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五十八

字數:14651   加入書籤

A+A-




    訂閱低於一半的得等一兩天才能看到新章喔~夠的話馬上就能看~

    這是裴英娘上輩子練字的經驗, 不知道適不適用於現在,她記得顏真卿在安史之亂時期好像鎮守平原郡, 那他這會子可能還沒出生?

    裴英娘厚著臉皮找李旦求教, 李旦盯著她看了許久, 表情有點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隻是想練字而已,用不著這麽嚴肅吧?

    李旦站起身,從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軸中抽出一卷書。

    時下造紙術早已經普及中原大地,但裝訂成冊的線裝書本還沒出現。宮中的書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 打開的時候,像展開一幅畫似的, 要徐徐卷動書軸, 一點點展開。

    所以古人才有“讀書破萬卷”的說法, 而不是什麽“讀書破萬本”。

    裴英娘解開書卷的繩子,打開卷冊,發現是一篇手抄的《雁塔聖教序》。

    李旦修長的指節在書卷上滑過, 指尖刻意在題序上停留了一會兒,輕笑出聲。

    笑聲裏有幾分促狹意味。

    裴英娘雙頰通紅。

    褚遂良是真正開啟唐代楷書門戶的書法大家, 他的《雁塔聖教序》被人稱作是有唐各碑之冠, 後來的顏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響,開創出自己風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聖教序》是楷書範本,她竟然還跑來問李旦應該先臨摹哪本經書小楷!

    難怪李旦會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覺得自己快被燒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發紅的耳根, 嘴角微微彎起, 找出另一本書冊, “這是《九成宮醴泉銘》,這一卷更適合打基礎,練字要有恒心,不用急於一時。”

    裴英娘乖乖答應,抱著兩卷書冊,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閣子。一疊聲讓半夏鋪紙研磨,不能讓李旦小瞧了!

    夜裏,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馮德叫到內殿。

    馮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書案,“送到永安公主那裏去。”

    馮德躬身應喏,飛快瞥一眼書案,發現漆盤裏放著幾支宣城紫毫筆,一尊白瓷辟雍硯,一塊上好的墨錠。

    他認出那幾支紫毫筆是今年江南西道進貢的貢品,八王院攏共隻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給永安公主。

    馮德心思電轉,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東閣去的時候,笑容格外燦爛。

    一刻鍾後,馮德去而複返,“公主謝過大王的饋贈。”

    他頓了一下,有點心虛,吞吞吐吐道:“這是公主回贈給大王的謝禮。”

    李旦抬起眼簾,什麽謝禮,讓馮德的臉色這麽難看?

    這時,宮人舉著一盤拳頭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隻石榴,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馮德垂著腦袋,心裏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專心吃羊肉粥的樣子,她還小,大概覺得送別人好吃的東西,是最大的誠意吧。

    說起來,白天是他欠考慮了。裴拾遺顯然對親女不慈,小十七在父親的忽視中長大,又沒有生母護佑,不知外祖父擅長楷書的名聲,情有可原。

    他不該嘲笑她的。

    李旦歎口氣,“擺在書案邊上。”

    宮女應喏,把石榴擱在書案角落裏,堆成寶塔形狀。

    李旦沒再說什麽,繼續伏案讀書。攤開的卷冊很快摞得高高的。

    馮德悄悄鬆口氣。

    李旦頭天給裴英娘送筆墨文具,第二天闔宮都知道裴英娘要練書法。

    李令月頭一個極力反對。

    這天兄妹幾人在含涼殿前齊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邊,離李旦遠遠的,輕聲勸她:“八王兄學書法學迂了,整天木頭似的一本正經,哪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進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愛靜,練這個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堅持,隻得道:“那先說好啊,每天最多隻許練一個時辰!”

    裴英娘點點頭,愛好是用來陶冶性情的,她對自己向來寬容,沒打算練成外祖父那樣的書法大家。

    李顯湊到姐妹倆身邊,使勁潑冷水:“小娘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就憑你那一把蘆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學書法?”

    裴英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套著兩隻鎏金海獸蓮花紋八寶圓鐲,白皙光潔,粉嫩如藕,哪裏細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臉蛋圓滾滾的,幾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顯那是什麽眼神,竟然覺得她這一雙和蓮藕一樣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細?

