到了高中,周圍的話題清一色都和男生相關,她也沒有拒絕這類話題的勇氣,隻能拚命隱藏自己根本不受男生歡迎的外表,隱瞞自己無法加入話題這件事。

    所以,真的很久沒遇見了。

    遇見和她一樣,不擅長男生相關話題的女生。

    不久後,兩人便因為個性安靜與話題不合的關係,自然地疏遠小團體,也稍微勾勒出隻有兩人要好的畫麵直到現在。由於升學學校不會重新編排班級,班上也就維持了原有的樣子升上二年級。二子依然受歡迎,而小晶依然隻是個沒有價值的學生。不過兩個人卻在私下偷偷培育著友情。

    舉例來說──

    「二子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像這樣,其他女生會硬把二子拉進戀愛話題當中。

    這時二子會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滿臉羞紅,逃離位置。

    那副模樣實在是既可愛又有趣,不知不覺間,大家都開始這樣捉弄她。

    隨後悄悄拯救被捉弄的二子,正是小晶的任務。隻有小晶理解二子的心情,隻有二子能和小晶有共鳴,所以,也隻有小晶能夠拯救二子。

    還有就像是容易胡鬧過了頭的同學,若是捉弄得太過火時,小晶會說「二子也太可憐了吧」來保護二子。小晶並不是擅長多管閑事的人,但隻要為了二子,這些都不算什麽。在那種會接納像小晶這種位於末端地位的人的團體,基本上都是些親切且具寬容性的同學,看到小晶出麵袒護時,也會察覺自己玩得太過火,然後向二子道歉,圓滑收場。小晶和二子雙方就是像這樣得來不易的關係。

    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或是小孩子。

    因為這種印象,兩人時常被大家捉弄,大家也承認她們在同儕之間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距離戀愛還很遙遠的某種「人物」。若是從被父母嚴格地過度保護、家中隔絕了所有壞消息的二子的角度來看,這幾乎可說是事實。

    她還不夠成熟,不懂戀愛。

    幾乎不曾單獨和男人說話。因為不懂,所以害怕。

    小晶總是和二子膩在一起,所以她也幾乎是被這樣看待。但是,真要小晶說的話,大家對待她的方式和理解,其實完全錯誤。

    事實上,小晶──非常痛恨男人。

    2

    「喂──!你帶什麽東西來呀──!」

    突然,男同學們在教室內嚷嚷。

    一位男同學邊笑邊揮著一本猥褻雜誌的內頁,看似雜誌持有者的男生好像打算阻止對方,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圍在一旁的男生們也發出了大笑喝采的聲音,好像有什麽好笑的事情。

    部分女同學皺著眉頭竊竊私語,也有女生站在一旁邊側眼觀看,一臉有趣似地笑成一團。小晶不禁因為那愚蠢的騷動而雙眉緊皺,內心發出陣陣寒意,幾乎要起雞皮疙瘩。

    小晶討厭男人。

    她隻把校園裏的男生當作猴子看,不管是周圍女生喜歡的男生,還是大家迷戀的男性偶像,從小晶的眼裏看來,都是猴子。

    怎麽看都隻是胡鬧、可怕、幼稚、腦袋差、令人作惡的生物。雖然沒和偶像明星待在同一個空間過,但他們也隻比那些男生好一點而已。不過推測了一下偶像明星的實際狀態,畢竟他們是一群被溺愛奉承而得意忘形的成功男性,光是想像他們的內心和生態,小晶根本不會想與他們待在一起。

    小晶無法理解,熱絡地想和那種生物深交,還為此一喜一憂的大家,腦袋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

    不僅如此,她認真地懷疑那些女生的精神狀態。

    現在教室內因為全世界都覺得愚蠢至極的事情而騷動的男生之中,也包含了外型帥氣而大受女生歡迎的運動型男生。小晶實在很想問問各位女同學,對這件事情有什麽感想?雖然她並沒有那種勇氣詢問就是了。

    「……男生好討厭喔。」

    小晶停下正梳著二子頭發的手,輕聲地說道。

    「嗯……」

    二子有點畏縮地同意。在午休的喧囂教室中,小晶製造出隻有自己和二子兩個人的世界,並從那猥瑣雜亂之中保護著二子,她又重新在腦裏思考,那些喜歡男生的女同學們究竟哪裏有問題?

    女生隻要跟女生一起生活就夠了。小晶在心裏這麽想著。

    至少她個人不會想跟那些男生來往,也不想讓無知的少女去碰觸眼前骯髒的事物,更別說是讓她和那群男生來往。

    絕對不能任憑二子遭受汙染。

    純潔的她不該接觸那些猥瑣的男生,更不用說是那些和性有關的事物,甚至連傳都不該傳入她的耳裏。要是被那些惡心的東西碰觸,二子這樣的女生一定會死去。小晶光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她的想像雖然不是真實的,隻是一些朦朧的畫麵而已,即使如此,也讓她恐懼到無法承受了。

    自從第一次在學校學習到性教育課程時,小晶就惡心到嘔吐。

    那並不是因為她是個相信小孩是送子鳥叼來,或在包心菜中長出來的純情少女,而是因為她把性和自己的父親重疊在一起了。

    就是她的父親和媽媽,以及和其他女性進行的那種行為。然後媽媽幾乎每天都會不愉快地抱怨、小晶也經常感覺不舒服。後來小晶終於知道,她對父親抱持的那股含糊不清的厭惡感究竟是什麽了。

    那就是──她對於「性」的厭惡。

    小晶討厭自己的父親。

    父親會回來的家、有父親味道的家,她厭惡到幾乎不想回去。她也同樣厭惡和父親一樣的「男性」。

    當然,學校裏有許多男性教師和男同學,她不可能會感到愉快。不過至少那些人幾乎不會和自己有所關聯,校內也有女生團體組成的小型社會,隻要生活在其中,就不會出現太多令她不快的事物。

    所以小晶這樣想著。

    可以的話,希望能永遠待在學校。

    一直待在女生中間,一直與二子在一起。

    小晶每天就像逃離家裏似地去上學,隨著放學時間接近,她總是會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如此過活。

    回家令她憂鬱。

    如果能像偶爾耳聞的不良少女那樣離家出走,在朋友家來回奔走的話,會是多麽開心的事呢?

    不管她怎麽想,今天也平淡地度過了在學校的日子。她懷抱著像被「回家」這個詛咒束縛般憂鬱的心情,無力地迎接放學時刻。

    †

    「…………媽媽,我回來了。」

    明明沒有其他要事,小晶依然故意在學校待到最後一刻才走,不過畢竟不能總是賴在校內不走,最後她還是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按照慣例,在說出「我回來了」以前,她先確認玄關有沒有擺放父親的鞋子。

    如果父親已經回家,她必須做好該有的覺悟。不隻是必須忍受討厭的父親而已,現在父母親之間的關係,也已經完全處於敵對狀態,不論是他們互相叫罵,還是冷戰,隻要開始吵架,她就必須要跟著支援或是避難,做出相應的處理。

    獨自經營著離家不遠的某間公司的父親,完全沒有區隔自家與公司。家裏的東西放在公司,公司的東西放在家裏,不論是用餐、休息,還是工作,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在他喜歡的地方進行。他什麽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除了本人以外,無人知曉。就算小晶放學回家時,夫妻正吵得如火如荼也不稀奇。

    慶幸的是,今天沒有出現那個又大又有壓迫感的皮鞋。

    看來他還沒回家。小晶一邊在玄關脫鞋,一邊出聲招呼,走進既大且豪華,卻總有些死氣沉沉的家,她看見媽媽正在準備晚餐。

    「啊,你回來啦,小晶。」

    媽媽穿著烹飪用的圍裙,在日光燈昏暗的廚房當中,回頭對著小晶如此說道。

    媽媽從外表看來並不是美女,但是名個子嬌小又居家的女性。在十幾歲正年輕時和大她十歲以上的父親結婚後,馬上就生下了小晶,所以就年齡而言,是個年輕的媽媽。不過她散發的氛圍絕不會被人稱讚年輕貌美。

    因為和父親長年不合的關係磨損了她年輕的內心。

    「你在做什麽料理?我也來幫忙。」

    小晶把書包放在餐廳地上,自己也圍上了淺格子花紋的圍裙。

    媽媽每天為了小晶清洗圍裙,整齊地熨平,掛在餐桌的椅背上。小晶一邊卷起襯衫袖子,一邊確認目前料理的狀況,並進入廚房對媽媽說:

    「嗯~那我來顧著湯吧。」

    「謝謝,麻煩你了。」

    媽媽笑著回答。

    其實,媽媽做的家事完美到不需要小晶幫忙。不管是做菜、洗衣,全都既仔細又完美,寬敞的家也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即使如此完美,卻總覺得家中仍抹上一層昏暗,這果然是因為居住者的心境問題吧。

    這個家是猛獸的籠子。就算有多整齊乾淨,也隻不過是會有猛獸回來的籠子。

    這種地方怎麽可能讓精神安寧。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早就離家出走了。小晶總是在心底這麽想著。可是,家裏還有和她境遇相同的受害者媽媽,兩人又關係融洽,小晶不可能一個人逃跑,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媽媽不管。

    小晶的家庭因名為父親的猛獸而毀壞。

    母女兩人被監禁在家庭已毀壞的籠子中,肩並肩地做著晚餐。

    做到一半時,因為小晶的幫忙而稍微輕鬆點的媽媽停下手邊的工作,她看著小晶說:

    「……我覺得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那是既感慨又令人放心的話語,是媽媽近似於口頭禪的話,那句台詞小晶從小就聽過好幾次了。

    「女生就能像這樣幫忙做料理,也不會像男生那樣胡鬧。如果你是男生,我一定養不來。媽媽真的這樣想喔!」

    雖然細節會略有不同,但這些早就聽過好幾次的話,小晶是聽也聽不膩。

    無論如何,不會有人討厭被父母誇獎。

    而小晶也打從心底認為,還好自己不是男生。

    沒錯。

    還好不是那種生物。

    「喂!我把斜肩包放在這了吧,去給我拿來!」

    突然,從玄關毫無預警地冒出了粗暴的開門聲,連廚房都聽得見的怒吼聲冷不防地甩進家中。

    一瞬間,兩人的表情變得陰鬱,當歎著氣的媽媽準備去房間拿包包時,父親正好踩著腳步聲進入家門,媽媽和父親在廚房門邊碰頭。

    「……喂,我今天不吃晚餐,要住裏繪那。」

    父親看著媽媽的臉說道。

    他一身厚重的西裝,雖然上了年紀,卻看起來年輕又有精力。粗壯的體格乍看之下不胖,卻總覺得帶有強烈的油膩感,散發出一股頑強的成功人士氣味。

    媽媽瞬間沉默不語。裏繪是情婦的名字。

    父親從不隱瞞這些事,不管是公然與情婦交往,或是去風化場所遊蕩,簡直就像打算賣弄給小晶母女倆看。不對,事實上,他就是在誇示賣弄。

    「……別在我和小晶的麵前這樣。」

    「哼,反正你本來就不讓我對你做任何事。」

    媽媽一臉不愉快地警告父親,正打算離開廚房,父親卻擺出不痛快的臉孔,擋在門前不讓媽媽離開,甚至一改原先的態度,用露骨又諷刺的語氣說:

    「還不是你不讓我隨心所欲,所以我去別人家做,哪裏不對?」

    「給我適可而止!」

    囉嗦的父親讓媽媽也開始粗暴地大吼。在妻子和女兒麵前不知廉恥地開口談論性事話題,與其說是神經粗,不如說根本是懷抱著惡意。媽媽也因為憤怒而開始吵架,這都是家常便飯了。

    「你不覺得丟臉嗎?你就隻愛說那種事!」

    「夫妻就是該做那檔事!」

    「砰!」的一聲,父親用拳頭用力捶門。

    「那為什麽要結婚?夫妻不就要做那檔事嗎!」

    父親邊說不堪入耳的話邊發怒。就連小晶都認為,這個父親已經因為汙穢的性欲而腦袋出問題了。

    「那種不潔之事!你真不知羞恥!」

    「什麽不潔?什麽羞恥?,」

    父親聽完媽媽的斥責後更加激動。

    激動到痛罵媽媽。那副模樣令人懷疑人類的雙眼是不是能夠見到暴露於外的汙穢內心,令人感到不潔、醜陋、惡心與恐怖。

    男人這種生物,真是太恐怖了。

    別說是看到父親或聽到父親的聲音了,小晶甚至連跟父親待在同一間房內呼吸相同的空氣,都覺得惡心。她皺著眉頭打算離開廚房,打開父母目前所在的廚房門邊以外的另一扇後門出去,繞到外頭,逃回自己的房間。

