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一百

字數:18829   加入書籤

A+A-




    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裴英娘乖乖應答:“安平觀。”

    但凡去安平觀視察工巧奴們的進度, 她都會換上胡服男裝——圓領袍更耐髒。

    李旦點點頭,走出好幾步後, 忽然回頭,“路上有人護送嗎?”

    裴英娘已經走出很遠,聽到背後李旦說話的聲音,連忙轉身,“王兄?”

    李旦看著她稚嫩的麵孔, 圓圓的臉頰, 圓圓的眼睛,眼瞳清澈水靈, 眉心點了一點朱砂,望去機靈又乖巧,像是從來沒有受過任何磨難,所以如此幹淨天真,惹人憐愛。

    但他仍舊記得那個在裴拾遺的劍下瑟瑟發抖的小可憐。

    阿娘貪戀權勢, 早就盤算著要通過聯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 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攏武氏兄弟的棋子嗎?

    她還這樣小……

    李旦半天不說話, 裴英娘走近幾步, 試探著輕聲喊他:“王兄?”

    李旦眼簾微抬,“路上小心, 莫要貪玩。”

    裴英娘一一應下, 等了一會兒, 見他沒別的話囑咐, 才轉身離開。

    李旦沉默著回到自己的寢殿。

    馮德諂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觀是宮裏的道觀,外人根本進不來。而且聖人疼惜公主,讓千牛備身給公主做護衛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個千牛備身?”

    馮德回道:“執失大郎。”

    執失雲漸的祖父執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長,歸降唐朝後,四處征戰,戎馬半生,為大唐擴充版圖立下汗馬功勞,是初唐最有名的異族名將。

    執失雲漸肖其祖父,武藝高強,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認得執失雲漸,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執失雲漸和薛紹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來執失雲漸給裴英娘當護衛,好方便她打聽薛紹的消息。

    執失雲漸是千牛備身,安國公府的繼承人,阿父最親近的侍衛親軍,阿父怎麽會大材小用,讓他去保護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暫且放下這事,把戶奴楊知恩叫進書房,“拿著我的魚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紀幾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們在嶺南可有娶親。”

    楊知恩應喏。

    三天後,武承嗣和武三思返回長安。

    武皇後命人將兄弟倆帶到含涼殿拜見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馬大,都是方臉,寬額頭,眉眼和武皇後有些像。可能是在嶺南受了不少苦,兄弟倆麵色淒惶,舉止畏縮,身上的錦袍一看就是剛換上的。

    武三思進殿的時候,絆在門檻上,摔了個大馬趴。

    殿裏的宮人不敢笑,搶著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裏滑過一絲窘迫難堪,跪在內殿前,不敢抬頭。

    李令月沒那麽多顧忌,噗嗤一笑,“這兩位表兄濃眉大眼的,相貌瞧著和阿娘像,性子卻一點都不像!”

    她說話沒有壓低聲音,殿前眾人都能聽清她的評語。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頭,往她們這邊看了一眼。

    眼神頗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麽好人,以後得離這對堂兄弟遠點。

    李治寬慰勉勵兄弟幾句,讓宮人帶他們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著一張漆盤進殿,跪在武皇後身邊,小聲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來請帖,懇請您後日前去赴宴。”

    武皇後翻開帖子,匆匆掃幾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兩位堂兄在府中擺宴,請我過去湊個熱鬧,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憑幾上,捏捏眉心,“讓弘兒陪著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該多走動才是。”

    自從裴拾遺彈劾武惟良和武懷運後,太子李弘和武皇後隱隱有爭鋒敵對的態勢。

    李治總想找個機會改善母子倆的關係,經常見縫插針,讓李弘多和武皇後親近,奈何李弘聽不進去。

    李弘也在殿中,聽到李治的話,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兒後日要和秘書省的眾位侍郎探討藏書之事,怕是不得閑。”

    李治看著李弘挺直的脊背,輕歎口氣,“也罷。”

    武皇後微微一笑,“太子諸務纏身,就不勞動他了。”

    李弘巋然不動,神色倔強。

    武皇後並不在意太子的冷淡疏遠,眼風掃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身上,“難得出宮一趟,你們姊妹倆陪我一起去。”

    又指指李賢,“賢兒也去。”

    李賢愣了一下,點點頭,“是。”

    李令月拍拍手:“好啊!我還沒去過舅舅家呢!”