    正想開口反駁,羊仙姿從內殿步出,“聖人喚大王、貴主們進去說話。”

    年底事務繁多,從臘月到開春,有各種各樣的祭祀、朝會。李治強撐著參加了幾場大典,剛養好的身體又雪上加霜,從年初一開始臥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燈節那天都沒能起身,武皇後隻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幾場重要儀式。

    隨著李治的病情反反複複,太子聲威愈重,東宮和武皇後的關係也愈加緊張。

    裴英娘深處內宮之中,每天隻管吃吃喝喝,閑時陪李令月玩耍,或是被宮人帶到含涼殿陪李治說話解悶,前朝的紛爭,暫時影響不到她的安寧歲月。

    可惜,裴英娘的好日子很快到頭了——李治要她和李令月一起上學。

    李令月很高興,從今天開始,她不用一個人苦苦受煎熬啦!一拍手掌,笑嘻嘻道:“有小十七和我作伴,我以後絕不逃學!”

    武皇後兩指微彎,輕輕擰一下李令月的鼻尖,“你是姐姐,要給小十七做榜樣,別把小十七帶壞了。”

    李令月吐吐舌頭,假裝沒聽見武皇後的話。

    李顯咳嗽一聲,朗聲道:“小十七想效仿衛夫人,當個女書法家呢!”

    李治聞言,抬起頭,“喔?小十七竟有這樣的誌氣?”

    裴英娘冷哼一聲,真不知她到底是哪裏礙了李顯的眼,對方總是特意針對她。如果她今天負氣接下李顯的話,以後學不出什麽名堂來,豈不成了一樁笑話?

    可惜李顯的激將法對她沒用——她太懶了。

    她兩手一撒,直接道:“英娘不敢好高騖遠。”餘光瞥見李旦跪坐在一旁,眼珠一轉,笑著道,“英娘看八王兄的字寫得很好,心裏羨慕,才想著學這個的。”

    李旦忽然聽到裴英娘提起他,眼底浮起一絲錯愕。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發髻,溫言道:“既然如此,以後你就跟著旦兒學。”側頭看向李旦,“旦兒,我知道你的字寫得很好,眼光高,小十七年紀小,學書法隻是興趣而已,你不要對她太嚴厲了。”

    後麵一句話是對著李旦說的,語氣說不上有多親切,但明顯帶著笑意,而且還誇他的字寫得好。

    李旦神情激動,連忙躬身應承:“阿父寬心,旦兒一定會好好教導小十七。”

    李治點點頭。

    李旦很快恢複平靜淡然,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裴英娘看著他端正的側影,心裏有些難過。

    她明白不被父親喜愛的那種孤獨失落感。

    不知是不是和李旦感同身受的緣故,裴英娘一整天都提不起什麽興致。

    第二天聽著鍾聲起床,吃過朝食,和李令月一起去東亭上學時,還是悶悶不樂的。

    李令月扯扯裴英娘垂在肩頭的絲絛,“小十七,怎麽有氣無力的,是不是朝食沒吃飽呀?我讓主膳蒸醍醐餅給你吃。”

    裴英娘捏捏自己的臉頰,搖搖頭,在宮裏短短一個月的工夫,她起碼胖了好幾斤。

    李令月嘿嘿一笑,細長的眉眼彎成兩道月牙兒,“我先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不由分說,拉起裴英娘就跑。

    寢宮在北街之後,李令月一路橫衝直撞,直接穿過北街,走進一條幽深的回廊。

    回廊一側是流水淙淙、芳草萋萋的園子,一側是一片開闊的場地,周圍有金吾衛把守。

    裴英娘搖李令月的手,“阿姊,這是哪裏?”

    其實她想問李令月,這是她們能來的地方嗎?

    李令月趴在彩繪廊柱背後,“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裴英娘歎口氣,隻能陪著李令月胡鬧。

    場中鼓聲陣陣,塵土飛揚,數十個裹襆頭、穿缺胯袍的少年郎列隊走到高台下,聲勢雄壯。

    朝陽初升,日光和煦,少年們個個俊朗挺拔,神采飛揚。

    李令月激動得兩眼放光:“來了!來了!”

    一人穿過回廊,緩步走到她身後,冷聲道:“誰來了?”

    嗓音清冽。

    李令月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三表兄來了!”

    “哪個三表兄?”

    李令月還沒覺察出不對,耐心道:“薛家三表兄,薛三郎,他是我姑母城陽長公主的兒子,你看到那群親衛沒有?三郎是裏麵最俊俏的那個!”

