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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播放電視節目的那個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淺井鬆子懷揣著某個決定,走在去三宅樹理家的路上。
往常一直都是樹理去鬆子家。樹理說,鬆子的父母是雙職工,平時不在家,去鬆子家會比較輕鬆。可是,真正的理由似乎不僅於此。估計樹理不想讓她的父母知道,她有並且隻有鬆子這樣一個朋友。
樹理時常會沒來由地說自己父母的壞話。父親裝腔作勢,母親沒心沒肺,兩人都不肯聽樹理說的話,還自以為是地為樹理感到驕傲。樹理說起這些事時,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叫人有點害怕。
今天,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可無論如何,那件事不能不說。即使以後樹理疏遠自己,今天也一定要說。雖然曾經猶豫過,但這畢竟是反複考慮後做出的決定。樹理常說鬆子思維混亂,一個人什麽也做不成。鬆子也時常覺得自己很沒用,但今天的自己絕不是沒用的鬆子。不是那個總被樹理嘲笑,又胖又沒心沒肺的淺井鬆子。
鬆子加上父母,三個人組成了親密的小家庭。雖然他們自己覺得很普通,街坊鄰居卻經常這樣評價他們,還說他們都長得很像。確實,鬆子的父母都很胖,一點不輸給鬆子。三人都愛吃,家裏經常做各色各樣的美味,看到電視、雜誌上介紹的飯店,也常常會一起去下館子。鬆子非常享受和父母一起吃飯的時光。
母親有時會笑著說:胖也沒有辦法啊,你就是這樣的爸爸媽媽生的孩子。這時,鬆子會“砰”地拍一下肚子,笑著說:“就是嘛。”
盡管如此,鬆子也嚐試過減肥。僅有一次,還是剛進初中的時候。那時,鬆子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同班。
嶄新的校服還未沾上汙漬,甚至連鬆子的名字都沒記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嘲笑鬆子了。胖妞。女相撲手。脂肪團。在走廊上絆鬆子的腳,往鬆子的後背扔抹布。上小學時,鬆子就有“胖妞”的綽號,卻從未受過這樣的攻擊。為此,鬆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家痛哭流涕地告訴父母。
“我要減肥。”她一邊哭一邊說。
母親傾聽著鬆子的哭訴,父親也很傷心。他們都向鬆子保證,如果鬆子想減肥,一定會支持,還說早就想過總會有這麽一天。
不過與此同時,他們還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導著鬆子。
“鬆子,無論你減不減肥,大出和井口的做法都是不對的。”
“你應該首先考慮自己要怎麽做。由別人的不正當行為決定你自己要做什麽,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父母告訴她,由於從小就很胖,他們小時候也受過欺負和嘲笑。鬆子第一次聽到這些話,因此十分震驚。
“被人嘲笑後,你們會怎麽辦?”
當然是又哭又鬧,也嚐試過減肥。
“可作過各種嚐試,還是瘦不下來。我們就是這樣的體質。”
所以後來幹脆算了。
“因為,這就是我。”
能夠享受美味佳肴,身體也很健康,這樣不就行了嗎?
後來有了不嫌棄自己長得胖的朋友,還發現那些嘲笑自己的家夥本就很卑劣。要是被那些家夥的話所左右,也太不值了吧?
有人說自己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嗯,是的。我吃得多。我喜歡吃,”也就不強迫自己減肥了。
“那些人見我沒什麽反應,覺得沒勁了,時間一長就不再公開嘲笑我了。鬆子你也可以試試這樣做。”
父親還說,他們小時候,再調皮的家夥都隻是嘴上說說,不會動手。這一點確實有很大的區別。所以,你要是受到特別過分的欺負,我們會去找學校理論,於是鬆子在減肥的同時,也努力使自己在大出他們麵前盡量保持鎮靜。他們確實很可怕,所以剛開始時有些困難。有一次,鬆子一邊回想著父母的話,一邊仔細觀察獰笑著咒罵自己的大出他們。
鬆子發現,他們的神情確實很卑劣。原來“卑劣”這個詞就是這個意思啊。
鬆子一下子輕鬆起來。我長得胖,卻不卑劣。鬆子的內心開始有了自信。無論大出他們說什麽,都能夠不放在心上。她甚至覺得,熱衷於這種無聊行徑的他們非常可憐。
正像父母說的那樣,大出他們漸漸不怎麽關注鬆子了。
沒過多久,她放棄了減肥,因為毫無效果。正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是一種體質。每天計算著卡路裏,關心著體重變化。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這樣的活法本來就很傻。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得到的隻有不開心,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
通過這一過程,鬆子獲得了一次寶貴的人生經驗。
其實,嘲笑鬆子的不僅僅是大出他們。他們開了頭,同班同學裏也有學樣的,隻是程度比較輕罷了。他們這些人,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隻會一個勁地跟著別人起哄。看到大出他們對鬆子失去了興趣,他們也就像沒事人一樣不吱聲了。
另一方麵,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也有一些同學看到鬆子被人欺負,會感到憤憤不平,甚至為她擔心。
老師也是各種各樣的。看到有人欺負、嘲笑鬆子,有些老師會上前嗬斥,有些卻隻當沒看見;有些會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則會怒其不爭,勸鬆子不要屈服,甚至奮起反擊。
老師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也不會全都明白。他們不願做自己討厭的事,遇到麻煩事也會避而遠之。受教於這些老師的學生,也不全是稀裏糊塗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有些學生則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而偏偏要去做。
從那以後,鬆子就不怎麽為自己的體型而煩惱了,雖然偶爾會為沒法穿好看的衣服而歎息,但這就是我的體質,有什麽辦法呢?和樹理成為好朋友,是升上二年級以後的事。是樹理主動向她搭話的。一開始,鬆子覺得樹理很親切,跟她在一起無拘無束。
很快鬆子就察覺到,樹理非常在意臉上的粉剌。她的粉刺相當嚴重。聽到有些女生在背後講樹理的壞話,鬆子覺得過分,卻無法反駁。因為那些粉刺確實太難看了。這也是因為體質的關係吧?
在家中,鬆子向媽媽提起過樹理。那孩子怎樣?人很好,跟她說話很開心,所以我們成了朋友。
對,鬆子和樹理是朋友。鬆子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因此,當樹理將那件事告訴子,並要她幫忙時,鬆子毫不猶豫地幫了她。
因為鬆子相信,樹理要做的事是正確的。
在寄出舉報信時,樹理說過,信上寫的事情都是真實的。她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殺的場景,因為一直很害怕,才沒敢說出來。可她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所以要寄出舉報信。
鬆子當時相信了樹理的話,認為樹理在做一件正確的事。鬆子幫助了她,盡管有一點害怕,內心卻很激動、很興奮。
但是現在,鬆子開始後悔了。
母親出席了星期一的家長會。她沒有發言,卻聽得很仔細,回家後把聽到的內容全都告訴了鬆子。
鬆子聽母親說,那封舉報信好像是憑空捏造的。警察說,不可能有人目擊到那個場景,那太不合常理了。
鬆子聽後大為震驚。這麽一說,倒確實如此啊。
自己不能為別人的某句話、某個行為所左右。當時的鬆子竟然把人生經驗忘得一幹二淨。為什麽會這樣?她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因為考慮到樹理做的事是正確的,才絲毫不加懷疑嗎?
自己竟然忘了反問:你要做的事,真的是正確的嗎?
樹理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殺的場景嗎?
樹理會不會在撒謊呢?
37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涼子剛到學校,發現整個班級的同學都在談論著某件事,簡直像炸開了鍋。涼子搞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
涼子差點就遲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為穿什麽樣的春裝毛衣去上學而大吵大鬧。那時,父親已經上班去了,母親一早約好了要與人見麵,急得手忙腳亂。可兩個妹妹還在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不停。最後,落敗的瞳子揪住翔子的頭發,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則躲到衛生間裏不肯出來。
涼子和母親一起平息了事態。看到母親牽著兩個妹妹的手出了門,檢查完門窗和煤氣,涼子才急急忙忙朝學校趕去。三年級的教室都在三樓,涼子剛剛衝上通往三樓的樓梯時,上課鈴就響了起來。真是千鈞一發。這種情況在涼子身上還是頭一次發生。
涼子氣喘籲籲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後,同學們馬上圍了上來。
“喂,藤野,二年級時你跟淺井同班,對吧?”
“她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有點與眾不同?”
涼子聽了直翻白眼。說誰呢?
淺井?是在說淺井鬆子嗎?
“什麽呀,你沒看早新聞嗎?還登上報紙了。”
涼子想告訴他們,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腳朝天了,可大家都異常興奮,根本不想聽她解釋。眼看在涼子這裏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們馬上轉移陣地,去別的圈子裏吵吵嚷嚷了。被他們圍住的都是曾經與淺井鬆子同班的同學。
三年級分班時,是以按成績好壞為根據的。在具體做法上,學校會留有餘地,以便搪塞家長,強調校方並不是在給學生分等級。分班時,會藏著類似的小動作:有希望推薦進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學生編入二班;要靠體育成績推薦升學的學生編入四班,負齎他們的升學指導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個社團的顧問老師。
在城東三中,涼子所在的一班集結了最有希望進入重點高中的學生。分到這個班級裏來的,自然都是些成績出眾的好學生。而淺井鬆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隻能抓住一二年級時和鬆子同班的同學打聽消息。估計四班以外的每個班級,現在都是這樣一幅景象,畢竟新學期才剛剛過去兩周。
聽著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鬧,涼子漸漸開始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了。一路跑來學校的涼子雖然不再氣喘籲籲,心跳卻變得越發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點左右,淺井鬆子遭遇車禍,身受重傷。如今依然毫無知覺,仍在緊急搶救中。
據目擊者說,她是主動撲到汽車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殺嗎?
難道有人在背後追趕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過去的?
迷霧重重的事件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在如今的城東三中,沒有人會將此視作一個孤立的事件,家長們也不會。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種種騷亂,都和鬆子的事件相關。誰都相信,事實一定如此。大家會那麽激動,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寫那封舉報信的“目擊者”會不會就是淺並鬆子?
這裏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推測。一種意見認為,鬆子真的看到了殺害柏木卓也的現場,並出於告發的目的寄出了舉報信。因此,她被殺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幫封了口。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那封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淺井鬆子為了懲戒總是欺負弱小的三人幫,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寫出了那封舉報信。舉報信導致的後果遠遠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鬧越大,害怕不已,於是自殺了。
前一種說法讓大出他們背負了所有的罪惡,後一種則完全歸咎於淺井鬆子。每個學生都基於自己的立場、性格、經驗和思考方法來擁護不同的說法。但無論哪一種說法,都無疑會嚴重擾亂城東三中,尤其是三年級學生的心靈。
一開始,為了了解情況,涼子還不斷向身邊的同學提問。可漸漸地,她說不出話來了。她睜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識則完全潛入內心深處,從精神上將自己與周圍隔離開。
激動與好奇,恐怖與憤慨。大家懷有的感情同樣在涼子的心中翻騰不已。然而,與他們有本質區別的是,涼子直接收到了那封舉報信。由於父親的偶然介入,她沒有開封閱讀。但是,在城東三中所有的學生中,被舉報人選中的隻有涼子一個。
這個事實讓涼子震驚,動彈不得。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深入人思考過這一點,也許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嗎?那封舉報信其實不是寄給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為我的父親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這個時刻為止,涼子一直是這樣理解的。涼子知道學校現在很亂,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說到底,這隻是作為三中的一名普通學生必然會有的心情。她參與過有關舉報信內容真偽的討論,也探聽過舉報人的真身。可作為三中的三年級學生,作為柏木卓也曾經的同班同學,這顯然是再平常不過的反應。
對“大出他們殺死柏木卓也”的說法,涼子是持懷疑態度的。她覺得,那三人還不至於做出那樣的行徑,柏木卓也也不是個會輕易受他們擺布的人。
老實說,涼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對他的記憶也十分模糊,頂多隻跟他說過兩三次話。不過,她從古野章子那裏聽說過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個老實安分的男孩,卻有著超越常人的內涵。至少章子是這麽認為的,涼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覺。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厭惡戲劇社的古怪趣味,並能半開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對的。我知道。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唯唯諾諾地受大出他們擺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種什麽來著?對,知性。這個詞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許不太確切,可也找不到更恰當的詞。這就是柏木卓也的內涵。
既然如此,自殺顯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涼子曾經得出過類似的結論,盡管這樣說很不謹慎。後來經過交流,她發現古野章子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問題在於到底是誰寫了那樣的舉報信。”章子說道。
涼子也是這麽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亂,還是舉報人受到過嚴重的傷害,以至於不得不采取類似的報複行動?
“無論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采取那樣的手段都是不對的,因為這會連累不相關的人。小涼你不就是……”
收到過舉報信的事,涼子隻告訴過章子一個人。章子對涼子承受的心理負擔十分擔憂。涼子本人倒不怎麽當回事。畢竟那其實是寄給父親的。可既然知道我父親是警察,說明舉報人還是同學……
在猜測與討論的過程中,兩位少女的腦海中無法浮現出舉報人的姓名和相貌。她們隻能假設那可能是“這個人”或“那個人”,但這種假設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淺井鬆子。這名少女去年還是涼子的同班同學,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涼子與她更親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個除了長得胖之外,沒什麽特別之處的女孩。
她確實太胖了,涼子曾覺得她應該注意一些。提起鬆子,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涼子也感歎過:這個人實在太善良了。
對了,淺井鬆子和三宅樹理關係不錯,兩人經常待在一起。每當看到兩人在一起時,涼子總會感歎鬆子的平易近人、溫柔善良。
三宅樹理則是個無論怎麽看都不太好相處的同學。偏執而又自我中心,討厭她的女生很多,涼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為何,樹理總會把涼子當作競爭對手。這可不是涼子多心,章子和倉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過:三宅總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覺得嗎?
涼子當然感覺得到,隻是沒當回事罷了。何必跟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呢?出於少女的本能,涼子將三宅樹理視作可怕又麻煩的存在。離她遠一點才好。
涼子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不止她一個人。大家應該都會和樹理保持距離。事實也正是如此。
隻有淺井鬆子會親近樹理。
然而,涼子覺得樹理對鬆子並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對鬆子說話。有一次放學後,涼子偶然聽到兩人的談話,驚得目瞪口呆。不參加社團的樹理不想獨自回家,竟要求音樂社的鬆子放棄社團活動。
“像你這樣的人,反正搞不好音樂,退出音樂社又有什麽關係呢?”
事實並非如此。鬆子在音樂社可是相當出色的成員。三中的音樂社非常活躍,每逢開學典禮、畢業典禮、運動會和文化節等重大活動,都會參與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們的水準。
鬆子的音樂課成績也很好,能識五線譜。除去那些上幼兒園時就開始學鋼琴的特殊學生,像她這樣的初中生可謂鳳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樂,音樂課上有時會提出連老師都感到吃驚的發言。
樹理竟然為了自己讓鬆子退出音樂社。當時她的口氣十分蠻橫,完全沒把鬆子當回事:“胖妞拿著樂器,一點也不好看。除了大鼓還有什麽樂器能適合你?”
鬆子能擔任打擊樂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負責的是單簧管,從一年級時就開始承擔樂器獨奏的重任,水平相當高。樹理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依然隨口說著那樣的話。
鬆子笑著回答:“可是,我喜歡音樂,不想退出音樂社。”無論樹理怎麽說,她都是笑嘻嘻的,還對樹理說:“你也參加音樂社吧。這樣活動結束後,我們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嗎?”
樹理根本聽不進她的建議:“開什麽玩笑?排著隊‘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幹呢。”
即便這樣,鬆子依舊滿臉微笑。涼子簡直要暈過去,換成自己早就發火了,非絕交不可。
涼子發現,三宅樹理除了鬆子以外沒有別的朋友。鬆子是不忍心扔下樹理吧?
這份豁達,涼子可學不來。鬆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這份好意用在三宅樹理身上,根本是浪費。
倉田真理子曾經悄悄問過涼子:“小涼,我跟淺井,到底誰胖?你要實話實說。”
“何必說假話呢?怎麽看都是鬆子胖。”
如實回答後,真理子高興地笑了,可隨即又惶恐起來:“可我們不能說淺井的壞話。她是個好人,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這樣的人就是舉報人,我該怎麽辦?
有些男生總是嘲笑鬆子身材肥胖,領頭的自然是大出他們。一年級時怎麽樣,涼子並不清楚,反正二年級時,她親眼看到過幾次。
每次鬆子似乎都沒有當真,也沒有表現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樣,隻露出“怎麽又來了”的表情,隨即躲開了。對方好像也不期待鬆子會有什麽激烈的反應,隻是隨口叫上幾聲“胖妞”而已。鬆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萬一這隻是涼子一廂情願的理解呢?
萬一鬆子真的受到了傷害?
萬一傷害越來越嚴重,老傷未愈又添新傷,終於在某一天,鬆子再也無法忍受了呢?
萬一她就此寫下了舉報信呢?
被選為收件人的涼子,是不是更應該真誠對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實意圖,她也不該拿“因為父親是警察”當借口來逃避吧?
如果鬆子希望涼子收到舉報信的話。
那麽,收到舉報信的那一刻,涼子應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是否應該重視這封寄給自己的舉報信,並認真觀察情況,思考對策呢?然而,自己卻從一開始就將一切都推給父親、學校和老師,裝出事不關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樣子。
在聽到樹理要鬆子退出音樂社時,涼子十分震驚,不由自主地朝她們瞟了一眼,一下對上了鬆子的視線。
鬆子用眼神回應了她的不解。藤野,別吃驚,我無所謂。
即使隻是短短的一瞬,涼子確實感到了鬆子的心意,讓她別為樹理的事生氣。
涼子心想:真是個好人。那好,就不關我的事了。
這次卻不一樣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麽了,小涼?”一位同學把手搭在涼子的肩頭,俯身看著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刷白刷白的。”
別的女生聞聲也都擔心地回過頭來。涼子擺擺手,想對大家說“我沒事”,卻發現自己竟然在發抖。
這時,教室前方的門開了,高木老師走了進來。她竟然遲到了十五分鍾。
涼子二年級時,高木老師是年級主任,如今卻成了三年級―班的班主任。盡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態,但如戰爭般嚴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為了三中,為了剛升上三年級的學生,為了教室中這群優秀的孩子,學校安排了最資深的教師來當班主任。
“你們都在幹什麽?快坐好!”高木老師的臉繃得緊緊的。這種混亂的局麵,到底要持續多久?
