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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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法, 一般是從歐陽詢的楷書開始練起,三年之後再學顏柳。把橫、豎、撇、捺、點、折、勾、提八個基本筆畫學得爐火純青了,學其他字體基本上水到渠成。
這是裴英娘上輩子練字的經驗,不知道適不適用於現在,她記得顏真卿在安史之亂時期好像鎮守平原郡,那他這會子可能還沒出生?
裴英娘厚著臉皮找李旦求教, 李旦盯著她看了許久,表情有點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隻是想練字而已,用不著這麽嚴肅吧?
李旦站起身,從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軸中抽出一卷書。
時下造紙術早已經普及中原大地, 但裝訂成冊的線裝書本還沒出現。宮中的書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打開的時候,像展開一幅畫似的, 要徐徐卷動書軸, 一點點展開。
所以古人才有“讀書破萬卷”的說法,而不是什麽“讀書破萬本”。
裴英娘解開書卷的繩子,打開卷冊, 發現是一篇手抄的《雁塔聖教序》。
李旦修長的指節在書卷上滑過,指尖刻意在題序上停留了一會兒,輕笑出聲。
笑聲裏有幾分促狹意味。
裴英娘雙頰通紅。
褚遂良是真正開啟唐代楷書門戶的書法大家, 他的《雁塔聖教序》被人稱作是有唐各碑之冠,後來的顏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響, 開創出自己風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聖教序》是楷書範本, 她竟然還跑來問李旦應該先臨摹哪本經書小楷!
難怪李旦會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 覺得自己快被燒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發紅的耳根,嘴角微微彎起,找出另一本書冊,“這是《九成宮醴泉銘》,這一卷更適合打基礎,練字要有恒心,不用急於一時。”
裴英娘乖乖答應,抱著兩卷書冊,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閣子。一疊聲讓半夏鋪紙研磨,不能讓李旦小瞧了!
夜裏,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馮德叫到內殿。
馮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書案,“送到永安公主那裏去。”
馮德躬身應喏,飛快瞥一眼書案,發現漆盤裏放著幾支宣城紫毫筆,一尊白瓷辟雍硯,一塊上好的墨錠。
他認出那幾支紫毫筆是今年江南西道進貢的貢品,八王院攏共隻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給永安公主。
馮德心思電轉,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東閣去的時候,笑容格外燦爛。
一刻鍾後,馮德去而複返,“公主謝過大王的饋贈。”
他頓了一下,有點心虛,吞吞吐吐道:“這是公主回贈給大王的謝禮。”
李旦抬起眼簾,什麽謝禮,讓馮德的臉色這麽難看?
這時,宮人舉著一盤拳頭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隻石榴,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馮德垂著腦袋,心裏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專心吃羊肉粥的樣子,她還小,大概覺得送別人好吃的東西,是最大的誠意吧。
說起來,白天是他欠考慮了。裴拾遺顯然對親女不慈,小十七在父親的忽視中長大,又沒有生母護佑,不知外祖父擅長楷書的名聲,情有可原。
他不該嘲笑她的。
李旦歎口氣,“擺在書案邊上。”
宮女應喏,把石榴擱在書案角落裏,堆成寶塔形狀。
李旦沒再說什麽,繼續伏案讀書。攤開的卷冊很快摞得高高的。
馮德悄悄鬆口氣。
李旦頭天給裴英娘送筆墨文具,第二天闔宮都知道裴英娘要練書法。
李令月頭一個極力反對。
這天兄妹幾人在含涼殿前齊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邊,離李旦遠遠的,輕聲勸她:“八王兄學書法學迂了,整天木頭似的一本正經,哪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進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愛靜,練這個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堅持,隻得道:“那先說好啊,每天最多隻許練一個時辰!”
裴英娘點點頭,愛好是用來陶冶性情的,她對自己向來寬容,沒打算練成外祖父那樣的書法大家。
李顯湊到姐妹倆身邊,使勁潑冷水:“小娘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就憑你那一把蘆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學書法?”
