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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京搭上新幹線坐了兩個半小時後,裏華在縣政府的車站下車,馬上有一種「回到自己地盤」的感覺。從這裏再乘坐七十分鍾的特快電車來到金原市後,可說是完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高中畢業之前,金原市是假日才會來遊玩的大都市,但看習慣東京那成群的高樓大廈後,金原市也就變成了相當友善的城市。這裏的圓環設有噴水池或藝術品、長椅等設備,但在東京,這樣的車站已不多見。
轉搭電車前往鯨崎車站之前,裏華有一個約會。裏華在位於車站大樓五樓的書店一邊看雜誌,一邊等人。她拿起了當地雜誌《Windy Street》來閱讀。
裏華到東京讀大學到現在才不過一年八個月而已,雜誌最前麵的蛋糕店特輯都已經是一些陌生的店家。
「裏華。」
芽依從後方輕輕拍打裏華的肩膀。
「你這個東京人,比暑假時看到的樣子更時髦了嘛。」
雖然芽依這麽說,但她自己也穿著藍色和紫色小碎花的束腰上衣,搭配顏色亮麗的紫色毛線褲,外麵披著寬鬆的淺灰色針織外套。
平常在東京的學生宿舍時,裏華總是一身運動服打扮和學姊們打鬧。比起裏華,就讀當地人氣短期大學的芽依,或許對時尚還比較敏銳。裏華穿著簡約風格的針織毛衣搭配牛仔褲以及黑色夾克,這身服裝讓她不禁有點後悔。裏華心想,「雖不算是凱旋歸國,但回來老家時,或許要更重視裝扮比較好。」
不,沒關係的。這次是有事情才回來,根本沒有必要打扮;裏華這麽告訴自己。
兩人就這麽進到車站大樓裏的咖啡店,一直聊著高中同學的近況。因為有八成的同學留在當地,所以芽依的話題比較多。不過,對於到東京的幾個同學,裏華也能夠詳細說明近況。高中畢業之前明明不太會意識到老家所在的縣市,但去到東京後,大家很快就組成「同鄉會」,並熱鬧地聚集在一起。即使沒見過麵,隻要是來自相同縣市的人,就會心生一種能夠信賴對方的感覺,如果是同樣來自鯨崎的人就更不用說了,那簡直就像盟友一般。
不過,今天互換情報之間,並沒有出現雪成的話題。與其說是刻意避開話題,其實是兩人都不知道雪成的近況。因為雪成去了遙遠的關西地區。
交換過近況後,芽依開口詢問:
「你念的大學也會放秋假嗎?啊!你去年秋天沒有回來喔?」
裏華急忙揮揮手說:
「沒有、沒有。我們大學才不可能放秋假呢,哪有這種好事。不過,現在正好是校慶期間,從十月三十日開始為期一個星期。籌備期間和正式校慶之間會放假。」
「真的嗎?這麽忙的時期你還跑回來,沒關係嗎?社團呢?」
「嗯,我退出了。」
「是喔……」
「因為剛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想說回老家一趟好了。」
「嗯,我沒有忘記喔。你後天生日吧!你時間OK的話,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對不起喔,我那天就要回東京。明天晚上家裏又要幫我慶祝……」
「是喔。也對啦。那明天傍晚呢?我已經買好禮物要給你。」
「咦?真的嗎?」
「是啊,我生日時你不是也有送我嗎?謝謝你。」
「芽依學姊!請告訴我滿二十歲的感想!」
看見裏華低下頭說道,芽依笑得東倒西歪,燙成鬈發的光滑長發也隨之大幅度波動。
「別鬧了啦,還叫我學姊哩。我們生日才差一個月而已耶。不說這個了,你們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喔,到現在還會大家一起慶祝生日。你還特地從東京回來。」
裏華拿叉子叉起藍莓塔上麵的藍莓送進嘴裏後,搖搖頭說:
「不是這樣子的啦。我爸媽也沒多歡迎我回來,還說什麽反正寒假還會回來,要我不要這麽常回家。我是說真的。」
