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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這樣,他們凱旋而歸後,成為了英雄。
他們中了敵人的奸計,被『小型妖精鄉』——妖精森林吞噬已有六日之久。就在所有人都放棄的第七天早上,去向不明至今未歸的『白狼騎士團』一八零八名團員中,有二十五名生還,再次回到了亞斯特賽侖大要塞。
其中也有團長米莉霏卡·約薩拉·亞斯特賽侖。渾身上下的灰塵和泥土依舊掩蓋不住她的淩冽而美麗的騎士風貌,她帶領著麾下二十四名戰士,在士兵們的熱烈歡迎之中,穿過了大要塞的大門。她臉上的疲憊,依舊蓋不住她威風凜凜的態度。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在森林中戰死的人達八十三名之多,生還下來的之中也有身負重傷的人。身為白狼騎士團先鋒隊名聲赫赫的賈德雷駑·瑪茵德列克內髒受損,頭骨骨頭,傷勢需要半年才能痊愈,回來的時候狀況慘不忍睹。醫生感歎說,他這樣都沒死,真是不可思議。不過他意識非常清醒,恢複情況也不錯。雖然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像原來一樣戰鬥,不過至少免於因傷除隊。
團長副官之一的艾莉絲·恩維因過度疲勞陷入昏迷狀態,被馬駝了回來。雖然沒有受到外傷,但連續睡了三天三夜。盡管醒來的時候多少有些虛弱,但看上去不如便可康複。
情況嚴重的隻有這兩人,不過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重或不重的傷。
其他隊伍的人都問他們這六天是怎麽在森林中活下來的,他們都說幸好森林中有一片靈氣稀薄的地方,有正常的空氣流通,而且在那裏挖掘出了水源,於是在那裏宿營,靠狩獵野獸為食,勉強保住了性命。但更具體的事情,所有人都鉗口不語。他們一個個麵露苦笑,都說那段回憶不值得到處宣講,而聽者們也顧及他們的感受,沒有多問。
當然,僅僅隻是生還的話是無法成為英雄的。
『白狼騎士團』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戰果。
不是不是斬獲鬼或者沒收,而是妖精的首級。
縱觀這場戰爭開始的四年時間,消滅妖精的數量屈指可數。不管怎麽說,他們基本在『小型妖精鄉』內進行指揮,很少在前線現身。而且到了關鍵時刻,他們還能展現獨力消滅一支百人隊的可怕戰鬥力。除非運氣和實力兼具,否則無法擊殺他們。
妖精的首級不止一顆,而是兩顆。
一顆屬於一名年青少年。
另一顆,屬於一名戴眼罩的壯年男子。
特別是後者,推特其可能在敵軍之中是重要將領。
消滅這兩個妖精的人,名叫伊米納·海蒙提耶。
他同時斬獲兩顆妖精首級,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戰功,但他對此不屑一顧。
他惡聲惡氣地說
——戰死超過八十人,而且重要的同伴們也身處險境,險些喪命。這還能算勝利?
據說他說了這些話之後,就匆匆忙忙地進了艾莉絲·恩維的臥室,直到她醒來的三天裏,都一直陪在她身旁。
盡管他個人是那種看法,但這毫無疑問是莫大的功績。
亞斯特賽侖薩要塞總大將達力·修科亞·亞斯特賽侖將軍親自對他們獻上讚詞與祝福,並授予他們獎賞。