    李旦冷笑一聲。

    裴英娘扶額。

    李旦淡淡瞥她一眼。

    他沒有責怪的意思,但裴英娘還是忍不住小聲辯解:“我、我不認得薛三郎。”

    李旦沒說話,神色柔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宮女提醒李令月。

    宮女大著膽子扯扯李令月的袖子,“公主……”

    李令月目不轉睛:“別煩我!我還沒找到三表兄呢!”

    李旦淡笑一聲,“何必麻煩,我命人把薛三叫過來,豈不便宜?”

    “真的?!”李令月驚喜回頭。

    李旦麵無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臉色一僵,笑容凝結在嘴角。

    武皇後含笑望著她。

    裴英娘左顧右盼,身旁沒有婢女服侍,隻得自己走到武皇後跟前,撿起手巾。裏麵的巨勝奴已經摔碎了,她沒嫌棄,仍舊包好,往袖子裏一揣。

    幾個梳垂練髻、穿半臂襦裙的宮人走到武皇後身側,“天後,逮住裴拾遺了。”

    天後?!

    裴英娘張大嘴巴,傻眼了。

    至於那句“逮住裴拾遺了”,她壓根沒注意。

    武皇後嗯了一聲,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臉擦幹淨。”

    幾張濕帕子立即蓋在裴英娘臉上,動作輕柔,但不容她拒絕。

    少女姣好的五官漸漸顯露在眾人麵前,眉清目秀,圓臉長睫,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是個嬌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製自己發軟的雙腿,強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膽小,武皇後可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個,她能不怕嗎!

    她在威儀的武皇後麵前,就像一隻螞蟻,武皇後隨便伸一根指頭,就能把她當場按死。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宮人匆匆走來,躬身道:“天後,裴拾遺攔下六王,說動六王為他求情。”

    武皇後輕笑一聲,完全不在意裴拾遺和李賢的舉動:“今天本是為裴小兒而來,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個圓臉宮人抱起來,帶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聲,乖乖任宮人們擺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一個頭戴紫金冠,穿緋紅色圓領博山錦袍的少年走到兩輪車前,撩起車簾,瞪一眼裴英娘,嫌棄道:“帶上這個小髒鬼做什麽?把她扔出去!”

    宮人們躬身道:“大王,這是天後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聲。

    宮人接著道:“大王,已經為您備好駿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駕,難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邁的陽剛氣質,文官也必須會一身嫻熟的騎射本領,否則會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騎馬,隻有身體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車。

    這錦袍少年正當青春年少,怎麽不和其他長安富貴公子一樣去追求時髦,反而學婦人乘車?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嘖嘖,圓臉,雙下巴,壯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錦袍撐出一個圓滾滾的山包形狀,都這麽“富態”了,還不肯鍛煉,簡直有愧大唐男兒的勇武名聲。

    錦袍少年還在發脾氣,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兩輪車,“我不管,讓這個小髒鬼去騎馬好了!”

    能被宮人稱為大王的,隻可能是有封號的皇子。

    武皇後的兒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說了,其他三個兒子已經全部封王,李賢在正堂為裴拾遺申辯,眼前這一位,看年紀,應該是七王李顯。

    李顯可是個當過兩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後退一步,不管李顯最後的下場有多悲慘,也是個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宮人麵露難色,天後的囑咐,她們不敢不聽啊!

    李顯一巴掌拍在車轅上,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動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車!誰敢攔我?”

    宮人們麵麵相覷。

    雪勢陡然變大,宮人連忙撐起羅傘,為李顯擋雪。

    裴英娘衣著單薄,隻能擁緊雙臂,在雪中瑟瑟發抖。

    李顯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個白眼:堂堂英王,欺負一個八歲的小姑娘,有什麽好驕傲的?