「是嗎?」
「隻是……我想要再見她一麵。在滿二十歲以前,再見魔法師一麵。」
「咦?」
「明天我要把握最後一天,去一趟ㄏㄨㄟˊ 一ˋ當鋪。過了二十歲以後就不能再去了。」
「呃……」
芽依偏著頭好一會兒,一直看著掛在牆上的圖畫,然後看向裏華說:
「我忘記ㄏㄨㄟˊ 一ˋ當鋪是什麽了。」
「咦?就是那個啊,山崖下的小房子。」
「山崖下的房子……呃……你是說像秘密基地的地方?」
芽依不是在裝傻想要對裏華吐槽,明顯看得出來她很認真在回想。芽依稍微聳起肩膀的舉動能夠證明她是真的想不起來。芽依的模樣仿佛在說她覺得很過意不去,對於裏華一副理所當然地說出來的名字,她卻完全想不起來。裏華急忙補救似地說:
「沒事。呃……對了,就是參加文藝社時有過的小點子。」
「有過這樣的點子嗎?」
芽依仍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來。
「抱歉,我去上一下廁所。」
裏華按捺不住地離開了座位。走出咖啡店後,裏華往左手邊走去,好讓自己能夠暫時離開芽依的視野。百元店前麵有一家三百元店,廁所就在三百元店的最裏麵。不過,裏華沒有走進去,而是在廁所前麵的長椅坐了下來。
裏華早就知道滿二十歲後,不能再去……當鋪。她也知道典當的回憶將無法贖回。但是,裏華完全忘了關於當鋪的回憶本身也會全部消失……
芽依和裏華在放學後一起去拜訪當鋪、一起喝鬆鼠泡的花草茶;這一切的回憶都已經從芽依的記憶裏消失不見了。
手機震動了起來。是芽依打來的。
「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裏華察覺到自己離開太久,而急忙站起來。
裏華曾經對芽依說:「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但芽依也不記得那一瞬間了。這麽一想,盡管心裏明白必須趕快回去咖啡店,裏華卻覺得腳步如此沉重。
* * *
石階彎向右方後,階梯的高低差會變大,再彎向左方時,會有三根豎起的竹子用來取代扶手……就算閉著眼睛,應該也能夠走下石階。一鼓作氣地跳下最後三階後,裏華回過頭看。紅葉和黃葉從上方飄落下來。不過,有別於街上看到的行道樹,這裏的樹葉不論過了多久都不會掉落到地麵。數不盡的樹葉如成群的蝴蝶般,在岩石上方、在海浪上方輕飄飄地不停飛舞。
裏華在ㄏㄨㄟˊ 一ˋ當鋪的招牌前麵停下腳步,直直注視著招牌。盡管知道拍不到招牌,裏華還是有股衝動,想要用手機把它拍下來。
裏華察覺到蕾絲窗簾後方有動靜而看向窗戶,發現鬆鼠從窗簾後方跑開。鬆鼠是跑去煮開水了,因為要招待裏華享受最後的下午茶時光。
進到屋裏,魔法師正準備在壁爐裏點火。魔法師身穿以白色蕾絲鑲邊、天鵝絨材質的長禮服,外麵套著淡粉紅色百合花圖樣的圍裙。綁在頭上的頭巾同樣是粉紅色。
木柴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燃燒著。桌上的大盤子上盛著鬆餅和司康。
「咦?有客人要來嗎?」
裏華詢問後,魔法師回過頭說:
「是啊。」
「誰要來?」
「你。」
聽到魔法師這麽說,裏華不禁覺得不能像平常那樣在屋子裏到處走動,而輕輕地把包包放在凳子上。
「可是,我沒有事先說今天要來啊。」
「是啊。你都到東京去念大學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不過,我還是準備了點心。」
說不定在過去,魔法師也曾經像這樣等待過某些人,並且內心期待著某人會在十九歲的最後一天來見她。會不會每次等到天色都暗了,還是沒有人前來?到最後,魔法師在夜晚和鬆鼠吃著沒派上用場的司康;這般景象浮現在裏華眼前。
裏華若有所思時,魔法師往走廊走去。洗了手後,魔法師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走回來說:
「交到新男朋友了嗎?」
「我一來就問這麽勁爆的問題啊?」
裏華微微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哪有那麽簡單,說交就交。」
「人類不是如果沒有其他人陪伴在身邊,就會很寂寞的生物嗎?」
魔法師一邊說道,一邊幫裏華把鬆餅分到小盤子上。
「有蜂蜜、楓糖還有果醬,看你想吃什麽。」
「我要楓糖。」
「好,請享用。」
裏華咬了一口鬆軟而且還熱呼呼的鬆餅。
「人類可以分成兩種,一種人可以忍受獨處,另一種人不行。我大概是屬於可以忍受的那一型。不過,不知道這樣是好或壞就是了。」
說罷,裏華一邊苦笑,一邊再咬了一口鬆餅。糖漿的甜度正好緩和了裏華不小心說出口的苦澀話語。因為糖漿而得到力量後,裏華試著繼續說:
「我愈想愈搞不懂。」
「怎麽了?」
「雪成在分手時說的那些話,我想了好幾遍。」
「雪成說了什麽?」
「他說,如果人一生中會遇到唯一的真正對象,並且和對方結婚的話,在那之前交往的人都是一種練習。」
「是喔。」
「我是雪成的練習對象,雪成也是我的練習對象。」
繼續說下去之前,裏華先喝一口花草茶潤潤喉。今天是香茅和洋甘菊的綜合花草茶。
「如果是這樣,那要如何知道誰是真正的對象?遇到對方的瞬間,會有感覺嗎?會知道這個人絕對是我的真正對象嗎?」
與其說是說給魔法師聽,裏華有一半已經像是在自言自語。
「就算真的有『這個人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的感覺,還是會吵架或交往得不順利,或是出現很多很多狀況吧?搞不好還要忍受遠距離戀愛呢。這麽一來,會不會像我和雪成交往時那樣,早晚會有分手的一天?『這個人是我的真命天子,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分手』;會有這樣的預感嗎?」
「一定會知道的。」
魔法師微笑說道。如同長禮服的天鵝絨材質般,魔法師的微笑也像天鵝絨般柔順。
「怎麽會知道?」
「就算分開四年都沒見過一次麵,隻要感覺沒有改變,那個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
「四年。」
裏華利用手機的筆記本功能寫下筆記。寫歸寫,搞不好明天二十歲一到,連這個筆記內容也會消失不見。
「為什麽是四年?」
「你想想喔,不是有很多諺語都和三有關嗎?像是『如隔三秋』、『入木三分』之類的。」
「確實是很多沒錯……所以呢?」
「三這個數字是一個很大的區隔。所以啊,超過三變成四以後,就會穩定下來。一定沒問題的。」
「什麽跟什麽嘛!」
裏華動作誇張地往後仰,倒在沙發椅背上。
「虧我還這麽認真地聽你回答,真是的!你這樣根本就是在玩文字遊戲嘛。跟你說喔,每個國家的諺語都不一樣。雖然日本有很多跟三有關的諺語,但其他國家應該不同。這部分你要怎麽解釋呢?」
「不知道。因為我是日本的魔法師。」
魔法師輕笑一聲,並眨了眨眼。
「真是的。虧我想得那麽認真,真像個笨蛋。」
為了找人出氣,裏華試圖抓住不知何時跑進屋子裏來的小白貓,但小白貓像具有彈性又滑溜的QQ糖一樣弓起背,從裏華手中滑了出去。小白貓就這樣動作輕盈地跳上坐在搖椅上的魔法師膝蓋。
「剛剛的就算是在開玩笑吧。」
聽到魔法師的話語後,裏華刻意讓頂在膝蓋上的手臂滑了一下。
「開玩笑?我還寫了筆記耶!好失望喔。」
「事實上應該更單純吧。」
「咦?」
「我是說尋找真命天子的方法。」
「更單純是什麽意思?」
「不會變成回憶的對象,就是真命天子。」
「不會變成回憶?」
「不會變成『我曾經喜歡過他』的對象。不會讓你懷念過去那段日子真美好的對象。不論經過多少年,還是很喜歡對方。能夠一直保持進行式的對象,就是真正重要的人。」
「原來如此……」
裏華站起來往窗邊走去。不知道為什麽,唯獨今天沒看見蝸牛。裏華原本想在這最後一天,摸摸蝸牛的殼跟它們道別的。