    「…………!」

    逃離。閉門不出。

    等了一段時間。從父母吵架告一段落到父親離開家為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已經到了深夜時分,小晶估計吵架的聲音完全消失後,回到了廚房餐廳,看到媽媽帶著嚴肅的表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廚房門和其四周。吵架後,媽媽總是會像這樣打掃,彷佛在消除父親留下的痕跡。雖然是一塵不染的家,但這個家唯一一個不會有人打掃的地方,就是位在家中深處的父親寢室。媽媽不想碰觸父親留下的汙穢最為濃烈的地方,所以從不打掃那裏。

    小晶也深有同感。

    「媽媽……」

    小晶對默默打掃的媽媽出聲喊道。

    「……咦?啊,抱歉,小晶。」

    媽媽好像回神似地轉頭,僵硬地笑著說:

    「得吃飯才行,都已經這麽晚了……」

    「媽媽……為什麽還要跟那種人一起生活?」

    看著像是要補償什麽似地說話的媽媽,小晶再也受不了,便如此詢問。她至今為止,已經跟媽媽說過好幾次了。「沒必要再和那種父親住在一起」、「我們母女兩人一起離開吧」。她說過好幾次了。

    「離婚吧,我會跟著媽媽。」

    但是,媽媽總是搖搖頭,回答著一樣的話:

    「等你長大可以獨立的時候,我再考慮。」

    「我不要你為了我忍耐……」

    「不。在你可以順利地從高中畢業、念大學、就業、結婚以前,都會需要有一對完整的父母親。」

    「……我不會結婚的。」

    小晶擦身經過媽媽的身旁,走進廚房裏。

    結婚的話,就非得和像父親那樣的生物一起生活,她可敬謝不敏,更不可能要她做性教育課程教導的那種事。光是想像自己是那樣子出生,她就一陣作惡。

    小晶知道媽媽之所以會結婚,幾乎是被強迫的。

    媽媽的娘家是從古傳承至今的名門世家,代代都信奉基督教。媽媽完全不懂任何汙穢的事,如掌上明珠般被養育成人。從女子高中畢業的同時,也被自己那暴發戶的父親要求,為了挽救當時中落的家境而去相親結婚。

    媽媽本來就有點恐懼男性,但也不敢違抗家人的意願,好幾次都向小晶訴苦她有多後悔。不知道原來結婚就是這麽一回事,但為了小晶,也不打算離婚。

    小晶不想要那種婚姻。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男人扯上關係。

    真要說她的願望,她很希望可以不知道男人的存在,也不讓男人進入她的視線,更不意識著男人而生活著。

    「小晶……」

    「……」

    小晶感受到媽媽在背後用困擾的視線看著自己,但她也不願再多說些什麽,走進廚房,從櫃子中拿出餐具,開始準備延遲許久的晚餐。

    †

    ……帶著不愉快的心情結束了一天,以大受影響的情緒迎接了隔日的清晨。

    正如父親所宣言,他沒有回家。不管是否在家都令人不愉快的父親,讓母女倆一邊歎息,一邊在餐桌吃著媽媽做的早餐,並帶著便當出門。

    來到有許多女生在的學校,令小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不同於與媽媽兩人獨處的情形,充滿女生的學校,會讓她覺得父親的臭味稀薄了許多。小晶原本是真心想念女校,但父親聽見她的請求後勃然大怒,說是如果要去念女校,就不幫忙出學費,她隻好哭哭啼啼地放棄,就讀現在念的高中。

    「……啊。」

    走在校園的走廊時,小晶在走廊前端發現一名她絕對不會看錯的背影。

    正確來說,與其說是發現背影,不如說是發現了頭發。看見那豔麗又筆直,看一眼就不禁想觸摸的魅惑黑發的瞬間,小晶像是心靈被淨化般變得開朗起來。

    隨後,她像是被吸引似地自然而然小跑步,追上對方,並出聲說:

    「早安,二子。」

    「啊,早安,小晶。」

    二子搖曳著秀發回頭,露出惹人憐愛的微笑。

    「嗯、嗯……」

    「怎麽了嗎?」

    小晶看著對方,不禁低下頭來,二子則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那是多麽耀眼的公主露出的微笑。她看見的瞬間這樣想著:「要是哪裏有隻有女生的世界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那種世界,就可以把二子藏在可以不必看見男生,也不必被男生看見的世界中,兩個人在裏頭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真的,要是有那種世界存在就好了。

    小晶持續過著鬱悶的每一天。

    …………

    3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天,媽媽也以慣例的台詞開場。

    「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已經夜半三更了。晚上參加地區婦女會後回家的媽媽,邊脫下披在身上的外出上衣邊這麽說道。第一句就是這句話。待在客廳的小晶聽著那句話,也直率地附和。

    「有好幾位媽媽帶小朋友到婦女會來。」

    「這樣啊。」

    「男孩子們在裏麵起了大騷動呢,真是辛苦,不管他們的媽媽說什麽都不聽……那種小孩真讓人受不了。」

    媽媽似乎一邊說一邊回想,一臉厭惡地皺著眉頭。

    「真討厭……」

    「嗯,沒錯。男生真的很討厭。」

    吐露真話。

    媽媽誇獎「還好小晶是女生」的次數,和嫌棄男生的次數幾乎一樣多。

    「真的很討厭。既吵、胡鬧,又骯髒……」

    每當媽媽在某處看見造成周遭困擾的男生,就會逐一舉例並抱怨男生是多麽令人不愉快的生物。最後,媽媽會像慣例一樣,誇獎說「還好小晶是女生」。

    如果對話流程不是這樣,那就是小晶同意媽媽說的話之後,分享自己在學校看見男同學做出什麽令人不愉快的事件,兩個人互表同感。

    但是,今天特別的是,話題出現了分歧。

    「還有啊,今天那些男孩子們開始惡作劇,全都脫下褲子和內褲,下半身光溜溜地到處亂跑。」

    媽媽擺出痛恨到幾乎頭痛的表情說道。

    「又是胡鬧又是哭喊,已經不能用『過分』二字來形容了。媽媽一直在祈禱聚會能夠早點結束。」

    「欸……」

    小晶不禁發出了難以形容的聲音。看來這次的婦女會進展成誇張的地獄畫麵,讓母女倆的對話流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慣例。

    無法以常識想像的地獄畫麵。

    大多數的母親似乎都無視於那副景象,還當作是個令人欣慰的畫麵眺望。而從另一層麵來說,那也像是一幅地獄畫。

    「媽媽覺得──」

    然後,媽媽說:

    「下麵長了那種東西的小孩,我根本不敢養。真是的,髒死了髒死了。就算是嬰兒也看起來討厭,媽媽根本受不了。」

    說完後,媽媽真的討厭到全身打顫。

    雖然換了個代名詞講,但媽媽指的就是──性器官。

    小晶從沒看過性器官。當然,她沒看過別人的性器官,也沒有如同小團體中的女生所說,曾有和父親一起洗澡的經驗。

    她充其量也隻見過性教育課本上的圖解而已,但小晶在此時就已經覺得十分惡心。如果一並思考怎麽看都隻像是野獸的父親、學校的男生,以及在外頭看見的所有男性,他們下麵都長了那個東西,那麽他們便全都是超越厭惡的恐怖對象。

    媽媽也是這麽說的。

    偶爾,僅僅是偶爾,媽媽會像這樣露骨地吐露出她有多厭惡性器官。

    媽媽平常都會避開不談,絕口不提性方麵的事。那似乎是讓媽媽覺得男人令人不悅與恐懼的根源,所以當媽媽遇見害她再也無法忍受男人的狀況時,就會像是從口中溢出似地提及「那個東西」。

    「……為什麽大家不用剪刀剪掉呢?」

    媽媽小聲地喃喃說著:

    「那種骯髒的東西,剪掉就好了。」

    「唉~」媽媽深深地、深深地歎息說道。

    小晶覺得,平常溫柔的媽媽,隻有在此時會變得有點可怕。但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讓溫柔的媽媽說出這種話的男人,本身就惡心到無可救藥。

    甚至可說,讓媽媽大聲叫罵的那個父親也一樣惡心。

    媽媽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按壓太陽穴,像在忍著頭痛。突然,她的視線停在某處。

    小晶也隨著視線看去。

    沙發桌的一角,放著做到一半的縫紉作品,在貼著羊毛布料的裁縫箱上,裁縫剪刀隱隱發著光。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學校中午前的課程結束後,小晶正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午休。她像平常一樣稍微站在二子的後方,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盯著二子的頭發,她故意找出頭發顯得有點淩亂的地方後,開口說道:

    「二子,讓我幫你把頭發梳整齊吧?」

    「咦?啊、嗯,好啊。」

    小晶以正常來說沒人會察覺到的些許淩亂當作藉口,替二子梳頭。

    一開始,她會說「我替你梳」之類的話,但是她改變主意認為,不能用那種假裝親切的說詞說話,之後她便一直是以請求似的方式說出「讓我幫你梳」。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摸二子的頭發。

    卻用「我替你梳」這種說法,實在很失禮。

    一開始,小晶的確有必要欺瞞二子。原本就內向的小晶覺得將自己的意念強壓於他人的行為令人害臊,她必須要披上「親切」的外皮,讓二子接受自己。

    溫柔的二子當然會回應她的要求,但那種行為本身也夠卑鄙了。

    小晶察覺了。察覺自己個性當中卑鄙的部分,也察覺二子的頭發美到足以超越她內心的糾葛。

    小晶是二子頭發的信徒。她有這個自覺。

    她從以前開始就憧憬女生那一頭漂亮的秀發。國小低年級左右,她曾因為亂糟糟的頭發而被嚴重霸淩,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近乎嫉妒地憧憬那些出現在洗發精廣告中的美麗秀發。

    當她有自覺討厭男生後,也認為頭發正是女孩子的象徵。

    二子是她的理想化身。

    所以她要替二子梳那頭秀發。回到教室,讓二子坐在椅子上後,她從後方用梳子開始梳起隻有一點淩亂的頭發。

    「真好。」

    「是、是嗎……?」

    即使每天凝視、即使碰觸過好幾次,頭發依然美麗,觸感又舒服。梳子毫無阻礙地往下梳,頭發像吸附在手上般順暢地流動,也可說是能挑逗性欲的頭發。

    這就是女生的頭發,屬於女生的東西。

    絕對不能交給男生,絕對不能被那種骯髒生物碰觸到的纖細寶物。

    「果然還是很棒。」

    小晶說:

    「二子,你不可以讓男人碰喔。一想到這頭秀發被男人撫摸,我就毛骨悚然。」

    「咦?嗯……」

    小晶打從心底吐露真心話後,二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帶著每次被開玩笑時總會浮現的困擾神情笑著說:

    「這個約定好像有點難以達成……?」

    「咦?怎麽會?」

    「雖然我還沒見過……不過還是有男性美發師之類的吧?」

    「不可以!」

    小晶不禁大聲回答。

    「咦?」

    「啊……」

    二子嚇了一跳,小晶也在一瞬間尷尬地發現自己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後,趕緊閉口。

    「那、那種男生……看起來很輕浮……我覺得很恐怖。」

    「啊……嗯……可能吧。」

    然後,小晶勉強找理由粉飾,二子也裝作勉強接受的模樣,出聲表示同意。但也無法挽救早已形成的尷尬氣氛。她們沉默了一陣子。

    「……」

    小晶一邊安靜地梳著二子的頭發,一邊想著。

    自己果然還是沒辦法忍受。要是讓男人的手碰觸二子這麽美麗的頭發,光是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

    光是想像被那種覆蓋一層濕黏又骯髒皮脂的肌膚碰觸,讓漂亮的頭發沾上油脂,她就湧起一股殺意。更不能忍受的是,寄宿在試圖碰觸二子頭發的男人手中,那充斥著肉欲的不良企圖。

    汙穢。隻能用這個單字來形容。

    二子絕對不能被男人弄髒。

    她希望隻有二子一輩子都可以不被那種東西觸摸。在理所當然會與男生扯上關係的少女世界中,創造出隻屬於兩人的聖域。即使在聖域中,二子也和擁有那種父親的小晶不一樣,因為隻有二子,才是真正有資格稱為清高的女孩子。

    唯有二子是獨一無二的理想少女。

    毫無汙穢的少女。小晶希望二子能成為這樣的女性,希望二子永遠都是如此。

    因此,二子毫無防備的言行總讓她擔心得不得了。擔心未來某個時候二子會不小心讓男人接近。她很想把自己心中對男人的厭惡感全都傳達並警告二子,這股衝動驅使她好幾次,但她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當然會擔心是否因此讓二子退縮害怕。

    但有比這件事還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絕對不能讓二子變成和小晶一樣的人。

    小晶因為有那種父親,害她了解到男人有多汙穢,甚至到了厭惡且必須警戒的地步。不過,這些知識對小晶來說,除了「穢物」以外什麽也不是。光是知道這些事,就令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遭到汙染,可以的話,她甚至想從腦髓中取出被弄髒的部分。

    知道骯髒的事,就是一種汙穢。

    二子絕對不能沾染上汙穢之事。

    小晶陷入了因為不安而想警告二子,又希望她保持純潔之心的困境。那股焦躁日益增強,她無法傳達那些事情給二子,過著毫無作為的每一天。

    她希望二子能與她共享危機感,但又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事。

    為什麽二子要說出那些毫無防備的話,攪亂她的心呢?