    裴英娘心裏七上八下的。武皇後厭惡武惟良兄弟,不會無緣無故接受武惟良兄弟的宴請。而且羊仙姿特意當著李治的麵把請帖拿出來,肯定出自武皇後的示意。

    武皇後為什麽要特地帶上她和李令月?

    難道武皇後想當著李令月的麵殺死賀蘭氏?

    裴英娘魂不守舍,回東閣的路上,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裏,單絲碧羅籠裙被飛濺的泥水浸濕,穿堂風拂過,濕透的裙子黏在小腿上,涼颼颼的。

    宮人連忙跪下認罪。

    早起時落了一場急雨,台階下積了一汪雨水。宮人光顧著清掃含涼殿的長廊和高台,來不及打掃偏僻的小甬道,這才讓裴英娘遭了殃。

    半夏跪在地上,脫下裴英娘穿的漆繪木屐,擱在台階前。

    忍冬回東閣取幹淨鞋襪。

    李顯從亭子另一邊經過,看到裴英娘的狼狽模樣,非要走遠路繞過來取笑她,“哈哈,武三思剛剛摔了一跤,你怎麽也摔了?”

    裴英娘扭過臉,不搭理李顯。

    李顯腳上穿的是長靴,不怕水,故意抬腳去踩水坑,踩得水花四濺,“難怪阿娘想把你許配給武三思呢,你們倆這麽有緣,合該做夫妻!”

    裴英娘冷哼一聲,“聽說王兄的正妃已經擬定好人選了,不知阿嫂是哪家閨秀?”

    李顯臉上一僵。

    李顯看上房家的大娘子,放言非卿不娶。但房家已經出了一個王妃房氏,李治不願房家再出一個王妃,在其他功臣世家中挑來挑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前不久常樂大長公主進宮,為的就是李顯選妃的事。她想為自己的女兒趙觀音求一道賜婚的旨意。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治的姑母,兩家聯姻,親上加親。趙觀音出身高貴,才貌雙全,年紀和李顯也合適。

    李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有些意動。

    風聲傳出來,李顯頗為不自在。

    一來,趙觀音是他的表姑,兩人差著輩分。二來,趙觀音愛慕六王李賢,對他不屑一顧。

    裴英娘此刻說起李顯娶妃的事,李顯頓時滿麵紫漲,偏偏又想不出什麽話來頂回去,隻能狠狠剜她一眼,拂袖而去。

    半夏憂心忡忡,“公主總和七王拌嘴,日子久了,難免積怨。”

    裴英娘一臉無奈,李顯天生和她不對付,見了她就拚命奚落,她能怎麽辦?

    夾牆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梳單髻的宮人匆匆往裴英娘的方向走過來。

    半夏驚訝道:“姐姐怎麽這麽快?”

    忍冬走到裴英娘跟前,一邊為她換上幹淨的鞋襪,一邊向半夏解釋:“我在路上碰到八王。這邊離東閣太遠,八王怕公主著涼,讓人去太平公主的寢殿取來鞋襪,我才能這麽快趕回來。”

    半夏點點頭,暗暗琢磨:七王靠不上,太子和六王就更別提了——他們至今沒和公主說過幾句話。唯有八王心善,以後公主碰到難事,去求八王最穩妥。

    不管裴英娘怎麽擔心害怕,兩天後,該來的還是來了。

    武惟良和武懷運設宴招待武皇後,李賢、李令月和她陪同左右。武承嗣、武三思、賀蘭氏也受到邀請。

    卷棚車行到刺史府門前,忍冬把裴英娘抱下車。

    裴英娘低頭理理衣襟,跟在李令月後麵走進內堂。

    前院人聲耳語紛雜,武氏宗族來了不少人。

    裴英娘匆匆掃一眼前院,忽然發現,她的便宜爹裴拾遺竟然也赫然在席!

    武氏族人的家宴,阿耶怎麽來了?

    裴英娘心裏愈發不安。

    難不成還真叫李顯那家夥說中了,武皇後真想把她許配給武三思?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掰著指頭數了數自己和武三思相差的歲數,悄悄鬆口氣。

    她和武三思足足差十歲,等她及笄時,武三思都二十好幾了。武皇後總不能讓武三思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一直不娶,光等著她長大吧?