「希望未來有一天能夠遇到這樣的對象。」
「是啊。」
裏華自身也從未有過的想法忽然脫口而出:
「要是魔法師是男生就好了。這麽一來,我——」
「咦?」
魔法師露出傻眼的表情,原本翹著二郎腿的雙腳也鬆懈地解開來。縮成一團在睡覺的貓咪滑落到地上,一副仿佛在說「太過分了!」的表情,往房間角落逃去。
裏華慌張地揮動雙手說:
「沒、沒有啦。我的意思不是說不滿意你是個女生。」
魔法師站起來,然後轉過身子走出房間。
「糟糕……我惹她生氣了嗎?」
裏華對著小白貓說話,但小白貓依舊一臉憤慨的表情,似乎不願意聽裏華說話。
裏華心想,「是不是要追進去裏麵的房間比較好?」五分鍾、十分鍾過了,魔法師還是沒有走出來。如果是在平常,或許可以抱著「沒關係啦」的心態,就這麽回家去。但是,這次沒有明天。裏華不能夠就這樣和魔法師告別。
「喂……」
裏華對著走廊呼喚魔法師。忽然間——
「什麽事?」
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裏華吃驚地往後退。
走廊盡頭的房門打開來,一名男子走了出來。男子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眼珠是藍色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延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男子的下巴很寬,而且十分方正。男子身穿燕尾服,搭配亮晶晶的黑色皮鞋。頭發像綠色混上灰色的顏色,而且分邊分得很整齊。
「呃……你該不會是……」
裏華低著頭抬高視線,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問道。
「魔法師?」
「是啊。」
那聲音聽起來不像男高音,感覺比較接近男中音。魔法師抬頭挺胸地走過來。
「魔法師心目中的男人是長這個樣子啊?」
裏華一邊看著插在胸口口袋裏的暗紅色玫瑰花,一邊花了好大工夫才忍住笑意。
「很奇怪嗎?」
「是不會奇怪啦,隻是……你剛剛說自己是日本的魔法師,但這樣子完全像個外國人吧。」
如果硬要舉例,有時候看電視轉播世界杯足球賽時,會看到德國的後衛就是這種長相。不過,頭發絕對不可能是這種顏色。
「因為你說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所以人家——不對,所以我就變成想像中的男生給你看。」
「謝、謝謝。可是,你可不可以變回來?如果你一輩子都這個模樣,來當鋪的小朋友們應該會很疑惑。」
「你放心。魔法師可以變成任何模樣呢。」
不知不覺中,魔法師說話時的語氣已經恢複成平常的樣子。聽到粗獷的聲音說「任何模樣呢」,裏華不禁覺得更加好笑。不過,這樣的歡樂時光也隻剩下今天而已。
裏華緊緊地握住了魔法師的手,感受那關節突出的手指,以及血管隆起的手背。
「怎麽了?」
裏華沒有回答,而是把臉貼在魔法師寬大的胸膛上。因為魔法師的個子太高,所以正確來說,應該算是貼在腹部上方。
「怎麽了啊?」
魔法師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輕聲說道,一邊把雙手繞到裏華背後。
「我不希望再也不能見到你。」
或許正因為魔法師換了模樣,裏華才能夠做出這樣的舉動。如果是六年來直到剛剛都還看到的熟悉模樣,裏華一定會害臊得不敢主動握緊魔法師的手。
「為什麽過了二十歲就不能見麵?」
「還有什麽為什麽……」
剛剛明明還一直控製不住笑意,現在卻是控製不住淚水。看到裏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魔法師她——不對,這個高大男子會覺得有趣嗎?還是會覺得無聊?