    小晶一味隱藏這份思緒,默默梳著二子的頭發,梳子往下梳的時候,突然,一根長長的頭發滑落下來,那就像是利用魔法從黑色寶石中取出的絲線。當小晶察覺時,僅僅一瞬之間,她不禁用認真的表情凝視那根頭發。

    「……」

    然後,小晶開始猶豫,吞了吞口水。

    輕輕地從梳子上取出掉落的頭發。

    她緊握在手中,小心避開二子的視線,藏起那根頭發。然後,她不經意地把手滑進製服口袋,不讓任何人發現,將二子的頭發收在口袋深處。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媽媽出門,父親卻在隻有小晶一個人看家的夜裏回來。

    光是聽到進入家門的粗暴聲音,就能分辨是誰。聽見那道聲音後的小晶一臉難受地闔上正在閱讀的書,撐起原本橫躺在客廳沙發中的身子,打算逃到自己的房內時,父親卻比她的動作還要早一步進入客廳。

    「……喂,你媽去哪了?」

    「…………」

    逃跑失敗的小晶把書放在膝蓋上,滿臉失望地坐在沙發上,被在客廳正中央環視屋內的父親用強硬斥責般的口氣威嚇質問。媽媽去參加同學會,不在家。小晶雖然知道答案,卻沒有任何理由要特地回答父親。

    小晶無視於父親,一語不發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此時,父親好像被那態度給壞了心情,又用「喂」一聲搭話,讓她變本加厲地不予理會,並打算離開客廳,隨後父親又發出更吵雜的聲量,並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喂!」

    「住手!髒死了!」

    被抓住的瞬間,小晶反射性地回答,她扭動身體,試圖甩開父親。

    比起被抓住的疼痛感,父親用手掌碰觸她的觸感,以及高到詭異的體溫,讓她覺得自己的觸覺被侵犯般不愉快。

    而且,從這個距離還能聞到父親的體臭。聞到那好似混著皮脂和菸味,讓人感覺一陣火大的臭味,讓她更因為發出臭味的源頭正觸碰自己這件事實而全身起雞皮疙瘩。

    「放開我!好臭!髒死了!」

    「你給我收斂點!你徹底被你媽影響……!」

    父親勃然大怒,抓著她的手說:

    「給我修正你那用傲慢語氣說話的嘴!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無可救藥的笨蛋,就像你媽一樣!」

    「!」

    小晶一直試圖回避像這樣和父親久違地一對一談話,然而一聽到對方所說的話後,轉瞬間,她大發脾氣。

    那個萬惡的根源竟敢說媽媽的壞話。

    那張嘴、那張散發惡臭的嘴竟敢把媽媽說成笨蛋?媽媽不該被瞧不起,更不是像你這種男人有資格瞧不起的人。她的憤怒與憎恨像火花般閃爍。

    「笨蛋?誰是笨蛋呀!」

    小晶用內向的她也不可置信的凶狠氣勢大叫:

    「你才是笨蛋吧?既笨又低級!粗暴!沒資格說媽媽是笨蛋!」

    她一邊尖叫般地嘶吼,一邊憑著怒氣試圖掙脫緊抓著她的手。但是,父親的腕力有如猛獸,讓她無法如願甩開。

    父親聽了小晶說的話後,轉眼間因為激烈的憤怒而滿臉漲紅。但這次,父親並沒有藉著膨脹的怒氣而胡亂叫罵,他用呼吸傳達了溢滿全身的猛烈怒氣,盯著小晶的眼睛,用壓抑後的聲調靜靜地說:

    「……喂,我話說在前頭。」

    聲調中充斥著憤怒與焦躁。

    「別再聽你媽說的話了。懂嗎?我可是為了你好才這樣告訴你。」

    「!」

    小晶不禁對父親壓抑的怒氣感到怯懦,但是,聽見父親說出口的話依然是指責媽媽的話語時,她的恐懼感馬上又被憤怒取代,猛然激烈地謾罵父親說:

    「你根本不曾為了我做任何事!」

    還說什麽「為了你好」。

    那句話促使小晶更加輕視父親。她對父親的印象隻有強迫自己接受討厭的事而已。

    父親從未做出任何為了她好的事,甚至還擊潰小晶所有的願望。對小晶來說,她沒有理由聽對方說像是在施恩般的話,更沒理由聽對方說什麽「為了你好」,當然也沒有必要接受對方的忠告。

    「嘖,你是笨蛋嗎?」

    但是,麵對小晶的憤怒,父親的回應就隻是咋舌而已。

    「竟然徹底被洗腦了。你聽好,那家夥都一把年紀了,還妄想活在美麗的花田中,根本是個白癡。」

    然後,父親開始用比以前更惡毒的話痛斥媽媽:

    「你既然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懂得做愛這種事吧?那家夥竟然覺得這種事很骯髒。你也被她亂教一通對吧?管他是骯髒還是不潔,你給我記好,光靠那家夥說的漂亮話,根本無法組成一對夫妻!你也是靠著我們做這種事生下來的,這世上的人類,就隻有男人跟女人兩種而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父親靠近她,口沫橫飛地大聲胡亂怒罵。小晶噙著眼淚蜷縮身子,被迫暴露在其中。不管是巨大的聲量、恐怖的怒氣、令她手腕疼痛的力氣、飛散的唾液、腥臭的口臭,還是父親嘴裏吐出的內容,全都令她感到恐懼。

    然後──

    小晶慘叫似地大吼:

    「住嘴!」

    她用盡全力衝撞父親的身體。

    「唔!」

    突如其來撞過去的手直接往心窩上打,讓父親蜷起身子。小晶遠離這樣的父親並丟下斥責的言語:

    「差勁!不要碰我!」

    憤怒與厭惡感讓她眼眶泛淚,全身汗毛倒豎。

    眼前的男人怎麽看都隻是一塊穢物。

    父親馬上就抬起頭,那張臉憤怒到了極點。小晶往後退,試圖與父親拉開距離,而父親則按著心窩,調整呼吸,並瞪著她,激動地用手指指向玄關說:

    「滾出去!」

    他大吼。聲音大到整棟房子似乎都在震動。

    「既然看我那麽不順眼,你就滾出去!這裏是我的家!」

    「……!」

    父親這次真的憑著怒氣吼叫,小晶別無選擇,整個人用背部擦著牆壁,逐步往玄關的方向移動。

    外頭已是深夜,但是父親似乎覺得無所謂。

    小晶也覺得無所謂。待在這男人所在的空間,她連一秒都無法強迫自己冷靜。

    「惡劣……!」

    小晶的雙眼緊盯著父親,像是對抗猛獸般拉開距離,靠著背部摸索抵達玄關。她因為怒氣衝衝而使肩膀隨著呼吸上下震動,和同她一樣肩膀上下震動的父親怒目相視,並走下玄關口的踏階。

    「…………!」

    「…………!」

    然後,雙方互相以可怕的神情無言互瞪片刻後──

    小晶快速穿上自己放在玄關的鞋子,反手打開大門,一口氣轉身逃出玄關外,從這個差勁的家中往夜色逃去。

    4

    惡劣!

    惡劣……!

    小晶一邊在腦中痛罵自己的父親,一邊孤身在夜裏奔跑。

    她被趕出家門──不對,她自己飛奔離開了家,腦中充斥著對父親的憤怒,在夜裏奔跑著。

    她沒有規劃自己該往哪裏跑,隻任憑盛怒驅使。一點也好、一步也好,甚至是一公厘也好,為了遠離憤怒與不快的根源,她衝入黑夜中,像是要甩開一切般地奔跑。

    惡心。

    惡心!

    感覺父親的呼氣黏在自己的臉上。

    感覺父親的體臭黏在自己的肺裏。

    她奔跑。奔跑的話,打在臉上的風似乎就能吹散那男人的呼氣。

    她奔跑。奔跑的話,就能像風箱一樣更換肺裏的空氣,而且似乎也能把那男人的體臭趕出體內。

    小晶便這樣憑著衝動奔跑。

    不擅長運動的小晶幾乎是第一次被想奔跑的衝動驅使。

    任憑衝動奔跑時,她感覺就像在進行淨化自己的苦行,痛苦以及解放支配了全身,隻要能跑到天荒地老就沒事了。但是,小晶不擅長運動的身體立刻就上氣不接下氣,跑步漸漸變成走路,然後停了下來。

    「哈啊……哈啊……!」

    原本奔馳的小晶馬上氣喘籲籲,佇立在黑暗的路邊。

    心髒、肺,以及苦悶的胸口激烈地跳動,喉嚨深處的支氣管也不停發出黏膜沾黏的不悅聲響。

    雙腳隻剩疼痛,胸口隻剩苦悶。

    虛弱的心肺不曾停止在胸腔中暴動,小晶也跟著不停地在夜裏喘氣。

    「…………」

    直到調整好呼吸之前,花費了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讓呼吸與心跳穩定,她開始環視自己呆站的周遭──唐突地察覺她正孤身處在冷冽的黑暗中。

    她站在從沒來過的住宅區巷弄中,前後左右都擴散著黑夜與寂靜。她孤單地佇立在其中,冷冽的空氣無聲地吹拂發熱冒汗的身體和心靈。

    「………………」

    毫無聲響。

    以及,黑暗。

    內心一瞬間冷卻下來。

    方才的她在激動之下,完全沒確認周遭環境,現在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小晶可說是從沒在這種時間出過門,待激動的情緒退卻後,取而代之是突然襲來的不安。

    「啊……」

    畢竟對討厭男性的小晶來說,一個人在夜裏行走,根本等同於走在野獸徘徊的森林中。在小晶的理解當中,本來就已經很恐怖的男性,其中最極端危險的種類,會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

    實際上,到了晚上,這附近確實很難說是安全地帶。就算這裏算是高級住宅區,但隻要關上高聳的圍欄和大門,隔絕戶外,若沒有格外大聲的聲響或慘叫聲,是絕對傳不進住戶的耳裏。再加上這個地區的居民不會徒步出門,因此這裏是個即使夜間發生事件也無人會知曉,幾乎要到白天才會被人發現的地區。

    也有很多可疑人物出沒的消息。

    不久前,這附近才發生了連續殺害野貓的事件。

    這裏是由名為圍欄、大門,以及冷漠居民的樹所封閉而成的森林深處。一般來說,就連小晶也曾是這座森林中的其中一棵樹,因此,她能切身體會到這座森林有多危險。

    「…………回……」

    她回頭。可是自己才剛剛被趕出家門。

    家裏有那個父親在,而媽媽也應該還沒到家。

    她回頭的方向前麵是看似無生氣的寂靜巷子,黑暗的世界不停地筆直往前延伸。她目前所在的地點是路麵寬廣、兩側並列著豪華住宅的圍牆和門扉的小巷裏,被一盞盞玄關燈照耀的杳無人煙道路,一直綿延至遠方。

    這是一條異常陌生的道路。

    隻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的道路。

    還不能回家,也不能待在這裏。總之,小晶考慮先回到自家附近,於是她打算回頭走剛剛跑來的路,因疲勞而沉重的雙腳為了前進而踏出一步。

    啪。

    但是,此時她聽見的,並不是自己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大跳。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心髒就要跳出來,同時整個人往後轉。

    轉頭看見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時多出一道正往這裏走來的人影。那是從頭穿著又薄又舊的連帽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裏行走的高大男人影子。

    「……」

    啪、啪。發出了大尺寸的鞋子邁步走路的腳步聲。

    對方壓低連帽外套的帽子,看不見臉型。

    髒兮兮的大皮鞋。邋遢的連帽外套。

    男人一語不發地走了過來。一般人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往相同方向行走的路人,但是那人影散發出的氛圍實在太過野蠻,她也在一瞬間感受到從帽子深處投射在她身上的強烈視線。

    或許隻是想太多,但也足以讓小晶十分害怕。

    一瞬間,膽怯爬上了小晶的背,恐懼壓碎了她的心。

    對小晶來說,這已經和對方究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毫無關係。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忍受自己在這種空間,和詭異的男人單獨相處。

    「……!」

    小晶慌張地踏出步伐。

    像是要逃離男人般,她鞭策那雙隻剩下痛覺的雙腳,拚了命地快步走。

    她感受到背後的視線,或許隻是想太多,但依然聽得到男人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個人並沒有拉開距離,反而覺得男人的腳步聲變快了。

    她覺得對方明顯追了上來。

    啪、啪、啪、啪。

    皮鞋的腳步聲彷佛試圖要驅逐她,正從背後逼近。

    她打算快步拉開距離,但即刻上氣不接下氣。雙腳不停延續步伐快走,心髒因為緊張而被用力揪著,她一邊吐著難受的氣息,一邊拚命移動自己的雙腳,卻完全無法拉開與背後腳步聲的距離。

    同時,她也一直感覺到投射到她背上的視線。

    如果筆直前進的話,總會回到自己的家,但她沒有自信能夠堅持到那個時候。

    在走到家以前,她就會走不動。

    要被追上了。不對,要是後麵的男人突然衝過來怎麽辦?