    至於年長於武三思的武承嗣,就更不可能了。

    想通這點,裴英娘大大方方和武承嗣、武三思見禮。

    武承嗣從袖子裏摸出一隻鏤花卷草紋銀香球,“這是我們家的舊物,送給小十七玩罷。”

    銀香球小巧玲瓏,隻有核桃大小,可以自由開合,裏頭放上熏香,隨身佩戴,等於帶著一個小型香爐在身上,好看精致,還實用。

    裴英娘喜歡銀香球,但是武承嗣一個五大三粗的青年郎君,怎麽隨身帶這種小玩意?而且還是武家的舊物,拿舊東西送人,太沒誠意了,又不是什麽前朝古董……

    還是老大李旦闊氣,送給她的禮物全是價值不菲的稀罕東西,隨便送支筆,都是罕有的貢品。

    裴英娘正想著那幾管宣城紫毫筆呢,就見一旁的武三思隨手抽出一支兼毫筆,“聽說小十七在習書法,望你將來能學有所成。”

    一個比一個敷衍。

    裴英娘不動聲色,謝過兩位表兄的贈禮,讓忍冬把早就準備好的絡子取出來,回贈給武承嗣和武三思。

    反正也沒打算和武氏兄弟多來往,以後敬而遠之便是。

    兄弟倆送給李令月的禮物就珍貴多了,靈芝、寶石、美玉、象牙,什麽都有。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喜歡什麽,盡管拿。”

    裴英娘輕哼一聲,“我不要武家表兄送的。”

    李令月怕她生氣,柔聲哄她,“表兄送的東西不好,你去我的私庫挑,西域的寶石,波斯的琉璃,隨便你選。”

    裴英娘甜甜一笑,“還是阿姊對我最好。”

    李令月挺起胸膛,“那是當然!”

    彼此廝見過後,樂班奏起琴瑟,準備開宴。

    武皇後當然占了高台上的主位,其他人等武皇後發話後,才各自入席。

    內堂除了武皇後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武氏族人和姻親,前院招待的是武惟良請來的同僚好友,沒有資格進入內堂。

    裴拾遺在前院,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手拉手走進內堂時,他臉色青黑,差點捏碎手裏的白肉胡餅。

    武三思挨到武承嗣身邊,“堂兄,咱們小瞧那個裴家十七娘了,你看,她和太平公主共坐一席,感情很好。”

    武承嗣眼神閃爍,“太平公主是姑母的親女,討好她絕不會錯。至於裴家小娘子,以後再看吧。”

    席上佳肴果點齊備,胡麻餅、鹹甜畢羅、鱖魚肉羹、風醃果子狸、煲牛頭、八仙盤,應有盡有。

    忍冬跪坐在食案旁,為裴英娘挾菜。

    因為宴請的是武皇後,武惟良兄弟不敢請平康坊的藝伎花娘來助興,親自執著酒壺,來回穿插在眾人間,殷勤勸酒。

    席上的客人全是自己人,氣氛熱烈,歡聲笑語不絕。

    魏國夫人賀蘭氏的坐席挨在武皇後身側,比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還靠前。

    武皇後頻頻示意宮人為賀蘭氏添菜。

    賀蘭氏笑言自己愛吃清風飯,武皇後立刻示意武惟良:“快去做來!”

    武家人悄悄議論:“天後對魏國夫人真是慈愛滿懷!”

    旁邊的人應聲附和:“天後是魏國夫人的姨母,咱們羨慕不來。”

    武皇後對賀蘭氏越好,裴英娘越膽戰心驚。

    賀蘭氏以卵擊石,一心作死,誰都救不了她,連對她有愧疚之心的高宗李治也不能。

    裴英娘早就知道賀蘭氏的結局,原本應該無動於衷的,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步步踏進深淵,心裏免不了為她惋惜。

    宴席上依舊歡歌笑語。

    李令月吃了一壺葡萄酒,已經喝得微醺,臉頰通紅,雙眼迷離,“小十七,你怎麽不吃酒?”

    裴英娘把自己的酒杯翻過來給李令月看。這時候的酒,在她眼裏,就和蜜水、米酒差不多,她連吃兩壺,根本沒有醉意。

    李令月眼瞳發亮,“原來小十七深藏不漏,千杯不醉!”