    這時,一句淡淡的勸阻聲穿過茫茫風雪,送到眾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擊,貴氣天成:“王兄,莫胡鬧。”

    聽到弟弟的聲音,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垮下來。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聲聲清脆。

    一人一騎慢慢馳到裴府門前。

    馬上的少年錦衣玉帶,輕袍皂靴,雪花紛紛揚揚撒在他肩頭,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氣度。

    少年從雪中行來,衣袍飛揚,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來越清晰。

    他頭頂軟襆,穿藕絲色聯珠團窠狩獵紋蜀錦翻領長袍,腰束玉帶,腳蹬錦緞皂靴,躍下馬背,示意宮人把李顯的馬牽過來。

    李顯垂頭喪氣,戀戀不舍地看一眼二輪馬車,老老實實走向一匹黑鬃駿馬。

    宮人們在一旁竊笑:“還是八王有辦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來這個眉眼如畫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輪。

    殷王李旭輪,即日後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後最小的兒子。

    他一生曆經無數政治風雲變幻,平安度過十幾次宮廷政變,兩次登基,兩讓天下,遊走於李唐皇室、遺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間,屢遭猜忌,也屢遭拉攏,始終能保持清醒謹慎,明理識趣,善於隱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渦中明哲保身,安然無恙。

    高宗李治和武後的所有兒子,個個命途多舛,長子李弘死因成謎,次子李賢被逼自盡,三子李顯死於妻女之手,唯有年紀最小的李旦得以獨善其身。

    史書上說李旦寬厚恭謹,安恬好讓,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儼曾對武皇後說,王子賢聰明機智,可惜福薄壽短,是短命之相,王子顯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麵相最好。

    裴英娘看著手執長鞭、麵無表情的李旦,眼皮輕輕抽搐。

    他長身玉立,神情淡然,襆頭的兩根帛帶在風中輕輕飛揚,優雅飄逸。

    眉目分明,風姿颯然,一雙幽黑眼眸,像摻了寒夜裏閃爍的星辰,眼風微微往四下裏一掃,台階前的宮人、甲士、護衛們立刻噤聲,不敢妄動。

    一個字沒說,已經讓府門前的一眾婢女宮人心驚膽戰,幾乎喘不過氣。

    這顯然是個長安繁華錦繡堆嬌養出來的五陵少年郎,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蕭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與生俱來的尊貴和傲慢。

    李旦確實豐神俊朗,風度翩翩,但是,說好的性情溫文,謙恭儒雅呢?

    為什麽他身為弟弟,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哥哥李顯嚇得狼狽服軟?

    這還是史書上那個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屢次在波雲詭譎的宮廷政變中化險為夷的李旦嗎?

    分明是個古板嚴肅、不近人情的小老頭啊!

    小老頭李旦掃一眼凍得鼻尖發紅的裴英娘,俊秀臉上平靜無波。

    他們三兄弟隨李治和武皇後住在溫暖幹燥的東都洛陽,太子李弘留在長安監理朝政,雙方相安無事。

    前不久,天性軟弱的李治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和武皇後爆發一場爭吵,執意要回長安。

    武皇後也奇跡般地主動示弱,帶著兄弟三人返回長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顛簸的緣故,李治一住進太極宮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後帶著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出宮,輕車簡行,微服去義寧坊拜訪一位婆羅門名醫,請他入宮為李治看診。

    從名醫家出來,武皇後接到一份密報,二話不說,讓領路的金吾衛改道金城坊。

    李賢對李顯和李旦說,武皇後想殺了裴拾遺,因為裴拾遺上書彈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興。

    李旦望著漫天的飛雪,眉頭緊皺:裴拾遺是隸屬門下省的左拾遺,是太子李弘最忠實的擁躉之一,母親想誅殺裴拾遺,真的是因為裴拾遺彈劾武氏兄弟了嗎?

    據他所知,母親幼年喪父,母女幾人孤苦無依,飽受同父異母兄弟的欺淩,日子過得很艱辛。所以母親掌握實權後,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封賞家人,而是果斷把欺侮過她的親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於流放途中活活嚇死,如今在長安蹦躂得最歡的,是母親的兩個從兄弟。

    母親和娘家人感情並不好,怎麽會為兩個曾對她無禮的從兄弟動怒?

    宮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輪車,車簾垂下,擋住外麵飄灑的鵝毛大雪。

    武皇後和李賢先後從裴府出來,裴拾遺、張氏領著婢女仆從跪在門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看到阿耶鐵青的臉色和張氏眼角的淚花。

    她歎口氣,不知道自己是逃過一劫呢,還是不小心跳進老虎坑裏了?