裴英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套著兩隻鎏金海獸蓮花紋八寶圓鐲,白皙光潔,粉嫩如藕,哪裏細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臉蛋圓滾滾的,幾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顯那是什麽眼神,竟然覺得她這一雙和蓮藕一樣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細?
正想開口反駁,羊仙姿從內殿步出,“聖人喚大王、貴主們進去說話。”
年底事務繁多,從臘月到開春,有各種各樣的祭祀、朝會。李治強撐著參加了幾場大典,剛養好的身體又雪上加霜,從年初一開始臥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燈節那天都沒能起身,武皇後隻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幾場重要儀式。
隨著李治的病情反反複複,太子聲威愈重,東宮和武皇後的關係也愈加緊張。
裴英娘深處內宮之中,每天隻管吃吃喝喝,閑時陪李令月玩耍,或是被宮人帶到含涼殿陪李治說話解悶,前朝的紛爭,暫時影響不到她的安寧歲月。
可惜,裴英娘的好日子很快到頭了——李治要她和李令月一起上學。
李令月很高興,從今天開始,她不用一個人苦苦受煎熬啦!一拍手掌,笑嘻嘻道:“有小十七和我作伴,我以後絕不逃學!”
武皇後兩指微彎,輕輕擰一下李令月的鼻尖,“你是姐姐,要給小十七做榜樣,別把小十七帶壞了。”
李令月吐吐舌頭,假裝沒聽見武皇後的話。
李顯咳嗽一聲,朗聲道:“小十七想效仿衛夫人,當個女書法家呢!”
李治聞言,抬起頭,“喔?小十七竟有這樣的誌氣?”
裴英娘冷哼一聲,真不知她到底是哪裏礙了李顯的眼,對方總是特意針對她。如果她今天負氣接下李顯的話,以後學不出什麽名堂來,豈不成了一樁笑話?
可惜李顯的激將法對她沒用——她太懶了。
她兩手一撒,直接道:“英娘不敢好高騖遠。”餘光瞥見李旦跪坐在一旁,眼珠一轉,笑著道,“英娘看八王兄的字寫得很好,心裏羨慕,才想著學這個的。”
李旦忽然聽到裴英娘提起他,眼底浮起一絲錯愕。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發髻,溫言道:“既然如此,以後你就跟著旦兒學。”側頭看向李旦,“旦兒,我知道你的字寫得很好,眼光高,小十七年紀小,學書法隻是興趣而已,你不要對她太嚴厲了。”
後麵一句話是對著李旦說的,語氣說不上有多親切,但明顯帶著笑意,而且還誇他的字寫得好。
李旦神情激動,連忙躬身應承:“阿父寬心,旦兒一定會好好教導小十七。”
李治點點頭。
李旦很快恢複平靜淡然,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裴英娘看著他端正的側影,心裏有些難過。
她明白不被父親喜愛的那種孤獨失落感。
不知是不是和李旦感同身受的緣故,裴英娘一整天都提不起什麽興致。
第二天聽著鍾聲起床,吃過朝食,和李令月一起去東亭上學時,還是悶悶不樂的。
李令月扯扯裴英娘垂在肩頭的絲絛,“小十七,怎麽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朝食沒吃飽呀?我讓主膳蒸醍醐餅給你吃。”
裴英娘捏捏自己的臉頰,搖搖頭,在宮裏短短一個月的工夫,她起碼胖了好幾斤。
李令月嘿嘿一笑,細長的眉眼彎成兩道月牙兒,“我先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不由分說,拉起裴英娘就跑。
寢宮在北街之後,李令月一路橫衝直撞,直接穿過北街,走進一條幽深的回廊。
回廊一側是流水淙淙、芳草萋萋的園子,一側是一片開闊的場地,周圍有金吾衛把守。
裴英娘搖李令月的手,“阿姊,這是哪裏?”
其實她想問李令月,這是她們能來的地方嗎?