裏華把手伸進口袋裏摸索。然而,在這種時候往往會忘記帶手帕。
「請用。」
男魔法師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裏華。這麽快就變身完成,竟然連手帕這種小道具都準備好了。那是一條白底紅黑條紋的手帕。裏華故意把鼻涕擦在手帕上。
「到了明天,我記憶裏所有和ㄏㄨㄟˊ 一ˋ當鋪有關的回憶,真的都會消失不見嗎?」
「是啊。」
「這樣不會太過分嗎?某種涵義上,這根本是偷竊的行為,不是嗎?」
「咦……?」
裏華保持把臉貼在魔法師胸膛上的姿勢提出抗議。
「本來就是啊,我到最後沒有典當過半個回憶耶。我在這裏和你見麵或聊天,都是我自己的回憶耶。你不應該拿走我這些回憶吧?」
魔法師一直保持沉默,沒有回答。裏華猜想魔法師可能生氣了。
「你回答啊,我說錯了嗎?」
裏華反而先做出了生氣的反應。
「第一次有人這樣跟我抗議……」
男魔法師用手指來回搓著長下巴,陷入了沉思。
「大家上了高中後,大部分都不會再來這裏。然後,到了二十歲時,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經典當過回憶。所以,應該沒有一個人會因為有關當鋪的記憶完全消失而感到不滿。」
「反正我就是一個很不幹脆的女生。」
裏華鬧別扭說道。
「不過,我一開始會這麽決定,還是有原因的。大人會因為立場不同而改變想法,不是嗎?我相信有的大人也會認為拿錢交易回憶很要不得,要是他們覺得應該把這種當鋪弄垮,而衝到山崖下來,我會很難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其中說不定也會有大人來要求我借錢給他。所以,我才會定下『過了二十歲就忘記當鋪』的規定。這麽一來,就不會受到打擾,我也就能夠永遠收集有趣的回憶了。」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我——」
「如果允許一次例外,就會沒完沒了。」
「你別說這種官員會說的話好不好?」
「是很像官員會說的話。」
小白貓穿過兩人身旁,爬上階梯往閣樓走去。
「我們也上去吧。」
說罷,男魔法師一副快要被卡住的模樣爬上了狹窄的階梯。裏華也跟在他後頭。
從閣樓走出陽台後,黃葉和紅葉依舊如成群的蝴蝶般到處飄動。不過,裏華沒有讓這幅景象分散注意力,努力尋找著反擊的線索。
「魔法師,你該不會……」
「什麽?」
「你該不會一直在說謊吧?」
「咦?」
「你說隻知道有趣和無聊的感覺,其實是騙人的吧?」
「咦?」
「你是魔法師耶,不可能沒有人類擁有的情感。喜歡、討厭、開心、寂寞,這些情感其實你都有。」
「沒那回事——」
「兩年半前,你因為遙鬥媽媽的事情很煩惱。那也是因為你喜歡遙鬥,因為你不想傷害遙鬥。」
「那是因為——」
「你自己以前不是說過嗎?你說:『我是敏感的怪物。」」
「我才沒有這樣說過呢——」
一個高達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的大男人不停揮著手。
「你說過。」
「我沒這麽說過。我是說:『我是集結敏感於一身的生物。』」
「是嗎?」
「是啊。」
被形容是敏感的怪物似乎讓男魔法師很不高興,他生氣地轉過身注視著大海。海鷗在眼前盤旋而去。看見海鷗背上載著三隻蝸牛,裏華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蝸牛們在做飛行遊覽。原來不是隻有打掃窗戶,它們也有玩樂的時間!六年來不知道來了當鋪多少次,裏華第一次發現這個事實。
不過,不能老是被分散注意力。重要的事情才說到一半而已!
