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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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裴英娘上輩子練字的經驗,不知道適不適用於現在, 她記得顏真卿在安史之亂時期好像鎮守平原郡, 那他這會子可能還沒出生?

    裴英娘厚著臉皮找李旦求教, 李旦盯著她看了許久,表情有點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隻是想練字而已, 用不著這麽嚴肅吧?

    李旦站起身,從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軸中抽出一卷書。

    時下造紙術早已經普及中原大地,但裝訂成冊的線裝書本還沒出現。宮中的書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 打開的時候,像展開一幅畫似的,要徐徐卷動書軸, 一點點展開。

    所以古人才有“讀書破萬卷”的說法,而不是什麽“讀書破萬本”。

    裴英娘解開書卷的繩子,打開卷冊,發現是一篇手抄的《雁塔聖教序》。

    李旦修長的指節在書卷上滑過,指尖刻意在題序上停留了一會兒,輕笑出聲。

    笑聲裏有幾分促狹意味。

    裴英娘雙頰通紅。

    褚遂良是真正開啟唐代楷書門戶的書法大家,他的《雁塔聖教序》被人稱作是有唐各碑之冠, 後來的顏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響,開創出自己風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聖教序》是楷書範本, 她竟然還跑來問李旦應該先臨摹哪本經書小楷!

    難怪李旦會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覺得自己快被燒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發紅的耳根, 嘴角微微彎起, 找出另一本書冊, “這是《九成宮醴泉銘》,這一卷更適合打基礎,練字要有恒心,不用急於一時。”

    裴英娘乖乖答應,抱著兩卷書冊,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閣子。一疊聲讓半夏鋪紙研磨,不能讓李旦小瞧了!

    夜裏,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馮德叫到內殿。

    馮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書案,“送到永安公主那裏去。”

    馮德躬身應喏,飛快瞥一眼書案,發現漆盤裏放著幾支宣城紫毫筆,一尊白瓷辟雍硯,一塊上好的墨錠。

    他認出那幾支紫毫筆是今年江南西道進貢的貢品,八王院攏共隻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給永安公主。

    馮德心思電轉,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東閣去的時候,笑容格外燦爛。

    一刻鍾後,馮德去而複返,“公主謝過大王的饋贈。”

    他頓了一下,有點心虛,吞吞吐吐道:“這是公主回贈給大王的謝禮。”

    李旦抬起眼簾,什麽謝禮,讓馮德的臉色這麽難看?

    這時,宮人舉著一盤拳頭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隻石榴,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馮德垂著腦袋,心裏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專心吃羊肉粥的樣子,她還小,大概覺得送別人好吃的東西,是最大的誠意吧。

    說起來,白天是他欠考慮了。裴拾遺顯然對親女不慈,小十七在父親的忽視中長大,又沒有生母護佑,不知外祖父擅長楷書的名聲,情有可原。

    他不該嘲笑她的。

    李旦歎口氣,“擺在書案邊上。”

    宮女應喏,把石榴擱在書案角落裏,堆成寶塔形狀。

    李旦沒再說什麽,繼續伏案讀書。攤開的卷冊很快摞得高高的。

    馮德悄悄鬆口氣。

    李旦頭天給裴英娘送筆墨文具,第二天闔宮都知道裴英娘要練書法。

    李令月頭一個極力反對。

    這天兄妹幾人在含涼殿前齊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邊,離李旦遠遠的,輕聲勸她:“八王兄學書法學迂了,整天木頭似的一本正經,哪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進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愛靜,練這個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堅持,隻得道:“那先說好啊,每天最多隻許練一個時辰!”

    裴英娘點點頭,愛好是用來陶冶性情的,她對自己向來寬容,沒打算練成外祖父那樣的書法大家。

    李顯湊到姐妹倆身邊,使勁潑冷水:“小娘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就憑你那一把蘆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學書法?”

    裴英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套著兩隻鎏金海獸蓮花紋八寶圓鐲,白皙光潔,粉嫩如藕,哪裏細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臉蛋圓滾滾的,幾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顯那是什麽眼神,竟然覺得她這一雙和蓮藕一樣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細?

    正想開口反駁,羊仙姿從內殿步出,“聖人喚大王、貴主們進去說話。”

    年底事務繁多,從臘月到開春,有各種各樣的祭祀、朝會。李治強撐著參加了幾場大典,剛養好的身體又雪上加霜,從年初一開始臥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燈節那天都沒能起身,武皇後隻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幾場重要儀式。

    隨著李治的病情反反複複,太子聲威愈重,東宮和武皇後的關係也愈加緊張。

    裴英娘深處內宮之中,每天隻管吃吃喝喝,閑時陪李令月玩耍,或是被宮人帶到含涼殿陪李治說話解悶,前朝的紛爭,暫時影響不到她的安寧歲月。

    可惜,裴英娘的好日子很快到頭了——李治要她和李令月一起上學。

    李令月很高興,從今天開始,她不用一個人苦苦受煎熬啦!一拍手掌,笑嘻嘻道:“有小十七和我作伴,我以後絕不逃學!”