現在,無論這位老師嘴裏說出怎樣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聽。沒等高木老師說出第二句話,涼子便舉起了手。
“對不起,老師,我有點不舒服,請允許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體育課時擦破膝蓋去貼創可貼之外,涼子從沒去過保健室。
尾崎老師看到涼子的臉後卻並不驚訝,一點表示意外的反應都沒有。她抱著涼子的肩膀將她帶到兩張並排的病床邊,讓她躺下休息。
靠裏的那張病床上好像已經有了人,床前拉著白色的布簾。從尾崎老師手裏接過體溫表,涼子小聲問道:“也是三年級的嗎?”
尾崎老師點了點頭,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是淺井的朋友。雖然堅持來了學校,可打擊還是太大了。”
尾崎老師的話同樣針對涼子。涼子心想,尾崎老師或許知道自己收到過舉報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師為涼子把了脈。
“有點快。”她輕輕點點頭,“藤野,你在例假嗎?”
“不是。”
“犯惡心嗎?”
“沒有。隻是有點發冷,暈乎乎的。”
“好像是貧血。”
現在取出體溫表似乎有點早,尾崎老師在床邊坐了下來。
“教室裏亂糟糟的吧?”
涼子點了點頭。
“會和柏木的事聯係起來吧?”
“很難當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師微微一笑:“像你這樣謹慎的人,可不該說這樣的話。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師……”
“不要一個勁地鑽牛角尖。你們還是初中生,沒必要承擔與成年人一樣的責任”
她果然知道。不僅如此,尾崎老師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著想著,涼子突然哭了起來。這令她自己驚訝萬分。然而熱淚漣漣,根本刹不住車。
尾崎老師輕輕拍打涼子的肩膀,像媽媽一樣安慰著她:“不要勉強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電話讓家人來接你?”
涼子搖搖頭:“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媽媽也在工作嗎?”
“是的。她是司法書士。早晨她就說,今天很忙。”
“是司法書士啊。”尾崎老師提高了聲音,“真了不起。”
“是嗎?”涼子故意怪聲怪調地說著,破涕為笑了。
尾崎老師從一旁的桌子上拿來麵紙,讓涼子擤擤鼻子。
“老師您誤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資格證書可難考了。我有個朋友考了幾次都沒考上,隻好放棄了。那樣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媽就是個普通的人嘛。”
就在說笑的當兒,量體溫的時間到了。體溫表讀數正常。
涼子已經平靜了許多。關於淺井鬆子的事故,尾崎老師或許了解得比較詳細?要不要問問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學,涼子斜眼瞟了那邊一眼。
涼子心中的疑竇又被尾崎老師猜個正著。她貼在涼子的耳邊低聲說:“是三宅樹理。”
涼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
尾崎老師點了點頭:“她們關係很好。”
涼子毫不顧忌地朝鄰床看了看。拉得緊緊的布簾後麵,樹理是在哭,還是睡著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也許隻是來學校,她便已經耗盡全力,沒進教室就直接跑來這裏了。樹理受到的刺激該有多大?畢竟鬆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涼子才回想過樹理對鬆子頤指氣使的場景,現在卻對樹理滿懷同情。不,正因為樹理和鬆子是那樣的關係,現在的樹理才特別可憐。
過分依賴鬆子這個柔軟靠墊的樹理突然成了孤單一人,估計連站都站不住吧。還有誰會照顧樹理呢?
樹理知道鬆子是舉報人嗎?或許已經察覺到了吧?鬆子會把一切都告訴樹理嗎?
似乎有點難以想象。因為樹理跟鬆子在一起時,都是樹理一個人在說話,鬆子隻會是應答的一方。
涼子看了看尾崎老師,見她盯著緊閉的布簾,眼睛稍稍眯起來,似乎正陷入沉思。
涼子的心裏“咯噔”一下。
這時,保健室的電話響了。尾崎老師說了聲“對不起”,離開了涼子的病床。她把體溫表塞進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剛才尾崎老師的那副表情是什麽意思?
挽著涼子一邊安慰一邊接她進保健室時的表情;為涼子把脈時的表情;看體溫表時的眼神。這一切都溫柔而充滿關懷。尾崎老師本該是這樣的。這既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學生來校後會直接躲進保健室,即所謂“去保健室上學”。他們知道,從班主任那裏得不到的溫暖,可以從尾崎老師這裏得到。
可是,尾崎老師剛才的眼神卻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應該有的,就像什麽銳利的東西發出的一道寒光。
是錯覺嗎?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師在接電話。她應答了幾句,就放下了電話聽筒。她回到涼子身邊,說道:“對不起,教師辦公室那邊有事要我過去……”
她好像很為難,是不想扔下樹理和涼子吧。
涼子坐起身,說道:“沒關係,我來看門好了。”
尾崎老師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沒事了。”這不是謊話。和尾崎老師交談幾句,涼子就覺得輕鬆多了。“您回來之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裏。不會扔下三宅,如果有別的人來,我就讓出這張床。放心吧。”涼子說著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鍾後就回來。”說完,尾崎老師快步走了出去。打開門正要去走廊,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舉動又觸動了涼子的心弦。老師,沒事的。您擔心什麽呢?
涼子看了一眼樹理那邊。布簾一動不動。
涼子歎了口氣,仰麵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聲,一股空氣從鋪著白色罩子的枕頭裏跑了出來。
涼子平躺著望向天花板。這個普通的日子,有將近四百人正在這所學校上課。然而,四周卻無比寂靜,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會被理所當然地視作鬼故事的發生地。學校也一樣。為什麽呢?墓地靜悄悄的,沒有活物,一旦出現聲音或動靜,肯定會非常嚇人;學校有時也會寂靜無聲,同樣令人害怕。
淺井的傷勢不知如何了。她還能來上學嗎?不會直接從學校轉移去另一個鬼故事發源地吧?啊呀,這麽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涼子轉動了一下眼珠。
下一個瞬間,她差點跳了起來。不知何時,將她與鄰床隔開的布簾拉開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樹理正從那裏打量著自己。
樹理的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頭部的左側緊貼枕頭。枕頭很軟,她的半張臉都埋進了枕頭,伸出的手臂搭在布簾的邊緣。
她直勾勾盯著涼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視著的,涼子卻有受到壓迫的感覺,胸口悶得慌。
真可怕。
為什麽要這樣看著我?在這裏跟我作對又有什麽意思呢?是為了淺井的事嗎?隻有你才是淺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許我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裏來?
涼子“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口水。
樹理的視線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涼子,還是一聲不吭。
“三宅。”涼子的喉嚨裏擠出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沙啞嗓音,“你怎麽樣了?尾崎老師去教師辦公室了,馬上就會回來,不用擔心。”
樹理的表情仍毫無變化。涼子的視線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樹理身體瘦小纖弱,臉上的粉刺又嚴重了許多,一直長到咽喉部位。
“三宅。”涼子動了動身體,讓樹理的視線跟著移動一點。她的雙腳垂在床邊,身體轉向樹理。“冷不冷?要不要再蓋一條毛毯?”
樹理的嘴角動了動,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頭裏。或許正因如此,涼子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
“什麽?”涼子盡量柔聲問道。她想微笑,卻不可能笑得出來。
樹理的手動了。“刷”的一聲,布簾晃動著劃過涼子鼻尖,突兀地擋住了她的視線。
而布簾的內側,樹理發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聲。
笑了。涼子沒有聽錯,樹理笑了。
涼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涼子沒去上學,連劍道社的晨練都沒參加。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狀況。
前一天晚上,涼子一夜沒睡。她在被子裏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後,她央求母親允許自己不去上學,還希望母親留在家裏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親商量。
母親那時正在廚房,聽了涼子的話,她睜開惺忪睡眼注視著涼子的臉,然後說:“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學校裏的事吧?”
“跟前陣子的風波有關。”
母親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好吧。那就讓爸爸一起聽聽吧。”
涼子吃了一驚:“爸爸回來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點鍾左右回來的。”
無論是爸爸的腳步聲還是別的動靜,自己竟完全沒有覺察。這麽看,一夜沒睡應該隻是錯覺,事實上還是朦朦朧朧地睡過一陣的。說來也是,好像還做了個噩夢。
如果讓妹妹們知道涼子今天不上學,她們肯定會大吵大鬧,說:“為什麽姐姐可以不上學?不公平!”涼子必須裝作要上學的模樣,大家一起忙亂地準備,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等待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出門。真是多費了不少心思。
“讓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涼子雖然這樣說了,可母親十點就把父親叫了起來,因為涼子的臉上分明寫著:你們不一起聽,我是不會說的。我可不想說兩遍。
父親也立刻心領神會。他洗完臉走進起居室時,眼神相當嚴峻。在涼子跟前坐下後,他開門見山地問:“是那封舉報信的事嗎?”
涼子點點頭。她從淺井鬆子的交通事故開始訴述起來,連在學校裏跟誰都沒說過的內容,也全部說了出來。接著是自己的想法,以及頭腦中尚未成型的疑慮。
*
尾崎老師從教師辦公室回來後,涼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後,她和往常一樣上完了課。
一到休息時間,三年級的學生就像突然從籠子裏解放出來的鳥兒,在各間教室亂竄,找到各自的好朋友,開始交換信息,展開推理,熱烈討論起來。就算的確有驚惶和擔憂,至少在眼下這一刻,都被興奮和激動掩蓋了。
知道涼子去過保健室的朋友,都認為涼子因淺井鬆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堅強的涼子都那樣了,真是稀罕。涼子知道別人會這麽看待自己,不會說她大驚小怪或裝模作樣。事實上,有些女生聽到鬆子出事後大哭起來,還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說:“那樣故作驚慌,好顯得自己很純真,真討厭。”女生之間常常會有這樣尖刻的評價。
涼子隱約覺得,自己在這方麵還是頗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樹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驚的是――不,或許也是理所當然,涼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還在熱切地議論著。
如果是淺井寫舉報信,肯定不是她一個人幹的。三宅樹理一定會參與,說不定她才是“主犯”。她們兩人不就是那樣的關係嗎?要不要告訴老師?說不定這樣對淺井比較好。
涼子下不了決心將保健室裏發生的事――三宅樹理躲在白色布簾後發笑,並用冰冷的眼神死盯著涼子的事和盤托出。是啊。大家說的沒錯。三宅在保健室裏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樹理和鬆子之間,下命令的一直是樹理。鬆子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就像樹理的仆人。
仔細想想,鬆子要一個人瞞著樹理去“舉報”,實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鬆子掌握主導權。提出要“舉報”的一定是樹理。鬆子隻是配合她罷了。
那封舉報信也許就是這樣寫成的。
受到大出他們欺負的不隻是鬆子。樹理也一樣,或許更嚴重。她除了鬆子沒有別的朋友,在學校裏處於孤立狀態。不僅大出他們會欺負她,別的同學也都跟她保持距離。說白了,就是討厭她。
不斷積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報複”這一步。不隻是針對大出他們,還有對學校甚至全體同學的怨恨。
淺井鬆子並不具備這個條件。
一定是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還讓鬆子幫了忙。無論樹理要鬆子做什麽,鬆子都會笑嘻嘻地照做。
可後來出現了樹理預料之外的狀況。舉報信被寄到電視台,電視台又製作了節目,事件的影響就此迅速擴展至學校和地區之外。
樹理如何看待事態的發展,不得而知。像她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但隨著事件的蔓延,參與其中的鬆子漸漸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開始害怕起來。不管如何,鬆子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她會勸樹理:去向老師說明真相吧。
三宅樹理會同意這種“沒出息”的主意嗎?
不可能。樹理是主犯。她決不會放任從犯謀反。
鬆子的嘴是靠不住的,這樣放任下去,她遲早會說出去,必須封她的口……
如果淺井鬆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涼子的耳朵裏回響起樹理的笑聲。短促、尖利,仿佛投向涼子的利刃。
我臉色蒼白地跑來保健室,就那麽可笑?對什麽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個傻瓜,覺得好笑極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
事實上,樹理還遠沒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時候。
鬆子雖然身負重傷,但至少還活著,沒有真正被封口。隻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一定會向大人們說出真相。因為她差點就被殺死了,再也不必顧忌樹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樹理想過嗎?她以為一切都可以推到鬆子身上,才會那樣笑?
也許那隻是自暴自棄的笑?覺得沒能殺死鬆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這裏,涼子不由地打了個冷戰。我們還是初中生,一個初中生怎麽可能如此邪惡?
難道這並不能叫作“邪惡”,而是自我保護,是正當防衛――是複仇?
無論如何不適,環境如何嚴苟,也必須待在學校,被限製自由的初中生。從無盡的壓抑與苦悶中生長出惡之花。
涼子的心在劇痛,在震顫。如果我是三宅樹理,我會怎麽做?如果我是淺井鬆子,我又會怎麽做?她照了照鏡子,想象著三宅樹理的臉重疊在鏡中藤野涼子的臉上。要懷有怎樣的心緒,才能發出那樣的笑聲呢?
她突然回想起來。保健室裏,尾崎老師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三宅樹理的方向。還不止一次。實在非同尋常。
難道我現在的想法,尾崎老師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師知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三宅樹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師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長和尾崎老師是知道的。
對了,出現舉報信之後,學校不是安排過麵談嗎?是為了證明三宅樹理寄出了舉報信,才這麽做的吧?
*
喝著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涼子的父親藤野剛問道三宅樹理是不好相處的同學嗎?”
涼子立刻答道:“嗯。”
“估計對老師來說,也比較難應付吧?”
“大概是吧。”
母親站起身,往父親的杯子裏加了一點咖啡,又把涼子的杯子加滿,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點後,放下暖壺。這一過程中,她一直緊蹙雙眉。
“你的想法我聽明白了。”父親正視涼子,“也明白其中的緣由。那既不是偏見,也並不古怪。你不用擔心自己。”
“真的嗎?”涼子反問道。聲音中包含著自己難以置信的心虛。
“真的。”母親回答,“小涼你沒有錯。無論是誰,遇上這種事都會這麽想。換做真理子大概會有點不同。”她放鬆了臉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從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她或許會認為三宅是因為受了過度的刺激才變得不正常了,會覺得三宅很可憐。”
母親看得真透徹,不得不佩服。
“這麽一說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媽媽說的那樣。”
也許是變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舉報信後,爸爸對校長先生說,信的內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輕信,以防造成混亂。與其根據舉報信的內容追究大出他們是否殺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舉報人,糾正他的心理扭曲為好。這話,好像也對你說過吧?”
涼子看著父親的眼睛,點了點頭。
“校長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見。他自己應該也是這麽想的。盡管爸爸去拜訪他時,當時在場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認為這是個惡作劇,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師的風格。說來,她現在是我們的班主任了。”
“聽說是一位資深教師。”父親苦笑道,“所以爸爸當時威脅了她一番,說如果學校置之不理,舉報人就會感到失望,說不定會寫信給媒體。那樣事情可就鬧大了。”
“爸爸你問過校長麵談的結果嗎?”
父親搖了搖頭:“我當時覺得那樣就過問得太深了。爸爸隻是一名學生家長,這麽做是越軌的行為。”
父親歪起嘴角,一副後悔不已的模樣。爸爸,你當時有沒有想過要把寄給我的舉報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讓我看。
即使這麽做,也無法防止城東三中陷人如今的境地。不過涼子的處境就會完全不同,不是收到舉報信的相關人員,而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學生。
“總之,”父親換了一種語調,“找出舉報人,確認內容不實,接下去就是學校範圍內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過深。當時校長和爸爸就此達成過統一,甚至認為,即使需要當地警察署少年課的協助,那也並非出於懲罰某人的目的。在這方麵,佐佐木警官也應該心領神會……”
“佐佐木警官是那個參加麵談的警察嗎?”
“是位三十來歲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個很幹練的人。
“正如你設想的那樣,我認為學校已經找到舉報人了。”
聽到這裏,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樹理嗎?”
“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是最為恰當的推測。”
涼子覺得原本堵在胸口的東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剛撓了撓起床後尚未梳理的亂發,歎了一口氣:“可現在的狀況又是怎麽回事?津崎校長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時處理好三宅樹理的事,就不會出現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麵了。”
“什麽呀?不是還有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引發的混亂嗎?”
盡管並不想庇護學校,可隻要有人說出意氣用事的話,就會條件反射地去勸解,這算是藤野邦子的職業病吧。她加入了談話。“那也沒辦法,誰想得到森內老師會將舉報信撕碎丟棄,還有人撿到後寄給了電視台?”
“可如果早點處理好三宅方麵的事,電視台的記者上門時,不就能夠向他說明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嗎?”
涼子在一旁問:“爸爸,那期節目的錄像,你看了嗎?”
“看了。”父親好像有點不高興。原以為他一定沒看過。他不是正忙得不亦樂乎嗎?
“謝謝!”涼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謝。父親聽後反倒惶恐起來。
“我可是你的爸爸,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母親微微一笑,並做出了些許讓步:“或許學校的應對確實遲了一點。但那也沒辦法,對方是個女初中生,還特別難相處。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悶,解開她的心結,再一點點打聽出真相,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這樣當然要花很長的時間。總之那是學校,不能隨便搞指紋或者不在場證明那一套。絕不是嚴加審訊讓對方承認就能完事的。”
“你以為我連這都不懂嗎?”父親反擊道。涼子不由地縮起脖子。可別引發夫妻戰爭了。
“真是不走運。舉報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於眾,總能悄悄地處理好。要說,津崎校長也很不幸。可現在最不幸的莫過於淺井鬆子。”父親放低了聲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涼子叫道,“我有另一個推測,你覺得如何?”
父母對視了一眼。
“淺井不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是三宅對她做了什麽……這樣的想象。”
母親想說些什麽,卻被父親搶了先。父親厲聲說:“別那麽想。那隻是想象,明白嗎?”
母親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搶在父親前麵似的說道:“先不說別人對她做了什麽,就算她隻是幫了三宅樹理一把,她也會為自己所作所為的嚴重性感到憂慮,進而精神恍惚,導致那樣的事故。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涼子,你不該光想其中最壞的情況。”
涼子笑了:“嗯,是啊。因為我討厭三宅樹理。”涼子明確地說了出來,“原本我就不喜歡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見後就愈發討厭了。她的笑聲非常惡毒,所以……”
母親悄然站起身,到涼子身邊坐下,摟住涼子的肩膀。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摟著涼子了。“保健室的事,還是不對任何人說為好。”
“不是已經說了嘛。跟爸爸媽媽說了。”
父親微微一笑:“這樣你心裏會輕鬆一點吧。以後就沒必要對別人說了。”
“小涼,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你剛才自己說的。”母親笑著搖晃了一下涼子的身體,“淺井鬆子還活著。她康複後,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夠結束現在這種迷霧重重的狀態。對淺井而言雖然不幸,可這起事故說不定會成為極好的機會,讓原本一籌莫展的局麵豁然開朗。柏木的死、舉報信,還有電視節目造成的混亂,全都會水落石出。你覺得呢?”