    裴英娘掃一眼李令月酒杯裏的殘酒,讓昭善盛一碗酸湯放在食案上,好給李令月醒酒。

    歡快的樂曲聲中,武惟良提著一隻鑲金狩獵紋銀壺,走到武皇後的席位下麵,“常聽人說波斯的龍膏酒如何味美,我原本不信,嚐過之後,才知玉液瓊漿的滋味。今日飲宴,沒什麽好東西招待聖人,唯有一壺美酒,請天後、王子和公主們嚐一嚐塞外的佳釀。”

    武皇後還未發話,賀蘭氏搶先道:“喔?什麽美酒?可比得過河東葡萄酒?”

    武惟良皺眉。

    武皇後笑了笑,“既然魏國夫人好奇,就先讓她嚐一口罷。”

    魏國夫人以手支頤,瞥一眼神色尷尬的武惟良和其他探頭探腦的武氏族人,笑得張狂。

    武皇後轉頭看向李令月,“令月,給你表姐斟酒。”

    “啪嗒”一聲,裴英娘手中的銀筷滑落在食案上。

    武皇後眼波流轉,看著神情大變的裴英娘,微笑不語,目光平靜深邃,仿佛能看透裴英娘的思想。

    裴英娘畢竟年紀小,根本來不及收回驚詫之色。

    猜到武皇後的打算,她心底發寒,隻是頃刻間,竟出了一身冷汗,冰涼的輕紗裏衣貼在皮膚上,讓她透不過氣來。

    李令月醉醺醺的,聽到武皇後喊自己的名字,放下酒杯,預備起身。

    “阿姊。”裴英娘穩住心神,按住李令月的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你醉了,站都站不穩,怎麽給魏國夫人斟酒?我替你去吧。”

    武皇後不僅要除掉賀蘭氏,還想順便殺了族兄武惟良和武懷運。

    所以,那杯斟出來的酒極有可能是毒酒。

    裴英娘安撫好李令月,替她應下武皇後的指派。

    不論武皇後是在試探她,還是想徹底割裂李令月和賀蘭氏的情誼,用這種方法逼迫李令月認清宮中的爾虞我詐,裴英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令月那麽單純,不小心把她的手腕擦傷了,都要難過好久。這杯酒如果真由李令月斟給賀蘭氏喝下,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裴英娘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走到賀蘭氏的食案前,接過武惟良手中的銀壺。

    她和賀蘭氏沒有交情,她不會被愧疚折磨。

    黑如純漆的酒液一點點注入甜白色葵口酒杯,賀蘭氏輕輕嗅聞。

    裴英娘倒完酒,退後兩步,不忍多看。

    武皇後凝視著賀蘭氏,眼神溫柔。

    賀蘭氏舉杯飲下龍膏酒,紅唇微張,“果然香色絕美。”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閉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氣。

    還好,武皇後沒有喪心病狂到逼李令月親手殺死賀蘭氏,剛才的一切,都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對李令月是真心親近,還是假意討好。

    心口的大石輕輕落下,裴英娘鬆開緊握的拳頭,發現身上穿的裏外幾層紗衣襦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武惟良和武懷運接著討好武皇後。

    廚娘把精心熬製的羊肉湯送到內堂,席上眾人聞到一陣撲鼻濃香,不由食指大動。

    賀蘭氏再次撒嬌,“好香的湯羹。”

    武惟良神色不耐,席上眾人也開始議論:“魏國夫人未免太放縱了,難為天後肯容忍她。”

    武皇後依舊笑得寵溺,“先給魏國夫人盛一碗。”

    廚娘把盛好的湯羹送到賀蘭氏的食案上。

    賀蘭氏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舀起湯羹細抿幾口。似乎想品評幾句,忽然瞪大眼睛,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扭曲,倒在坐褥上,渾身抽搐。

    武惟良臉色煞白,癱倒在地。

    霎時尖叫聲和呼喝聲此起彼伏,席間眾人爬的爬,滾的滾,哭嚎陣陣。

    酒菜飛灑,湯羹四溢。

    李賢推翻食案,衝到賀蘭氏身邊,“快去召醫師!”