「不管是怪物還是生物都可以。總之,我想說的是,你在說謊。雖然你說滿二十歲後就要拿走回憶,是因為擔心有可能難以在這裏生活,但事實才不是這樣。假設大人來抗議些什麽好了,到時你隻要用魔法一定會有辦法解決。你不可能需要擔心因為被人類追殺,而不得不逃離這片海岸。」
「如果是這樣,你認為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你怕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忘記,對吧?你覺得與其被人遺忘而獨自留在海邊,不如自己先說再見。」
男魔法師什麽也沒有回答。不過,裏華看見他握住扶手的手指似乎加重了力道。
「不過,魔法師,我有自信不會忘記。」
裏華加重力道重複一遍說:
「不管去到哪裏,都不會忘記。我怎麽可能忘記這麽重要的回憶?」
「可是……」
男魔法師總算開了口。
「人類總有一天會死去。」
「咦……?」
「人類會死去,然後消失,不是嗎?」
「可是,那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啊。話說回來,搞不好會來得很早也不一定喔。」
「人類活得最久,頂多一百二十年左右吧?」
「嗯……」
「我要在這個世界待上好幾萬年,搞不好幾十萬年。時間漫長到都回憶不起來。」
男魔法師總算轉過身直直注視著裏華的臉。圓圓的深邃藍色眼珠發出了紫色光芒。
「人類會在轉眼間消失。」
「我覺得你還沒有了解這世界的一切。」
裏華斬釘截鐵地說道。
「咦?」
紫色眼珠恢複成藍色。
「人類死後,不會就這樣結束。人類會抱著回憶守護在這個世界好一段時間後,才前往下一個世界。我說的不是絕對,而且誰也無法證明這點。但是,我相信會是這樣子的。還有,前往下一個世界時,我也一定會把有關魔法師的回憶帶去。我會再來找你的。」
藍色眼珠似乎泛起了淚光,裏華趕緊別開視線。魔法師的眼神似乎在告訴裏華,「那是不可能的。」
「我要回去了喔。」
裏華輕快地走下階梯。沒有腳步聲追來,也沒看見鬆鼠的身影,蝸牛也還在海鷗背上。來到空蕩蕩的客廳,裏華拿起放在凳子上的包包後,打開了大門。裏華有股想要回頭再看屋內一眼的衝動。不過,她不用看也記得所有景象。
走出門外一步後,裏華驚訝地停下腳步。這棟房子明明是蓋在岩岸上,現在岩岸不見了,變成了一片沙灘。而且,隻要仔細一看,會發現沙子全是細細的玻璃顆粒。在夕陽照射下,每顆沙子都發出彩虹般的色彩。一顆顆光粒混合後,把沙灘染成一片金色。原來如此,在魔法世界裏,紅橙黃綠藍靛紫全部加起來後,就會變成金色啊。
裏華先走了出去,才看向屋頂。魔法師雙手搭在陽台的欄杆上,俯視著裏華。魔法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去換了衣服,或許也根本沒必要換衣服,隻要施一下魔法就能夠解開吧。魔法師穿著原本穿的長禮服套上百合花圖樣的圍裙,一邊讓銀色波浪鬈發隨風搖曳,一邊直直注視著裏華。
如同高中棒球選手在甲子園輸球時,會抓一把球場上的沙子放進袋子裏帶走一樣,裏華也很想把這些閃閃發光的沙子帶回家。不過,裏華沒有這麽做就爬上石階,爬到石階緩緩彎向右方的位置。這裏是最後能夠眺望ㄏㄨㄟˊ 一ˋ當鋪的地方。
裏華回過頭看。
魔法師仍看著裏華。
兩人的視線交會。
如蝴蝶般飛舞的黃葉和紅葉,一齊靜靜地、慢慢地飛落到如玻璃藝術品般璀燦的沙灘上、海麵上。
* * *
晚上,裏華的爸媽在家裏幫她辦了一場小型的慶生派對。
「預祝會在老家辦,正式慶生會在東京辦啊?很精明嘛——」
聽到媽媽挖苦的話,裏華一邊暗自心想「明年我絕對不會回來的」,一邊拿叉子叉起蛋糕上的草莓。
爸爸沒有吃蛋糕,而是獨自喝著啤酒。爸爸說:
「對了,你就要滿二十歲了,應該可以喝啤酒了吧?」
在爸爸的勸酒下,裏華一口氣喝光一杯啤酒。
「裏華,你還好吧?整張臉紅通通的。」
雖然早就隱約感覺到了,但沒想到真是如此,裏華似乎是遺傳了媽媽不擅喝酒的體質。她就這麽倒在沙發上。
「都快二十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學的時候一樣,在沙發上睡覺?」
媽媽的抱怨聲音變得好遠好遠。
* * *
因為很想上廁所,所以醒了過來。有好一會兒時間,裏華還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
不久,裏華終於明白這裏是一片黑暗的客廳,而她自己是呈現「く」字形躺在沙發上。裏華覺得腰部有點痛,可能是沙發的彈簧太老舊,導致身體的重量完全壓在背脊上。