如果淺井鬆子說明真相的話。
“不過即使如此,校長先生還是免不了被追究責任。”
涼子瞪大了眼睛:“他會被開除嗎?”
“這也沒辦法。”
“可校長並沒有錯,雖說有點慎重過頭……”
“這樣也無法容忍。這就是社會。”母親歎了口氣,“森內老師的責任,也會算在校長頭上。所謂監管不力。”
“撕碎丟棄舉報信的事嗎?那完全是森內老師的責任啊!”話出口後,涼子又問,“你們真的認為這是森內老師本人做的嗎?”
父母兩人都愣住了。
“是這樣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情況。”
確實是這樣,可是……
“我覺得森內老師不至於那麽不檢點……”
“不是覺不覺得的問題。寄給森內老師的快信,除了她還有誰會撕掉呢?投遞途中被人偷走了?這麽說郵局要生氣的。寄給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嗎?”
“不檢點?”藤野剛重複了一遍,笑道,“你真會說。”
涼子哼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對於森林林,我們可是每天都在觀察。”
“可眼力還不夠。你們還沒成熟呢。”
“有什麽辦法呢?我們是未成年人嘛。”
涼子終於又能輕鬆地笑了。?
沒去上學的這天下午,涼子過得相當悠閑。午睡彌補了睡眠不足,讀到一半的書也讀完了。時間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裏的食材看了看。肉雖然不多,不過還能燉上一鍋。
妹妹們已經回了家。瞳子到朋友家去玩,翔子去上算盤補習班。瞳子,五點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沒有忘記東西?姐姐,你今天為什麽回來這麽早?沒有社團活動唄。是嗎?那就烤點曲奇餅給我們吃吧。
她們兩個在家,就沒法靜心思考。可不知為什麽,今天的自己倒十分願意照料這兩個小搗蛋鬼。是之前獨占了父母的緣故嗎?
不過我這個做姐姐的已經默默忍耐很久了。
電話響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會撒嬌。說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塗了膠水牢牢黏在姐姐背後。姐姐,讀書給我聽。姐姐,教我做漢字練習。
“您好,這裏是藤野家。”
涼子接電話時,瞳子緊緊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擺。
過了一會兒,瞳子睜大眼睛仰視姐姐:“姐姐,你怎麽了?”
涼子手握聽筒,呆呆地愣在那裏。
電話是倉田真理子打來的。她剛剛到家。聽一班的同學說,小涼今天沒上學,就想打個電話慰問一下。不過還有一件事……
“聽說淺井在醫院裏去世了。”?
三宅樹理今天也沒去上學。
昨天,她沒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兒精疲力盡的模樣,母親便嚷嚷著讓她快去睡覺。今天早晨,樹理沒有說什麽,母親卻決定不讓她去上學。睡到晌午剛要起床,媽媽就告訴樹理,已經打電話向學校請過假了。
樹理沉默著,點了點頭。
“要吃點什麽嗎?肚子餓了吧?”
樹理沉默著,搖了搖頭。
“那你回房間去吧。等一會兒我會端粥來。”
上了廁所,洗了臉,樹理又回到房間,鑽進被窩。沒多久,母親上來看她,她裝作睡著了,沒搭理母親。
不久後,樹理真的睡著了。現在的樹理,無論睡多久都能睡得著。不停地睡下去,隻有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她才能獲得寧靜。
隻有與現實劃清界限,才能靜下心來。
睡著時還是會做夢。好多次,同樣的夢。鬆子的夢。叫喊著的鬆子。哭泣著的鬆子。哭著跑開的鬆子。
樹理追著她。無論她跑到哪裏也要追上。絕不能讓鬆子跑掉。
每一次,當樹理的手觸碰到鬆子的後背,夢就結束了。
驚醒後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邊的鬧鍾顯示的是下午六點半。
暈乎乎的,抬不起頭,渾身乏力。這具瘦弱又難看的身體,這具令自己厭惡不已的身體,這具就算出賣靈魂也想換走的身體,仿佛脫離了自己的控製,輕飄飄地在半空遊移。
她翻了個身,機在床上,靜靜地呼吸。呼吸聲被吸進枕頭裏。
樓下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跟誰說話?是在打電話吧?
樹理聚精會神地傾聽,可還是聽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門附近,將房門打開十公分左右,就能聽清母親的聲音了。
“是嗎?是這樣啊。好可憐。父母會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語氣不含半點誠意。母親一直是這樣,從來不顧別人的心情,隻會口頭敷衍一下。
誰不幸了?說誰?誰的父母?
樹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劇烈燃燒著,連臉頰都發燙了。誰的?誰的?誰的?
“樹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淺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淺井。原來是鬆子。
“守靈和葬禮如何安排呢?樹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馬上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肯定會垮掉的。是啊。樹理她很善良的。”
鬆子死了!
身體靠在門上,樹理抓住門把手,慢慢癱軟下去。坐到地板上,隨後整個身子都倒了下來。瘦弱的身體開始抖動,骨頭不停作響。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牙齒在作響。
靈魂在作響。
鬆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會說話了。
樹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涼子那樣。那時真是痛快。那個優等生偽君子臉色慘白,太好笑了。你怎麽了?是什麽讓你麵無人色?我可無所謂。
是的。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鬆子就在樹理的眼前被汽車撞飛。如此沉重的身體,竟會像皮球一般彈起來,飛得那麽遠,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仿佛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後重力恢複,再重重地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
肥胖的身體摔在水泥路麵上,汙物撒了一地。
後來,樹理表揚了自己。怎麽表揚都不夠。事實上,樹理像中邪般呆呆站著的時間,隻持續了鬆子飛起又落地的短暫一瞬。她很快清醒過來,立刻轉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斷,難道不值得表揚嗎?樹理沒有輸。沒輸什麽?全部啊!
沒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樹理。
空無一人的馬路。無聲流淚的鬆子。
那幅光景。那個聲音。絕對沒救了。當時就覺得,鬆子死了。
星期一還是跟往常一樣去上學。可走在路上,漸漸就犯起了惡心。鬆子被汽車撞飛的光景又朦朧地在眼前回放。啊,鬆子死了。心裏雖然高興,身體卻有點難受。到了學校她沒有進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師將她接了進去。
「“三宅同學。你的臉色很不好。你已經知道了吧?淺井同學出了交通事故。很傷心吧?”
“是的,老師。鬆子她……”
“淺井同學一定能搶救過來。”」
能搶救過來?
我以為她已經必死無疑了,甚至根本用不著確認。所以我今天才來上學的。
因為學校裏再也不會有鬆子了。
「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尾崎老師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冰涼冰涼的。
尾崎老師的眼神好像也是冰涼冰涼的。雖然這不太可能。
沒事、沒事。鬆子救不活了,必死無疑。她不是總說“隻要樹理覺得好就行了”嗎?還說“照樹理說的去做”。
既然這樣,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涼子那副傻樣。你冷不冷?要不要蓋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討厭我嗎?
要不,讓你也像鬆子那樣吧?一想到這裏,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優雅地飛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涼子!引以為傲的臉蛋摔得稀巴爛。
涼子?不對,是鬆子。鬆子,你快死吧。哎?鬆子還沒死嗎?
樹理的腦子開始混亂了。放肆大笑、心驚膽戰,不說一句話。對尾崎老師也隻說了聲:“是的。老師。”
藤野涼子剛離開保健室,母親就來了,向尾崎老師道了許多次謝後,帶著樹理回了家。和媽媽說過話嗎?沒說過?隻是點頭或搖頭?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一張開嘴就會大叫起來吧。會從樹理的意誌所無法控製的內心深處,不斷發出如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的嘶吼。鬆子,你快點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點死吧!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鬆子死了。她終於死了。樹理安全了。成功了。
樓下,母親還在打電話。好像在給其他人家打電話,估計是在根據緊急聯絡簿挨個傳達這個新聞吧。嘟嘟嘟,淺井鬆子死了。
“好的,拜托了。”母親掛斷了電話。樹理抓住門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親。反正已經自由了。不用擔心會狂叫出來了。
媽媽,我肚子餓了。給我做點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聲。
樹理的嘴上下開合,卻發不出聲音。無論喉嚨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麽形狀,都出不了聲。
三宅樹理不會說話了。
39
從緊閉的門內傳出爭吵的怒吼。
小玉由利縮起了脖子。她雙手抱著許多資料,正好路過《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辦公室門前。快點離開這裏……
雙腳卻自說自話地停了下來。由利四下張望,確認這條堆放著裝滿器材的紙板箱和櫥櫃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她移動半步,身體靠近那扇門,屏息靜氣,聽了起來。
“現在怎麽能停止采訪呢!”
果然是茂木。聲音很響,語氣咄咄逼人,卻依然能保持冷靜。這家夥從來都是這樣,擅長激怒對方後揪出破綻。
“這叫什麽采訪?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麽!非得把沒有火星的地方搞得烏煙瘴氣,一個初中生已經為此而送了命!”
這副激動的高嗓門,由利比較陌生。是編輯部的部長,還是報道局的局長?也不像《新聞探秘》的首席製片人杉浦,不過他昨天就鐵青著臉跟茂木談過話。
“沒有火星?早就有了。你們都看不見嗎?”
“你是說舉報信嗎?這種真假難辨的東西怎麽能當作證據!”
他們在說城東第三中學去年底發生的那起初二男生自殺事件。茂木記者親赴采訪,發現該事件有著極濃的謀殺嫌疑,不僅有嫌疑犯,校方還在知情的狀態下極力掩蓋事實真相。於是一期告發性質的節目應運而生,四月份開學時在電視台播放,至今仍保持著“今後將作後續報道”“希望知情者提供信息”的進攻性姿態。
然而節目播出後,作為嫌疑犯提到的不良少年三人幫――即使未指名道姓,與城東三中有關的人也能馬上猜到是誰――帶頭的那位學生的父親立刻寄來一封保證郵件(注:一種由郵局保存副本的具有法律文書性質的文件。),聲稱已著手準備提起名譽損害的訴訟。
作為一名承擔總務工作的派遣臨時工,由利覺得事態已經非常嚴重了。但茂木記者拿到保證郵件後,隻是哼著鼻子冷笑幾聲。就算對茂木毫無好感,由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可見他對采訪得來的結論相當有信心。
上次茂木以沒有人手為借口,硬拉著由利去采訪那位問題父親,由利看到對方罵罵咧咧還動手打人的模樣就怕得要死。茂木記者也挨了揍。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兒子本就是個不良少年,弄死一兩個懦弱的同學也並不奇怪。由利知道這種想法完全來自個人好惡,並不理性,卻還是忍不住這麽想。
說不定茂木是對的。即使心有不甘,由利也曾這麽想過。
然而,上星期發生了一件大事。城東三中又死了一名女生,還是“自殺”的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這次毫無疑問是事故或自殺,因為有目擊者。
而寫那封舉報信的人,好像就是那名死去的少女。正是這封包含謀殺現場目擊證言的舉報信,讓茂木下了柏木卓也並非自殺的判斷。
據說在城東三中,現在也盛傳著類似的說法。不僅是學生,連老師們也開始人心惶惶。
當然,校方並沒有公開表態。兩名學生的死是否有關聯,舉報人到底是誰,兩者都沒有明確。對於後者,校方時而說是校外人員的惡意中傷,時而說是學生的惡作劇,言辭飄忽不定,可見他們也相當混亂。他們聲稱,在節目播出之前,校內既沒有發生殺人事件,也不存在嫌疑犯,正是《新聞探秘》引發了這種恐慌。
因此,上司會鐵青著臉高聲怒罵,完全可以理解。這是起不折不扣的報道事故。
由利對此也是深有體會。整理郵件是她工作的一部分,節目播出後立刻引發強烈的反響,茂木記者的支持者們發來熱情聲援的信件和傳真,可也有一些對節目的報道方式表示懷疑的聲音。
“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在沒有明確的物證的狀態下,就將初中生當作殺人事件的嫌疑犯來對待,是極為不妥的。”
由利也知道,與以前茂木記者揭露過的,真正的校方隱瞞事實的事件相比,其他電視台對於這次報道的反應相當冷淡。
這次搞砸了吧?
這裏嘰嘰喳喳,那裏嘀嘀咕咕,大家都在擔心事情的發展。還是不作後續報道,裝死等待事態自然平息為好……
“這時放棄的話,死去的孩子就太冤了。”茂木記者一如既往地展開雄辯,“我要繼續采訪下去,無法證明淺井鬆子是自殺的,說不定她是被人封口的。”
“你到底想幹什麽!”對方的聲音都變了調,“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實!你以為這是推理劇嗎?”
推理劇?由利微微苦笑著。茂木記者的推測確實很有戲劇性。學校的老師就算怕事,也不會為了逃避責任去封學生的口。或許茂木認為,大出俊次他們殺死柏木卓也後又殺了淺井鬆子?那些人的品行確實有問題,但他真的相信初三學生會做到這個地步?
茂木這次是栽了。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想象來解釋事態,因此遭到了報應。
還死要麵子,不肯認輸。
由利重新抱好資料,躡手躡腳地從傳出怒吼聲的門前走開了。?
不想將女兒公開展覽。出於淺井鬆子父母的強烈意願,城東三中的相關人員沒有參加她的守靈儀式和葬禮。唯一例外的是淺井鬆子熱衷的音樂社。成員們在鬆子的靈前進行了告別演奏。
據說所有的成員都在流淚,但大家都很努力,旋律並未停頓。他們演奏的曲子都是鬆子最喜歡的。
葬禮過後的第三天,津崎校長去了淺井家,在鬆子的靈前合掌默哀。此前,津崎校長曾多次聯係淺井家,可總是遭到拒絕,今天總算得到了允許,前提是校長隻能獨自前來。
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旁,是笑容燦爛的鬆子的遺像。照片好像是在音樂社裏拍的,她的手裏拿著一支單簧管。
津崎校長無法正視這張照片。
鬆子的父母形容樵悴。“我的爸爸媽媽也都很胖。”津崎校長回想起鬆子笑著說過的這句話。眼前這兩人體型確實比較大,今天看來卻似乎縮小了一圈。他們的體內好像被掏空了。鬆子的死剜去了父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再也無法複原。
一切都顯得空洞蒼白,什麽都無法挽回,津崎校長隻能向淺井夫婦致歉。他知道自己的話傳達不到任何地方,可還是結結巴巴地道歉、道歉,不停地道歉。
一聲不坑地聽完冗長的道歉,鬆子的母親抬起哭腫的眼皮,小聲說道:“校長先生。”
“啊……”津崎校長抬起頭。
“您也認為,是鬆子寫了那封舉報信嗎?”
“學校裏都在這麽談論吧?”緊挨著鬆子母親坐著的父親也說。兩人都沒有看津崎校長,父親盯著鬆子的遺像,母親的目光則落在了自己的膝頭。
津崎校長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早知道會被問及這樣的問題,但他現在說不出像樣的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和三宅樹理一樣。
昨天,津崎校長去了三宅家。樹理的母親很混亂,幾乎沒能說上幾句像樣的話;也沒有見到樹理,隻知道她確實沒法說話了。
得知樹理陷入了這種狀態,教師們的反應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純的震驚,怎麽又發生了這樣的怪事?這所學校、這裏的學生就像受到了詛咒,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脫離困境?
另一種反應則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懷疑。
“這下三宅可以不用開口了,還能獲得同情,一舉兩得。”
楠山老師更是口出惡言,直接指責樹理裝病,引得其他在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楠山老師不為所動,倒是看他的人首先心虛了,紛紛將視線移向別處。
津崎校長也沒能嚴肅批評楠山老師的輕率言論。他本該高聲訓誡:既然已經聲明沒有找到舉報人,作為教師就不該光憑傳言和主觀印象說出這樣的話。可他沒能這樣做。
對外他還能堅持口徑:不知舉報人是誰,淺井鬆子死於交通事故,與舉報信無關。這也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可是在校內,津崎校長已經喪失了這份魄力。
誰都不相信我了。
我已經沒用了。
我到底在什麽地方犯了錯,在哪個節點失了策?津崎校長考慮過很多次。是柏木卓也死去的時候?是剛收到舉報信的時候?是與佐佐木警官商量後,對學生開展詢問調查的時候?是HBS的茂木記者來電的時候?是被他的采訪激怒的大出勝衝到校長室大吵大鬧的時候?
不知道。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時間無法倒退,失去的生命不會回歸。
“我……”坐在無法開口的津崎貧長的麵前,淺井夫人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仿佛忘記了津崎校長的存在,“我並不認為鬆子跟那封舉報信毫無關聯。”
津崎校長稍稍睜大了眼睛。鬆子的父親撫摸著妻子的後背,在默默地低頭落淚。
“不是嗎?要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怎麽會死呢?”
僵硬的嘴角多少有點鬆動了。津崎校長開了口:“您注意到什麽了嗎?”
淺井夫人愣愣地看著津崎校長:“是在那檔電視節目之後……”
“哦?”
“和鬆子……一起看的。”
鬆子看了那期節目,感到很震驚,顯得有些驚慌。
“她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的。我還以為……”
淺井夫人紅腫的眼裏又流出了新的眼淚。她用手擦了擦,怔怔地看著手背的淚水,好像在奇怪,為什麽自己還有眼淚。
“我隻以為,節目報道的是她的學校,她才會吃驚。我勸她,這和你沒關係,快打起精神來。我真傻。”淺井夫人壓抑著聲音,嗚咽起來。
“後來她就吃不下飯了。”鬆子的父親說著抬起頭,直麵津崎校長,“我還跟內人說,這事對她觸動很大。可我們根本沒將女兒和舉報信聯係起來想過。”
津崎校長抿緊嘴唇,努力忍住湧上來的哽咽。他點點頭:“我也認為淺井不是那樣的學生。”他無法抑製聲音的顫抖和尾音的變調。淺井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校長先生,是三宅嗎?”淺井夫人問道,“寫舉報信的是三宅樹理吧?鬆子她……幫著三宅……”
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提問,津崎校長渾身一震:“有什麽判斷的依據嗎?”
