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血染沙曼

    遠方的雲壓得很低，厚重陰沉，雲邊發著煙熏過似的黑，黑雲聚連成一片，張牙舞爪地匍匐前進，它要吃掉光明。冷漠的雨點朝這座城市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寬闊平坦的道路上，大多數人抱頭在雨中竄逃，而那些早有準備的人，譏笑著亂成一團的落湯雞，得意地撐開傘，挺胸抬頭，悠哉悠哉地走著。

    透過雨簾，亞洛斯瞥到兩抹銀白發亮的身影，他甩甩濕透的亮金色短發，水珠折射著金黃色光芒輕盈地旋著落地。他用力搓了搓眼睛，天藍的瞳仁漸漸縮小。狂躁的透明雨滴爭先恐後地砸向地麵，砸向他，切割著他的視線，切割開金黃和銀白。昏暗中，前後相距不過五十米的光點被撕裂成兩個相近又相反的世界。仿佛一個是光亮的天堂，一個是陰冷的地獄。

    銀白色搖搖曳曳，令人目眩，背影沉默，神秘有如夜空中的寒星，美麗渺遠。

    他們悠然地走在雨中，毫不在乎全身濕透。男孩比女孩高出許多，他們靠得很近，是戀人嗎？亞洛斯想著，等等，感覺不是，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雨點密集，衝刷著他優雅白皙的臉頰。少年的眼中掠過一絲懷疑。

    “喂！你怎麽走路的！長不長眼啊你！”暴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瞬間打破了他對銀白世界的向往，清秀好看的眉微微蹙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顫抖的聲音惹來了人群的注視，人們喜歡看好戲，哪怕天上下的是刀子。就算暴雨奮力遮蓋這座城市的複仇情緒，亞洛斯依舊看到了整個過程：老人著急躲雨，卻絆到路上的石尖，不慎摔倒，撞掉了男子的雨傘，僅僅是半分鍾的事情，男子的衣服就濕了一大片。而他似乎是當地的富商之一，身後跟著些凶神惡煞的保鏢，其中一個為他重新撐好傘。

    “你以為對不起就行了？本大爺這件衣服要花三萬金才能買到！你今天不拿出三萬金就別想活著回去！”男人甩著滿臉油膩膩的肥肉，褐黃色牙齒冒了出來，發出酸臭氣味，一看就覺得惡心，滿嘴唾沫星子噴了老人一臉。亞洛斯瞥向還坐在地上的老人，老人瘦骨嶙峋，單薄的補丁衫皺縮地粘在幹柴一般的身體上，因年老而幹癟失色的眼睛中，恐懼在生生地顫抖。

    “可是，可是我哪有這麽多錢啊！賣了全部家當也賠不起啊！”老人苦著臉，眼裏全是焦急和害怕，他真的賠不起，他連果腹都難。而在他周圍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名小孩子不明所以，“咯咯”笑著。

    雨“唰唰”下著，盡管有雨傘撐在頭頂，卻依舊不可避免地沾濕衣服。肥胖男人的臉色頓時變得猙獰，他惡恨恨地瞪著衣衫襤褸的老人，咬牙切齒，“那就沒辦法了，給我往死裏打！拿你的狗命來陪！”話音未落，他身後的保鏢就兩步走上前來，一把將老人推倒在地，亞洛斯清晰地聽到骨頭與地麵相撞的沉悶聲音，而老人因為害怕，能做到的隻有不住地顫抖，就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人群整體自動退後半步，婦女叉著腰，低聲嗬斥玩鬧的孩童，幾個地痞拖著腿站在一邊，斜睨著眼，大媽們議論紛紛，估計眼前的場景會成為下一個茶餘飯後的八卦。

    這麽多人，卻沒有誰上前去攙扶虛弱的受害者。亞洛斯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戀戀不舍地瞄了銀發一眼，便大步跑前去，就算這不是他管轄的事情，但至少，他想要扶老人一把。

    亞洛斯費力地擠在人群中，吸進胸腔內的空氣漸漸摻雜了幾縷酸臭。進到人群中，他才發現，周圍竟有眥大眼睛拍手叫好的人，而其他人也不自覺地興奮了起來。沒有人會伸出援手。老人呆愣在地上，無助又驚恐。他們總把別人的不幸當成飯後娛樂，不幸的人的痛苦使他們感到有樂趣可尋，不幸的人的掙紮在他們看來就像垂死的猴子一般。看到這些人的舉動，亞洛斯的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煩，他一把推開剛才和他擠在一塊不讓他上前擋住自己視線的人，一個踉蹌，摔到了老人附近。亞洛斯急忙站起來，抬頭開口之際，一道銀色的閃光突然朝老人和保鏢中間直直地劈了過來，帶起了一陣冷風，雨點被風吹向反方向。