李令月趴在彩繪廊柱背後,“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裴英娘歎口氣,隻能陪著李令月胡鬧。
場中鼓聲陣陣,塵土飛揚,數十個裹襆頭、穿缺胯袍的少年郎列隊走到高台下,聲勢雄壯。
朝陽初升,日光和煦,少年們個個俊朗挺拔,神采飛揚。
李令月激動得兩眼放光:“來了!來了!”
一人穿過回廊,緩步走到她身後,冷聲道:“誰來了?”
嗓音清冽。
李令月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三表兄來了!”
“哪個三表兄?”
李令月還沒覺察出不對,耐心道:“薛家三表兄,薛三郎,他是我姑母城陽長公主的兒子,你看到那群親衛沒有?三郎是裏麵最俊俏的那個!”
李旦冷笑一聲。
裴英娘扶額。
李旦淡淡瞥她一眼。
他沒有責怪的意思,但裴英娘還是忍不住小聲辯解:“我、我不認得薛三郎。”
李旦沒說話,神色柔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宮女提醒李令月。
宮女大著膽子扯扯李令月的袖子,“公主……”
李令月目不轉睛:“別煩我!我還沒找到三表兄呢!”
李旦淡笑一聲,“何必麻煩,我命人把薛三叫過來,豈不便宜?”
“真的?!”李令月驚喜回頭。
李旦麵無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臉色一僵,笑容凝結在嘴角。
武皇後說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懷著某種目的,隻要她老實聽話,武皇後應該不會把她怎麽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後的意料之中。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哪怕當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後,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後,起起落落,曆經風雨,豈會怕一個乳臭未幹、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想效仿她的母親,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願罷。
武皇後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卻鎮定大方、乖巧順從,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絝強多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後在想什麽,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後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說話不用顧忌。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麽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後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後,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後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武皇後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麵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餘,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後帶進宮的時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後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什麽謀反,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於流放地愛州之後,一怒之下,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係。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太子黨,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嶽父,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後殘忍殺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於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禦前。
褚氏怒不可遏,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麵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麵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麵憤恨武皇後的隻手遮天,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複妻子褚氏的絕情,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後視作妖婦。
簡單地說:武皇後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後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還沒走出裴府時,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並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武皇後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後喜歡,就留在宮裏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後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
雖然前景堪憂,但是怎麽說也是天帝和天後的養女,總比待在裴家受氣強一點吧?
不管裴英娘怎麽想,李治和武皇後幾句話之間,決定了她的命運。
宮女進殿,把裴英娘帶到回廊一間小耳房裏。
地上鋪設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對鹿紋金花盤,分別盛著寒具、千層酥、粉糍、雙拌方破餅、金乳酥,這些都是甜的。鹹的少些,隻有蟹黃畢羅、天花畢羅和鵝肉脯。
旁邊一碗蔗漿,一碗牛酪漿。
宮女跪在食案邊,挽起袖子,手執小銀匙子,把琥珀色蔗漿淋在一盤盤點心上。
一個頭梳螺髻、穿襦裙的宮女跪在食案另一邊,把澆了糖汁的點心夾到銀盤子裏,笑眯眯道:“女郎餓壞了吧?先用些點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專心吃點心。
她確實餓壞了,在武皇後麵前,還能勉強忍著,現在出了內堂,才覺得饑腸轆轆。
之前換衣裳的時候,那一包藏在袖子裏的巨勝奴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從打傷裴十郎,到入宮覲見李治,她米粒未進,如果不是因為緊張害怕,腸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議了。
餓壞的結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點心,吃得很香甜。
兩個宮女一起上陣,飛快地替她夾點心,轉眼間,幾盤點心被她吃了個七七八八。
宮女們悄悄對視一眼——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著裴英娘嘎嘣嘎嘣咬點心,她們也覺得好餓啊!明明她們交班前已經吃飽了呀……
內堂中,武皇後坐在李治身旁,柔聲道:“陛下,你這幾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後二人冷戰三個多月,生疏了許多。
但在見過裴英娘後,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紓解,不知不覺又想起武媚對他的種種貼心周到之處,憶及武媚為了他和舅舅長孫無忌奪權時的驚心動魄,一時勾動心腸,長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