    一聲呼喊,又驚又怒,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痛。

    裴英娘被李賢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宮人們忙著護衛武皇後,沒人管她。

    混亂中,她被踩了好幾腳,剛想掙紮著爬起來,一雙臂膀穿過她的腋下,直接把她提起來,帶出內堂。

    武皇後的哭聲傳出很遠,“枉我將你們視作骨肉,你們竟然如此狠毒,想謀害我!要不是外甥女先喝下肉湯,此刻我早遭了你們的毒手!”

    武惟良和武懷運被金吾衛五花大綁,扔在前院的場院裏。兄弟倆嘴裏都塞滿了破布,喊不出求饒和辯解,隻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咽聲。

    武皇後雙眼發紅,麵色狠厲,“武氏兄弟狼子野心,立即斬首!”

    沒有審訊,沒有認罪。

    早就等候多時的護衛拔出彎刀,一刀下去,兄弟倆齊齊斃命。

    濃烈的血腥味反而讓驚慌失措的武氏族人冷靜下來,他們紛紛跪倒在武皇後身邊,咒罵武惟良和武懷運,撇清和兄弟倆的關係。

    護衛拎著武惟良和武懷運的人頭踏進前院,朗聲道:“爾等切莫慌張,武惟良和武懷運心懷不軌,意欲謀殺天後,我等奉天後之名,已經將凶徒立地正/法。”

    前院的官吏望著血淋淋的人頭,雙膝一軟,匍匐在地。

    裴拾遺渾渾噩噩,也在下跪的人群當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武皇後竟然把兩個族兄殺了!

    內堂的哭叫聲漸漸隱去,裴英娘找回神智,扭扭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低笑一聲,鬆開手,“你膽子不小啊,竟然不害怕?”他回頭看一眼內堂,神情麻木,仿佛剛剛喝下毒湯的人不是他的表親,“小十七,我勸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姑母沒空理會你。”

    裴英娘撫平衣袖上的皺褶,“多謝。”

    不管怎麽說,剛才武承嗣對她伸出援手,當得起她的一聲謝。

    武承嗣看著裴英娘蹣跚的背影,嘴角微挑,難怪這幾天常聽宮裏的人誇讚這位永安公主。小小年紀,能臨危不亂,光是這份鎮靜,就夠她在宮中遊刃有餘了。

    裴英娘找到忍冬:“太平公主呢?”

    忍冬有些害怕,臉色蒼白,聲音微微發顫:“公主剛剛吃醉了酒,天後讓人把她抱進內室休息去了。”

    裴英娘放下心來。

    武皇後果然早就做好周密安排,李令月喝醉了,不知道賀蘭氏就在她眼前喝下有毒的肉湯,宴席上發生的一切都和她無關,她隻需要憎恨武懷運和武惟良。

    已經有人快馬奔去太醫署,請來數位當值醫師。

    賀蘭氏還沒死,但卻比死還痛苦,毒/藥一時要不了她的命,隻毀了她的麵容。

    李賢守在病榻前,要求醫師立刻開藥,起碼得減輕賀蘭氏的痛苦。

    醫師們束手無策,歎息道:“魏國夫人中毒已深,世間無藥可救,臣等才學不精,求大王恕罪。”

    李賢額前青筋暴起,打發走太醫署醫師,頹然癱倒。

    他明白,毒是阿娘下的,即使有解藥,醫師們也不敢救人。

    武皇後端坐在堂前,命侍者收拾殘局。

    內室和前堂隻隔著一道十二扇金漆屏風,賀蘭氏淒厲的慘叫聲回蕩在空闊的廳堂間。

    武皇後連聲哀歎,神情悲痛。

    武承嗣和武三思坐在下首,時不時舉起袖子抹一下眼角,陪武皇後一起流淚。

    茫然無措的武氏族人被佩刀侍衛趕到偏院看押起來,他們能清楚地聽見賀蘭氏在垂死掙紮。

    羊仙姿把裴英娘帶進已經打掃幹淨的內堂。

    武皇後似悲似喜,眼圈微紅,“小十七,到我跟前來。”

    裴英娘不敢抬頭,走到台階前,屈身肅禮。

    武皇後目光柔和,摸摸她的臉頰:“你很好。”