    「………………!」

    即將耗盡的體力、對方可能快要逼近的想像,正絕望地把她的精神逼到絕境。

    如果一直維持這絕望般的現狀,她也無法再保持自己的體力和精神。

    「……!」

    於是,身心到達極限的小晶,從原本的大路轉彎走進較小的巷弄中,她無法不停地在同樣的路上行走。對方應該不可能跟她走同樣的路吧?她往又小又沒有照明的巷弄走去,如果那個男人隻是路人的話,應該會繼續走在原本的大路上。她這樣思考,所以才轉彎。不得不轉彎。

    沒想到──

    啪、啪、啪。

    腳步聲跟過來了。

    沒錯。男人毫不躊躇地跟在小晶的後頭轉入巷弄,對方在一片黑暗的狹窄巷弄中,甚至加快了腳步,緊跟著她。

    「……!」

    她停止呼吸,睜大雙眼。

    到了這種地步,小晶才察覺到自己選了最糟糕的選項。

    那個男人果然正追著她。對方一直凝視自己的背影,追著她的腳步而來。不要!等到察覺的瞬間,恐怖與絕望在她的心中爆發開來,她勉強保持的平衡也終於崩潰,整個人像是被彈開似的,雙腳不靈活到幾乎要打結,一口氣飛奔疾馳。

    「……………………………………………………!」

    她拔腿狂奔。在沒有玄關燈、沒有自天空照射下來的光線而一片漆黑的巷弄中狂奔。她喘著氣,迫使已經到達極限的雙腳行動,同時被從背後追趕而來的男子巨大腳步聲緊追不放。

    因為,當小晶拔腿奔跑的瞬間,男子的腳步聲也開始跑了起來。

    她確定了。自己正被緊追不放。不要、不要!她在心底慘叫,雙眼泛淚,拚命奔跑。當她進入從沒來過的巷弄中,每當出現岔路時,她就胡亂轉彎,為了要甩開追在後頭的男人,她毫無目的、雜亂無章地到處奔跑。

    肺部發出哀鳴,幾乎不能呼吸,意識逐漸飄遠。

    可是,她根本無法遠離男人追來的腳步聲,隻能勉強維持幾乎要中斷的意識,不停地跑。要是停下腳步,不知道會遭到什麽樣的待遇。她拚命地跑啊、跑啊、跑啊──就在不知道已經轉彎了幾次的巷弄中又轉彎後,小晶隨即無計可施地呆站在黑暗的巷弄中。

    這裏是死巷。

    巷尾已經被圍牆封住,中斷了。

    「啊……啊……」

    她從口中溢出絕望的聲音。

    啪!啪!啪!啪!

    在她背後追趕的男人腳步聲,已經來到離她不遠的位置了──不對,對方已經凶暴地急追直上了。

    就在此時──

    「往這裏。」

    突然,位於巷弄側邊的柵門隨著一名女性的聲音而開啟,從中伸出的手抓住小晶的手腕,等不及她的同意便把她扯入柵門內。

    「噫……!」

    恐懼到極點的小晶從喉頭中爆發一聲慘叫,心髒和肺簡直要跳出來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驚嚇地被拉扯倒在地上,無計可施地因恐懼而縮著身體。當她終於畏縮地往上看時,眼前出現一位剛鎖好柵門、轉頭俯視著小晶的人影。

    「咦……?」

    「你沒事吧?」

    小晶呆呆地仰望著對她說話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年紀可能和小晶差不多大的少女。

    不過,她暫時隻能無言地仰望著這位少女。那並不是因為過於恐懼而顫抖,也不是因為疲勞過度。瞬間,那些恐懼與疲勞全都一飛而散。站在柵門前的少女,已經無法用「尋常」二字來形容了。

    眼前站著一名絕世美麗的哥德蘿莉塔少女。

    小晶被硬拉進某間宅邸後門的柵門中。一名留著一頭長長的漆黑頭發、穿著黑色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以此為背景,任憑黑色蕾絲緞帶飄逸,站在前方俯視著小晶。

    小晶看著那張既像是浮出黑暗、又像自黑暗中脫落的白淨臉蛋,麵無表情地掛著如人偶般的端正五官。那是她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美少女,在那不該存於世上的美貌麵前,小晶隻能目瞪口呆,凝視著不放。

    「你的運氣真好。」

    「!」

    然後,一語不發俯視著小晶的少女再度開口時,她才嚇得回神。

    「因為你跑到這來,才會輕易地被我救了。那是最近開始在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專門跟在少女的後頭,要是被抓住的話,不知道你會遭遇到什麽事情。」

    「……啊!……」

    小晶吞了吞口水,她第一次真實地發現自己差點麵臨多麽危險的情況。

    「我、我……」

    「為什麽這麽晚出現在這個地方?」

    小晶正打算回答問題時,她的肺卻一陣痙攣,一句話也吐露不出來。少女則稍微歪著頭詢問道:

    「我是時槻風乃,你呢?」

    「我……」

    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小晶像是雙腳癱軟般,坐在原本應該美觀豪華、現在卻放任其荒廢的不知名宅邸庭院中。她在少女的凝視下,好一陣子無法出聲回話。

    …………

    †

    這裏是空蕩蕩的住宅後院。

    即使以前看起來多麽豪華,現在也隻是間空屋。這是間日式建築的大宅邸,和風的庭院配置著庭院石和庭院樹。裏頭似乎曾養過鳥或其他動物,可從庭院樹之間窺視到架設了金屬網的圍籠。白色牆壁的住宅覆上一層灰塵,看起來髒兮兮的,庭院中的踏腳石則被長長的雜草掩埋,而隨意生長的庭院樹也纏繞著藤蔓植物,從外觀看來,就算說這裏像是巫婆的庭院也不為過。

    這裏是死去爺爺的家。少女這麽說。

    名為時槻風乃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小晶雖然明白這位少女從追著她不放的可疑人物手中救了她,但她因恐懼、混亂,以致於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而要恢複到能夠回答少女的問題,更得花費不少時間。

    不過風乃隻淺坐在其中一顆庭院石上,靜靜地等待。

    就像人偶一樣,不管要等待到何時始終靜靜地沉默著。麵對那份沉默,小晶整個人因恐懼而僵硬,不過當沉默延續時,她不禁認為,這份沉默是不是那人偶給予的溫柔呢?

    片刻。

    躊躇片刻後,小晶終於開始一點一滴地說明起來龍去脈。

    她原本隻想說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

    但是,當她稍微吐露出關於父親的事,感受到少女並未否定自己時,不禁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彷佛在試探般,說出關於父親的話題。說到一半時,她的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潰堤了,最後她向眼前這位第一次見麵的少女,毫不隱瞞地吐露出對父親的不滿。

    隻能說是少女超脫現實般的美麗與溫柔,引導了她這麽做。

    對父親的不滿,不對,是對父親的厭惡。最後,她也開始陸續道出自己對男人的厭惡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覺道出了一切。彷佛藉由眼前這位沉默佇立的黑衣少女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當她注意到時,那些憎恨、恐懼,全都化為一陣陣的號泣,從口中流瀉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惡心。

    為什麽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為什麽自己和媽媽非得有這種想法不可?

    女人隨時都會因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脅。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懼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叢生的地麵,不停地流淚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靜、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斷持續著小晶的哭泣聲。

    「…………」

    然後,過了許久之後。

    風乃全部聽完後,冷靜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聲開始止歇,她靜靜閉上睫毛纖長的雙眼,短暫思考後張開眼,對著小晶這麽說道:

    「……你有讀過《長發姑娘》嗎?」

    小晶聽見這個問題,呆呆地抬起頭。

    「咦?啊……嗯……」

    「你就是那個人物呢。」

    風乃對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話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語氣平坦,聽來冷淡的斷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覺似乎還包含了奇妙的溫柔,像是在同情並憐憫無法得到救贖的人。

    「咦……?」

    「以現代風格來解釋《長發姑娘》的話,那就是一篇不讓女兒接觸異性相關消息的嚴格母親,和因為接觸不到消息而毫無防備地長大的女兒的故事。母親試圖維護女兒的純潔模樣將她養育成人,女兒卻因為完全不了解異性,無法自我防衛,最後懷孕,於是母親因為憤怒而將女兒趕出家門。大人為了保護小孩,而武斷地隔絕消息,因而養育出無知的小孩,造成危險,雖然是大人親自導致這樣的結果,卻是懲罰掉落陷阱的小孩。這則故事盡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與不講理。《長發姑娘》是警鍾,警告社會正走向這種道路,至少從現代的價值觀來看,這個故事隻能如此解釋了。」

    「────!」

    小晶低下頭,緊咬雙唇。這個故事她已經聽了多到令人厭惡。

    小晶也充分明白,從社會上的角度來看,自己的母親就算會被那樣認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隻要一看到自己的父親,想到像父親那樣的男人確實充斥在世上時,然後也想到像自己和母親一樣有潔癖的女性確實存在時,小晶怎麽樣都不認為母親全然錯誤。

    「……」

    再繼續說下去的話,就會變成針對小晶和媽媽厭惡男性這種個性而說教。

    小晶預測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頭,做出蜷縮著身體的動作。風乃繼續說道:

    「而且,巫婆還是搶奪他人嬰孩的養母,大家一定都會責怪巫婆吧。」

    「……!」

    「搶走嬰孩,不教導任何常識便將小孩關在塔頂的邪惡巫婆。不過──我一直這麽想著:任何人應該都有權利逃離真正痛恨的事物。到處都有懷抱著一、兩種扭曲心態的家庭,巫婆和長發姑娘也隻是隱居起來生活,並抱有些許內情的母女罷了。但是卻有人粗暴地探詢並擅自踏入她們隱密與寂靜的生活,還唆使無知的女兒。王子那種可說是暴力般的任性妄為和自以為是,至少我沒辦法喜歡。」

    「……」

    呈現防衛意識的小晶花了不少時間消化那些話語。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頭看著風乃的臉。不禁從口中泄漏出感到不可思議般的聲音。

    「…………咦?」

    「討厭男性,所以想逃離。這有什麽不對?如願逃離不就好了。」

    風乃直直盯著小晶說道。

    「正如你所說,我認為要逃離父親,隻要搬到感覺稍微好一點的地方生活,就會相當接近理想了。聽了你的煩惱,你的不幸是因為名為父親這種沒規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還要靠近你,隻要能逃離父親的身邊,就能抵達無垠的終點。當然,這麽做多少會讓你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離痛恨的事物,換來安穩的心與靈魂,那點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麽吧?」

    「嗯……嗯!」

    小晶點頭。

    「關在塔裏也沒什麽不好,但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絕對無法到達的高塔。」

    風乃抬頭看著天空,好像那邊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長發姑娘都討厭王子,就算王子想盡辦法抵達了塔頂,也沒有他出場的份。不是嗎?」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點頭好幾次。

    沒錯,就是這樣。小晶早就如此向媽媽閫述了好幾次,但是,她不確定這麽做是不是真的沒問題,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說服媽媽。

    即使逃離父親,但也正如父親所說,這世上隻有男人和女人。

    她懷疑就算隻逃離了父親,還是什麽也無法解決。

    在不知不覺當中,自己已經被父親洗腦,還深深烙印在腦海裏了。但是現在她察覺了,她認為媽媽應該也跟她一樣,都被父親的言行,以及父親經常用充滿壓迫感的態度說那自以為是的「世間的理所當然」給緊緊束縛住,令她們無法確信逃跑是正確的選擇。