米莉霏卡·約薩拉·亞斯特賽侖晉升一級,從大尉升為少校。
隨著米莉霏卡升職,『白狼騎士團』的人馬大幅增加,成為了合計八百餘人的聯隊。配屬從第三軍第二師團第八大隊,轉為第一軍第三師團,第八·九聯隊。
同時以米莉霏卡的美麗金發作比喻,將部隊更名為『金狼騎士團』。
擔任『金狼騎士團』副團長的阿麥滋·朱麗葉因為將團長等人留在森林中,不堪忍受自己的失職,服毒自盡。在團長、伊米納·海蒙提耶以及賈德雷駑·瑪茵德列克的推薦下,團長副官薩什塔爾·迪伊代替阿麥滋就任副團長,平民出身年僅十七歲得到了少尉的軍銜。
但他本人對獲此殊榮感到有些不滿,就像讓他當替罪的山羊一樣。
達力將軍對他們獲得的豐碩戰果讚譽有加,連聲祝賀。
他那滿麵的笑容,始終在過分的歡喜之下微微顫抖。
2
半個月後,兩人的首級以泡在酒中的狀態送到了妖精族前線指揮隊本部。
這是人類社會中在戰場上的習俗。消滅敵人後取下首級帶回營中,展示戰果,提高軍隊的士氣,用完之後以示對敵人的出色戰鬥以及消散的靈魂的敬意,懷著吊問與安魂之意將手機返還敵人。人類認為人的靈魂寄宿在頭部,所以這個行為充分詮釋了人類的宗教價值觀。
但不幸的是,在妖精族的社會中,此乃野蠻之極的愚弄。
以妖精的宗教價值觀,嘶吼不論靈魂和肉體都應該當場回歸大地。他們將死者的遺骸丟在野外,讓他們在大地中腐朽,以示憑吊。隨著肉體融入大地之中,靈魂也可以不留遺憾地融化在大地的靈脈中。他們就是這樣讓生命輪回,讓靈魂放飛,祈禱死者終有一日再次作為妖精的孩子降生於世。
因此,不僅僅玩弄死者的屍體,還用酒泡了腦袋——以無法回歸大地的狀態送過來,他們隻能認為這是不懂偉大的靈脈之理的蠻族才會有的風俗。
不過在人類看來,妖精的風俗才是無禮至極。妖精對殺死的人絲毫不去理會,將其曝屍荒野,在人類眼中,這就是對人類靈魂沒有絲毫敬意的證據。這也就是說,人類在這四年裏,一直死了還要繼續受到那些妖精的侮辱。而人類即便這樣卻扔將首級送回去,是「我們跟你們可不一樣」的矜持的體現。
總之,人會建墓立碑,而妖精不會。兩者間隻是這樣的差異。
長期維持著互不侵犯的關係,雖然離的很近卻又保持著奇妙距離的兩者,對這些瑣碎的差別無法相互理解。
不說這些了。首級被送回,這激怒了妖精族前線維持軍的所有人。
最為氣憤的,是恩德維爾氏族。這也很正常,因為兩名戰死之人都有著恩德維爾這個姓氏。
一位是迪裏奇·菲尼恩德維爾。他是個不滿十二歲的年輕人。雖然沒有得到『唯名』,但擅長對之物進行細致的操縱,對製造並維持前線基地——『小型妖精鄉』做出過傑出貢獻。
另一位是吉-迪穀·恩德維爾。他的死,讓氏族同胞們無不感到震驚與悲傷。因為,吉-迪穀是氏族長家的一員,前氏族長埃伊斯的弟弟,現任族長希爾吉斯的心腹部下,也是威名遠播其他氏族的強大劍士,是氏族中所有人敬仰的,既嚴肅又溫柔的守護者。
兩人的首級立刻從玻璃瓶中取了出來,埋在了森林中。身首在不同的地方腐朽的他們,想必靈魂也無法得到安寧,恩德維爾的全體士兵對此感到無比的沉痛,同時也對人類充滿了深深地怨恨。
†
於是到了晚上。
埋葬了吉-迪穀與迪裏奇之後,大約過去半日。
月亮已經掛在了天上,聽不到鬼和魔獸的遠吠。士兵們也在為了準備明日的戰鬥而休息,周圍鴉雀無聲,靜得刺耳。
森林深處,妖精軍前線部隊幕僚大帳中。
一位青年坐在椅子上,把手肘撐在司令桌上,靜靜地閉著眼睛。
比起對人類的憤怒,喪失感要更勝一籌。
——吉-迪穀·恩德維爾,他對我來說是多麽重要的存在呢?從出生到現在,他究竟給過我多少東西麽?
