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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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字不易,謝謝大家的支持! 雖然按慣例, 公主出嫁時才能拿到自己的湯沐實封, 現在籌劃怎麽花錢有些為時過早,可她忍不住啊!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語調淡淡的, 帶著溫和親昵,“怎麽這麽高興?”
裴英娘回過頭。
李旦緩步登上台階,腰間的玉佩閃爍著溫潤光澤。
楊知恩和馮德跟在他身後,一人懷裏抱著一隻黑陶大水甕。
李旦心情不錯, 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他今天穿一件金茶褐色鬆鹿紋圓領宮綢袍,色調明快鮮豔, 襯得人也活潑起來,俊朗的五官比平日更顯生動。
裴英娘理直氣壯道:“以後不愁沒錢花,我當然高興啊!”
隨即想到李旦貴為親王,食封是多少來著,好像是一千戶?
大財主啊!
李旦雙眉略皺,“你是公主,何必為食祿操心?”
這話就有些責備的意味了。
裴英娘悄悄撇嘴,果然是天潢貴胄,心下無塵, 不懂得錢財的重要性。
武皇後的父親武士彠出身寒微, 靠行商攢下一筆巨資, 然後用做生意賺來的錢財四處結交名門世家公子, 成功結識李淵, 並獲得李淵的賞識。隋末天下大亂時,武士彠貢獻出全部家財,資助李淵起兵。
唐朝建立後,武士彠這個大功臣順理成章獲得封賞。李淵還親自做媒,把美貌的楊氏嫁給他做繼室。
沒有武士彠的慷慨解囊,哪有李淵對他的信任,沒有李淵這個月老,就沒有楊氏下嫁,沒有楊氏下嫁,自然不會有武皇後,沒有武皇後,哪來的李旦啊!
裴英娘偷偷在心裏腹誹:八王啊,不要嫌錢財庸俗,你外祖父可是個投機倒把的商人!
她想心事的時候,眼睛依舊平視前方,目光清澈,表情平靜。
怎麽看,怎麽乖巧順從、老實聽話。
但李旦隻需輕輕一瞥,就看出裴英娘心裏不服氣。
他輕笑著搖搖頭,把說教的話咽回肚子裏。小十七自進宮後一直謹小慎微,今天難得表露出小兒女之態,俗便俗罷,隻要她高興就行。
天邊雲層舒卷,一陣涼風拂過空闊的高台,嗚咽的風聲在幽深的長廊間回蕩。
蓬萊宮最初是李世民為太上皇李淵修建的,原名永安宮,貞觀九年改名為大明宮,龍朔二年易名為蓬萊宮。
蓬萊宮從南往北,依次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這三大殿是李治分別舉行大朝、日朝和常朝的地方。
紫宸殿往北的含涼殿和東西配殿,是李治和後妃公主們的寢宮。
含涼殿位於太液池南麵,亭台樓閣依水而建,跨水架楹,風景秀麗。夏天涼爽宜人,冬天也溫暖舒適——不過隻僅限於內殿。
春寒料峭時節,蘊著刺骨涼意的冷風從湖麵吹拂進來,侍立在殿外高台長廊上的宮人冷得瑟瑟發抖。
走在長廊間,涼風吹拂,連穿著厚襦的裴英娘也覺得有點冷。
她一邊走,一邊低頭展開臂上挽著的淡青色穿枝海棠花蜀錦披帛,攏在肩膀上,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霎時暖和許多。
光顧著整理前襟,腳下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半夏眼疾手快,攙住她的胳膊,“貴主當心。”
裴英娘虛驚一場,抬起頭,對著半夏笑了笑。
走在前麵的李旦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揚起寬袖,伸出手。
他的右手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指尖帶有薄繭,是長年伏案練字留下的痕跡。
裴英娘看著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無聲催促她。
裴英娘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錦緞的觸感平滑柔軟,手心裏感覺像抓了一縷雲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著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交疊在一塊兒,緩緩走過長廊。
幾名宮人抬著一座轎輦,從高台下路過,轎輦四周垂著緋色輕紗,紗簾飛揚間,隱隱約約可以窺見一個頭簪金步搖、身裹綾羅的貴婦人。
時下婦人們出行,要麽乘車,要麽騎馬,良家女子少有坐轎輦的。唯有平康坊的風塵女子喜歡乘坐轎輦招搖過市。
裴英娘頭一次看到有人在宮中坐轎輦,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一道嚴厲冰冷的視線透過薄紗,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頭一顫,忽然想起去年宴會上那道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轎輦走過,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剛才轎輦上坐著的是誰?”