    保鏢的下一拳被她單手擋下。再遲一秒的話，老人就……女孩站定，人群中，沒有人知道她什麽時候出現，更來不及看清那道閃光。但是亞洛斯看到了。他蹙眉，沒想到她會來阻擋，從那麽遠的地方。不得不承認，如果她再快一點兒的話，就連他也無法看清。

    正當他微微鬆一口氣的時候，突然間，“嗞啦”——血肉綻開的聲音傳入耳中，一滴溫熱的東西濺在他的臉上，轉瞬冰涼，亞洛斯一動不動，瞳仁劇烈收縮，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時的感受。

    他驚愕地看著她，剛剛的銀發少女，右手的動作快如藍色閃電，直直插入男子的心髒。鮮血慢慢溢出，高大生猛的保鏢甚至還來不及叫喊，“嘩”——的一聲，女孩迅速抽出右手，鮮血頓時噴湧而出，而男子在搖晃了幾下之後重重倒地。兩秒之後，所有惡徒的表情定格在最後一瞬。

    女孩轉過身，麵無表情地看著老人，淡淡地說，“已經沒事了，快離開這裏吧。”清脆冰冷，不尖細，略低沉，快要混淆了性別，她的聲音很獨特很好聽，像是清晨露珠滴落的發出的清靈脆響，卻像死神宣布死亡一樣冷酷無情。老人愣愣地坐在地上，看著橫躺在他麵前的四五具屍體，滿地暗紅，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倉皇地逃走了。女孩的嘴角閃過一絲微小的抽動，不屑地輕哼一聲。她的右手指尖沾滿鮮血，素白襯衫上血跡斑駁，幾滴黑紅濺在白皙的臉上，像夜裏的血玫瑰般妖嬈。

    呼吸的每一口空氣裏都蘊藏著血味，不濃，卻誘惑得令人著魔。亞洛斯警惕地看著她的雙眼，卻呆呆地出了神，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眼睛，純天然的藍寶石色彩做幹淨的底色，瞳仁中的光點閃閃爍爍，就像是藍色的鑽石碎片一樣晶瑩，卻不知為什麽，光點並不明亮，而是裹著一層模糊的黑暗，黑暗化在瞳孔中，若隱若現。盡管如此，他仍然忍不住凝視一片碎藍，其中仿佛埋藏了漫天星辰，以及星辰的背景——仿佛永無止境的黑夜。

    沒有一絲波瀾，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她就這樣淡淡地看著他，帶著眼底一絲來不及收回的自嘲。老人落荒而逃的佝僂身影已經消失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而她低下眉眼，淡漠地撥開沾濕在臉頰的發絲。亞洛斯沉靜地看著，隻是覺得她這樣子，有些遺憾，銀白，冰藍，黑紅，在一片迷茫的雨霧中，構成強烈的視覺衝擊，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像是在久遠未來的某個時刻一般，讓人難過得不知所措。

    原本熱情高漲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沒有人敢留在原地，她在那一瞬間釋放的殺氣強得令人窒息，到了這種時候，人們才怕會波及到自己，紛紛溜走。隻剩下亞洛斯與她對視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卻並不感到害怕，他沒有這個必要。在這片土地上，從來沒有對他出手之後還存活下來的人。

    已經一分鍾了，他們對視一分鍾了。冗長的六十秒太過沉悶，陌生的尷尬難以繼續存在。

    “亞洛斯·羅倫羅爾。”意識到沉默的尷尬，亞洛斯不得不打破僵局。而他也恰好捕捉到對方劃過眼中的一絲震驚。

    “歸來貝斯·路西法，孿生弟弟，歸來日照·路西法。”震驚過後，少女饒有興味地回答道，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容，之後，便突兀地轉身，朝等候在一旁的男孩走去，迅速離開。

    望著瞬間拉開距離的銀色身影，亞洛斯竭力掩飾內心的震驚，對歸來貝斯消失的方向勉強友好地笑了笑，揮了揮手。等完全看不見他們之後，亞洛斯才放下動作機械遲滯的手，他垂下頭，金黃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任何表情，嘴角沒有任何弧度。他沉默地朝北方走去。大雨把他的挺拔身影衝刷成模糊的暗光。

    雨一直沒有停。雨水把屍體的血跡衝得暈散開來，幾隻野狗撲上前來，啃食死屍的軀體。不會有人來收屍的，這裏是強者生存的世界，這裏是奧古斯汀大陸，極黑之地——加爾菲德首都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