    無力感、罪惡感烙印在她們的腦中。

    但是,這位名為風乃、初次見麵的少女,卻道破了一切。

    可以的。逃離父親也沒問題,逃離男性也沒關係。小晶感覺有人從外頭用力撐開她的雙眼,她因為看見了希望而幾乎喜極而泣。隨後,風乃像是補充般開口說道:

    「……要是真能如此的話。」

    這句喃喃細語,小晶並沒有聽見。

    這次一定要說服媽媽。小晶心意已決。

    小晶不喜歡有王子出現的童話故事,其中《長發姑娘》也是她討厭的故事。王子令人作惡,長發姑娘是背叛者。初版的童話故事露骨地表達出王子讓長發姑娘懷孕,被發現後隨即被趕出高塔外,這更令她感到厭惡。

    她徹底明白了。隻要沒有王子,那個故事就能安穩作結。

    隻要王子沒有來就好了,或是隻要趕走王子就好了。的確會因此有些不便而感到難過也說不定,但是對於巫婆和長發姑娘這一對不是因為吵架而分離,而是有著特殊原因的母女來說,一定能夠安穩地生活下去。

    那樣就夠了。隻要有那樣的幸福就夠了。

    能夠那麽做就好了,我想要成為那樣的長發姑娘。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那個,謝謝你。」

    小晶起身後說道。

    風乃看著小晶說:

    「這樣啊。」

    她像人偶般冷淡地回應。似乎不用詢問就知道小晶已經沒事了。

    「那個,你也……討厭男人嗎?」

    小晶詢問。在她的周圍,幾乎沒人同情她討厭男性。

    所以才做出這樣的假設。眼前的少女孕育出的靜謐感與幾乎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少女性質、令人無法相信她與男性是生存在相同的世界。她怎麽看都隻像個陰暗的妖精。

    「不喜歡也不討厭。」

    風乃回答。

    「不過,麵對本來就存在且無法推翻的事物,隨心所欲地過活會令人輕鬆些吧。」

    風乃淡淡地說道。

    周遭陷入片刻沉默。

    小晶站在風乃麵前,沉思著風乃所說的話,隨後抬起頭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

    「嗯。」

    風乃點頭。

    「我不會詢問你做出了什麽決定,或打算做什麽。」

    她這樣說道,又閉上雙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後,才睜開眼直盯著小晶看,最後留下了這句忠告:

    「不過──如果你真的是《長發姑娘》中的人物,最好要留意背叛與執著。」

    「背叛……與執著?」

    小晶發著愣,歪了歪頭。

    「沒錯,這兩點是我從《長發姑娘》中看到的本質。《長發姑娘》的故事中,經常是那兩點束縛了登場人物,破壞安穩的生活。」

    「嗯……」

    「即使是現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風乃下了結論。

    「隻要留意的話,一定能保護你。」

    「……」

    小晶無法理解那語意不明的話所代表的意義,為了要向促使她行動的對象表達自己的決心,她認為在此提出疑問並不恰當。

    所以,小晶隻說:

    「好。」

    她隻這樣回答,並用力地點頭。

    5

    ……重新回想起來,那簡直像是夢境般的巧遇。

    小晶被彷佛超脫現實般的美少女拯救,得到與人生相關的建言,仔細想想,她甚至忘了詢問對方是什麽人,便直接當場道別。當她仍舊感到毫無真實,並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場夢時,她憑著對方告知的路線踏上歸途。

    小晶帶著魔法已解除般的心情走著。

    像這樣一個人在昏暗又寂靜的夜路行走,讓她無法認為剛剛的巧遇實際發生過。是不是被施了魔法?是不是被奇怪的東西迷惑了?她帶著如此的心境走著。

    不過,那建言已確實地銘刻在記憶與心中。

    即使那真的是夢,她也從夢中帶了東西回來。這點是貨真價實的。

    對小晶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隻有兩個人。

    媽媽和二子。她從夢裏帶回了不可思議的少女給的建言,以及從少女身上得到覺悟般的思緒,這些一定能用在保護那兩個人身上,並對未來幸福的生活有所幫助。

    小晶就這樣踏上了歸途。

    在心靈某處帶著些許做夢般的心情。

    當抵達家門口時──

    她察覺家中似乎充斥著吵鬧的氣氛。小晶悄悄打開沒上鎖的玄關門,聽到裏麵傳來一陣爭執時,她才終於回到了現實。已經回到家的媽媽似乎正在和父親爭吵,聲音大到站在玄關都聽得見。

    爭論聲。小晶馬上就發現,媽媽正因為深夜把女兒趕出家門這件事,不停地責罵父親。她立刻以拋下一切的氣勢脫下鞋子,直直衝入家中,打開客廳大門。

    「媽媽!」

    「……小晶!太好了!」

    看見小晶的臉後,媽媽立刻跑過去,緊緊地擁抱她。看見那幅景象,父親不愉快似地哼了一聲,厭惡地說:

    「看吧,根本什麽事也沒發生。你竟然還到處打電話,引起騷動!」

    「要是發生事情看你要怎麽辦!」

    媽媽憤怒地回嘴。正是如此。事實上,小晶被詭異的男人跟蹤了。要是沒有得救,真不知道現在會怎麽樣。

    但是,小晶現在並不打算對父親說這些。

    真要說起來,她沒有任何事想對父親說。

    「……媽媽。跟這個男人離婚好嗎?」

    小晶靜靜地麵對媽媽說道。

    一旁的父親聽到後瞪大雙眼,當小晶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原本騷動不已的客廳氣氛也隨之凍結。

    「小……晶?」

    「你不必再忍耐了,離婚吧?這麽一來你也明白了吧?我們不需要這個人。」

    雙手放在小晶雙肩上的媽媽一臉困惑地凝視著她,小晶則是直直盯著媽媽的雙眼如此說道。

    「啊,小晶……可是啊──」

    媽媽打算像平常一樣說出不能離婚的理由。但是小晶這次不讓她說出口,立刻搶先接著插話道:

    「你是為了我才不離婚,對吧?既然是為了我的話,拜托你,為了我離婚吧。」

    「咦……?」

    「不管是升學還是生活,我都會忍耐。離婚之後,或許真的如媽媽所說,生活會有諸多不便,但是跟這個男人生活,隻會不幸而已。比起不幸,還不如不方便要好得多!」

    小晶一直、一直無法說到這種程度。小晶並不是個就算說錯也善於言詞的人,但此時她就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似的,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話。

    「學曆也好,生活也好,或許真的都非常重要,但如果為此抹殺自己的心靈,又有什麽意義!」

    這是小晶一生難得的演說。

    「這個人以『男人』的身分壓迫著我和媽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我和媽媽討厭這一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既然厭惡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隻要那個人消失的話,不就好了嗎!接下來輪到我們去壓迫他,哪裏不對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媽媽,為了保護自己。

    她一心一意地想著。就連朗讀作文內容都講不好的小晶,第一次帶著想說服媽媽的決心,滔滔不絕地向人心高唱出奇跡般的台詞。

    逃跑吧。

    為了得到幸福,舍棄一切逃跑吧。

    一切都隻為了讓媽媽領悟到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為了讓媽媽脫離父親的詛咒,為了讓媽媽清醒,小晶用盡一切的心力,扔出了史無前例的訴求。

    「你…………」

    父親用看著不可置信的東西的眼神盯著小晶,臉因憤怒而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你竟然……對女兒做到這種地步……!」

    衝擊與憤怒。父親過度激昂的感情導致聲音顫抖,話語也斷斷續續。憤怒的聲調直直對準了媽媽。

    為什麽要針對媽媽!父親那憤怒的矛頭,隻讓小晶覺得卑劣。

    最重要的是,父親竟然要求媽媽為小晶的發言負責,等同於他不認同小晶的發言有其價值。小晶幾乎是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因為父親的態度而湧現如此劇烈的憤怒。

    「……!」

    但是,她強忍著怒氣,看著媽媽。

    即使小晶在這裏和父親爭執,也不具任何意義。

    此時隻要媽媽下定決定就好了。隻要媽媽清醒後決定離婚,不管父親打算說什麽、擺出什麽態度、正在想什麽,都跟她們沒有關係。

    沒想到卻──

    這時候,小晶看見了她無法置信的畫麵。

    「不……不是的。」

    媽媽開始對父親解釋。

    臉色蒼白的媽媽就在小晶的眼前,向怒目瞪視她的父親解釋。目睹這幅畫麵的小晶原先滿腹的情感和心中的勇氣一下子全都泄氣了,半張著嘴泄漏出驚訝的聲音。

    「…………咦?」

    「不是的……我、我沒有想到那種地步。」

    媽媽的手離開小晶身上,拚命解釋:

    「怎麽可能離婚嘛,對吧?都是這孩子隨便亂講話,一定是搞錯了什麽。」

    「媽媽……?」

    小晶發愣,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冷靜下來吧!要是離婚,你也會很困擾吧?」

    「那當然!不管是我還是你,或是你娘家那邊,都各有立場。」

    父親聽著媽媽的解釋,依然無法平複怒氣,又說道:

    「雖然我很不爽你討厭男人的樣子,但這不是離婚的理由,也不能離婚。你也這麽想吧?這種事你應該很明白才對。

    但是,喂,你怎麽會把小晶養成這個樣子?這都是你的錯吧?因為她是女的,所以我全權交給你照顧,就算她討厭我,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要有個限度吧!你為了舒緩自己的壓力,把我塑造成壞人,把小孩當作是自己訴苦的垃圾桶,最後結果就是這樣。你自己看,她徹底接收了你愛做夢的任性,結果還說出這種話來!就是因為你把小孩當作自己的人偶來操控,最後造成這種結果!我可不管這件事,你自己去說服她,說明我們不可能離婚!」

    父親不斷地交互用食指指著媽媽和小晶破口大罵,最後怒瞪了低頭沉默不語的媽媽一眼後,便踩著粗魯的腳步聲離開客廳,粗暴地甩上走廊的所有房門,走出家中。

    「………………」

    剩下寂靜的沉默。

    令人心寒的沉默。小晶和媽媽之間降下了冷冽的沉默,客廳擴散著令人不悅的寂靜。

    ────怎麽一回事?

    小晶無法理解狀況,呆呆地看著媽媽。

    媽媽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不對,其實小晶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的內心不願意承認,就隻是盯著媽媽看。

    經過了漫長的沉默。

    沉默的最後,小晶嘟噥地喊道:

    「……媽媽。」

    雖然喊了,但媽媽依然低著頭。而媽媽完全不抬頭看向小晶,視線朝下,隻用小小的聲音說出一句話:

    「…………都是你亂說話。」

    小小聲地。

    媽媽隻說完這句話,絲毫不與小晶四目相交,便開了門走出客廳,留下小晶一個人。不久之前,當小晶踏入客廳時,原本那股意氣風發、希望、義憤填膺,以及覺悟,就好像一場玩笑似的,孤單的空間和她的心靈成了一個空虛的空洞,徹底冷卻靜默了一段時間。

    然後──

    「──────開什麽玩笑……!」

    後來,小晶在空蕩蕩的客廳正中央全身顫抖,對著已經不在客廳內的母親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那是到目前為止,她不曾對人、不曾對父親,甚至不曾對母親脫口而出的暴力言語。淩厲且激烈的憤怒吞噬了她的大腦和心靈,這是她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產生的激動與暴怒。她的心就像熔岩般沸騰,因為發熱而使腦內一片空白,幾乎要撕碎大腦和心髒血管的憤怒充斥在體內,全化為尖叫聲噴發而出。

    開什麽玩笑。

    開什麽玩笑……!