“鬆子和她是朋友。”
鬆子常常提起樹理。樹理也來玩過很多次,因此淺井夫人非常了解樹理。
“老實說,我不怎麽喜歡樹理。可隻要表現出這個想法,鬆子就會生氣。她認為我根本不了解樹理。”
這正是鬆子的為人。津崎校長又一次強忍住哽咽。
“遇到事故的那天,”淺井夫人有意將“事故”兩字說得很重,“鬆子說是要去樹理家,才出門的。”
見女兒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淺井夫人還以為她跟樹理吵架了。
“我想她的表情那麽嚴肅,是要去找樹理和解吧。我問她怎麽了,鬆子說沒什麽,又說,回來後可能有事要跟媽媽商量。”
淺井夫人胖胖的手蓋在臉上,卻遮不住那張痛哭流涕的臉。
“所以我才……什麽都沒問,就讓她出門了。我認為這樣比較好。因為那孩子……也不小了,做父母的不能總是攔在前頭……”
然而,鬆子就此一去不回。
“她的神情是那樣苦悶……”夫人號啕痛哭起來,丈夫抱著她的肩膀,“我卻沒有阻止她。本該好好問明白的,可我隻說了聲‘小心點,就送她出門了。就算會擔心,可現在也覺得沒什麽不對……”
夫妻兩人都哭了起來,津崎校長也垂頭抽泣著。淺井夫人的悔恨之痛,切切實實地鑽進了津崎校長的身體。為了不逃避痛苦,甚至讓痛苦懲罰自己,津崎校長將舉報信的事從頭到尾述說了一遍。
“早先,我們就認為三宅樹理可能是舉報人,現在也是這麽想的。還認為,淺井鬆子在三宅樹理的要求下為她做了幫手。
“鬆子不會這麽做的丨”淚流滿麵的父親高聲怒吼。
他的妻子將手放在了他的膝頭:“孩子他爸……”
“你也說啊!鬆子她不會這麽做的。就算朋友要她幫忙,她也不會做壞事的!”
“所以說,”淺井夫人搖著丈夫的膝蓋,“那孩子,沒覺得那是壞事。她不認為舉報信是假的。她信以為真,才願意幫助樹理。”
津崎校長也是這麽認為的。並且,當時誰也沒料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估計她們認為,隻要寄出舉報信就行,其餘的事情老師們自會處理好。
她們畢竟還是初中生。更何況鬆子非常相信老師。
從褲子口袋裏取出手絹,使勁擦了擦臉,淺井夫人吐出一口顫抖的氣息:“校長先生,現在想來確實是有點怪。我出席了節目播出後召開的家長會,聽警方說那封舉報信有問題,回來就告訴了鬆子。鬆子相當震驚,就像聽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還說警察真厲害。”
鬆子之前應該從未像佐佐木警官那樣思考過。這也難怪,在警察方指出這一點前,津崎校長自己也沒有想到。
鬆子大概是在這時注意到的:樹理會不會對自己撒了謊?她很苦惱,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去向樹理本人證實,了解真相後,再向母親和盤托出。
“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淺井夫人的聲音仿佛呻吟,“也很大度,因此遇事會欠點考慮。這一點和我很像,隻要是自己信任的人說的話,會不假思索地相信的。”
“這種情況,”津崎校長說,“成年人也會有。”
更何況鬆子把友情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朋友要她保密,就連父母都會瞞著。她正處於這樣的年齡。
“都是我處置不當。”津崎校長雙手觸地,拜伏在鬆子的遺像前,“應該早點找三宅談話。如果盡早采取措施,事態就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了。”
淺井夫人攥緊手絹,靠近津崎校長,問道:“校長先生,如果那時樹理向鬆子坦白舉報信的事,會怎麽樣?她們會停課或退學嗎?”
津崎校長剛想說“哪有這樣的事”,淺井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繼續說下去了:“即使不讓她上學,甚至去麵對警察,我都無所謂。隻要鬆子活著,我什麽都無所謂!”
說完,淺井夫人坐不住了,趴在了地上。丈夫抱起她,帶她離開了。鬆子的靈堂裏隻剩下津崎校長一人。他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裏,好像凍僵了似的。
鬆子的父親回來後,在津崎校長和鬆子遺像之間坐下:“三宅她會怎麽樣?”言下之意似乎是:事到如今,你們還想包庇她嗎?
“淺井先生……”
津崎校長不得不提醒他,可他並不想聽。他雙手抱頭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鬆子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有人看到了,這一點肯定沒錯。我知道。我知道啊!”他的嗓音沙啞,仿若哀號,“鬆子當時一定非常傷心,非常恐懼,才忘記突然闖到路上會有危險。估計一心隻想著快點逃回家來。”
不是自殺,是事故。
“但這和被人殺死有什麽兩樣呢!是不是這個道理,老師?”
津崎校長無言以對。
“受害者不隻是我們,也不隻是鬆子。老師,那位司機同樣是受害者。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曾來到淺井家,哭著下跪。年齡與淺井夫婦不相上下,家裏也有與鬆子同齡的孩子。
“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叩了無數次頭。我們於心不忍,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可即便得到我們的原諒,那位司機仍會為撞死鬆子而抱恨終身。”
善良的淺井鬆子不會希望這樣的結果。津崎校長看著鬆子的遺像,心中暗忖道。他似乎聽到鬆子在說:老師,那位司機真可憐。
“聽說三宅受過同學的欺負。不隻是那三個不良少年,大家都討厭她。我聽內人說過。”
憤怒將淺井的臉染得通紅。
“可是老師,不能因為這樣,就容許她胡作非為吧?學校到底是怎樣的地方,能容忍那種歪理嗎?受欺負,被討厭,那不管怎樣都會是受害者嗎?鬆子也被人欺負過,可她挺過來了。別人罵她胖妞,她都能笑臉相對。大家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我和我內人也是這樣。所以,我們……我們……”
泣不成聲,真正的泣不成聲。
“所以我們鼓勵鬆子,讓她不要輸給那些無聊的嘲弄和惡作劇。這難道錯了嗎?要怎麽說才對呢?老師,請你教教我們。”
淺井放聲痛哭起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哭了。
津崎校長再次曆數往事――與藤野涼子父親的談話,與佐佐木警官的談話。
即使知道三宅樹理是舉報人,也不能輕易橫加追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行為的嚴重性,輕率地施壓隻會把她逼上危險的絕路。
柏木卓也之後,這所學校不能再出現第二個自殺者了。
這個判斷錯了嗎?那時,津崎校長心中就沒有一點“明哲保身”的念頭嗎?不是“不能再出現自殺者”,而是“再出現自殺者就麻煩了”。難道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有的,有過。所以他選擇袖手旁觀,接受佐佐木警官的建議,將一切都交給她辦,好讓自己輕鬆一點。
淺井鬆子的死就是津崎的膽小怕事造成的。
是我殺死了淺井鬆子――津崎校長在心中不斷重複這句話。
結果還是有第二個學生死了。
“不知為什麽,有個電視台的記者總是打電話來。”仍然氣喘籲籲、淚流滿麵的淺井說道。
“是個叫茂木的記者嗎?”
“不知道。因為我們不想理睬他。他還想把鬆子的死做成電視節目。簡直亂來!”
茂木記者也給津崎校長打了電話。他確實想打聽淺井鬆子的死與舉報信之間的關聯。
“我不會讓電視台拿鬆子當他們的道具。所以,老師。”
淺井的視線如針一般射向津崎校長。盡管津崎校長已經因憤怒和悲痛而麻木,在淺井的注視下,仍感到了一陣刺痛。
“如果學校想把所有的事都推給鬆子,我們也會有自己的考慮。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弄個水落石出。三宅活著,鬆子死了。既然死人不會說話,那就全部推到她身上好了。如果你們要這麽做,我們決不會答應!”
津崎校長猛地抬起頭,看著淺井先生的眼睛說:“我向您保證。我們絕不會這麽做!”?
來到戶外,津崎校長感到一陣頭暈,身體搖晃起來。他趕緊站穩腳跟。是最近沒怎麽好好吃飯睡覺的緣故吧。
他將手放到心髒部位。上衣的內插袋裏裝著他的辭職報告。
津崎校長早就接到了東京都教育委員會的勸辭建議,說目前暫時由副校長岡野代理校長職務,等事態平息後再任命新校長。
岡野副校長在教育委員會那邊比較吃香。比起常在學生麵前吐露真言的津崎校長,他們一致認為岡野更適合擔任校長。
目前為止,由柏木卓也的死引發的一係列問題上,岡野表現出絕不參與的態度,一切都遵從校長的判斷和指示。表麵上像是個值得信賴的助手,其實隻是想隔岸觀火吧?
昨天和他單獨交談時,他說得很明確。早日恢複校園的平靜,才是校長最重要的課題。
那麽真相又如何呢?對於津崎校長的反問,他作出了如下回答。
“事到如今,這種東西還會出現嗎?要說真相,我們已經掌握了。柏木卓也不適應學校生活,想不開,自殺了;大出他們與他的死無關;舉報信內容不實;舉報人找不到,不知道也沒關係。”
淺井鬆子死於交通事故。擾亂她的情緒,使她不能以正常的心態來上學的原因,就在於無中生有地宣揚謀殺的可能性,並造成恐慌的電視節目《新聞探秘》。事實上,三年級學生的家長中,已經有人擔心節目為學校帶來負麵影響,使學生無法以推薦入學的方式進入誌願高中。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正如岡野副校長所說,城東三中遭到了陰險的陷害,而基於誤解的電視節目又擴大了這種傷害。
我們全都是受害者。
不能再繼續受傷,必須終止相互傷害的行為。校方若就此作出呼籲,學生也好,家長也好,社會也好,都會理解吧。
一切都結束了。津崎校長隻要承擔失職之過,辭職就行。
津崎校長向按在胸口的手掌施加力量。通過裝有辭職報告的信封,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無力到仿佛隨時都會停止的心跳。
40
淺井鬆子死後一星期,四月三十日星期五的早晨,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裏舉行全校大會。學生們並沒有看到他們早已熟悉的情景:西裝下穿著手織毛衣的津崎校長吃力地登上講台的模樣。
取而代之的是副校長岡野。他正站在以前津崎校長的位置上。
大部分學生並未對眼前的新景象感到驚奇。因為鬆子死後不久,有一種說法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豆狸津崎被開除隻是個時間問題。這幾天,學校裏也沒看到過津崎校長的身影。有人在暗地裏不無刻薄地嘀咕:虧他還賴了一個星期。
然而,讓學生們大感震驚的是,代理校長岡野公布,今天下午三點將在第二視聽教室舉行記者會。大家立刻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記者會?電視台的人要來?還有報社的?哪家雜誌社會派人來?
“大家都很清楚,自去年年底以來,本校發生了一連串不幸的事件。”
代理校長岡野的個頭要比津崎校長高出十公分,體重倒要輕上十公斤。他往講台上一站,要比津崎校長神氣許多。為了讓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楚,岡野用平穩的語調,一句一頓口齒清晰地闡述著。如果說演講時總是慌慌張張地擦汗的豆狸像個小醜,那這位簡直是意氣風發的舞台演員。
“按理說,這些都是學校內部的事務,無論出現怎樣的疑點,都應該在學校內部解決。然而,由於我們教職員的判斷失誤,導致外部媒體的輕率介人,使事態變得愈發混亂。實在非常對不起大家。”
說到這裏,岡野停了下來,掃視一遍全體學生,足足花了十秒。
“召開正式的記者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解除某個充滿偏見的電視節目在社會上造成的對本校的誤解。我認為當務之急就是盡快恢複校內的平靜,讓大家能毫無顧慮地上課。”
為了籌備記者會,今天隻上上午的課,課外活動全部中止,放學後請大家盡快離校。用平淡的語氣布置完事務性工作後,岡野又說:“在這個時刻,大家一起來高唱校歌吧。”
在突如其來的校歌齊唱後,全校大會結束了。?
佐佐木禮子通過區有線電視觀看了城東三中的記者會,在少年課刑警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孤零零一個人。
出席記者會的記者不像預想的那麽多。第二視聽教室裏,許多椅子都空著。第一排坐著六七個記者,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其中有名女記者禮子認識,她來自某教育雜誌,是個采訪寫稿都很認真的人。在大多穿著與教室不太相稱的西裝的記者中,她那身明快的套裝相當顯眼。
中心電視台來的隻有《新聞探秘》節目的主辦方HBS。其他電視台並不太看重城東三中的題材。估計大家都認定這是《新聞探秘》,或者說茂木記者操之過急犯下的錯誤。導致淺井鬆子死亡的交通事故,如果與柏木卓也的死區分開,並加以冷靜考慮,完全可能隻是個不幸的偶然。
由於這是個同行失手、趁虛攻擊的好機會,在沒有其他特大新聞的情況下,也可以拿來大做文章。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國會正在追究執政黨議員的貪汙受賄問題,昨天下午東京都內又發生了襲擊運鈔車的案件,還死了人。還有別的殺人事件發生。對電視台而言,題材有的是,何必在模棱兩可的“學校欺淩事件”上糾纏不清呢?
可是,看著電視畫麵,禮子皺起了眉頭。茂木記者沒來。
這又該如何解釋?是他的上司終於止住了他的恣意妄為,還是出於什麽目的故意不現身呢?他想表現“校方的說詞都是敷衍搪塞,不聽也罷”的姿態嗎?
用做工精良的西裝包裝自己的岡野風度翩翩,口才極佳。可看到稀稀落落的記者,他又會作何感想?從他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來。是胸有成竹嗎?他表情莊重,語調平穩。
他先籠統地梳理了所有的事件。去年聖誕夜柏木卓也的“自殺”並無任何值得懷疑的跡象;指認謀殺的舉報信隻是一封可疑的匿名信;城東三中和城東警察署沒有找出寄信人,卻已得出結論,這隻是一場嚴重的惡作劇。
看到這裏,禮子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那封舉報信已經降級成“可疑的匿名信”了?先不論城東三中,我們警察署有誰作出過這樣的結論?
她朝課長的座位瞟了一眼。課長帶著莊田剛剛離開,不知去了什麽地方。
說明告一段落後,代理校長岡野帶著更為沉痛的表情,宣布為了對事件為正常的教學秩序帶來的混亂負責,校長津崎正男已經辭職,由岡野出任代理校長。
對辭職一事,津崎校長前天傍晚親自打電話告訴了禮子。他的聲音悲涼至極,禮子一時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電話裏,津崎校長大致說明了岡野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後,將會如何收拾事態。不追究舉報人也是措施的一環。
“怎麽收拾呢?”禮子問道,“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了。”
“對他來說或許很簡單。”津崎校長帶著淡淡的苦笑回答道。
原來如此,降級成匿名信,再幹脆地扔掉就行。
代理校長岡野是帶著筆記本出席記者會的,可目前為止他的目光從未落在上麵,一直是仰著臉說話的。
“匿名信方麵,已故的柏木卓也當時的班主任森內將收到的匿名信撕毀後丟棄,也是確有其事。”
禮子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就這麽處理了?事到如今,森內惠美子承認丟棄舉報信了?津崎校長在電話裏可沒有提到過。
“森內老師讀了匿名信,認為內容荒誕不經,就自作主張將其撕毀丟棄。但是,不向上層匯報擅自處理這封信件,無疑是招人非議的輕率做法。事後出於悔恨,森內老師沒有盡早坦誠匯報,更加重了校內的混亂局麵,這也是毋庸辯駁的事實。與教育委員會商量後,決定對森內老師作三個月停職處分,森內老師本人也提出了辭職申請。鑒於森內老師年紀尚輕,經驗不足,又十分受學生的喜愛和信賴,我和其他教師挽留了她,希望她仍能留在本校,努力從事教育工作。”
這相當於一樁交易:不開除你,但你得承認。毀棄舉報信並沒有錯,因為那不過是一封內容荒誕的匿名信。可問題在於,你得和校方商量後再處理。森內老師,這事就這麽辦吧。
所謂成年人的解決方式。禮子歎了一口氣。
要使這一手,津崎校長也不會做不到。他不可能沒想到吧?可這麽做,根本過不了他自己這一關。他會覺得森內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對舉報信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禮子心底湧出深深的罪惡感,這令她心如刀絞。如果我不提出那個多此一舉的建議,退在一旁不再插手分外事,或者盡快從三宅樹理口中問出舉報信的真相,那麽事態絕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津崎校長交了黴運,而禮子負有讓黴運鑽空子的責任。
電視畫麵中,岡野幹咳一聲,繼續說:“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樣,被森內老師毀棄的匿名信經過一番周折,竟寄到了電視台,從而引發了此次風波。這令人十分遺憾。作為學校的管理者,津崎前校長和我在接受影響力強大的電視台采訪時,雖然盡可能理清了錯綜複雜的事實關係,解釋了眾多誤解,並要求節目組放棄節目的製作,卻仍有無能為力之處,導致基於不實信息和猜測的電視節目的公開播出,為眾多學生及家長帶來衝擊。真是慚愧,非常抱歉。”
說完,岡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坐在他身邊的年級主任們也跟著起身行禮。
鏡頭稍稍拉遠,可以看到會場邊上站著幾名身穿西服的男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是來旁觀的教育委員會的人吧。他們不入席,是為了表明這些倒黴事件和自己無關吧。
“尤其是……”岡野仿佛突然說不出話了,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擾亂了柏木的雙親失去愛子後深陷悲痛的心,更是無論如何致歉都於事無補。對於受牽連的本校學生也是如此。在以無聊的惡作劇為依據製成的節目中,他們幾乎被視作殺人嫌犯,並通過媒體大肆傳播。我們也會對他們的家人傳達最誠摯的歉意,並竭盡全力減輕他們的痛苦。”
岡野最後還表示,自己任代理校長一職隻是暫時的,在新校長就任後,自己將繼津崎校長之後,承擔起副校長應負的責任,向教育委員會請求處分。
隨後,記者會進入問答環節。目前為止,岡野沒有提到過淺井鬆子的名字。對此他又打算如何處置呢?禮子端正坐姿,認真地盯著電視畫麵。
記者們紛紛舉手提問。他們的語氣和岡野一樣平淡,完全是在對待一件普通的事務性工作。
“這麽說,津崎前校長辭職的原因,僅在於沒能阻止HBS的電視節目這一點?”
岡野停頓片刻,回答道:“準確地說,是造成事態發展,導致電視台的介入。”
“是前校長自己要求辭職的嗎?”