聽到“阿兄”兩個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頭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隨著遠去的轎輦,似乎並沒發覺自己喊出口的是什麽。
他輕聲道:“那是常樂大長公主。”頓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擰,“以後看到大長公主經過,能避開就避開,實在避不開,態度一定要恭敬。”
高祖李淵的女兒是大長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兒是長公主,李治的女兒為公主。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淵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聽忍冬說過,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後關係緊張。
聽李旦這麽交待,武皇後和常樂大長公主的關係可能不僅僅是緊張那麽簡單。
裴英娘點點頭,不用李旦特意囑咐,她也會繞著常樂大長公主走——常樂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東閣。
臨走前,他讓馮德把黑陶水甕遞給半夏抱著,“回去把水甕裝滿,先練《九成宮醴泉銘》,什麽時候把兩個水甕的水用完了,再來尋我。”
裴英娘乖乖答應。
筆墨紙硯加水甕,李旦幾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備齊了。
東閣的宮女們抱著一匹匹絹布進進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點數目,預備登賬。
宦者候在曲橋前,跟著裴英娘步進內堂:“公主,含涼殿的田內侍送來五百匹絹。”
裴英娘啊了一聲,想了想,慢慢回過味來:五百匹絹,應該是武皇後給她的賞賜。
湯沐邑看得到,吃不著,武皇後私下裏賞她絹布,有點像額外給她添點零花錢的意思。
除了金餅、金錠和銅錢以外,絹布也可以充當貨幣使用。長安的大戶人家,常常命奴仆載著一車車絹布去東、西兩市購買米糧雜貨。李治表彰功臣時,也經常用絹布表達恩賞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絹大概相當於半貫錢,五百匹絹布就是二百五十貫,約莫能換四十兩黃金,也就是四塊金錠。
她翻出自己的小賬簿,寫上日期和絹布數量,在數字旁邊記下賞賜的理由:討好武皇後所得。
合起賬簿的時候,目光落在半夏抬進房的兩隻黑陶水甕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幹淨的淨邊紙,記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贈送陶水甕兩隻。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贈一盤石榴,這次送什麽呢?
糖蒸酥酪?玉露團?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點心,李旦那兒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議:“再讓忍冬姐姐打幾隻絡子?”
裴英娘搖搖頭,現在宮裏的宮女全學會結絡子了,人人腰間係一條彩絡,送絡子不夠誠心。
想來想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這天上學的時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討主意。
李令月低頭撥弄著一簇嬌紅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歡什麽?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沒聽到回答,忍不住輕喊一聲:“阿姊?”
李令月斜倚憑幾,手中的花枝“啪嗒”一聲掉在坐褥上,沒有反應——她睡著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遙遙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鍾聲,儒學士展開卷冊,準時開講。
蓮花銅漏的清水澆在銅製荷葉片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等儒學士告退,李令月剛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喚宮女昭善的名字:“備了酪櫻桃沒有?”
昭善送上一隻水晶碗。
鮮紅欲滴的櫻桃盛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著就像一幅色彩濃麗的畫。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澆在殷紅的櫻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漿,淋在水晶碗裏,細細拌勻。
李令月讓裴英娘先吃:“這是今年禁苑養出來的頭一批櫻桃,準備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讓我偷了一點出來,連阿娘那裏都沒有呢,小十七嚐嚐。”
裴英娘推卻不過,先嚐了一小口。
酥酪滋潤豐腴,櫻桃鮮美多汁,酪漿酸甜爽口,她不愛吃甜,也覺得好吃極了。
李令月吃著酪櫻桃,忽然開始嫌棄裝櫻桃的水晶碗:“酪櫻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來的三十二瓣水晶碗裏最好看,偏偏宮裏的工巧奴燒不出那種樣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讓八王兄幫我去西市找,他沒找到。結果昨天我聽表姐說,趙觀音竟然搶先尋到那種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臘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時,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買什麽。
後來因為她的緣故,李旦沒有去成西市。
原來那天他想幫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一群寒鴉撲閃著雙翅,飛過車隊上空,天色漸漸暗下來。
李旦把躲在二輪車裏吃茶的李顯揪出來,“王兄,婆羅門醫者交待的話,你忘了?”
李顯苦著臉嘀咕:“胖一點怎麽了?胖了才顯得我威武雄壯!阿弟,你看看阿父身邊那幫千牛衛,個個人高馬大,那才是我大唐兒郎!”