    也就是說,母親明明沒有離婚的打算,卻不停地、不停地向女兒訴說對父親的不滿。打從懂事開始,父親宛如成了一切罪惡的根源,最後連女兒都打從心底憎恨父親,這全都是因為母親不負責任地把自己的牢騷灌入她的心中。

    始作俑者把其實不怎麽強烈的恨意,毫無意義地持續灌輸給女兒,讓女兒打從心底希望父親消失,相信隻要兩人離婚,她們就能幸福地生活。

    明明完全沒有離婚的打算。

    當和父親離婚一事明確擺在眼前的瞬間,母親就會背叛女兒,即使丟下女兒也絲毫不介意。

    明明一點離婚的意思也沒有,卻不停地辯解自己是為了女兒才無法離婚。扮演著忍耐一切的偉大母親,藉此得到了女兒的尊敬、同情與罪惡感,沉浸在假裝自己是悲劇女主角的日子。

    雖然討厭卻無法離開,即使不滿對方也無法離開,更沒有離開的打算。

    真要說的話,母親隻不過是在抱怨罷了。持續對毫不知情但願意無條件地產生共鳴、讚同、讚美的女兒吐露出誇張的抱怨,這想必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舒壓活動吧。

    小晶發現了。自己的確是長發姑娘。

    那個母親暗中把小孩當作盾牌,不停地要求丈夫。那個母親即使達成了要求也不滿足,又進一步地索求更多,卻依然不停抱怨。小晶彷佛毫不知情地被那個母親帶到巫婆的住處,就像是等同於被生母丟棄的嬰孩長發姑娘。

    「什麽嘛……!」

    她任憑憤怒擺布,徒手掃下放在沙發桌上的裁縫用具和做到一半的材料。

    東西全都散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一道道激烈的物品掉落聲響。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平複她的心情,她一把抓住母親愛用的裁縫剪刀,把母親因為興趣而做來自用的發圈一個個剪碎。

    母親的頭發雖然和小晶一樣毛躁,但因為發質柔軟的關係,留著一頭漂亮的卷發,小晶曾經希望自己能留出那頭秀發。然而現在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綁束並裝飾那頭秀發、用美麗的碎布縫製的發圈。

    「什麽嘛什麽嘛什麽嘛……!」

    約有三個做到一半的發圈一瞬間被剪成碎片,卻隻徒增小晶的憤怒。她打從心底喜愛、同情的母親,卻背叛了她,令她的憤怒隨著時間經過而逐漸湧上心頭,這點程度的發泄根本不足以平複心情。

    足以讓呼吸困難的憤怒,幾乎讓她想衝進母親應該正閉門不出的寢室中,動手把母親給殺了。不過,比起殺害,不想看到母親的臉的念頭還要更強烈。

    「………………!」

    她任憑衝動驅使,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隻能緊握裁縫剪刀,站在地板上。然後,幾乎用快要踏穿地板的腳步聲,用力甩上大門,離開客廳。

    諷刺的是,那聲響就跟父親剛剛的作為沒有兩樣。

    小晶粗暴的行為產生的聲音傳遍整個家,她順著憤怒所向,這次真的按照自己的意誌飛奔離開家中。

    6

    二子家確實是地方上的有錢人家,住在庭園裏有一個飼養錦鯉的池塘的宅邸中,不過她的實際生活並不似外表般富裕。

    建造這座宅邸的爺爺據說當時的社會地位崇高,但因為現今景氣不佳,事業也隨之衰微,因此二子並沒有過著被仆人團團圍繞的生活。

    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在過度保護的環境下成長,以結果來說,她確實被養育成千金小姐。不過成為高中生之後,她倒沒有如同周圍所想像在過度保護的環境下生活。她不否定自己生長在富裕的家庭,但至少她的生活並不如大家所想的拘謹。雖然學習的才藝的確比別人多樣且不同,但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隻是過著自由且平凡的生活。

    所以──

    「咦?小晶嗎?」

    半夜接到小晶的媽媽打來的電話,得知小晶和父親吵架後被趕出家門,還沒有回家,二子驚訝地說出自己也要一起尋找。二子的父母並沒有阻止說出這句話的二子,甚至是采取信任她的態度。

    「我去開車吧,開車找應該比較快。」

    姊姊說完後便拿了汽車鑰匙過來。父母也說「那樣比較好」表達讚同,一邊說「小心點」一邊送姊妹倆出門。

    「嗯、嗯。姊姊,謝謝你。」

    「她是和你感情最好的朋友吧?真令人擔心。」

    二子坐上可靠的大學生姊姊所開的車,離開了家。一開始先開往小晶家,她也很擔心小晶媽媽焦急慌張的狀態。

    先去小晶家打招呼,詢問狀況之後,再去附近尋找會比較好吧。

    二子在車上和姊姊說明目前的打算,在盯著車燈照射夜路的途中,抵達了小晶家。

    停下車,車內響起拉起手煞車的聲音。

    這裏是集合了多數大型宅邸的高級住宅區一角。仿造煤油提燈的玄關燈照射著西式建築的小晶家,她們將車子停在大門前,二子像等待多時似地打開車門,走出車外,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

    揚聲器發出了呼叫的鈴聲,聽見這聲音之後,二子便開始等待。

    等待。

    等待。

    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對講機都毫無反應,二子焦急地頻頻確認小晶家的模樣,最後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到小晶家,電話另一端也隻響著嘟聲,沒有人回應。

    「怎麽了?」

    「嗯……」

    走下車的姊姊詢問二子。

    「不管是在玄關按對講機還是打電話,都沒有人回應……」

    「嗯~從窗戶看得到裏麵的燈是亮著呢。」

    二子說明狀況後,姊姊疑惑地從小晶家門口窺探,確認內部之後,回話說:

    「說不定都出門找人了,沒人在家。」

    「是這樣嗎……或許吧。」

    「嗯~不知道目前的狀況跟對方的情形,實在有點困擾,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我們也開車在附近看看吧。」

    「嗯……」

    明明屋內亮著燈,小晶家卻像死去一般寂靜無聲。

    不知道該怎麽辦的二子擔心到無法下定決心離開。但就如姊姊所說,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她隻能回頭邊看著小晶家,邊走回姊姊的車上。

    當兩個人回到車上,準備要出發離開的時候──

    前方出現一台腳踏車的燈光,有人正要經過這條路。

    同時看見腳踏車的姊姊和二子,與對方四目相交。

    「時機正好,雖然可能沒有用,但要不要問問看對方?」

    「嗯。」

    她們正想著一樣的事。姊姊操縱手邊的按鈕,搖下二子所在的副駕駛座車窗,二子雖然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但她努力讓自己冷靜,現在也不是說擅不擅長的時候了。

    「那個,不好意思……」

    二子做了一個粗淺的深呼吸後,對著即將靠近的腳踏車,向對方搭話。

    她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對方似乎勉強聽見了,並停下腳踏車。

    腳踏車上的是一位年輕男人。二子有些退縮,不禁神色僵硬。但她在心裏想著這是為了小晶,冷靜下來之後,鼓起僅有的勇氣把話語全擠向第一次見麵的男性。

    「什麽事?」

    「那、那個……我的朋友沒有回家,我正在找她。」

    對方是約大學生年紀左右的男性。這位年輕人不管是外表還是舉止,都沒有因為初次見麵而有可疑等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過倒也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印象。麵對這樣的男性,二子拚了命地在腦中編排說明的劇本並開口說話。毫無整合性的思考來來去去,最後隻脫口說出結結巴巴的句子。但對方完全沒有露出焦躁的神情,耐著性子聆聽。

    「高中生……身高不高、短頭發……」

    「嗯。」

    「啊……她是女生,那個,請問你有看見嗎?」

    「嗯~我想應該沒看過……她沒有回家嗎?的確很令人擔心。」

    聽完二子的說明後,他把手放在嘴邊思索後說道。

    他沒有什麽對二子來說很棘手的特徵,是名態度溫和的男子,二子在內心暗自覺得慶幸。二子對他擔心的話語表示認同並回答「是的……」之後,男子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某種決定似的,點點頭說:

    「……好,我也來幫忙找吧。」

    「咦?謝謝你。咦……咦!可是……」

    「啊,我正在自告奮勇地做著深夜巡邏的工作,這正合我意,沒問題的。」

    二子不禁看向姊姊,像是跟姊姊確認這麽做是否妥當似的,不過卻得到了「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的放任眼神,不得已又把視線放回男子的臉上。

    「對了,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互相交換聯絡方式?如果你不願意把號碼給我,也沒關係。」

    「咦,嗯……」

    「不然的話,如果可以至少告訴我你和那個女生的名字就好了。再來,請簡單告訴我要找的人的外貌……」

    麵對對方想逐一確認的問題,二子很煩惱該怎麽回答才好,一時之間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

    就在此時──

    煩惱的她忽然察覺,有個東西在眼前的視線內移動。

    二子從開啟的車窗看向這位路人,而在這位男性的背後,是仿造煤油提燈的玄關燈照射的小晶家的西式正門。

    正門開了一道細細的門縫。

    二子的身體突然一陣僵硬,剛剛自己明明才和姊姊一起下車,確認過那道門根本就沒有開啟的跡象。

    咦?什麽時候?

    從正門開啟的縫隙中,可以窺見充斥著無生命燈泡顏色的玄關入口。

    靜靜停止的門,毫無任何動靜,甚至看不到有人打開門的身影,眼前隻有玄關前的踏腳石和植物盆栽。

    「……」

    男人也察覺到二子全身僵直、神色緊張的變化。

    然後,當男人「咦?」了一聲,正要順著二子的視線回頭看的瞬間,

    嘎鏘!

    一道聲響讓跨坐在腳踏車上、隔著窗戶說話的男人突然被某種東西用力撞擊,腳踏車因為劇烈的衝撞而倒下。

    「哇啊!」

    隨著一聲尖叫,男人便消失在窗前。二子驚訝地把身子探出車窗追尋男人的身影,正準備往下看的瞬間,他的手像是求救似地伸出來,發出「啪!」的一聲抓住窗戶的邊框。滿手是血。

    「噫!」

    二子倒抽一口涼氣,發出一聲慘叫,她睜大雙眼,僵直不動。

    恐懼感不禁讓她反射性地想從車窗縮回身子。

    但她做不到。當她想縮回身子時,露在窗外的頭發被人用力拉扯,她就像是個掛在斷頭台上的女人,整顆頭被硬拽到車窗外。

    對上眼了。

    那個像是攀附在車窗下方,正抓著二子的頭發用力拉扯的東西,與二子在一瞬之間對上眼了。

    一雙充血的眼睛用力睜到又圓又大,血紅分岔的微血管縱橫分布在眼白四周。那很明顯是一雙寄宿著壓縮了危險情感、令人戰栗的眼睛。因此,二子沒有發現,她一開始完全沒有發現。

    那是小晶。

    那個怪物,是小晶。

    小晶幾乎要扯下二子的頭發,甚至幾乎是為了要朝著車窗往上爬而拉扯頭發,並且用恐怖的眼神仰望著二子。而她的腳邊有一名褲子的腿部被血染紅,拖著身體,血跡沾到車門後倒下的男性。她的手上緊握著沾黏著血液的裁縫剪刀,雙眼留著淚,用像老婆婆一樣嘶啞的聲音,對著二子大叫:

    「連你也寧願選擇男人而拋棄我嗎?」

    那是用指甲使勁刮著靈魂,既扭曲又令世人不寒而栗的尖叫聲。

    恐懼幾乎令二子的靈魂結凍,胸口、心髒、肺部都像是崩坍似地停止呼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背叛者!」

    小晶大吼,高舉著裁縫剪刀朝向全身僵硬的二子刺去。

    「噫!」

    全身癱軟,頭發被驚人的力道抓住的二子隻能用圓睜著且不敢閉上的雙眼,盯著那把即將逼近自己的可怕裁縫剪刀刀尖。

    啪擦!

    發出了一道聲音。

    眼前散落了黑色的物體。

    心髒幾乎要停止了。疼痛、恐懼和恐慌令她搞不清楚狀況。隻是,原本固定住宛如待宰家畜般二子的頭發,頓失一股力氣,二子就像是斷線似地倒入車內。

    「什、什麽?怎麽一回事?」

    她撞向陷入混亂的姊姊,背部被姊姊支撐著。

    心髒發狂似地鳴叫。二子因為從束縛中解放,雙眼開始泛淚。

    映在還圓睜著的雙眼中的,是除了住家的門扉以外就什麽也看不見的敞開車窗。二子就像是待在裂開了一個大洞的窗戶前,因為害怕不知道剛剛那個恐怖的東西會不會衝入車窗內,全身始終僵硬不動。

    「咦,二子……你的頭發呢?」

    此時,姊姊察覺到後大叫。

    「咦?」

    被這樣問了之後,二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明顯感覺到和自己原本熟悉的觸感不同,因為她摸到了落在肩頭上的頭發切口。

    二子的長發被剪掉了。

    她終於理解了,那把裁縫剪刀剪短了自己的頭發。

    命還在。但是她不知道現在該想什麽才好,隻是讓姊姊抱著,全身顫抖。

    二子緊盯著車窗。

    由於實在太過安靜,她咽了咽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潛藏凶器與瘋狂的車窗外。

    突然──

    磅!