    裴英娘能夠在幾瞬間下定主意,果斷攔下令月,主動接下斟酒之事,不論是才智,還是膽識,亦或是對令月的情誼,都很讓武皇後滿意。

    武皇後提拔寒門士子,和世家對抗,已經取得初步效果。此刻,她急需壯大武氏宗族的力量,為自己建造一座無堅不摧的堡壘。

    武皇後手段再高,也無法麵麵俱到,她需要幾個忠誠的左臂右膀,為她分擔朝堂內外的事務。

    然而,武家的兒郎,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不堪大用。武承嗣和武三思看著恭順,其實一肚子的心思,隻能利用,不能委以重任。

    李弘讀書讀迂腐了,李賢巴不得和她這個母親劃清界限,李顯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李旦明哲保身,不問政事。

    不管是哪一方,都無法為武皇後提供更多的支持。

    無奈之下,武皇後隻能把目光投向掖庭宮的犯官女眷。

    世家之女,從小飽讀詩書,隻要加以引導,才學、謀略、眼光一樣不缺,未必比朝堂上的男兒差。

    而且她們身世淒苦,除了依傍權勢之外,無路可走,比外頭的大臣好控製。

    可上官瓔珞卻和李弘一樣,認準死理,清高傲物,絕不向武皇後低頭。

    可惜了她的一身才華,不識時務的人,即使有七巧玲瓏心,也隻是根朽木罷了。

    武皇後放開裴英娘,細細審視眼前這個內斂沉靜的小姑娘。

    她不如上官瓔珞聰明,但卻有敏銳的直覺,性子又這般忠厚,倒是塊好料子。

    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太懶散了,年紀也不適合。

    如果她再年長幾歲,武皇後就不必浪費心思去收服上官瓔珞了。

    想到身邊無人可用,武皇後不由有些發愁,打發裴英娘去內室陪李令月。

    裴英娘繞過屏風時,被賀蘭氏的尖叫聲嚇了一跳。

    武皇後的報複手段直接狠辣,所有人都知道武惟良和武懷運隻是替死鬼而已,但是沒人敢提出異議。

    這就是掌握絕對權勢的好處,什麽陰謀詭計,心機陷阱,都比不過至高的權力。

    內室門窗緊閉,聽不見外麵的嘈雜聲響。

    李令月在榻上酣睡,臉頰暈紅,神態安詳。

    簾幕低垂,紗帳輕攏,鎏金鳧鴨香爐嫋嫋吐著一蓬清冽的煙氣。

    裴英娘歎口氣,屈腿坐在花幾前,如果她真的隻是個無憂無慮的八歲小兒就好了。

    昭善忽然鄭重向裴英娘行了個稽首禮。

    裴英娘一臉訝然。

    昭善抬起頭,小聲說:“奴替公主謝過貴主的苦心。”

    裴英娘搖頭苦笑,“阿姊對我好,我自然也對阿姊好。”

    昭善垂眸不言。

    皇室兒女,生來寵幸優渥,太平公主是天後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貴,備受寵愛。但放眼整座宮城,真心對公主的,能有幾人?

    永安公主進宮後,迅速奪得公主的喜愛。兩人耳鬢廝磨,感情比親姐妹還要好。

    昭善看著太平公主從一個咿呀學語的胖娃娃,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從不曾見哪家貴女能和公主相處得這麽友好。

    一開始,昭善懷疑過永安公主的用心,八歲的小兒,正是任性驕縱的年齡,怎麽可能如此懂事大度,事事都想在前頭呢?她的隨和大方,肯定是故意裝出來的。

    經過方才宴席上的斟酒之事後,昭善才明白,自己的懷疑,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

    永安公主能獲得聖人、八王和公主的親近喜愛,不是沒有緣由的。

    公主確實天真爛漫,聖人和八王可不好糊弄。

    內堂中,武皇後以手支頤,閉眼假寐,伴著賀蘭氏的慘叫聲小憩。

    羊仙姿守在坐席旁,隨時盯著側間的動靜。

    武承嗣看出武皇後方才對裴英娘表露出的欣賞之意,側頭和武三思對視一眼。

    兄弟倆迅速達成默契,他們是天後的親侄子,太平公主他們或許高攀不上,配一個養女,應該綽綽有餘吧?

    武三思有些猶豫,悄悄道:“裴十七太小了,等她長大,我豈不是要做七八年苦和尚?”