李旦涼涼地掃李顯一眼,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小肚子上,“去騎馬。”
語氣淡淡的,並不嚴厲,但足夠威懾。
李顯臉上的胖肉皺成一朵千瓣牡丹花,委委屈屈走下牛車:“我是兄長,不和你一般計較。”
李旦盯著李顯爬上馬,留下戶奴楊知恩監督:“看著七王,他敢下馬,立刻喚我。”
楊知恩應喏,老老實實綴在李顯身後,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顯臃腫的背影。
李顯環顧一圈,發現身邊沒人敢替自己說話,不由悲從中來:都怪那個神神道道的婆羅門醫者!
他乃堂堂英王,身上的每一塊肉全是佳肴珍饈、瓊漿玉液嬌養出來的,不是什麽肥胖症!
他是天潢貴胄,他的肥肉也是高貴的肉,用不著減!
李旦聽不見李顯的腹誹,夾緊馬腹,驅馬走到隊伍後麵。
路過李令月和賀蘭氏的車駕前時,他輕勒韁繩,停在二輪車旁。
李令月仰頭看著他笑,細長的雙眼微微彎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說的波斯水晶杯,你幫我尋到了麽?”
李旦搖搖頭:“沒有。”
也不多做解釋。
李令月知道他素來寡言,喔一聲,揮揮手,漫不經心道:“王兄,我讓七兄幫我去尋好了,正好讓他多去西市走動走動。”
賀蘭氏把圍在肩頭的印花帔巾揚起,故意往李令月臉上甩,嘴角帶著淺笑,親昵道:“又使喚你兄弟幫你跑腿?”
李令月拂開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選妃了,我不趕緊使喚他,以後阿嫂嫁進來,就沒機會了!”
兩人笑著打趣一陣,壓低聲音,討論李顯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個世家大族。
李旦輕夾馬腹,勒馬轉向,慢慢馳到裴英娘的二輪車旁邊。
護衛、宦者、宮女們沉默著前行,旗幟在凜冽的寒風中飛揚。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旌旗在風中舒卷的聲音。
裴英娘十指翻飛,胖乎乎的手指頭把絲線擰成一條條麻花形狀,來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隻蝴蝶形狀的結子。
耳畔忽然響起一陣細碎清脆的珠玉輕擊聲。
裴英娘抬起頭,眼前閃過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繚亂。
李旦貴為親王,座下的駿馬裝飾華麗,馬鞍上鑲嵌了數百顆綠豆大小的寶石,係帶上懸著一片片麒麟金杏葉,金葉隨風飄動,發出窣窣細響。
寶光閃爍,璀璨奪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錢!
李旦居高臨下,俯視著眼睛閃閃發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詫異。
他以為這個差點死在親生父親劍下的小娃娃,此刻應該躲在車廂裏抹眼淚才對。
特意繞過來看她,就是怕她有什麽好歹。
沒想到她竟然沒事人一般,靠在車窗上做針線活兒。
那個淚如雨下,抱著他不放,無助而絕望的小娘子,仿佛隻是他的錯覺。
除了他,大概沒人相信,一個時辰前,裴家小娘子還蜷縮在床榻上瑟瑟發抖。
不愧是母親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馬離去。
裴英娘盯著馬鞍上的寶石看了好半晌,忽然發現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沒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塊雙鹿紋山玄玉佩。
應該是絲繩絞斷了,沒來得及換新的。
她低頭看看手上剛編好的蝴蝶絡子,粉白兩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調。在簍子裏翻了翻,找到一條棕黑色的,扭了金線,編成燕子形狀,好看又大方。
連忙捧在手心裏,想問李旦喜不喜歡,抬起頭時,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隻留下一個端正筆直的背影。
裴英娘目光癡迷,嘖嘖道:“連馬尾上都掛了金葉子呀……”
她好想要那匹駿馬!
抵達蓬萊宮後,忍冬讓宮女去抬熱湯,預備服侍裴英娘洗漱。
今天舟車勞頓,李治和武皇後肯定不耐煩見人,用不著去蓬萊殿請安。
果然,夜幕低垂時,羊仙姿往各宮傳話,言聖人已經就寢,讓他們各自安歇。
藥童把熬好的湯藥送到裴英娘殿前,“八王吩咐,貴主莫要忘了服藥。”
裴英娘白天純粹是嚇病的,現在一覺睡醒,又從太極宮搬遷到蓬萊宮,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蠻可以不用吃藥。
藥童麵色不改,把鎏金寶相花紋銀碗往前一遞:“請貴主服藥。”
小娃娃當久了,裴英娘也想使個性子、耍耍賴。
嘴巴還沒撅起來,忍冬已經接過銀碗,舀起一匙子黑乎乎的藥汁子,送到她唇邊:“貴主不怕,吃了藥,病才能好。”
裴英娘臉頰微微一熱,雖然知道自己隻是個八歲的女娃娃,忍冬這麽哄她是正常的,可是好像還是有點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