    武皇後兩指微彎,輕輕擰一下李令月的鼻尖,“你是姐姐,要給小十七做榜樣,別把小十七帶壞了。”

    李令月吐吐舌頭,假裝沒聽見武皇後的話。

    李顯咳嗽一聲,朗聲道:“小十七想效仿衛夫人,當個女書法家呢!”

    李治聞言,抬起頭,“喔?小十七竟有這樣的誌氣?”

    裴英娘冷哼一聲,真不知她到底是哪裏礙了李顯的眼,對方總是特意針對她。如果她今天負氣接下李顯的話,以後學不出什麽名堂來,豈不成了一樁笑話?

    可惜李顯的激將法對她沒用——她太懶了。

    她兩手一撒,直接道:“英娘不敢好高騖遠。”餘光瞥見李旦跪坐在一旁,眼珠一轉,笑著道,“英娘看八王兄的字寫得很好,心裏羨慕,才想著學這個的。”

    李旦忽然聽到裴英娘提起他,眼底浮起一絲錯愕。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發髻,溫言道:“既然如此,以後你就跟著旦兒學。”側頭看向李旦,“旦兒,我知道你的字寫得很好,眼光高,小十七年紀小,學書法隻是興趣而已,你不要對她太嚴厲了。”

    後麵一句話是對著李旦說的,語氣說不上有多親切,但明顯帶著笑意,而且還誇他的字寫得好。

    李旦神情激動,連忙躬身應承:“阿父寬心,旦兒一定會好好教導小十七。”

    李治點點頭。

    李旦很快恢複平靜淡然,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裴英娘看著他端正的側影,心裏有些難過。

    她明白不被父親喜愛的那種孤獨失落感。

    不知是不是和李旦感同身受的緣故,裴英娘一整天都提不起什麽興致。

    第二天聽著鍾聲起床,吃過朝食,和李令月一起去東亭上學時,還是悶悶不樂的。

    李令月扯扯裴英娘垂在肩頭的絲絛,“小十七,怎麽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朝食沒吃飽呀?我讓主膳蒸醍醐餅給你吃。”

    裴英娘捏捏自己的臉頰,搖搖頭,在宮裏短短一個月的工夫,她起碼胖了好幾斤。

    李令月嘿嘿一笑,細長的眉眼彎成兩道月牙兒,“我先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不由分說,拉起裴英娘就跑。

    寢宮在北街之後,李令月一路橫衝直撞,直接穿過北街,走進一條幽深的回廊。

    回廊一側是流水淙淙、芳草萋萋的園子,一側是一片開闊的場地,周圍有金吾衛把守。

    裴英娘搖李令月的手,“阿姊,這是哪裏?”

    其實她想問李令月,這是她們能來的地方嗎?

    李令月趴在彩繪廊柱背後,“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裴英娘歎口氣,隻能陪著李令月胡鬧。

    場中鼓聲陣陣,塵土飛揚,數十個裹襆頭、穿缺胯袍的少年郎列隊走到高台下,聲勢雄壯。

    朝陽初升,日光和煦,少年們個個俊朗挺拔,神采飛揚。

    李令月激動得兩眼放光:“來了!來了!”

    一人穿過回廊,緩步走到她身後,冷聲道:“誰來了?”

    嗓音清冽。

    李令月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三表兄來了!”

    “哪個三表兄?”

    李令月還沒覺察出不對,耐心道:“薛家三表兄,薛三郎,他是我姑母城陽長公主的兒子,你看到那群親衛沒有?三郎是裏麵最俊俏的那個!”

    李旦冷笑一聲。

    裴英娘扶額。

    李旦淡淡瞥她一眼。

    他沒有責怪的意思,但裴英娘還是忍不住小聲辯解:“我、我不認得薛三郎。”

    李旦沒說話,神色柔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宮女提醒李令月。

    宮女大著膽子扯扯李令月的袖子,“公主……”

    李令月目不轉睛:“別煩我!我還沒找到三表兄呢!”

    李旦淡笑一聲,“何必麻煩,我命人把薛三叫過來,豈不便宜?”

    “真的?!”李令月驚喜回頭。

    李旦麵無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臉色一僵,笑容凝結在嘴角。

    宦者們臉上帶笑,腳步都輕快許多。

    進殿的時候,裴英娘緊緊跟在李旦身後。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來不走,裴英娘來不及反應,一頭撞在他腰間。

    額頭磕在冷硬的玉帶扣上,被鑲嵌紅寶石的帶扣硌出幾道紅印子,火辣辣的,有點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雙腿習慣性地往前一邁,差點踩在李旦的腳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穩,還有點迷糊。

    宮女們笑成一團,上前把裴英娘拉開扶穩,揉揉她的額頭,輕聲哄她。

    裴英娘縛發的絲絛和李旦腰上懸的玉佩流蘇纏在一起,一時竟扯不開。

    宮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開絲絛。

    裴英娘有點難為情,雙頰燒得通紅,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頭,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隻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發頂,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狀的碧玉金絲珠花擠在一塊兒,熱鬧喜氣。