“正是。”
“柏木卓也的父母對學校的結論持怎樣的意見呢?”
“他們一開始就認為柏木死於自殺,並就此調整好了心態。”
“可一度流傳過謀殺的說法,不是嗎?”
“現在他們已經明白,那不過是捕風捉影的惡意謠言。”
從津崎校長口中得知,柏木的家人中反應最激烈,並聲稱受了騙要追究真相的,是卓也的大學生哥哥。他並沒有在《新聞探秘》節目中露麵。茂木記者應該希望哥哥的怒容在電視裏亮相吧。
難道卓也的哥哥也已經平靜下來了?代理校長岡野之所以能坦然應答,不隻是表現一種姿態,而是柏木家方麵確實不存在問題了?
已經接受了嗎?
另一位記者舉起手:“舉報信中點名的三位學生現在怎樣了?”
岡野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筆記本,不過比起確認事實,更像為了歇一口氣:“三名學生中,有一人一如既往地來上學,也參加校內活動。其餘二人則自節目播放後就不再來上學,直到現在。”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起他們的名字了。對校方而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為了讓另兩位也能盡快毫無顧忌地來校,我們作出了種種努力,也嚐試說服他們的家長。”
“聽說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長要對《新聞探秘》節目組提出名譽訴訟,您知道此事嗎?”
岡野臉上的肌肉繃緊了:“我未聽說任何相關的具體信息。”
“我認為城東第三中學可能成為訴訟的被告,對此您怎麽看?”
“我難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訴訟,貴校準備如何應對呢?”
“隻能充滿誠意地應對。”
一名女記者舉起手:那名繼續上學的學生有沒有和同學發生過摩擦?他們剛升入初三,麵臨中考,大家的神經都很緊張吧。”
岡野稍稍放鬆臉上的肌肉:“學生們都很鎮靜,沒有彼此發生衝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禮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詞顯然有點過頭。不過,這種小心穩妥的表達方式還是正確的。
來上學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橋田佑太郎,這一點也值得關注。他是大出俊次一夥的成員,仍然受到同學疏遠和厭惡,但若能以此次事件為契機,使橋田從此脫離三人幫,同學們對他的態度完全有可能發生轉變。事實上,他能繼續來校,本身也是一種預兆。到了那時,同學們才會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實果真如此,在一係列負麵事件中,這會成為唯一的希望。橋田佑太郎說不定會改邪歸正。禮子的腦海中浮現出橋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臉。這位母親覺得自己完全失敗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樣地體現在兒子身上了。自從她來過警察署後,禮子又和她通過兩次電話。光子依然懦弱,隻會不停抱怨,禮子隻能一個勁地鼓勵她。這份鼓勵多少起了點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來,不要輸給你的兒子。
禮子有過好多次想要直接與佑太郎本人交談的衝動,都被她自己壓製下去了。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作為少年課的警察,禮子現在與他接觸,隻會為他帶來麻煩。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強之處。他現在也會對自己感到吃驚吧。在他稀裏糊塗地靠近身處台風中心的大出俊次,卷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擺布時,是否並未意識到自己內心沉睡的倔強呢?
這類學生在問題少年中並不少見。正常的成長過程往往是通過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後建立自信,從而獲得努力必有回報的人生經驗。問題少年則在獲得這份經驗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誤入歧途,就不再有機會發現自己的能力和素質,從而喪失自我評判的標準,隨波逐流地不斷朝壞的方向發展,在得過且過的懶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樂主義的深淵。
橋田佑太郎卻獲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機。他會重新發現自我:我還是有點骨氣的。
明知去上學將會感到如坐針氈,可他還是去了。這比從一開始就繳械投降的森內惠美子強多了。他的班級裏肯定會有同學注意到他力圖改變的跡象。這絕不是禮子一廂情願的想法。
那位女記者還在繼續提問:“那期節目播出後,一名初三女生死於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級時與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學。事故就發生在上周?”
岡野點點頭:“真是令人痛心。”
“關於這名女生,聽說在學生和家長中流傳著自殺的猜測,不知校長對此有否把握?”
或許被稱作校長的緣故,岡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在哪裏聽到這種傳言的?”
女記者保持著恭敬的語氣:“我無法透露,但來源不止一個。”
“從學生家長那裏也聽說過嗎?”
“是的。”她點了點頭,“不僅如此,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說那位死於事故的女生是舉報信的寄信人。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有位男記者插話道:“根據津崎前校長的說法,那封舉報信出自三中學生之手,對吧?”
岡野轉向他,說道:“津崎前校長從未發表過這樣的見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長會上,他不是這樣說過嗎?”
這位記者好像采訪了出席過那次會議的家長。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見。隻是有家長提出存在這樣的可能性罷了。”
“可老師們不是經過調查得出結論了嗎?還有人提出,或許是內部告發……”
家長會的這個片段,禮子也很難忘懷。要看看岡野如何回答了。禮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岡野毫不驚慌。
“所謂‘已找到寄信人’的情況根本不存在。剛才提到的死於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舉報信毫無關聯。請允許我明確這一點,為了保護那位不幸死亡的學生的名譽。”
他用堅毅的目光掃視會場一周。
“我們希望在此終止這類不實傳言,這正是召開記者會的目的。還請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記者瞟了一眼身邊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舉手提問的記者接了他的班。
“今後會怎樣呢?還會繼續調查寄信人嗎?”
“由於沒有任何線索,繼續調查已經毫無意義了。”
“就準備不了了之了嗎?”
“既然判明信件內容毫無事實根據,就沒必要繼續追究了。無論麵對本校學生還是他們的家長,老老實實承認不知道就行。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哦……”那名記者點了點頭。
女記者又開口了:“說起剛才那名女生死於交通事故,難道沒有可疑之處嗎?”
“您所的可疑之處是指……”
“有人懷疑她是自殺的……”
“從城東警察署負責查證此次事故的人員那裏了解到的事實,是該女生飛奔到行駛中的汽車前。自殺的說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據當時的狀況,不能斷言她是故意跑過去的。或許隻是不小心。”
“會不會是受到電視節目的影響呢?那名女生或許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這完全有可能,應該就是這樣。”岡野急不可待地說,“畢竟是處於敏感期的女生。剛才也提到過,初三學生麵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極易產生情緒波動。死去的女生又相當多愁善感。我聽說,在柏木自殺那會兒,她就非常傷心。同班同學的慘死本就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電視媒體還誇大其詞,將自己的學校貶為犯罪的巢穴。對此她怎會無動於衷?我們從她的父母處了解到,死於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緒十分低落。”
另一位記者舉起了手:“森內老師在三個月停職處分結束後,還會複職嗎?”
岡野的臉上現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們和森內老師談過很多次,遺憾的是,森內老師去意已決。就在今天,我們受理了她的辭職申請。”
“是主動辭職,不是被免職,對吧?”
“本校的處理隻是停職反省,辭職完全出於森內老師本人的意願,並非免職。”
教育雜誌的女記者提問:“這次的風波,有可能給麵臨升學考試的學生帶來負麵影響嗎?”
“您所謂的‘負麵影響’是指……”
“例如,有傳言說,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將不接受城東三中的畢業生。”
“隻是傳言吧?不是那些學校相關者的發言吧?”
女記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長岡野嚴肅地掃視在場的記者:“我們希望通過諸位的正確報道,抹去目前的事態會影響本校畢業生升學的擔憂――事實絕非如此。沒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確作出過不接受本校畢業生的表態。”
後排有記者舉手提問:“是否會召開與今天的記者會類似的家長會?”
“我們會將今天的報告及問答內容以書麵的形式分發給家長。”
因為開家長會容易節外生枝。
“城東第三中學的全體教職員工都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團結一致,盡快恢複正常的教學秩序,創造出讓學生們安心學習的良好環境。”記者會在代理校長岡野的宣言中結束了。
這就是處理的結果嗎?
讓津崎一個人背上所有的黑鍋,森內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無論如何悲憤,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也不會複活。而其他學生有他們各自的未來,畢業生還麵臨升學考試,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裏。
傳言不過七十五天(注:日本的一句諺語,有“風言不長久”之意。)。
唯有等待事態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狀況下,岡野采取的方針並沒有錯。
可那個茂木悅男怎麽了?可以想象他不現身的種種理由,無論好還是壞。可他總不會一聲不吭地就此作罷吧?佐佐木禮子心頭的陰霾無法驅散。?
其實對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來說,傳言散盡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長岡野召開那場記者會,在學生們眼裏就是個儀式。而儀式起到的鎮靜效果竟超過了主辦者的預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沒興趣再去議論了。連藤野涼子也是如此。
作為傳言焦點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沒來上學,也不見三宅樹理的身影。學生們不知道老師會如何處理這些人,也不想知道。
他們本就是不受歡迎的另類。學校裏甚至出現這樣一種氛圍:柏木卓也去世後的一連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時過境遷,由於幾個“令人討厭的家夥”因此離開了學校,反倒清淨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為討厭鬼的橋田佑太郎,一直堅持上學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從不主動尋釁滋事。他竟然乖乖回歸正常的學校生活,並完全融入其中,還加入了籃球社,幾乎每天都參加訓練。
橋田的本質並不壞,隻是走錯了路。涼子的朋友中就有人為他的轉變感到高興。
然而,在這種如釋重負的氛圍下,仍有沉重的東西壓在人們心頭。那就是對淺井鬆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學生估計為數不少。鬆子本就討人喜歡。
尤其是音樂社的夥伴們,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傷中難以自拔。太沒天理,太殘忍了,無論怎麽勸解,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因此有關三宅樹理的傳言在音樂社深深紮下了根,並不時激烈爆發。這些傳言都嚴酷得近乎懲罰,甚至有三年級的成員想要衝進教師辦公室與老師們交涉,或是去城東警察署舉報。他們認為老師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讓代理校長岡野大為頭疼。鬆子的交通事故有目擊者。有人正巧路過現場,看到事故的過程,並報告警方。在一連串事件中,唯有這一起擁有明確的旁觀者證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學校撇清關係。可是,若要以此作為鬆子並非他殺的證據,音樂社的成員就會說,問題的重點不在於此,而是對淺井寫舉報信的懷疑根本是空穴來風!難道說,因為死人不會開口,就可以這樣不了了之了?
據說,安慰這些憤憤不平的音樂社成員,為他們解開心結的不是別人,竟是淺井夫婦。
音樂社的成員經常去淺井家為淺井鬆子上香。淺井夫婦發現這些痛失夥伴的學生與痛失愛女的自己一樣,一直忍受著悲痛的煎熬。
於是,淺井夫婦也開始上心了。
鬆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會希望和她一樣喜歡音樂、熱衷社團活動的夥伴一直深陷於自己的死帶來的悲痛中?
淺井夫婦找機會對他們說,鬆子生前非常喜歡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夠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來。她希望大家能為聽眾演奏優美、歡快的曲子。請大家別再生氣,別再歎息了,多為今後考慮吧。
“據說還讓他們別再生三宅的氣,忘掉整件事。”
這是藤野涼子聽古野章子說的。音樂社有一名成員從小學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鬆子死後,那位朋友曾經茶飯不思,讓章子很擔心。
“音樂社的成員對鬆子的父母說:難道就這樣了嗎?估計他們也很震驚吧。鬆子受到懷疑,父母竟然能夠接受。”
據說淺並夫婦是這樣回答的:並沒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許就得揭發鬆子好友的惡行。鬆子決不會希望這樣。
“這麽說,鬆子的父母也認為捏造舉報信的主犯是三宅樹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懲罰三宅樹理?就因為鬆子會傷心?
“主犯,哈哈,還真像刑警的女兒說的話。”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這麽認為嗎?小涼你也是吧?”
雖然涼子和章子很投緣,可她並沒有告訴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認為,是確定――這句話剛湧到嘴邊,就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這天,結束了各自的社團活動,涼子和章子並肩走在回家路上。由於今天一直陪著一年級成員練習發聲,章子的嗓子有點痛。
“聽說他們要舉辦慈善演奏會,是鬆子的父母發起的。”
“慈善演奏會?”
“嗯,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天,在體育館。學校已經同意了。不賣票,會在入口放個募捐箱。募集到的錢要送給事故孤兒育英基金會。”
演奏的曲目以鬆子平時喜歡的為主。
“他們正在拚命練習呢,個個心態端正,精神抖擻。對二年級成員來說,這算是最後的演出了,所以他們賣力得很。”
“啊……真不錯。”
在涼子所屬的劍道社,三年級成員的活動到六月底也都結束了。學校變成這副模樣,社團活動取消了很多,新學期到現在幾乎沒什麽像樣的活動。《新聞探秘》引起風波時,顧問老師怕他們再來采訪,命令三年級成員不得參加活動。涼子雖然會參加晨練,但實在專心不起來。
章子的戲劇社屬於文化類社團,允許三年級成員參加活動直到暑假結束前,屆時將舉辦最後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擔任那場公演的導演,可剛剛聽章子說,今天的戲劇社會議上她推辭了這個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注:日本著名存在主義文學作家、劇作家,戰後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戲,可後來不知怎麽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臉色陰沉起來,這對她來說挺少見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級時,常常因為看不順眼就耍起小性子,對劇本挑三揀四的。可靜下來想想,又覺得比起當導演,還是應該把重點放在寫劇本上。再說,還得應付升學考試呢。”章子說著吐了一下舌頭。
“小章要是隱退的話,我也得步你的後塵了。”涼子說,“我們天天在一起複習吧。”
“好啊。小涼,你來當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讀的大學和專業,有一位她尊敬的劇作家曾在那裏創建過一個小劇團,開展過活動。她是以那所學校為目標挑選高中的。章子的成績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實現這份抱負應該不太難。
那我該怎麽辦才好……涼子很羨慕擁有明確目標的章子。考慮到自家的經濟狀況,還有兩個妹妹,涼子隻能指望就讀公立高中。可這樣的話,能夠報考的跨學區高中就變得非常有限,學區內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這個月的三方麵談改到下個月去了。”
“對我來說,就像判了緩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來,臉上的陰影一下子消失了,“小涼你擔心什麽呢?憑你現在的成績,盡管挑好的學校唄。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學的餘地也寬了。”
“就這麽隨隨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這樣的嗎?我爸媽還擔心我呢,說我早早確立未來目標似乎不太好,還一門心思要搞什麽花裏胡哨的戲劇……”
突然,章子半張著嘴停下腳步,猛地拉了拉涼子的衣袖。涼子看了看章子的臉,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
她們兩人正走到當地一條老商業街的入口,拐角處有半年前新開的一家便利店,店門自動打開,大出俊次正好從裏頭走了出來。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們,停下腳步,相距兩人僅僅兩米左右。
又穿那麽貴的衣服,涼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襯衫搭配牛仔褲。襯衫領子的款式很時尚,牛仔褲算是經典款。不是涼子識貨,是以前聽他本人講過,牛仔褲他隻穿經典款。腳上拖著的運動鞋,涼子在天秤座大道的專賣店櫥窗裏看到過,應該值三萬日元左右。
“喂,怎麽啦?”大出俊次向她們搭話,臉上毫無表情。既不露出惡心的詭笑,也沒有目露凶光。當然,他不是真的想詢問什麽,隻是句沒有意義的廢話罷了。他也隻會用這句話和別人打招呼吧。由於沒什麽可說的,涼子答了一句:“沒什麽。你好啊。”
章子驚訝地看了看涼子。什麽“你好啊”?你怎麽了?
“放學回家嗎?”
“是啊。”涼子點點頭。章子的手鬆開涼子的袖口,身體卻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經氣鼓鼓地對涼子說:“我其實很怕那些蠻不講理的家夥。”涼子當時很驚訝,說:“你沒被他們欺負過吧?”章子便說明道:“不是有沒有被欺負過的問題。蠻不講理本身就很討厭,話都說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涼子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現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護章子的架勢。
俊次哼了一聲,算是應答。涼子邁開腳步。沒必要搭理他,說聲“再見”快點走開就行。
可不知怎麽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們身後。
“前一陣子,學校裏好像開了什麽記者會?”
哦,原來想問這個啊。
“好像是的。不過那時我們都離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線電視,”俊次說,“還說要闖進去,後來被律師攔住了。”
勸得好、夠明智。
“豆狸校長被開除了吧?”
“嗯,現在由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
“一樣,都不是什麽好鳥。”
“可總得有人來當校長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來同手同腳的。涼子知道她非常討厭大出俊次,可眼下這個難得的機會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學校裏的情況,這是怎麽回事呢?
“學校裏還挺平靜的。”涼子慢慢走著,背對著大出俊次說。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麽著?”大出俊次這次的語氣就比較衝了,“吃虧的就我一個人?”
“你們家不是要告電視台嗎?”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涼子放慢腳步,回頭看了看。大出俊次撅著嘴,皺著眉頭,小小的黑眼珠擠到一邊。這眼神太惡心了。
“還要告那個混蛋豆狸。”說出的話也夠惡心。
運動鞋不好好穿,拖著鞋底跟在兩名女生身後。
“哦,是嗎?”涼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說你們……”大出俊次提高嗓門,語速雖然慢,但明顯藏著幾分威脅。章子的後背愈發僵硬了。
“覺得是我殺的,對吧?”
輕輕碰了碰章子的手,涼子停下腳步。章子半轉過身,緊張地看著涼子。涼子對她微微一笑,隨即轉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麽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個個去問。不過我沒有這樣想過,我的這位朋友也一樣。”涼子的聲音柔和而幹脆,“柏木是自殺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視著涼子,視線是斜著瞥過來的。這人從來不正麵直視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興趣,來學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親自確認。”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來,好像涼子說了個笑話似的。“開什麽玩笑?誰還會去那種學校啊?”
“雖然井口也沒來上學,可橋田一直來,還參加籃球社的活動呢。”
並不是涼子的錯覺,聽到兩人的名字,特別是當涼子說出“橋田”時,大出俊次的眼中閃過強烈的怒色。“他們都是窩囊廢!”
逃避現實的家夥才是窩囊廢呢。涼子當然沒有愚蠢到將這句心裏話說出來。那該說些什麽呢?
結果是連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大出,最近盡是煩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連怒氣也跟著消散了。可這副表情隻維持了短短一瞬,隨即恢複到往常那種似笑非笑的怪腔調。
“說什麽呢?心裏明明覺得我可惡。”
涼子的嘴也不肯饒人:“我隻是覺得,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將一個人稱作殺人凶手。僅此而已。再見。”這次必須道別了。涼子催著章子邁開腳步。
背後又傳來戲謔的聲音:“如果有證據又如何?”