裏華坐了起來,因為自己完全沒有夢到魔法師而感到失望。還說什麽投胎轉世後也不會忘記的大話,才隔了一天就連殘影也沒看到,這樣怎麽行……上完廁所後,雖然已經太晚,裏華還是刷了牙。時鍾指著淩晨三點零四分,現在上床繼續睡,還能夠足足睡上四、五個小時。
裏華明明知道要小聲一點免得吵醒父母,卻不小心讓牙刷從嘴裏滑落。牙刷撞上洗手台,輕輕發出「鏘」的一聲。
裏華察覺到了。
她沒有忘記。
日期明明已經過了一天。
裏華還記得ㄏㄨㄟˊ 一ˋ當鋪——
* * *
這天是文化節,爸爸也放假,所以早餐吃得很悠哉。不僅如此——
「你當客人隻能當到昨天。」
在媽媽的公告下,裏華吃完早餐後,洗了碗盤,也打掃了浴室。
直到接近中午時刻,裏華才踏出家門。在北風吹拂下,裏華朝向海邊前進。岸邊掀起白浪,天空籠罩著烏雲。昨天還是一片湛藍的大海,今天卻變成截然不同的灰色。裏華一邊望著這般景色,一邊持續向前跑。
我還記得!這裏是入口,然後要走這條石階下去。
裏華第一次挑戰以三階的間隔,極速衝下石階,膝蓋不停顫抖著。彎向右方,再繼續往下走,到了下一個轉彎處就會看到ㄏㄨㄟˊ 一ˋ當鋪的屋頂——
裏華停下了腳步。
眼前隻看見大塊大塊的黑色岩石,以及隔著大海佇立不動的鯨島,就這樣而已。那棟被形容成像蛋糕店的黑醋栗慕斯蛋糕的建築物,完全不見蹤影。
「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聽到身後傳來聲音,裏華驚訝地差點在石階上踩空。裏華失去平衡時,兩隻肌肉結實的手臂迅速抓住了她。
「抱歉,謝謝。」
「不客氣。」
對方是遙鬥。為了抓住裏華,遙鬥把starlightz的背包丟出去。他撿起包包,拍了拍上麵的沙土。
「遙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都到了秋天快結束的季節,遙鬥整張臉曬得黝黑。
「你有在運動啊?」
「我還在踢足球。雖然現在已經退出了,但還留在球隊裏指導學弟。」
「你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是嗎?」
「以前明明還會叫我阿姨的。我現在變成大學生了,還以為你會叫我『老太婆』呢。」
「對不起。」
遙鬥一副靦腆模樣地稍微低下頭。
「你已經國三了吧?現在還會來當鋪啊?」
遙鬥沉默了一會兒後,回答說:
「自從我媽死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典當過回憶。」
「這樣啊。」
「不過,如果突然不去,魔法師應該會很寂寞,所以偶爾會去一趟。事實上,最近因為社團活動和準備考試變得很忙,所以沒什麽時間去找她。」
「嗯。」
「不過,今天是魔法師叫我來的。她說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來。」
「真的啊?」
「魔法師說什麽『以後一定會變得很無聊』。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以後一定會變得很無聊……裏華反芻著這句話時,遙鬥繼續說:
「你也是被魔法師叫來的嗎?」
對喔,遙鬥還不知道我已經滿二十歲了。裏華搖搖頭說:
「不是,我隻是來看一下而已。」
「咦?都來到這裏了,你不進去當鋪啊?我不會在意有其他人在——」
「喔,我不是在客氣啦。對了,可不可以幫我傳話給魔法師?」
「可以啊。要說什麽?」
裏華仰望著天空。厚厚的雲層撥了開來,藍色的天空露出臉來。再次把視線移向遙鬥後,裏華開口說:
「可不可以幫我跟魔法師說『謝謝』?」
「『謝謝』。就這樣?」
「還有,幫我說『下輩子投胎轉世時,我要當魔法師。』」
「什麽東西啊?好怪喔。」
遙鬥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裏華從笑容中窺見到記憶中遙鬥小學生時候的模樣。
「我會這樣轉告魔法師的。」
遙鬥輕快地跑了出去。不愧是足球隊隊員,遙鬥展現出矯捷的身手,四階四階地往山崖下衝去。裏華朝向遙鬥衝去的方向看去,卻隻看見光禿禿的岩石。等遙鬥到了那裏時,說不定房子會忽然出現——
盡管有這樣的預感,裏華還是沒有目送遙鬥到最後,就開始爬起石階。
裏華覺得自己不應該看。
這次真的不會再有機會走下山崖了。
裏華踏出堅定的腳步,一步一步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