    一隻手掛在車窗上。

    「噫!」

    心髒幾乎要跳出體外,她壓抑著像是要擠破肺部的慘叫聲。

    那隻手把車窗當作支撐點,撐起身子,出現的是那位還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他緊咬牙根,滿臉蒼白地看向車內,發現緊抱在一起的二子和姊姊後,看似奄奄一息地說:

    「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

    他的手沾滿血液,反而怎麽看都不能說是沒事。

    「那、那個……血……」

    「啊、嗯。我的腳被那個東西用剪刀刺中了。那是什麽?」

    男人的臉因疼痛而皺起。

    二子詢問:

    「她、她人呢……?」

    「逃走了。」

    「咦……?」

    「拿著剪下來的頭發就逃走了。這裏是羅生門嗎(注2)?那到底是誰?是你認識的人嗎?」(注2:此指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羅生門》中的故事,有一家仆在「羅生門」城樓內,看見一名老太婆正在拔取屍體的頭發,便指貴她褻瀆屍體。老太婆辯稱自己是為了換錢而變賣頭發,才拔了死人的頭發。於是家仆轉念一想,隻要是為了生存什麽都可以做,便打昏老太婆,剝去她身上所有可變賣的衣物後,趁黑逃走。)

    因為混亂而畏縮的姊姊看見額頭流出黏汗、像是為了轉移痛覺而越說越激昂的男人後,馬上慌張地打開駕駛座的門走到外頭,將他拉離開車門邊並讓他坐到地上。

    二子也慌張地仿效姊姊,走到車外。幫助男人用他自行準備的繃帶,緊緊包紮右腳的大腿至大腿根部,血液已將褲子下方的腿染成一片濕黏的紅黑色。

    「她是……我的朋友。」

    二子包紮到一半喃喃地說道。

    「……什麽?」

    「她就是我正在找的朋友。」

    這句說出口的話,宛如在坦白自己的罪行。

    「對不起……為什麽會對你做這種……」

    「不,沒關係,你沒有必要道歉。」

    雖然這樣說,但他在話語之間吐著難受的氣息。他似乎想擺出笑臉給二子看,但隻擺出歪斜的表情,無法成功微笑。

    「你……有沒有什麽線索,知道朋友為什麽會做那種事嗎?」

    他即使陷入這種狀態,似乎仍打算遵守剛剛說好要幫忙二子的諾言。

    「不找到她不行對吧?她可能會去哪,你有沒有頭緒?」

    「……」

    他問道。麵對受傷的他,不對,即使他沒有受傷,二子也想要回答很多幫得上忙的話,不過她卻隻能臉朝下,左右搖頭。

    男人看著二子說:

    「這樣啊……雖然不太確定,但我有一個線索。」

    「……咦?」

    二子抬起頭看著他。

    二子心想:「這個人在說什麽啊?」就連和小晶來往許久的自己都毫無頭緒,這個男人明明就不認識小晶啊。

    「我知道心靈上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女孩子,最後都會抵達至那個捕蚊燈。」

    男人直直盯著二子望向他的雙眼,說道:

    「若是在這附近,說不定會在『她』那邊。」

    「咦……?」

    二子完全聽不懂男人所說的話,隻是呆呆地回望他。

    「你打算怎麽做?」

    7

    背叛者!

    背叛者……!

    小晶待在黑暗裏,在心中傾瀉憤怒與憎恨。

    每個人、每個人,全都是背叛者。在她的周圍,沒有一個人類清高又純潔。

    母親對小晶諄諄教誨,男人是多麽可怕的生物,卻一把甩開了想一起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女兒的手,而選擇了父親。最不能原諒的是,母親打從一開始就這麽打算了。她對女兒說的話,全都隻是嘴上說說罷了。

    小晶以為隻有二子是純潔的女性,結果她也選擇和男人說話。

    明明以為她純潔無瑕,明明希望她能保持無瑕之心,但小晶錯了。二子竟然在自己的眼前和男人說話,在撞見的瞬間,她勃然大怒。遭到母親背叛,蹲在玄關的小晶感覺似乎聽到了二子的聲音,原本打算走出來看,沒想到卻撞見那幅景象。

    背叛者。大家都是,每個人都是一樣。

    所有人都要丟下我不管,所有人都踐踏我的心。

    她在黑暗中這麽想著。我是個被人丟棄的女兒,我是個被拿去換成無聊的東西、被父母舍棄的悲哀女兒。

    我是──

    「長發……姑娘?」

    她在黑暗中嘟噥,突然察覺了。

    長發姑娘?我嗎?是嗎?

    她低頭看向自己。沾滿血的裁縫剪刀、被她剪掉的長發,現在都緊握在她的手中,兩隻手垂了下來。

    她開始回想。回想自己被原本深信是純潔無瑕的人背叛,因此剪掉對方的長發。以及在那之前,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背叛自己的母親拿來裝飾頭發的、可說是其象徵的發圈。

    不對。

    這簡直。

    這簡直像是──

    「簡直像是巫婆。」

    「!」

    聽見突然冒出的少女聲音,小晶驚訝地抬起頭。

    小晶站在一片漆黑的巷弄中。那個黑衣哥德蘿莉塔少女,從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巷弄角落中現身,也像是突然從黑暗中浮現。然後,少女稍微垂下雙眼,那像是超脫於黑暗的白淨側臉正對著她,隻有視線朝向她。少女用平坦、透明,而且好像還混雜了點憐惜般的聲調說道:

    「你果然遭到背叛了。」

    「我、我……!」

    「你是《長發姑娘》中的人物,這點千真萬確,真令人遺憾。」

    我並不是長發姑娘。小晶原本打算這樣告訴對方,沒想到風乃竟先靜靜地斷定了。

    「痛恨性,以及訴說背叛與執著的故事。你確實具體呈現了《長發姑娘》的故事。」

    「咦……?」

    「我說過了,『你最好要留意背叛與執著』。你是巫婆,遭受背叛的巫婆。那個執著於女兒卻慘遭背叛、高塔上的巫婆,正是《長發姑娘》中真正的主角,她才是背負故事的悲劇於一身的角色。隻有她遭受偷竊、奪取,以及背叛的待遇,即便如此卻連一丁點的幸福都得不到。可悲的巫婆。」

    「……!」

    一陣愕然。裁縫剪刀從手中滑落,掉到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激蕩在心中的憤怒全轉換成悲傷。

    「你是個可悲的巫婆。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你能成為幸福的長發姑娘。」

    「…………」

    「不過,我同時也發現你終究會這麽做。你會摘下萵苣的葉子,會剪下長發姑娘的頭發。我想那或許就是剪斷羈絆吧。當你這麽做的同時,便會失去和生養你的父母或女兒一起生活的資格。」

    風乃說道。

    「然後,你果真這麽做了。」

    風乃說完後,背對著小晶。

    「最後──巫婆僅剩的,就隻有被她剪掉的那撮美麗的頭發。」

    風乃踏出步伐。她慢慢地走,發出用堅硬靴子走路的聲音。

    小晶看見了風乃彷佛拋棄無法得到幸福的落後者般的冷漠態度。

    但是,與心靈破滅的小晶相遇並交談的風乃,那股冷淡的溫柔隱約能從黑色蕾絲緞帶搖曳的淡漠背影當中感受出來。

    過來吧。

    她感覺到風乃的背影正如此對自己說道。

    「…………」

    小晶偶然看向垂落在她其中一隻手上的一束毛發。

    她低頭看著那束二子美麗的長發,隻要看一眼,身心就會被迷惑;隻要碰一下,靈魂就會被奪走。

    她用這雙手剪下的黑色長發。小晶像是第一次察覺頭發還有這種用途般,用雙手捧起毛發──她沒有跟在風乃的後頭,而是用臉頰輕輕碰觸那束滑順的毛發。

    †

    「……就是這裏。」

    這裏是毫無照明,非常錯縱複雜的古老住宅區的巷弄深處。

    男人仰賴從自己的腳踏車上取下的電池式手電筒,帶著二子等人來到的地點,是白色圍牆圈起的一間宅邸後方,並停在去除了一塊圍牆而搭建的柵門前方。

    他說自己大略知道小晶所在的位置後,就帶著二子等人來到了這裏。當他說明不保證小晶一定在這,詢問著二子她們打算怎麽辦時,二子認為既然有一點可能性,不如就姑且跟著他走。

    「這裏……?」

    二子往上看著雖然高聳氣派,卻因為塵埃而骯髒不已的白色圍牆,喃喃說道。

    姊姊也訝異地詢問:

    「……這裏?是空屋吧?」

    「是空屋沒錯。不過,有位女孩子在庭院中。」

    他用毫無血色的神情回答:

    「我所謂的頭緒,指的就是『她』。在這座城鎮中,內心懷抱苦惱而在夜裏徘徊的少女們,有很高的機率會遇見『她』,然後毀滅。」

    「毀滅?」

    姊姊帶著懷疑的表情,二子則帶著擔憂的神情。兩個人都憂慮不已。

    「……聽起來像是什麽恐怖傳說故事。」

    「我的妹妹也遇上了。」

    麵對帶著疑問的姊姊,他乾脆清楚地回答。

    就算是可靠的大學生姊姊,針對此事也隻能語塞,閉口沉默不語。

    「我希望能盡量減少那樣的受害者,才會做像是夜間巡邏的工作。你不相信也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詭異……總之,若是位於這附近的線索,隻有可能是這裏。如果是白跑一趟的話,我道歉。」

    他這麽說道。隨後像是停止說明般,視線離開了二子和姊姊。他用從剛剛到現在都護著、滿是鮮血的腳邁開步伐,往眼前的柵門靠近。

    ……嘰。

    就在此時,柵門從內側開啟。

    然後,看見從柵門內現身的「她」時,他們全起了雞皮疙瘩。

    「!」

    似乎有股錯覺,感覺周圍的溫度一口氣下降了許多。當男人靠近柵門時,彷佛在等待著他們般突然開啟的柵門上,擺著一隻纖細的手。一名少女毫無跡象地現身,就像亡靈一般站在那。

    那是名奇異的少女。

    一名詭異的美少女。

    少女穿著過分灰暗、過分偏離世俗,令人毛骨悚然的哥德蘿莉塔洋裝。留著一頭幽靈般的長發,以及宛若死人般褪色的白淨麵貌。

    就連那像人偶似的端正美貌,都削弱了她的生氣。

    怎麽看都隻會認為,那是個異常美麗的亡靈。

    「………………!」

    二子和姊姊僵硬不動。

    少女就站在那,用感情逝去般的眼神眺望著三名客人片刻,隨即輕輕地垂下眼簾,以寂靜的聲音說:

    「……原來如此。她所刺殺的王子,就是你呀。真是諷刺。」

    「!」

    他們立刻理解了。

    這位少女的確知道小晶。在理解的瞬間,二子從僵直的身體中回過神來,往前踏出一步,詢問少女:

    「小、小晶在這裏嗎?」

    她拚命問道。

    「在的話,請讓我見她!讓我和她說話……」

    她詢問後說道。並探出身子,試圖要窺探少女所站的柵門縫隙中黑暗的另一端。

    「讓我進去……!」

    「冷靜點。她不在這,現在不在了。」

    少女麵對打算往柵門內窺視、試圖進去的二子說道:

    「她的確來過這裏,不過,現在不在了。」

    聽著彷佛站在冥界大門口,形同引路人的女幽靈般的少女所說的話後,二子的視線從柵門轉移到少女身上,焦急地說:

    「她在哪……?」

    「從那邊左轉後的前方,有一條銜接著一座古老倉庫、沒有路燈的狹窄小巷。」

    少女回答。

    「我剛才在那見過她。如果她沒有動,應該就還在那吧。」

    「!」

    聽到的瞬間,二子便轉身,往少女指引的地點奔跑而去。

    「……不過,我建議你別去見她比較好。頭發被剪掉的長發姑娘。」

    少女在二子的背後補充這句話,雖然話語傳到了耳邊,卻沒有聽進去。她沒有資格挑選那種選項,腦海中也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小晶刺傷了隻不過是和二子說話的男人,並剪掉了二子的頭發。

    太恐怖了。雖然恐懼,但不能放著小晶不管。很明顯地,小晶一定誤解了什麽,而且模樣也很詭異。

    就連用「詭異」二字也不足以說明小晶已經明顯錯亂的行為了。

    雖然曾聽說過她的家庭環境很複雜,但真的會複雜到讓她變成這副模樣嗎?