涼子立馬站定了身軀,猛地回過頭去。這次的動作一定要利落。
“有嗎?”難道你問心有愧?這家夥聽得懂這層言下之意嗎?
“我怎麽知道?”大出俊次傻笑著,“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學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來。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這句話,涼子她們快步向前走去。盡管沒有必要,她們還是在下一個拐角處拐了彎。對此,章子也毫不猶豫。
過了一會兒,兩人回頭望了一眼,已不見大出俊次的身影。
“嚇死我了。”章子拍著胸口,“對不起,小涼,我很怕他。”
“我知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也夠傻的。打聽些什麽呀?同情些什麽呀?那種人怎會懂得別人的心意。
“小涼,你注意到了嗎?”章子壓低聲音,“那家夥,眼睛上麵有塊淤青。”
涼子沒注意到。“真的嗎?”
“嗯,好像快要不見了,不過我應該沒看錯。說不定他不來上學東遊西逛,又在哪裏跟人打架了。怎麽總是這樣。”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這樣活著,哪裏開心了?他的人生有什麽目的嗎?我完全搞不明白。”
“讓別人難受,他就開心。”
“啊,我忽然冒出個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說著,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明白。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做殺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淺井鬆子看到謀殺現場後想要舉報,大出俊次又將她滅口,而他那個混賬老爸也參與了。這樣他們父子兩人就會雙雙被警察抓走。真是這樣就好了。
罪惡必須堅決鏟除。?
長假中,涼子一直在用功複習,還為兩個妹妹勸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媽媽出門采購時買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幾乎整個假期都不在家。
長假結束去學校,發現一班有兩三個同學臉曬黑了。他們出國度假去了。夏威夷、關島、希臘。好奢侈啊。不隻是錢的問題,功課怎麽辦?可他們幾個好像都無所謂。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來上學了。這一消息是第二節課後休息時聽說的。遲到了,才來不久,老老實實地坐在四班的教室裏呢。
涼子的腦海裏閃過長假時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們都是窩囊廢!聽到橋田佑太郎的名字,他的眼裏滿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會來上學,是背叛了大出俊次,還是正相反,來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學校裏的情況。那時的大出俊次明顯有這樣的意圖。他是寂寞了嗎?無論多麽厭惡,作為初中生,除了學校無處可去。盡管他的父親像火山爆發似的對他怒吼“別去上學了”時,他一定非常高興。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蹺課了。
午餐結束後的休息時間,走廊上發生了騷亂。跑來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裏也能聽得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同學們麵麵相覷,涼子隻覺得渾身僵硬。又怎麽了?又出什麽事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類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教室。
“井口和橋田打起來了!”他手指走廊,彎腰顫抖著,似乎馬上要嘔吐了似的,“井口從三樓的窗口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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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騷亂已經是第幾次了?課程中止,城東三中的學生被安排放學回家。
由於不能讓全校學生同時離校,各班級要按順序先後放學,等藤野涼子走出學校正門時,距騷動發生已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一起出來的三年級一班的同學都戀戀不舍似的慢慢走著,不時回頭望望三樓平台處破碎的玻璃窗。有人交頭接耳地嘀咕些什麽,被站在校門口監視他們的老師訓斥了幾聲。
簡直像一群被趕出火災現場的圍觀群眾。每個人的表情都有點興奮,也不怎麽嚴肅。有女生覺得不舒服,但沒有人哭泣,照料她們的好友們也一點不驚慌,顯得異常鎮靜。
大家早已習慣紛紛攘攘的騷亂。在這所學校,“事件”並不稀罕,就像每天早上的晨會一樣,何必總是一驚一乍的呢?
“小涼!”倉田真理子在馬路對麵的自動售貨機旁揮著手,身邊是向阪行夫和野田健一,“我們一直在等一班的同學出來呢。”
真理子跑過來握住涼子的手。向阪行夫笑嘻嘻的,野田健一則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害羞。
仿佛心中某處悄然融化一般,柔情從涼子心底滲了出來。剛才跟一班的同學在一起時,並沒有這種感覺。怎麽會這樣呢?
“這樣直接回家,我們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向阪行夫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想去圖書館看看,真理子就說要約小涼你一起去。”
“是這樣啊。涼子點點頭。
當涼子與野田健一四目相對時,健一的眼睛快速眨了幾下,一本正經地說了句:“好久不見。”
每天都來同一所學校,卻說“好久不見”,好像有點可笑。但從心理上而言,倒真有點久別重逢的喜悅呢。
四個人慢吞吞地邁開步子。通往區圖書館的路就在城東三中的通行區內,前後都有許多三中的學生。有三三兩兩的,也有默默獨行的。他們互相招呼著,一會兒就成了四五人一撥,七八人一夥。仔細一看,涼子發現這些人都是二年級時的同班同學。
到了區圖書館,大家都沒有進到建築物裏頭。圖書館門前的院子裏,圍著矮樹叢放著好幾條長椅。這裏是坐下聊天的絕佳場所。
“哎?怎麽都聚到這兒來了?”真理子吃驚地高聲說道。涼子也很驚訝。這不是偶然,而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真是精神創傷啊,精神傷害。”
“自從柏木出了事,我們已經傷痕累累了。”
“真是受夠了。”
“今天還是為了那個吧?橋田對井口發火,是因為舉報信吧?”
“是啊是啊。井口糾纏橋田:是你亂寫一通寄到電視台去的吧?橋田就臉色刷白地發火了。”
“不過真夠猛的,居然把人推出窗外。”
“哎?是橋田把他推下去的嗎?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好像是井口先動手打橋田,兩人扭打在一起。撞碎的玻璃還在橋田胳膊上劃了個大口子,血肉模糊啊。”
回家路過圖書館門前那條學生通道的三中學生,紛紛將視線投向長凳處聚在一起的學生們。他們一個個離開馬路,加入到這邊來。這些人也都是初二時一班的學生,看著特別親切。
涼子注意到了。這真是個精神創傷者的集會。我們這些去年的二年級一班的同學,由於柏木死後發生的種種事件,受到了不同程度和形式的精神創傷。這些創傷比自己意識到的要嚴重得多。以那起事件為開端,我們的身後一直拖著什麽沉重的東西。這份負擔,與別的班級的同學有著本質的區別。
可不是嗎?無論多麽疏遠,我們還是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其他人難以理解的罪惡感、痛苦、不信任和疲勞等等,統統混在一起,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我們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一起。
“怎麽總是沒一件好事呢?”
“會不會是中了柏木的詛咒?”
“森林林也被開除了……”
“那不叫開除,是她自己辭職的。”
“可她這樣還能去別的學校當老師嗎?”
“風頭不過的話……”
“豆狸呢?他會怎樣?”
“都上年紀了,無所謂了。”
“對了對了,井口的事也會上電視嗎?那個《新聞探秘》又要興風作浪了吧。我們學校真的要在全國臭名遠揚了。”
“嗯,因為橋田要去少教所了。”
“啊?有這麽嚴重?不是事故嗎?他會被逮捕嗎?”
“楠山老師說井口沒有生命危險。那橋田還會被逮捕嗎?”
“可是,傷很重吧?或許會留下後遺症。”
“聽在場的人說,井口倒在地上時,兩隻腳的朝向都是反的。”
“啊呀呀……”
“那個騙人的舉報信,要是早點解決就好了。都是老師們磨磨蹭蹭的,才惹出這麽多事端。”
“說不定不是騙人的呢……”
“還說呢,傻瓜。”
“寫舉報信的家夥快點舉手承認吧。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大家大笑起來。一張張疲憊不堪的笑臉,既像在互相安慰,又像是在互相煽動、互相嘲笑。大家都在怪腔怪調地宣泄著。
“以前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大概有一半都在這兒了吧?”真理子開心地點著人數,“既然有這麽多人,要不商量一下畢業創作吧?”
同意!讚成!好啊!幹吧!熱烈的響應此起彼伏。
這時,一名男生仰麵朝天躺倒在長凳上,哀歎似的說:“我們能做的畢業創作隻有一個,那就是揭秘。破解所有的謎團,揭露柏木卓也的死亡真相!他真的是被人謀殺的嗎?凶手真的是大出俊次嗎?”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這麽說,真要這麽幹嗎?”電話聽筒裏傳來的古野章子的聲音透著股認真勁兒。
涼子不由得笑了出來:“怎麽會呢?誰都沒有當真嘛。”
“哦,是這樣啊。”含糊地應了一聲後,章子沉默了。
畢業創作是三中的老傳統,是交給畢業班的課題。以班級為單位,畢業之前要交出一件像樣的作品。
這裏的班級指的是二年級時的班級。因為三年級根據成績好壞分出的班級,不可能培養出共同創作必需的團隊精神。私下也有人說,如果按三年級的班級來做,那麽拔尖的一班和墊底的四班做出的東西,恐怕會有很大的差距。而且,四班能否挑選出具有領導能力的學生來組織大家搞畢業創作,這本身就是個問題。
不過先不論分班,三年級學生總會很忙碌,因此畢業創作往往會變成一種徒有其表的形式,由每個班各自完成分配的任務,由學校集結成冊,畢業時發給同學們。為此,替假前會將大家集合到體育館,確定每個班的主題。
“有人提出,我們班的文集可以以柏木為主題。”涼子說,“說這樣才算是真正麵對柏木的死。”
直到如今,我們一直都在逃避。倉田真理子還說,雖然自己在葬禮上哭了,卻總覺得跟自己沒什麽關係。“可不是嗎?柏木原來就有點怪怪的。”涼子對這番話很是吃驚。當她注意到不隻是自己,聚在一起的這些從前的同班同學都被真理子的提議打動後,就更震驚了。
“當時我的後背都冒冷汗了。”
“是嗎?即使是同班同學,也不必有這樣的責任感吧。”章子的聲音似乎跟往常不同,少了點抑揚頓挫。
“也說不上‘責任感’吧。”
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涼子有點著急,手指不停地敲擊著電話機。白天在圖書館的院子裏討論時,似乎所有的想法都是大家共有的,一點就透。現在要傳達給章子時,卻難以表達清楚。
“該怎麽說呢,小章你要是也在那兒,一定會馬上明白的。”
“我經過那兒的。你沒朝我這邊看,所以不知道吧。”章子繼續說,“我揮了揮手,可你正說得起勁。”
“你過來就好了嘛。”
“我走不進去。”
哎?章子好像有點不高興。
“你們以前班級的人全都抱作一團,閑人莫入。”
“哪有這種事。”涼子閉著嘴咕味道。
“算了。”
“我沒注意到你,對不起。”
“沒什麽的。”語調還是不太高興,“傍晚的電視新聞,看了嗎?”
“沒看到,妹妹太鬧了。播了嗎?”
“簡直是大肆宣揚。”章子氣鼓鼓地說,“我們離校的時候,不是有直升機來嗎?可吵了。”
從空中拍攝的城東三中……
“我們學校簡直像個監獄。可能是他們故意拍成這樣的。”
章子看的是民間二台的新聞。不過無論哪家電視,都將此次事件報道成是由柏木卓也的自殺引發的,還詳細敘述了以往的經過,用了許多“有這樣的說法”“也有這樣的傳言”之類的表達。
“說已經死了兩名學生,如今是第三起事件。雖然事實或許就是如此,可這說法也太過分了吧!聽著像我們學校發生了連環殺人事件似的。”
章子的怒氣是完全合理的。死了兩個,差點就要死第三個。即使不算造謠,也並不符合事實。
“簡直和《新聞探秘》一個調調。跟以前不一樣了吧?”
涼子的父親藤野剛說過,別的電視台不會跟《新聞探秘》這類節目的風,所以不必擔心。之前也確實是這樣,可如今卻不同了。
“這次的事件發生在眾多學生麵前。目擊者很多,事實清晰,所以他們覺得不必顧忌了吧?”
“不就是井口找橋田的茬兒嗎?舉報信的事明明已經結束了。”
“既然又發生了事件,就可以解釋為還沒結束吧。”
章子哼了一聲。對她來說,這副模樣實屬罕見。
“我有點應付不了。莫名其妙。真不該進這所學校。”這話也不像章子會說出來的,“我有個阿姨看了新聞打電話來說,‘啊呀,那不是章子的學校嗎?你怎麽上了那種爛學校呢?’真受不了。”
耐心聽著章子的牢騷話,涼子漸漸明白了。章子十分尊敬她的父母,她現在之所以用旁觀者的態度貶損自己的學校,是因為覺得自己身在這樣的學校辱沒了父母的顏麵,並為此懊惱不已。
“你那位口無遮攔的阿姨對《新聞探秘》沒什麽反應嗎?”
“她很少看報道節目。可一開電視總會看到新聞。即使搞不清楚自殺他殺、舉報信是真是假之類比較複雜的問題,看到學生打架,將對方推出窗戶弄死這樣簡單刺激的場麵,還是會有反應的,然後大驚小怪地說什麽‘不得了啦,好可怕啊,這個學校怎麽這樣啊’。”
好尖刻啊。這種時候章子總是毫不留情。
她的觀察也許是準確的。冷眼旁觀的外人往往就是如此,隻對吸引眼球的事物做出反應。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簡單刺激的報道總是風馳電掣,引得人們頻頻回頭。
如果這些回頭的人們重新對事件產生好奇心的話……?
對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的衝突事件,教師們的處理方法各不相同。有的老師在開班會時大致作了說明,有的老師則隻字不提。不過,他們的處理方法都準確傳達出學校對此事的宗旨,就是絕不糾纏,趕緊處理,盡快拋到腦後。
涼子所在的三年級一班中,班主任高木老師更是嚴格禁止同學們議論事件。對如此不幸的事件說三道四,會暴露出人品問題。在她冷酷的目光注視下,同學們個個都縮著腦袋,安分守己。
就這樣,在異乎尋常的平靜中,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涼子得知衝突事件的後續,已是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新聞探秘》播出了上次那期特集的續集。
節目中,茂木記者的身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戴著土氣的領帶。節目的氛圍也與上次大相徑庭,既沒有激烈抨擊學校,評論員與記者的對話也很平靜。講到一係列事件存在的疑點時,也不用公然煽動觀眾不信任情緒的言辭。
“風向變了。”一起看電視的母親邦子說出了涼子心中的感想。
“因為別的電視台大肆報道了橋田的事,他們想拉開距離吧?”
“這倒是個一針見血的見解。”
“電視節目不都是這樣的嗎?隻要有人看,就會一哄而上。發現大家都在做同樣的題材時,又想要標新立異。”
廣告前的上半部分,說明了到目前為止的事件經過。而後半部分中,柏木卓也的哥哥上場了。他在上次的特集中並未出現。主持人說,剛剛成功采訪了他。
兄弟兩人不怎麽像,體型就很不一樣。柏木卓也纖弱白皙,眉清目秀,鼻梁挺拔,有點像女孩。手臂可能比涼子還細。
而這個名叫宏之的兄長,長得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臉上也是棱角分明,相當粗獷。
“對弟弟的死,您現在是怎麽想的?”記者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了采訪。
“老實說,到現在還沒有調整好心態。我想我的父母也一樣。”他緩慢而誠懇地說,“第一次接受節目組采訪前,我們都認為弟弟是自殺的,並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可後來,這樣的說法被推翻了,鬧出很大的風波,又找不到決定性的依據,無法作出明確的結論。直到現在依然如此。對於遺屬而言,實在很難接受這種沒有著落的狀態,但我們也不想隨意解釋……想到這會為弟弟的同學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就覺得特別對不起。”
“可疑惑依然存在,如果可能的話還是想解決的,不是嗎?”記者問道。柏木宏之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
“要怎麽解決?警方不會再對弟弟的事件展開調查了,因為已經得出自殺的結論了。連那封舉報信也沒成為重新啟動搜查工作的依據。如果動用別的手段,又怕會出現新的犧牲者。那名跟弟弟同班的女生真是太不幸了。”
淺井鬆子在節目中並未出現真名實姓,而是被稱作B同學。
“我無法判斷B同學的死是否跟那封舉報倌有關,也不想將一切都歸咎於她,這樣做屬於感情用事……”
被問到今後對城東三中有什麽希望,柏木宏之臉上那兩條濃濃的眉毛一下子繃得筆直。
“對學校我不報任何希望,因為根本是白搭。我隻希望,如果有人知道弟弟死亡的真相,就自告奮勇地說出來。反正未成年人受到保護不會追究責任,幹了什麽隻要不說出來就行,這種想法該怎麽說呢?從做人的角度而言,是不對的。”
看來卓也的哥哥也在懷疑大出他們。之後的話就說得更露骨了。
“就像這次,內訌造成了互相傷害,也太無聊了!別胡鬧了,該結束了。不管是誰,我希望有人能去開導他們。”
畫麵切換至評論員和記者的場景。記者解釋了柏木宏之提到的“內訌”。
“鬧出這起傷害事件的是三年級的A同學。由於現在身負重傷的C同學說是他寫了那封舉報信,令他十分氣憤。”
“A同學本人是如何解釋這起事件――或者說事故的呢?”評論員問道。
“據說他一開始死不開口,到現在也不肯敞開心扉。但他後來翻來覆去地說,自己沒寫那封舉報信,與柏木卓也的死毫無關聯。”
胳膊肘撐在桌上的邦子聽到這句話後,端正了坐姿。涼子也緊盯著電視畫麵。
“C同學又是怎麽說的?”
“即使沒有生命危險,但畢竟是重傷,他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估計還需要一段時間。”
“那就關注今後的進展吧。”評論的這句話說得很快,話音尚未消失,就插播廣告了。
邦子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繞來繞去,沒一句痛快話。”
“橋田他還說自己什麽都沒幹啊。”涼子嘟囔著,仿佛細細咀嚼著話中的滋味。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話嗎?”母親問道。
“他比大出可信一點。”話一出口,涼子看到母親一臉嚴肅的表情,便馬上對她笑道,“橋田一直來上學的,大出和井口都在逃避,他卻沒有。這應該說明他沒做什麽虧心事。”
“嗯,嗯。”邦子點了點頭,“柏木的哥哥不知道橋田的表白,即使知道也不會相信。所以他會說出那番話,像是在催人坦白。”
涼子搖了搖頭。“我覺得那些話是對大出說的。”
這話聽來有點諷刺的意味,如今也隻能含沙射影一番,對此涼子對自己感到幾分自嘲式的憤怒。
“大家正商量著要不要將這起事件作為畢業創作的文集主題。”
“那倒不錯。”邦子說,“你們也許能借此調整好心態。”
“可像現在這樣,要怎麽調整呢?什麽都不知道啊。”
“先把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好好整理一下,怎麽樣?”