吉-迪穀是他的叔父,作為一名劍士是他的目標,是他尊敬的對象。吉-迪穀既嚴肅又溫柔,是他向往的人。
吉-迪穀毫不在身為乎氏族長的立場,代替他的親生父親,為她扮演父親的角色。一方麵也因為他母親去世的早,吉-迪穀在他心中是彌足珍貴的家人。
自從他成為了氏族長之後,情況大為改變,吉-迪穀作為他忠實的部下,為他統領『六花』。他煩惱的時候,吉-迪穀則聽取他的煩惱,為他出謀劃策。吉-迪穀有時會毫不留情勸諫他,有時也會直爽地誇獎他。
他越想越感到無法理解。
吉-迪穀為什麽會輸?他雖說到了壯年有幾分衰弱,但論劍術在妖精族中也是一流的。雖說他並是特別精通用生體降靈術對身體能力進行強化,但就算把這個因素算在內,能勝過他的人也微乎其微……更何況對手還是人類。
而且,他還有『破軍』。那是長老眾賦予『唯名』的,能夠同時操縱十餘具屍體,可怕又可靠的固有靈術。『破軍』技如其名,他僅憑一己之力便能輕易對抗並攻破一支軍隊。名叫吉-迪穀·恩德維爾的男人,應該是這樣才對。
青年還想起將近兩個月之前傳來的,朋友的訃告。
科讚·黛米恩德維爾。他也是『六花』中的一瓣。放眼全體妖精族,他也是一流的,而他究竟實在怎樣的狀況下失手被人類擊敗的呢?
他本不可能會輸,卻輸了。本不可能會死,卻死了。做夢也想象不到會失去他,卻還是失去了。青年已經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
他越是去想,內心的空洞便越來越大。
最後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心情,是什麽時候呢?
母親去世事的情形,大多記不得了。那麽,是父親去世的時候麽?不,不是。
是在聽聞父親去世消息的還不久之後。
四年前,毀滅那個村莊的時候。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可是他又覺得,一直低著頭的話會被吉-迪穀斥責的。
於是他抬起臉,望著被燭光昏昏照亮的大帳。
忽然,他的目光移向滾落在大帳一角的玻璃瓶。
那是之前存放兩顆首級所用的容器。從死亡之地將頭顱帶走,最後還用酒泡著送過來,簡直是不可理喻的野蠻風俗。當然,他明白此舉對人類來說隻是單純的風俗,並無惡意。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瓶子早被他隨手扔在一旁,但他連敲碎瓶子的氣力都沒有。
他不知道該拿這瓶子怎麽辦,但也不能一直放在那裏。他心裏其實根本不想去碰那些瓶子。
——雖然有些丟臉,但還是找人把瓶子處理掉吧。
正當這樣想時,他看到平底貼著一張疊起來的紙條。
之前完全都沒注意到。
他站了起來,向玻璃瓶走了過去。他將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而完全僵住的膝蓋彎了下去,從瓶底將紙剝了下來。
這是書信……應該是的。
在妖精的文化中基本不會寫信,所以他想不到這封信是誰貼上去的。
那封信並非跟瓶子放在一起,也並非貼在瓶壁上,而是偷偷地貼在了瓶底。他看不出這是出於怎樣的意圖,或許純粹隻是一種習慣。
他將紙打開,上麵寫著短短的幾行字。
吉-迪穀·恩德維爾閣下
迪裏奇·菲尼恩德維爾閣下
現我軍懷著尊敬與哀悼,將以上兩位勇士之首級歸還。
另外,擊敗這二人的是————
也就是說,這是宣言。
上麵付了被斬者的姓名,以及對他們的讚詞與追悼。另外細致地解釋了他們對遺體的崇高敬意與慎重處理。然而,一方麵稱讚死者,一方麵又在宣傳擊敗死者的人,真可謂是一封表麵恭維其實目中無人的書信。
——他們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就不能突出自己勇猛麽?吉-迪穀竟然輸給了這種宵小之輩麽?