    他眉峰輕蹙,沒說什麽。

    李治並未起身,長發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爐床上,背後墊一隻素緞隱囊,正由武皇後服侍吃藥。

    還未走近,裴英娘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

    藥很苦,李治眉心緊皺,強撐著服下半碗,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後舉著銀碗,柔聲道:“陛下,良藥苦口。”

    李治眉頭皺得越緊。

    武皇後不容他退縮,繼續喂他。

    裴英娘擔憂地看著李治,雖然對方隻是她名義上的皇父,而且收養她極有可能是為了懷念某個已經逝去的人,並不純粹是真的喜愛她,但李治對她的溫和慈愛不是假的。

    看著他被病痛折磨,她心裏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來了。”李治勉強吃完藥,看到滿臉憂色的裴英娘,心裏不由一暖,笑著朝她招手,“可用過朝食了?”

    宮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邊,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宮裏的粥飯點心好吃嗎?”

    裴英娘認真地點點頭。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盤叫玉尖麵的點心,尤其好吃。”

    玉尖麵是禦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沒吃過。

    李治剛服完藥,口齒酸苦,胃口全無,但不知道為什麽,聽裴英娘這麽一說,忽然覺得有點饞,喃喃道:“玉尖麵?倒是好久沒吃它了。”

    武皇後在銅盆裏洗手,聞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裏:“朝食就要玉尖麵和麵片餺飥。”

    宦者已經很久沒聽到李治說想吃什麽東西了,不必武皇後強調,一路疾跑至禦膳房,尖聲道:“玉尖麵!快蒸一籠玉尖麵來!”

    禦廚擦擦汗,陪笑道:“蒸籠裏有呢,要裝幾盤?”

    宦者氣得直跺腳:“大家要吃的東西,哪能隨便?重新蒸一籠好的來。大家要是吃得高興,天後自會賞你們!”

    禦廚們聽說是李治想吃玉尖麵,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麵的揉麵,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剛送來新鮮的鹿肉和熊肉,不然隻能用臘肉代替,陳肉哪有新鮮野味好吃。

    趁著禦廚們拌餡的工夫,專管燒水的小宮女扛起一隻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鍋中,重新架上蒸籠。

    灶膛裏燒得劈裏啪啦響,管灶火的壯奴把一捆捆鬆枝塞進灶膛,大冷的天,他卻熱得直喘氣。

    內殿中,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後請安。

    他是男子,朝父母行禮時必須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時,她想躲也沒處躲。隻能直起身,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時,微微側過身子,以示避讓。

    李治倚著隱囊,問了李旦一些學問上的事,閑話幾句,打發他出去,“知道你孝順,也不用天天都來。”

    武皇後在一旁附和了一句,淡淡道:“你去吧。”

    李旦垂眸,靜靜站了一會兒,躬身退下。

    遠去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詫異,李治脾性溫和,對她這個隻見了一麵的養女很親切,但對親兒子李旦卻好像很冷淡,這是為什麽?

    宮女們魚貫而入,送來三張食案。唐朝是分食製,用餐時一人一張食案,各吃各的。

    李治和武皇後麵前一人一張,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舉著銀箸發呆:我已經吃過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盤玉尖麵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歡吃玉尖麵嗎?再多吃幾個。”

    跪在食案旁的宮女立刻拈起長筷,夾起一枚玉尖麵,遞到裴英娘麵前的銀碟子裏。

    武皇後眼眉舒展,含笑看著裴英娘。

    李治也看著裴英娘笑。

    宮女們不明白帝後在笑什麽,但既然帝後都在笑,那她們最好也得笑。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匯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吃飯嗎?有什麽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氣,把銀碟子裏的玉尖麵夾到自己碗裏,輕輕咬下一口。

    麵皮鬆軟,鹿肉、熊肉餡鮮美異常。

    她吃得兩頰鼓鼓的,大眼睛隨著她的動作時而彎起,時而舒展開,神情享受而自在,像隻在溫暖的日光下慵懶漫步的大臉貓。

    李治哈哈大笑,光是看著裴英娘吃,他就覺得胃口好了很多。

    帝後二人不知不覺吃完一碗麵片餺飥,宮女們立刻重新盛上一碗。

    殿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七八個宮女簇擁著一位身穿緋紅圓領錦袍的少年踏進內堂。

    少年圓臉,小眼睛,小肚子大喇喇鼓著,把錦袍撐得緊繃繃的,匆匆向李治和武皇後問安,咧嘴笑道:“還沒進殿就聽到阿父的笑聲,不知阿父為何事開懷?也講給我聽聽唄!”

    李治放下筷子,笑而不語。

    李顯輕哼一聲,走到火爐床前,盤腿一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阿父偏心,有了新妹妹,就不喜歡我了!”

    說著話,故意一肘子撞向裴英娘。

    裴英娘猝不及防,險些撲在食案上。

    宮女輕呼一聲,連忙把一碗差點打翻的牛酪漿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