“就這些?不破案嗎?”
邦子稍稍瞪大眼睛:“誰去破案?你們?”
涼子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見媽媽大為吃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破不了的吧?”
“怎麽說呢……”邦子沉吟道,“心情可以理解,可還是……不行的吧。”
“為什麽?我們都是當事人。無論對大出、柏木,還是淺井和三宅,都要比記者和警察了解得多。”
“這可是兩回事。正因為是當事人才會有更多搞不明白的事。所謂當局者迷,這是相當危險的。”母親下了定論。涼子向來願意聽母親的意見,可今天不知道怎麽的,一股頑固的倔勁抬了頭。
“到目前為止,我們把一切都交給老師、媒體等周圍的人,自己什麽都不做,才會變成這種局麵。我們應該早點挺身而出。
“涼子,你……”
“學校每次被媒體公之於眾,就像被汙染了一遍。章子她很生氣,說從直升機上拍攝的學校就像一所監獄。從外界觀察我們,從媒體的報道了解我們,會留下如此的印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已經死了兩名學生,光聽到這個消息,就會自然地覺得我們的學校很糟糕,學校裏的人全是渣滓。”
“你想得太多了。”邦子苦笑道。
“我們隻想弄清事實真相,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但你們想自己來做,就有點異想天開了。”
“可是,我們之前一直在等待,也沒見有人來幫我們。”
如果橋田佑太郎說的話是真的,那柏木卓也就是自殺的。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寫舉報信的人就是三宅樹理。三宅讓淺井鬆子幫她,結果淺井害怕了,自殺了――或者,這才是真正的謀殺事件……
“涼子,別真的這麽做。”邦子厲聲叮囑道,“你的想法沒錯,但你的自我估計錯了。你還是孩子,無論多麽聰明,意誌多麽堅強,你都會受到未成年人這一身份的束縛,無法像成年人那樣行動。”
邦子從體內拖出一副極少展現的高壓表情,撣去掛在臉上的灰塵。我也不想給你看這副表情。你明白的,對吧?
涼子不做聲了。強咽下去的抗辯在胸中不斷翻騰。
“要做晚飯了,快來幫忙吧。”邦子站起身,表情已恢複正常。?
那是昨天半夜發生的事。
不知在什麽地方,警笛一個勁地響。不止一個,有好幾個在一起響。尖銳、嘈雜。這個夢怎麽這麽煩人?快趕走它……
涼子在睡夢中揮舞手臂。蓋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掀開了。於是涼子睜開了眼睛。
警笛不是夢裏的。隔著遮光窗簾,能聽得清清楚楚。
起床後,涼子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警笛聲一下子實實在在地鑽入了她的耳朵。
與其在房間裏坐立不安,還不如下去看看。走到起居室一看,發現母親正眨著眼睛站在窗前,睡衣外麵披著一件對襟毛衣。抬頭看一眼掛鍾,已是淩晨兩點多。警笛的鳴叫似乎越來越響了。
“我去看看情況,這裏就交給你了,涼子。”
邦子不失體麵地穿好衣服,出了門。涼子一個人等在原地。父親還沒回來。妹妹們也沒有起床。
響個不停的警笛聲中,開始夾雜起擴音喇叭的喊聲。聽不清喊了些什麽,隻令人更加不安。
不知過了十五分鍾、二十分鍾,還是更長的時間,母親邦子回來了。她是跑著進大門的。
“不得了了,著火了。”母親緊繃著臉,“是大出的家!”
42
大出家全部毀於大火。
起火時間是七月一日淩晨一點左右。撲滅大火足足花了五個多小時,三十五年前建造的木結構建築,二層樓的大部分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增建的帶屋頂的停車場和儲藏室也燒塌了。停車場裏當時停放著兩輛汽車,起火後靠外側的一輛及時轉移,另一輛由於家人在恐慌中找不到鑰匙,手忙腳亂之際火勢越來越旺,隻能棄置大火中。淩晨兩點多鍾,這輛車的油箱發生了猛烈爆炸,一時造成了極大的混亂,街坊鄰居都不得不外出避難。
所幸的是,大火撲滅後一檢查,發現火災的損害僅限於大出家的房屋。右邊的鄰居和後麵並排的兩家隻是外牆燒焦,突出二樓之外的曬台燒塌,被消防水龍頭澆濕罷了。位於大出家左側的大出木材廠辦公樓和廠房建造的年份比住宅晚得多,是具有防火功能的鋼筋水泥結構,除了被淋濕外幾乎沒有受損。而用來製造大出木材廠最賺錢的商品――高級住宅立柱的原木,原本就放在專門的堆場裏。
如果損失僅限於此,大出家的人應該能夠接受“不幸中的萬幸”之類的安慰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大家意識到這一點,是在火勢終於開始減弱的淩晨四點鍾左右,離火災的發生已過去近三個小時。
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出木材廠社長大出勝的妻子佐知子。
“阿婆呢?阿婆去哪兒了?”
大出家共有四人:大出勝和佐知子夫婦、他們的獨生子大出俊次以及大出勝的母親富子。佐知子口中的“阿婆”指的就是七十三歲的富子。
“怎麽看不到她了?她在哪裏?櫻井在搞什麽?”
富子年紀大,腿腳不便,不僅長年患有糖尿病,七十歲後又得了輕度的老年癡呆症。她並非臥床不起,隻要有人幫忙,日常生活就能自理,平時除了去醫院基本不外出,可在火災這樣的非常時刻,還是不能讓她一個人待著。即使告訴她“著火了,快逃”,她也很難獨自避難。
大出家雇傭了兩名鍾點工。光是做家務,那一個就夠了,後來由於照料富子的活兒變多了,便又添了一個。
富子的日常生活完全交給兩名鍾點工去照料。消防署的事後詢問調查中,佐知子不願承認這一事實,但根據鍾點工們、街坊鄰居和去過社長家的大出木材廠員工們的證言,佐知子平時確實對婆婆富子不管不顧。
火災現場被佐知子點名的那位櫻井伸江,是兩個鍾點工裏與富子比較親近的一個。她是四十歲不到的單身女性,每當富子身體不適或出現異樣,需要有人照看時,就算過了合同規定的時間,她也會留下來。她的好意被佐知子當成了理所當然的附加服務。因此在鍾點工的服務時間之外,她也會不假思索地說出責備櫻井伸江的話來。
且不說照料她的鍾點工,無論是佐知子,還是兒子大出勝、孫子大出俊次,如果誰都不去保護富子,那她就不會逃離火場,也逃不走,肯定留在家裏了。
大火撲滅後的現場查勘中,人們在停車場內的儲藏室裏發現了富子被燒死的遺骸。瘦小的老婦人被完全燒焦,部分已經炭化。同時也判明,最先起火的就是這間儲藏室。而消防署的火災原因鑒定還要再過幾天才會出結果。
以上的信息,是藤野涼子在七月一日早晨上學之前,將母親邦子從街坊鄰居那兒聽來的片言隻語,加上電視新聞報道的內容後整理出的概況。
到了學校,涼子又了解到幾個細節。主要的信息來源是大出俊次上小學時認識的,與他住在同一街區內的學生。他們從一名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消防隊成員的女生那裏,聽來了繪聲繪色、現場感十足的描述,便來學校廣為傳播。
晨會上,三年級一班的班主任高木麵對被這場飛來橫禍弄得人心惶惶的學生,用強硬的語氣叮囑道:“這對大出自然很不幸,但終究無法挽回,旁人更是無能為力。大家不要忘了,你們即將麵臨升學考試,對此事的議論請適可而止。”
有點冷漠,但完全在理。
在尖子生組成的三年級一班裏,在意大出俊次的同學本就很少。那個不良團夥的頭目,是老師眼裏的麻煩製造機,部分學生因懼怕而躲避他。而三年級一班的同學全都天資聰明,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幾分瓜葛,也能毫發無損地周旋下來。在他們眼裏,大出俊次隻是個不值一提的“混混”。高木老師很清楚這一點,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那番話吧。
然而,涼子的處境要更複雜一些。
上課時,她能以三年級一班成員的身份思考問題。可到了課外,她又會恢複到以前二年級一班成員的身份。和上次橋田佑太郎與井口充起衝突那會兒差不多。
還沒完嗎,這種倒黴事?
這次並非暴力事件,而是一場純粹的災禍,所以並未引發以前二年級一班成員的大規模集會。偶爾在走廊裏說上幾句,大家的臉上都看不到上次那樣激動的神情。
倒也不是一點都不興奮。有些男生清楚地說出了“活該!”之類的話。
“壞事做得太多,昨晚的火災就是上天的懲罰。為什麽大出本人安然無事呢?”這是被大出俊次欺負,正常學校生活不斷受幹擾的被害者們的暢快心聲。即使聽著不怎麽舒服,涼子也無法製止。
倉田真理子的感想倒和這些話差不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作怪。”走廊的一個角落,真理子壓低聲音說道,“上次是井口和橋田,這次又是大出。那三人就跟中了魔咒似的。”
說不定還真有魔咒呢。
“那是誰下的咒呢?”涼子故意反問道。
真理子局促不安地翻著白眼:“是柏木……吧?”
涼子沒有回答。和真理子說話時,會不知不覺變得感情用事。涼子不喜歡這樣。放學後為了不被真理子纏住,她一個人趕緊回了家。
到家後,涼子吃了一驚。這個時候本該在工作的母親竟然已經回來了。
“媽媽,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事務所那邊不要緊吧。”涼子放下書包後問道。
“今天媽媽休息。昨晚幾乎一夜沒睡。涼子你還好嗎?”
“好什麽呀?”涼子老實回答,“倒是聽到不少事情。”
被燒死的大出富子患有老年癡呆症,周邊鄰居全都知道。據說嚴重時還會出來四處晃悠,大冬天裏會穿著內衣上街溜達,被警察護送回家。發病時,她總是兩眼無神,語無倫次。還有人聽到他們家傳出老婦人慷慨激昂的說話聲。
也有與此相反的說法。
「三四年前,她可不是這樣的,腦子可清醒了。在那一家子裏,隻有她才能罵大出勝。
我們奶奶說,富子從前一直主管著婦女會。
聽說幾年前,她在家摔了一跤,住院出來後就癡呆了。」
也有人說,她的病其實不是摔的,是被她兒子或孫子打的。
昨天晚上,大出勝招待客戶吃飯,飯後又陪客人喝酒,一家又一家地換著酒吧,回家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坐出租車回家時,他看到自家附近的路上停滿了消防車,十分吃驚。火災的事還是管製交通的警察告訴他的。據說他聽後立刻暴跳如雷,大叫:“那是我家!快讓我過去!混蛋,滾開!”說著就要動手打警察。
最先起火的儲藏室並不是常見的預製混凝土結構房屋,而是木結構覆蓋石棉瓦屋頂,一看就知道不能住人。可不知為什麽,被燒死的富子生前特別喜歡那裏,常常一個人鑽進去。昨晚,大出勝出門,佐知子睡了,大出俊次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因此沒有人攔著。估計富子是半夜醒來後,一個人鑽進她最喜歡的儲藏室的吧。
“因為不知道那位阿婆平時生活在怎樣的房間裏,大家就憑想象猜測了。”滿臉倦容,昏昏欲睡的邦子說,“也有人說,對於精神和體力都已衰竭的老人,身處狹窄的居室會感到比較安心,因為一伸手就能摸到牆壁,屋裏的東西也能一目了然。”
“所以她鑽到儲藏室裏去了?”
“大出家的房子都很寬敞吧?說不定除此之外就沒有小一點的房間了。”
涼子家距大出家不遠,涼子從他們家門前麵走過很多次。那確實是一幢建在寬敞土地上的大宅第,古色古香,與附近的公司辦公樓相比,有著明顯的時代差異。
“反正騷動沒有上次那麽大。”涼子微微聳了聳肩,“隻是火災而已。大出本人又沒什麽事。”涼子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怎麽說呢,根據學校裏的傳言,他們不會為阿婆的死而傷心得號啕痛哭。”
或許大出俊次不會認為,這次的火災像他的“受害者”們說的那樣,是“作惡多端招致上天的懲罰”,並為此感到驚恐吧。
“真是個可憐的老人。說來,關心她、對她好的隻有鍾點工?”
“是啊。那個叫櫻井伸江的,還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呢。”
“想不到這種地方還會有關聯啊。”
“是因為她了解本地情況,才雇傭她的吧。”
“不管怎樣,火勢沒有大麵積擴張,總還是不幸中的萬幸。”邦子緩緩說著,隨後斜視著涼子道,“這次總跟學校不沾邊了吧?”
果然會這麽問。
“應該不會。沾不上啊。”
“你的朋友們也不會人人都做出這種理性判斷吧?”
“所以有人說是‘上天的懲罰’。如果真是這樣,‘上天’也打偏了嘛。”
邦子放聲大笑道:“是啊。隻是這樣就不會太麻煩了。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放心好了。”
是啊。涼子自言自語著。可她的心底總有一絲不安揮之不去。?
和柏木卓也那時一樣,和淺井鬆子那時一樣,最早為模糊而莫名的疑惑和不安給出答案的,是校內的傳言。傳言一如既往虛虛實實。但這次傳言中的事件,有很多學生親眼目擊,因此又與以往兩次有著很大的不同。
大出家發生火災兩天後,大出勝來到城東第三中學。對他而言異乎尋常的是,這次他不是闖進來的,也不是罵上門來的,而隻是默默地來了。眼熟的律師風見陪伴在他身邊。
大出勝造訪了校長室,與代理校長岡野談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他跟來時一樣悄悄地走了。
那時,三年級一班的同學在校園裏上體育課,以為又出了什麽事的同學們,紛紛回頭看著正向大門走去的大出俊次的大個子父親,發現他那張粗獷的臉上血色全無。
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看他離去時攥緊拳頭,似乎馬上要揍人的架勢,一定是因為前者。若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麽不大喊大叫地闖進來呢?如今這樣反倒更嚇人,傳言正起於此。最初出自誰口?不知道。信息是否確鑿?不清楚。可它卻如同大出家遭受的火災那般,瞬間烈焰騰空。
大出家的火災是人為縱火!
值得懷疑的縱火犯是橋田佑太郎!
自發生火災的幾天前起,大出家就不斷接到恐嚇電話。
警察已經行動起來了……
包含藤野涼子在內的許多三年級學生,剛剛聽到這則傳言時,都覺得相當天馬行空。橋田佑太郎絕不會打恐嚇電話並縱火。事到如今,橋田會幹那種事?想幹也幹不成。因為那家夥如今……
想到這裏,大家都會在對方的眼裏看出困惑,隨即沉默下來。因為幾乎所有同年級的學生都不知道,那件事情發生後橋田佑太郎去了哪裏,到底在幹些什麽。
“橋田現在在哪裏?”
“應該在少教所吧?”
“不是在警察那兒嗎?”
“哎?我聽說已經回家了。”
“這麽說,他要是想幹,也能幹成吧?”
“把井口弄得半死,再對大出下手?這也內訌得太厲害了。”
各色各樣的推測和推理,還有“從朋友的朋友那裏聽來的”傳聞四下亂飛。涼子一下課就跟潛艇似的,悄無聲息地徑直回了家。現在可不能讓那些垃圾信息塞滿腦袋。得找最可靠的方法去了解。首先要問問父親。如果大出家的火災真的是刑事案件,那就是縱火殺人案了。這樣的話,說不定爸爸會知道些什麽。
涼子到家時,兩個妹妹都已經回來了,正在吵架。雖然已經司空見慣,可對於涼子來說,實在太不湊巧了。她們又哭又鬧,揪對方的頭發,還哀歎著“我怎麽有這樣的姐妹,真是太倒黴了”之類的話,簡直亂成一鍋粥。瞳子和翔子還極力要把涼子拉到自己那邊,爭先恐後地撅著嘴據理力爭。
“別煩了!”涼子不自覺地大叫一聲。兩個妹妹頓時啞口無言,連動作都停止了。
“姐……”瞳子的眼淚立刻湧了出來。和剛才的眼淚完全不同,仿佛來自另一副淚腺。涼子常常會想:是不是長女隻有一副淚腺一條舌頭,次女有兩副淚腺兩條舌頭,三女有三副淚腺三條舌頭呢?所以妹妹們一個比一個厲害。
“小涼……”翔子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孩子最近神氣了,不再叫“涼子姐姐”,而是直接喊“小涼”,似乎在強調和涼子的平等關係。她吊起眉毛,用唾沫星子直噴涼子一臉的氣勢反擊道:“幹嗎呀,大喊大叫的!”
瞳子大哭起來。翔子像保護妹妹似的將她摟在懷裏,瞪著涼子。
“小涼最討厭了!就會一個人耍威風。哼!”
矛頭轉向了。瞳子見風使舵,完全投靠了翔子。翔子不住地數落著涼子的缺點,說她天性乖僻,就知道使壞。好了,隨你說去,我最討厭你們了。都是你們害得我電話也打不成了。
這時,門鈴響了。
要在平時,涼子一定會通過對講機確認。可如今被瞳子的哭聲和翔子的叫罵弄得心煩意亂,涼子跑到大門口就直接開了門。
眼前站著個似曾相識的男人,鼻梁上架著一副時髦的窄框眼鏡,小眉小眼的臉上掛著笑容。
愣住片刻後,涼子知道來人是誰了。她趕緊去關門,可那人卻伸手按住了門。
“你好啊。”茂木記者說,“別一臉驚恐的,又不會吃了你。”
涼子拔腿就走,茂木緊隨其後。他們朝離家很近的一座小公園走去。那座兒童公園沒什麽遊樂設施,來往車輛又很吵鬧,也很少有孩子去。不過,那裏有可以坐下身來的長凳。
無論是剛才茂木記者說明來訪理由時,還是涼子想要趕走他時,瞳子都像個走失的小孩似的啼哭不已,翔子則把瞳子支在身前不斷痛斥涼子。她的言語雖然破碎顛倒,但惡毒程度足以毒死一列貨車的家畜。一旁的茂木也豎起了耳朵饒有興味地聽著,涼子羞愧得恨不得馬上死掉。
見涼子出去開門很久都不回來,翔子著急了,像是為了不讓涼子跑掉似的護著瞳子一起衝到大門口。茂木見到翔子,不無討好地向她打了個招呼。翔子有點膽怯,來回看著涼子和茂木。
“是客人嗎?”