他心中充滿悲痛,而掃視文章的眼睛停了下來,停在了最後寫著擊敗兩人之人的名字上。
他頓時心如擂鼓。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
所以,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重新讀了一次。
可是,不管再看多少次,上麵都是相同的文字。
在最後兩行,這樣寫道。
現我軍懷著尊敬與哀悼,將以上兩位勇士之首級歸還。
另外,擊敗這二人的是皇國軍引以為豪的勇士,其名為:伊米納·海蒙提耶
伊米納。
伊米納……海蒙提耶。
「伊米納·海蒙提耶」
青年發出了聲音。這是這幾個小時裏,他第一次發出聲音。
聲音雖然沙啞,但這卻是咱這四年間,頭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他覺得這是騙人的,覺得那隻是朋友同名同姓。因為,那個人早在四年前就已經死了,而且動手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是他親手了斷了那個人生命。他砍飛了那個人的胳膊,砍掉了那個人的腿,撕開了那個人的胸膛,刺穿了那個人的心髒……那些觸感,如今依舊鮮明地留在他的手上,他的刀上。
但同時,一道光忽然從腦中閃過。
難道說——該不會……
「是艾莉絲麽……?」
那是自從四年前的那天起便離開妖精鄉的妹妹。
妹妹出走是無可厚非的情況。因為青年背叛了她心愛的人,也背叛了她。妹妹非常喜歡人類,非常喜歡那個人,一定無法承受那樣的結局。所以,青年覺得,妹妹已經會拋棄他們,離開妖精鄉。
而青年也覺得,她現在一定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生活著,不再想起這一切。所以,他告訴身邊的人說「就當她死了」。他不想去找妹妹,也不想把妹妹帶回來,因為那實在太殘酷了。所以,他隻在心中盼望著妹妹能夠健康的活下去。
——難道,這樣的想法太膚淺了麽?
——難道,她對那個人的愛,已經超出我的想象?
——難道,她不承認那個人已經死去,不承認殺死過那個人的哥哥,然後染指了禁忌?
——難道,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們離開之後,她趕到了村子裏,將未寒的屍體湊集起來,將自己的血——那擁有稀有靈術特性的血分給了他,讓他重續肢體,維持住了他本應消逝的生命,成功實現了禁忌之術麽?
這麽想來,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不應該存在能夠打敗科讚的人類。不應該存在能夠殺死吉-迪穀的人類。如果存在——如果存在擁有能與妖精抗衡的力量,能夠阻止我的人,那麽隻可能有一個。
除了那家夥,不可能再有別人。
「伊米納……伊米納」
他叫出那個名字……兩遍、三遍……
「伊米納。伊米納、伊米納、伊米納……伊米納!」
四遍、五遍、六遍地重複著,聲音不知不覺間變得嘶啞,變得快樂。
青年——希爾吉斯·恩德維爾就像呼喊戀人的名字一樣,一邊喊,一邊笑。
「是你麽……原來是你麽?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這裏?為什麽你現在來阻止我了?為什麽?為什麽啊,伊米納!」
就跟受了傷會流血的道理一樣,感情飽和之後淚水就會溢出。即便如此,他的嘴角還是彎了起來,忍不住愉悅的笑意,根本停不下來。
伊米納,他是曾經的摯友,在四年前的那個夜裏——在那個決鬥之夜沒能阻止希爾吉斯,所以希爾吉斯選擇與他訣別,並親手殺死了他。
「啊,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希爾吉斯總算明白了。
——我在四年前讓他品嚐到的滋味,現在原原本本地奉還回來了。我殺死烏爾哈、莉爾以及村裏大夥,其實就跟他殺死科讚、吉-迪穀的行為一模一樣。
我現在對他所懷的感情,也是他如今對我所懷的感情。
既然如此,那家夥一定恨我入骨,就算殺了我也難解心頭之恨。他不僅想殺了我,還要將我身邊的所有人趕盡殺絕。他痛恨我,憎恨我,恨不得馬上見到我,就像愛著我一樣亟不可待。
就像……我現在這樣。
「嗬、嗬嗬……啊、哈哈、哈哈!」
希爾吉斯不知不覺間發出哄笑。
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聲音直接從喉嚨裏漏了出來。他心情很好,好得無以複加。厭惡與憎恨,詛咒與哀歎,讓他快樂的不能自已。
希爾吉斯總算盼到了。
總算跟伊米納成為相同的存在了。懷著同樣的感情,沉浸在同樣的殺意中,懷著「報仇」這個相同的目的,決定相互廝殺……這簡直一模一樣。
換而言之,相遇後這十餘年,殺了他之後這思念,希爾吉斯總算與伊米納成為了摯友——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摯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希爾吉斯不停地笑。
他將書信拿在手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在伊米納的名字上滑過,一個勁地,不停地笑。
他期盼著與伊米納再次相見的那一天,夢想著與他相互廝殺的那一天。
彼此都有各自的立場,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但是沒關係,隻要等待就對了,隻要一直等下去就對了。那一天,遲早將會到來。
友情會將彼此牢固地聯係在一起,總有一天將兩人引導至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