    總之,二子無法丟下她不管,得幫助她才行。二子無法容許自己在小晶痛苦的時候,坐視不管那位總是幫助她的朋友。

    所以二子奔跑著。

    為了幫助重要的朋友而奔跑。

    雖然頭發被剪掉令她害怕,但她並不恨小晶。雖然這不是小事,也不是能用來和小晶交換的籌碼,但如果想要頭發的話就拿去吧。如果小晶能就此滿足、如果能因此拯救小晶,想要多少頭發她新願意給,毫不足惜。

    二子滿心隻有這些想法。

    二子滿心想要拯救小晶。

    她奔跑,來到了目的地的小巷,在黑暗的小巷中奔馳。當視線被暗夜籠罩不久後,姊姊和那名男性也追了過來,並用帶來的手電筒照亮巷子裏的黑暗。

    卻照射出小晶的屍體。

    「…………………………!」

    二子咽下口水,抬頭往上看,理解了那幅畫麵的瞬間,雙腳癱軟無力,咚的一聲,跌坐在地上。

    嘎嘰……嘎嘰……

    發出細微嘎吱作響的聲音。小晶就在泥灰牆建造的倉庫、那麵腐朽的白牆前,雙腳稍微離地,輕輕地搖晃著。從脖子延伸而上的繩子,綁在裝設於倉庫牆壁、用途不明的黑色金屬零件上,懸吊她的身體。

    她上吊了。

    她在形同迷宮森林般錯綜複雜的黑暗巷弄深處,上吊自殺。

    她在腳底離地麵僅些許高度的位置上吊,俯視著跌坐在地麵的生者。能往下看的角度不高,但小晶現在正以生人無法抵達的遙遠高度,以瘀血轉黑的臉和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睥睨著二子等活人。

    「………………!」

    二子仰望著。用停止呼吸的肺、用大大圓睜的雙眼仰望著。

    但是,尚未眨眼的二子注視著的,並不是好友死去的臉。

    忘了呼吸的二子正盯著屍體的「脖子」。她的臼齒發出碰撞顫抖的聲響,雙眼看見的,是陷入脖子肉裏的那條上吊用的繩子。

    擰扭纏結的黑發,奪走了小晶的性命。

    那是二子的頭發。小晶使用那時剪下的二子的長發,上吊自殺了。

    一束粗暴纏繞的毛發,卻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還要堅固、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還要更深地陷入細瘦的脖子中。隻是二子那束恣意纏繞的毛發,依舊毫無道理地閃耀著美豔的光澤。盡管如此,那束毛發像是強韌到令人驚恐的絲絹製成的繩索,並以可怕的力量殘酷地絞殺少女的脖子。

    脖子被絞殺、變形,頭發深陷進肉裏。

    即使承受全身的體重,淩亂纏繞的毛發卻一根都沒斷裂,那些毛發切開了脖子的皮膚,潛入肉裏。

    從脖子、從嘴邊流著血,淒慘上吊的屍體。

    屍體藉由二子那頭不管留多長都不夠長到當作上吊用繩索的頭發,就像是用吊飾綁著吉祥物人偶般,幅度狹窄地左右搖晃。

    「啊……」

    無法言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麵對這幅景象,二子就像搔刮自己的心,從胸口深處擠出了恐怖與絕望的哭聲。那實在是太悲傷、太殘忍、太冒瀆了。麵對這幅畫麵,所有人都悲慟、無語、僵直不動。

    隻有──

    「……啊,這的確合乎情理。」

    隻有那個少女的聲音,在大家的背後響起。

    「巫婆被寵愛的女兒背叛,隻好親自切除與女兒之間的羈絆。巫婆失去了一切。」

    少女的聲音靜靜地、淡漠地,卻像是哀悼般響起。

    「如果一無所有的巫婆手中,隻剩下一條用她心愛女兒的頭發做成的繩索──」

    幾秒的沉默後,少女像是誦讀悼詞般說道:

    「這樣的結局──很合乎情理。如果是我,也會做出一樣的行為。」

    少女對著懸吊在空中的女孩子說出充斥靜謐共鳴的悼詞,並做出如此的結論,悼詞最後消逝在滿是哭聲的黑暗中。

    寂靜。

    慟哭。

    執著到最後以死作結的少女,以佯裝不知的神情在哀戚中搖晃著。

    嘎嘰、嘎嘰,就像剛敲打完的吊鍾般,緩慢搖晃。

    被執著囚禁的巫婆,在悲歎哀傷的人們與亡靈少女的守護下,像塔上的吊鍾般無止盡地搖晃著。

    嘎嘰……嘎嘰……

    嘎嘰…………嘎嘰…………

    …………

    ……嘎嘰……

    巷弄的一側是古老的灰泥牆倉庫的牆壁。

    另一側則是高聳的土牆。

    不管是哪一側,全都既老舊且呈現灰褐色。如果將從古至今不停成長與代謝的住宅區比喩為一棵樹幹,這裏便是靠近樹幹的中心、在層層堆疊的年輪最深處沉眠的老舊組織──可說是和死去的細胞壁極其類似的地區。

    那過於複雜的住宅區深處一角,便是這裏。

    在錯綜複雜且不便的巷弄深處,有間與時代一同掩埋於此的無人老舊住宅。

    土牆冒出裂痕,並在表麵各處剝落的古老住宅之間,敞開了一條又細又黑的巷弄。狹窄又寂寞,像是灌注了黑暗般的昏暗巷弄。這樣的巷弄入口,已被禁止進入的黃色封條封住。凝視著那看起來像是注連繩(注3)的封條──時槻風乃佇立在夜色當中。(注3:以稻草編製的辟邪用繩子,多張設於神社中,做為區隔神域與現世的結界。)

    「…………」

    這個許久沒有幾個路人會經過的巷弄,在不久前,才剛迎來了不被歡迎的吵鬧人聲。

    禁止進入的黃色封條、畫在牆壁和地上的痕跡。原本就脆弱不堪、剝落到一半的白漆土牆無法承受大量入侵的人類,好幾處都多出了剛掉漆的褐色內裏。

    大舉入內的警察從這裏搬出了一名上吊自殺的少女屍體,也留下了徹底調查過的痕跡。這裏成了案發現場,雖然無法一眼望盡這充斥著黑夜的巷弄,但隻要一回憶,那個把好友的頭發綁在倉庫的金屬零件上、上吊自殺的少女,依然能清晰浮現在眼前。

    ……風乃這麽想:「那個少女是不是稍微得到救贖了呢?」

    少女追求並渴望獨占那份羈絆的願望無法實現,最後利用手上剩餘的羈絆殘渣,終結自己的性命。

    風乃並不認為生比死更加珍貴。地獄是地獄,苦海是苦海。如果認為活著痛苦,當然會希望求死。隻能殺害身心尋求救贖的人類,依然存在於世上。

    但如果能藉此掌握到一點救贖的話,就會選擇死亡。

    風乃並不否定選擇死亡,選擇終結一切。

    就像風乃扼殺了自己的心與自己的存在本身,盡可能地將自己定位成死人一樣。風乃在手腕和手臂上劃下無數道割腕的傷痕,那些傷痕與她殺害並壓抑內心的次數相同,正因為她殺害並壓抑因生存的苦痛而混亂的內心,才得以存在於此。

    「……」

    「你果然在這。」

    當風乃下意識地握住纏著繃帶的手腕時,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連同走到附近的腳步聲一同響起。

    在這夜半三更,會來到這種無人出沒的地點的人,可說是某種程度的好事之徒。察覺到似乎會與這名好事之徒見麵的風乃,視線並沒有朝向對方,隻是盯著巷弄中的黑暗,回話說道:

    「……你是來緬懷她的嗎?」

    「不,遺憾的是,我不曾和死去的她說過話。」

    被詢問的洸平如此回答。

    他一邊回答,一邊走到風乃的身旁。洸平和風乃看著相同巷弄中的黑暗,同時,一道光線照亮了巷弄間。那個夜晚,洸平也是拿著和照亮這裏的光線相同的手電筒,從手中延伸燈光,射向黑暗。

    「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到能緬懷的地步。真是可惜,如果我能和對方有這層關係,或許就能夠幫上什麽忙吧。」

    洸平用手裏的手電筒將粗魯的光線射向巷弄深處,並如此說道。

    他的行為粗魯,言語卻真摯一心。他一邊打從心底吊唁著在生前未曾熟識的少女,邊真摯地把光線投入黑暗中。那副模樣從風乃看來,具備某種象徵的意義。洸平因為真摯與善意,以及一心想救人的心意,而將光線投射至黑喑中,那樣行為和風乃徹底相反。風乃正因為看透了一切而不信任真摯與善意,卻依然為了探尋救贖之道,而不停地從黑暗中盯著一團黑暗,這兩個人完全相反。

    但是風乃一句話也沒說。這是不容多說,說了也無可奈何的事。

    在少女生前曾和她說過話的風乃也知道,方才洸平的假設非常難以實現,不過她依然選擇沉默。

    「……」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洸平突然對保持沉默的風乃說道。

    「……什麽事?」

    「這個女生,以及之前的女生,為什麽都會發狂?是什麽令她們發狂、殺了她們?」

    洸平對簡短應答的風乃問道:

    「可以告訴我嗎?我就連這點也不懂。」

    他一邊看著少女死去的黑暗,一邊說道:

    「因為不懂就無法阻止那些女生,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所以我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讓她們發狂的原因是什麽。」

    洸平帶著悔恨說道。明明毫無瘋狂的底子,卻因為和親妹妹流有同樣名為瘋狂的血液,而被囚禁在毀滅當中的洸平,或許無法理解因為朋友關係而發狂並毀滅的人吧。風乃的腦中一角稍微這樣想著。

    「……因為『羈姅』。」

    「羈絆……?」

    聽著風乃的斷言,洸平從嘴邊泄漏出了困惑的呢喃。

    「每個人的情形不同。不過,隻要探究下去,羈絆便會令她們發狂,殺害她們。」

    「羈絆?一般來說,羈絆不是幫助人的東西嗎?我──」

    洸平正打算說點什麽時,見到風乃靜靜地左右搖頭,聲音便立刻縮小消失。風乃用問題覆蓋了那短暫的沉默:

    「你知道『羈絆』這個字是什麽意思嗎?」

    「咦……不,我就是打算要了解這點,你卻反問我……」

    「這算是常識,你最好記住。羈絆的『絆』這個字,一開始指的是把家畜綁在樹上的繩子,原本的意思是束縛或障礙。等到被拿來當作人與人之間互助般的聯係之意,已經是之後的事了。」

    「……真的嗎?…………這樣啊,原來是這樣,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會說你錯了。不管是哪一種解釋,就我看來都是一樣的意思。無法獨自生存的人類就算帶著絕佳美妙的神情,也會試圖用繩索纏繞他人的脖子。不然就是把纏在自己脖子上的繩索一端,強壓在他人身上,那就是『羈絆』的真麵目。一直到脖子真的被勒緊之前,都不會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代表什麽意義。有些人甚至一輩子都不會察覺。不過,對雙方來說,別發現或許比較幸福吧。」

    「……」

    「然後,當自己遇見了發自內心想拿繩索纏繞的對象──當這個對象讓自己發狂般想這麽做的話,假設這個人握著的繩子不是什麽正常的東西,你覺得會怎樣?」

    風乃說道。她依然凝視著黑暗。

    「這個……」

    「或是說,假設在不知不覺間,發現纏繞在脖子上的繩子,其實是個令人無法忍受的恐怖物體的話呢?如果察覺到相互信任為聯係的堅固繩索,其實都是謊言的話呢?」

    「…………!」

    「沒錯,屆時便會產生悲劇。越是純粹地相信羈絆,那股執著就會越強韌。最後隻會演變成不是拿繩索勒死對方,就是吊死自己的後果。沒錯,就像她一樣。」

    風乃這麽說,並指向黑暗。她指向那位少女上吊自殺的巷弄黑暗處,眼前產生了高塔上的巫婆最後身影的幻覺。就像文字所述,她似乎在那裏看見了那位隻能利用自己的羈絆殘渣上吊自殺的少女。

    「……就隻是這樣而已。大家都是這樣,不管是我,還是你。」

    此時風乃終於看向洸平。

    洸平的神情扭曲,緊咬下唇,俯視地麵。風乃十分清楚他現在正在思考的事。

    完全相符,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相符。

    風乃說的那些話,與過去發生在自己、家人,以及妹妹身上的毀滅全部相符。

    「所以……你也差不多別再和我扯上關係了。」

    眺望洸平片刻後,風乃站在拉起封條的巷弄前好一段時間後轉身。

    她轉身,就此離去,最後又回頭望向洸平。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

    然後,風乃說道。

    「我──為了要讓人一眼能辨別自己的繩子究竟是什麽東西,才會裝扮成這樣。沒有人會自願把一看就明瞭的絞刑繩索纏在自己的脖子上。不是嗎?」

    「…………」

    華麗的黑發與洋裝融入暗夜之中。

    被留下的洸平下意識地緊握照射著地麵的手電筒,帶著幾乎要咬破嘴唇的神情,始終佇立在還殘留著空洞死亡跡象的巷弄前,如同方才的風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