    如果她能夠和李旦一樣聰明就好了,他數次被卷入朝堂紛爭,總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單單是運氣好。

    想到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逡巡,最後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駿高大的黑鬃馬上。

    馬上之人麵如冠玉,眉峰輕皺,表情冷而硬,像一塊沒有經過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點都看不出恭謹柔和來。

    日後謙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現在隻是一個略顯青澀、直來直去的少年郎。

    也許他留在史書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自保方式,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本該如此傲慢尊貴。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後準備怎麽處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宮,她也會不知不覺卷入爾虞我詐的宮廷紛爭當中。

    或許,隻有向李旦靠攏,學會他的審時度勢,她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感覺到有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看,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頭。

    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著一臉笑,坐在二輪車中仰望著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彎月眉,束發的石榴紅絲絛垂在耳邊,襯得肌膚如凝脂一般,雪白嬌嫩。

    讓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宮宴上剛吃過的一道玉露團,又香又甜,玉雪可愛。

    他收回目光,輕攏韁繩,母親為什麽要把裴家小娘子帶進宮去?

    這年孟秋時節,在尊唐高祖李淵為神堯皇帝、竇皇後為太穆神皇後,太宗李世民為文武聖皇帝、長孫皇後為文德聖皇後的同時,高宗李治皇帝稱天皇,武皇後稱天後,並稱“二聖”。

    此後,朝中官員和民間百姓便以“天帝”、“天後”稱呼二位聖人。

    因高宗李治衰弱多病、秉性懦弱,武皇後垂簾參政,逐漸大權在握。

    武皇後精明強幹,機智敏捷,命人編纂上千卷各類書籍,著《列女傳》、《樂書》、《臣軌》,大興科舉,提拔寒門文士,在民間的聲望越來越響亮。

    臘月二十五,長安,金城坊西北角,裴宅。

    日暮西垂,寒風凜冽。庭前幾株勁瘦的枯木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撐開虯曲的枝幹,最幹淨的雪白,襯著最疏狂的墨黑,憑添幾分詩情畫意。

    雪花飄入長廊,撲在臉上,化成冷冰冰的水珠,像淌了一臉淚。

    裴英娘時不時伸手去抹,一張粉嫩的小臉蛋,被雪花弄得濕乎乎、黏答答的。

    她躬腰縮肩,一手攥著高齒木屐,一手提著六破紅綠間色裙,小心翼翼穿過花園的回廊。錦襪踩在冰涼的地麵上,涼意透過柔軟的絲帛,鑽進腳心。

    她冷得直打哆嗦,目光越過高高的圍牆和宅邸之外更高的坊牆,眺望著遠處義寧坊的方向。

    西域來的胡人大多選擇在長安西部居住,義寧坊是長安最西邊的裏坊,自然而然成為胡人們的聚居地。

    義寧坊裏的胡人多,因此那裏修建有始建於貞觀年間的波斯胡寺,有胡商信奉的火襖教舉辦塞襖會的襖祠,有摩尼教的教徒,有皈依猶太教的可薩人,有數不清的高鼻深目、絡腮胡子的胡商,有妖嬈嫵媚、雪膚碧眼的胡姬。

    據說,裴英娘的生母褚氏現今住在義寧坊中。

    雪落無聲,寂靜中,隔壁院子忽然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劇烈響聲。

    裴英娘回過神來,墊起腳探出長廊,看到幾根翠綠色的長竹竿在風中搖擺,每根竹竿頂上係著一麵色彩鮮明的幡旗。

    那是幡子,佛經上說能夠避苦難,得福德。每年大年初一,長安家家戶戶都會立起幡子,為家中年幼的女郎、小郎君消災祈福,祈求長命百歲。

    裴家的幡子卻不是為十七娘裴英娘豎的。

    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婢女們在試竹竿的長度合不合適,郎君裴拾遺上朝前特意吩咐,要為十郎和十二娘豎幡子,她們不敢怠慢。

    裴英娘遙望著幡子上繁複的花紋,十分羨慕。

    上輩子她父母早逝,從小在各個親戚家輾轉長大,沒有享受過被父母疼愛寵溺的滋味。

    這一世成為裴家十七娘,本以為能夠彌補這點缺憾,沒想到卻攤上一個嚴厲冷淡的阿耶,長到如今八歲,她從沒得過裴拾遺的好臉色。

    倒是她那對血緣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彎的從兄和從姐,被裴拾遺當成眼珠子一樣珍視。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雖然是寄人籬下,但一應吃穿用度,比正經的裴家嫡女裴英娘好多了,兄妹倆住著裴府最寬敞的院子,使喚著最多的使女僮仆,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精致的事物。

    要不是深知裴拾遺個性迂腐,裴英娘真的要懷疑從姐和從兄的生母是不是和他有什麽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