“是啊。是來向你姐姐了解情況的。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涼子的整個身體都作出了“不能留在這裏”的決斷。說了聲“到外麵去吧”,她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關上大門時,涼子聽到翔子對著天空大喊“不跟媽媽講就不許出去”,可她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
一如預想,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來到兩條擺放成八字形的長凳前,涼子靠邊坐在其中一條上,茂木則站在另一條旁邊。
茂木孤身一人,沒帶攝影師,手裏也沒有攝像機和筆記本,隻在肩上背了個小皮包。
“藤野涼子同學,”他像是再次確認般地喊道,“我想我不必自我介紹了吧……”
“有何貴幹?”
茂木的嘴角微微翹起,這笑容像是要避開涼子來勢洶洶的攻擊。
“別火藥味十足的,好嗎?”
眼鏡反光,散光嚴重,鏡片很厚。
“我為《新聞探秘》到處采訪時,沒機會見到你。”
“我媽告訴我,你打電話來,說要來采訪,但被拒絕了。”
茂木的臉上露出大為驚訝的神情:“媽媽跟你說了?沒有半途攔截嗎?”這口氣表示他十分意外,“我還以為你不知道采訪的事呢。因為如果你知道了,肯定會配合的吧……”
涼子攔住了他的話頭,義正辭嚴地告訴他:“關於這樣的大事,我們家自然會做好親子溝通,決不會隱瞞。”
“哦……”茂木像是很佩服似的應了一聲。真叫人來氣。
“我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決定不接受你的采訪。”
“是這樣啊。那今天也談不成了吧。”說著,他便對涼子側目而視了。
涼子知道,自己已經上了討價還價的談判桌。這個人一定想從我這裏打聽些什麽。他知道我對什麽感興趣。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他利用。
“你又在采訪我們學校的事了?”
“當然。”茂木記者立刻回答。
“又要製作節目了?我聽說上次的節目反響很不好,你在電視台很不好過。”
茂木動了動眉毛,表情有些滑稽:“你聽誰說的?你在電視台有朋友?誰說我日子不好過?這樣的傳聞,你證實過嗎?”
出師不利。涼子不坑聲了。
“把傳言當成真相,會迷失重要的事實。像你這樣的聰明女孩,可不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哦。”他笑嘻嘻地說著,眼睛眯成一條縫,簡直像真的在為涼子著想似的。
“淺井就是因為那種節目才死掉的!你難道沒有責任嗎?”涼子不假思索地反擊道。話剛一出口,她就明白這招是失敗的。已經晚了,茂木記者的臉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的節目揭露了真相,所以淺井活不下去了?還是因為真相暴露,罪犯感到不妙把她殺人滅口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為什麽會認為淺井是被節目殺死的?如果你有什麽根據,請告訴我。”
我是孩子,他是大人,而且還是個采訪高手。我不能隨口說話,不然會漏洞百出。鎮靜,鎮靜。
“你想問我什麽?”
對方提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你認識三宅樹理吧?二年級時,你們是同班同學,對吧?”
涼子點了點頭,心裏依然保持著戒備:“是啊。”
“最近,你見過她嗎?”
“聽說一直沒來上學。”
“是啊,不來上學了。你去看望過她嗎?”
他到底要打聽什麽?
“我跟她還沒熟到這個程度……”
“沒去過。哦,是這樣啊。”茂木輕輕點頭,“她和淺井鬆子關係很好吧?”
你反正已經知道了。涼子不作任何反應。
“她為什麽不來上學呢?”
“我可不清楚。”
“學校裏沒有相關的傳言嗎?”
涼子不動聲色地說:“把傳言當成真相,會迷失重要的事實。”
茂木記者笑了出來。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果毫無防備,自會被他引得笑出聲來。“來了,來了,就要這麽個勁頭。”
茂木記者拍拍雙手,像一下子和對方變得親密無間似的,“哎呀呀”地大聲歎息著,在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個世界要全是你這樣的聰明人,那該有多好。可遺憾的是,做了這份工作後,我充分領教到現實正好相反。”
幹嗎?想套近乎?就拍幾句馬屁,我才不會上當呢。涼子進一步加強了內心的戒備。
“七月一日大出俊次家的火災,”茂木記者有意將目光從涼子臉上移開,看向公園旁三岔路上的車輛,慢悠悠地說,“縱火的嫌疑很大。”
涼子默不作聲,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你一點也不驚訝嘛。早就知道了?”茂木記者重新看向涼子。厚厚的鏡片後麵,他的眼睛同樣不眨一下。
“電視和報紙上都還沒有……”
“估計今天晚上會有。因為俊次的父親已經開始接受采訪了。”
大出勝到學校來,跟這事也有關係吧?
“你怎麽知道是縱火呢?”
“最先起火的地方是儲藏室。”茂木記者說著,將整個身體轉向涼子,“就是發現俊次奶奶遺體的地方。據說現場查勘時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他加上一句,“那裏並沒有火源。”
“因此認為有人在儲藏室裏縱火?”
茂木記者沒有馬上回答涼子的問題,而是抬頭看了看四周:“你家是在那邊吧?大出的家在哪個方向呢?”
涼子漫不經心地指了一個方向。
“挺近的嘛。聽到汽車油箱爆炸的聲音了吧?”
當時,媽媽出去後,好像聽到過一陣沉悶的聲響,可那時沒怎麽在意。消防車和警車的警笛很吵,還有廣播車大聲嚷嚷,傳入耳朵的聲音都變了調,根本聽不出在說什麽,隻覺得十分嘈雜。
“沒聽到,也沒看到火光。我們家在上風處……”
剛才的問題還沒有著落呢。
“有人在儲藏室縱火嗎?這是消防署調查後得出的結論?”
看著忍不住著急起來的涼子,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又輸了一招。
“很在意,是吧?”茂木記者點了點頭,裝作很擔心的模樣。
“縱火可是嚴重的犯罪行為。”
“你們家……沒事吧?”
這話似乎有很深的言外之意,還特別強調了“你們家”三個字。那還有誰家算“沒事”呢?
不行,不行。這樣下去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了。於是涼子簡短地說了句:“可也得小心。”
看出了涼子的戒心,茂木記者露出欣賞似的表情,稍稍停頓片刻,開始解釋:“沒有火源的地方最先起火,這本身就很可疑。現場還發現了潑灑汽油的痕跡。那間儲藏室到了冬天會儲藏煤油,現在這個季節隻放了個空桶,桶裏根本沒有煤油。再說,煤油和汽油成分不同,很容易區分開來。”
“不會是汽車裏漏出來的汽油吧?”
“不是。汽油潑成條狀,明顯是用來引導火勢的。”
引導火勢?“往哪兒引?”
“從儲藏室到住宅。”茂木記者停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話語的涵義滲入涼子腦中。隨後,他繼續說:“他們家的房子很舊了,改建過的隻是裝飾部分,電路都維持原樣,有幾根電線都沒了外皮。據說,被引至住宅的火勢就是沿著電線蔓延的,發現時已經無法撲滅了。”
大出佐知子和俊次慌忙逃了出來,把富子忘了個幹淨。
“俊次的房間在二樓,如果他逃得慢一點,大火燒到樓梯上,那就危險了。”
大出會從二樓跳樓逃跑的吧?涼子想著,沒說出來。
“所以,從起火的狀況分析,此次火災屬於有計劃縱火的可能性很大。”茂木記者加強了語氣,“更何況還有一個要點,就在發生火災前不久,有人打電話到他家,威脅說要殺死他。”
說到這裏,茂木記者又故弄玄虛地停了下來。涼子也用沉默與之對抗。
“還是一點也不吃驚啊。學校裏已經在這麽傳了?”
“是怎樣的電話?什麽時候打的?”涼子以攻為守,反問道,“在看你的那期節目之前,我們不知道大出的父親是如此粗暴的人。雖然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負麵傳聞,可沒想到會鬧到這個地步。衝到學校裏來揍校長這種行為,絕不是一個有常識的成年人做得出來的。”
“我也被他打過。”茂木記者摸著臉說。
“就是,像他這樣的人,如果真有電話打來說要殺了他,他會不聲不響地吃啞巴虧嗎?肯定會暴跳如雷地找警察或你們記者大肆控訴吧?”
“是啊。”茂木記者現出讚同的神情,“這方麵是挺難理解的。那家夥確實有點怪。對了,俊次也一樣。”
據說大出勝接到過兩次恐嚇電話,大出俊次接到過一次。佐知子沒有接到過,不過聽他們兩人說起過。關於接到電話的日期,父子兩人都不太清楚,反正是最近的一周之內。這三通電話都不是大白天打來的,而是在晚上十點過後。
“每次打電話來,對方都好像用什麽東西按住了嘴,聲音發悶,很難聽清。而且從不交談,單方麵簡短地說完就掛了。像這樣……”
「下一個輪到你了。我要你的命。
是大出俊次嗎?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茂木記者像演戲似的,手掌按在嘴上說話,再現打電話的情景。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為什麽第一次接到恐嚇電話時不去報警?所以我怍好了再次挨揍的心理準備,要直接采訪大出社長。”說完他馬上大笑起來,“盡管有心理準備,可真的挨揍還是吃不消啊。最終就成了電話采訪……”
沒出息。
“事實證明我很明智。大出社長的大嗓門,現在還在我耳朵裏響著呢。”
涼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都說些什麽?”
“還不是你們搞出來的!”茂木記者提高嗓門作出大聲怒吼的模樣,隨即又笑了,“說那期節目播放後的半個月裏,不停有電話打來。都是些惡性騷擾電話。那家夥嚷嚷著要告我們電視台,這也是理由之一。說晚上都沒法安心睡覺了。”
這類電話最近絕跡了,世人多健忘嘛。但是,有些用大出社長的話來說是“腦子裏的螺絲鬆了的家夥”好像重新想起來似的,又開始胡鬧了。他認為這種家夥不必搭理,就沒作出任何反應。
“他們不害怕嗎?”
“在這方麵他們都很膽大,無論是老頭子還是俊次。”
打騷擾電話的家夥都是膽小鬼,實際上什麽都做不了。
“俊次覺得,”茂木記者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那些騷擾電話是橋田打來的。”
“他自己這麽說的?”
“嗯,我跟他通過話。”
“可橋田他,現在不是……”
“在家裏。”茂木記者搶答了涼子的疑問,“也難怪你們不了解實情,你們好像誤會了。他不會進監獄,警察也不能拘留他。盡管井口很不幸,可那起打架衝突並非有預謀的事件,隻是一時衝動下的過失傷害。再說,橋田還是個初三學生,在家庭裁判所(注:日本法院組織的一環,主要負責《家事審判法》所規定的家庭案件的審判和調解,以及《少年法》所規定的少年保護案件的審判。)作出審判之前,他會在家和母親一起生活。”
當然,不可能去上學。
他繼續說:“隻能盡量低調。他在店裏幫母親幹活,也在自學。我是聽城東警察署少年課的刑警說的,不會有錯。”
是那位叫佐佐木的女警官吧。
“那麽,橋田會怎麽樣呢?”
“判個監護觀察處分吧。”
涼子放心了。在《新聞探秘》掀起風波那會兒,橋田佑太郎還堅持來上學。他要表示,自己與緊跟頭目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不一樣。看到他的那副模樣,其他同學也都有類似的判斷。
“這麽說,他能上高中了?”
茂木搖搖頭:“怎麽說呢,比較困難。主要是經濟問題,因為要向井口充支付醫藥費和精神賠償。”
涼子胸口一涼:“哦,是這樣啊……”
“靠他母親一個人掙錢,是付不起的。估計他打算馬上去工作吧。”
“你不去采訪他們嗎?對他們已經沒興趣了?”涼子高聲說道,她有點激動了,“不是嗎?你為什麽不去說服橋田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樣,他們三人殺死了柏木卓也,又殺死了看到謀殺現場並告發的淺井鬆子。為此橋田的內心十分痛苦,想離開大出和井口,可井口不幹了,跟橋田打了起來,如果這一係列盤根錯節的事件果真如此,那現在的橋田應該會說實話。”
看著正一吐為快的涼子,茂木記者露出了幾分憐愛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努力背誦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注意到這一點,涼子住了口。“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了嗎?”
“看來你們同學之間還是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啊。”
“哎?”涼子用雙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我們可沒認為一定是這樣。”
“可有這樣的懷疑,對吧?”
相當尖銳的反問。涼子沉默了,這次可不是出於戰術,而是別無選擇。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這次的疑慮恐怕很難消除。”茂木記者語調平穩,語氣卻十分利落,“無論在大出家縱火的是橋田還是三宅,都一樣。”
“為什麽要扯上三宅?”
“事到如今,不用我解釋,你應該明白吧?”
涼子有點怕了。眼前這個記者雖然討厭,可確實是個經驗豐富、深諳世故的家夥。估計他已經從涼子以外的其他學生、家長那裏打聽到很多信息藏在心裏,並且具有整理與分析這些信息的能力。現在涼子想隱瞞的情況,說不定他早知道了。
“學校完全靠不住。在弄清真相上,他們的態度很曖昧,更別說向你們坦白了。他們上麵有教育委員會施壓,也害怕家長們的炯炯目光,因此更願意將疑惑束之高閣,隻要你們能順利畢業,他們就滿意了,老師們都可以鬆一口氣了。”
話雖然刺耳,但現在校方的應對方法確實靠不住。
“那警察呢?這次可是縱火殺人案,警察不會置之不理吧?”
“警方會展開搜查,會逮捕凶犯審問出動機,但也僅此而已。而真正的問題,也就是深層次的原因到底是什麽,他們絕不會深究。這不屬於警察的管轄範圍。再說,警方也不會向你們和我們公開信息。因為有《少年保護法》這道牆攔著。”
涼子的身體動彈不得,頭腦中卻飛速旋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推理,胸中各種忽明忽暗的感情在翻騰,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三宅樹理是怎樣的人?”聽到這個問題,涼子才抬起頭。茂木記者用安慰、憐恤的目光注視著她。
“她和淺井鬆子是好朋友。說不定她們看到了殺害柏木卓也的現場,並寫了舉報信。”
涼子剛要搖頭,茂木記者抬手製止了她。
“也可能沒有看到現場。”
他的嘴裏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涼子不由得瞪圓雙眼。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可說不定另有證據,才寫了舉報信。”
另有證據?什麽證據?
“導致淺井鬆子死亡的到底是誰?是殺死柏木卓也的三人幫,還是一起寫舉報信的三宅樹理?看到事情鬧大,淺井鬆子害怕了,於是三宅樹理生氣了。會是這樣的嗎?”隨後,他又重複了一句,“三宅樹理是怎樣的人?”
涼子的內心悄無聲息地翻轉過來,感情的漩渦和混亂的思緒全部消失了。
現在清楚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不知道。什麽是真實準確的推理,什麽是錯誤的猜測,對於現在的涼子而言,根本不知道。
對,對於現在的涼子而言。
“你問這些,想做什麽?”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清晰,涼子很高興。她慢慢從長凳上站起身,眼睛一直盯著茂木記者。“你想從我這裏打聽三宅樹理的信息,用來構建推測,將她逼上絕路?然後再製作成節目,‘看吧,畸形的教育隻會培養出畸形的學生。’對不對?”
茂木記者剛想開口,這次涼子搶先攔住了他:“我們受夠了。”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
“我們受夠了。警察也好,學校也好,都靠不住,不是嗎?那該怎麽辦?你要說,那就相信你們媒體,對吧?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你們不會傷害我們,對不對?”
茂木記者的眼鏡反射著夕陽的餘暉,看不到他的眼眸。
涼子毫不膽怯地繼續說:“你從沒站在我們這邊,連一秒鍾都沒有。你對我們和我們的學校做了什麽,你自己知道嗎?”
說著說著,涼子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為了止住顫抖,涼子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不可能懂得我們的感受。三宅樹理的感受,淺井鬆子的感受,橋田佑太郎的感受,你全都不懂。你隻是按照你編寫的劇本,利用大家當成你的武器,去和你假想中的敵人戰鬥,不是嗎!”
茂木記者的聲音有氣無力:“那你覺得誰是我的敵人?”
涼子正在大喘氣,沒有回答他。
“我的敵人,就是你們的敵人。”
“不。”涼子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你不明白,你還是孩子。”
“不明白又怎麽了?弄明白不就行了?”
真正的震驚終於使茂木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你想幹什麽?”
涼子的心一片澄明。剛才的混亂好像從未出現過。涼子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該說的話正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
“我們要親自弄清真相。”
涼子覺得自己正在一分為二。說出口的宣言成了另一個涼子,成為她堅實的後盾。
“那會非常困難。”茂木記者的眼眸仍然隱藏在夕陽餘暉的反光下。他細聲細氣地說:“人會撒謊。會不斷撒謊,不願吐露真言。有罪之人更是如此。你們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得太多了。”
“那也該讓我們去親身經曆。你請回吧。”涼子說道,“今後,我……我們會去找你。在我們覺得必須向你了解情況的時候。”
茂木記者一動不動。兩人默默對視著。涼子毫無退卻之意。
遠處傳來叫喊涼子名字的聲音。
率先移動視線的是茂木記者。喊聲越來越近。不用回頭看,涼子也知道是母親在喊自己。估計是翔子向母親的事務所打了電話吧。那個小鬼,都跟媽媽說了什麽?
“涼子!”跑得氣喘籲籲的母親一把抓住涼子的手臂。茂木記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你是HBS的茂木先生吧?”
茂木記者沉著地從上衣內插袋裏掏出名片夾。
“不征得監護人的同意,在監護人不在場的情況下采訪未成年人,這妥當嗎?”
“失禮了。不過這不是采訪,隻是聊了一會兒天。”
“是的。”涼子說。她的視線還沒從茂木記者的臉上移開。
茂木記者畢恭畢敬地將名片遞給邦子,低頭說了聲“失禮了”,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不一會兒,他稍稍回過頭,用隻有涼子聽得到的聲音叮囑道:“很困難哦。”
涼子仰起臉,哼了一聲,目送他遠去。
“涼子,你不要緊吧?”母親的嗓音都變了味。
涼子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我沒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翔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男人暈乎乎地跑出去了。”
涼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妹妹的告狀透著股幼稚可笑的使壞。翔子直到現在還滿腦子想著跟“小涼”吵架的事呢。
“媽媽。”
涼子的目光穩穩地鎖定在母親的臉上。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我該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