    武承嗣皺眉,冷聲道:“你還想回嶺南去嗎?”

    武三思連連搖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我不回去!嶺南清寒孤苦,除了深山還是深山,一年四季蟲子、蚊蠅天天往床榻上鑽,每天睡覺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被瘴氣毒死,哪比得上長安的富貴繁華!”

    武承嗣握住武三思的手,“那你就得收斂性子,好好奉承姑母,姑母能把我們召回來,也能把我們趕出去。姑父疼愛裴十七,姑母也喜歡她,聽說宮裏除了七王李顯,人人都和裴十七交好,八王和太平公主把她當親妹妹看待。娶了她,你就不必怕再被流放到嶺南去。”

    武三思輕哼一聲,頗為不甘心,但想到之前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還是隻能點點頭,“罷了,就當娶個佛爺回家供著罷,反正她隻是個養女,管不了我!”

    武承嗣撇撇嘴。

    長安城的貴女,個個心高氣傲,瞧不起他們兄弟。裴家小娘子小小年紀,能夠被姑母青眼相看,獲得聖人的喜愛,還和太平公主、殷王交好,豈會是個好相與的?三思隻怕不是她的對手。

    不過不要緊,姑母才是他們兄弟最大的靠山,隻要說動姑母,裴家小娘子還不是隻有乖乖聽話的份?

    說起來,裴十七出自名門裴氏,外祖父是宰相褚遂良,又被姑父李治認養在宮中,是真正的世家貴女。模樣也生得可人,是個小美人胚子,日後長大了,必定是個眉目清秀、窈窕曼妙的嬌媚小娘子。

    要不是他和裴十七的年紀相差太多,哪裏輪得到三思在這抱怨!

    兄弟倆正低聲討論什麽時候向武皇後央求一道賜婚的旨意,一個穿圓領袍的宮人躡手躡腳走進內堂。

    羊仙姿搖搖手,把宮人領到廊簷下:“什麽事?”

    宮人道:“八王來了。”

    羊仙姿愣了一下,“殷王?”

    李旦一進門,就看到兩枚掛在簷下的人頭。

    他的兩位舅舅,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轉眼已命喪黃泉。

    鮮血淋漓,院子裏飄灑著一股刺激的血腥氣。

    李旦麵不改色,徑直走進內院。

    羊仙姿在廳堂前等他,“大王怎麽來了?”

    李旦掃一眼內堂,麵容平靜,“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在哪兒?”

    羊仙姿躬身道:“兩位公主在內室休息。”

    “勞女史稟告皇後殿下,本王先帶她們回宮。”

    李旦扔下一句話,穿過夾道,直接往內室的方向走。

    羊仙姿不敢攔他。

    裴英娘挨在榻邊打瞌睡。

    小腦袋瓜子一點一點,下巴磕在憑幾上,嚇得她一個激靈,瞌睡全無。

    天色漸漸暗下來,武皇後要等著賀蘭氏閉眼才會回宮。

    武皇後不走,旁人不敢吱聲。

    裴英娘扒在窗戶下麵,踮起腳,偷偷觀望被侍衛看押起來的武氏族人。

    人人麵色驚懼。有人哭喪著臉,頹然坐在地上,有人蜷縮成一團,偷偷飲泣,又怕哭出聲會惹怒武皇後,隻能強撐起笑臉,又哭又笑,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李令月睡得香噴噴的,一直沒醒。

    裴英娘苦中作樂,盡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上,不去想賀蘭氏此刻是生是死。

    她心想,不知阿耶這時候在哪兒呢?是被關起來了,還是被送回金城坊了?

    親眼看到作惡多端的武惟良和武懷運伏法,阿耶是高興呢,還是恐懼?

    一道身影從穿堂那頭走來,裹襆頭,踏皂靴,穿一件團窠鹿紋窄袖翻領胡服,雙眸幽黑,眉宇軒昂,神情冷淡,不知不覺間透出一絲傲慢驕矜。

    看到來人,裴英娘忽然覺得鼻尖一酸,嗓子微微哽住,一聲呼喚在喉間醞釀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

    李旦似乎有所察覺,停下腳步,目光透過褐色窗格子,照進裴英娘的心底。

    裴英娘眼眶濕潤,不知不覺委屈起來。

    李旦走到窗前,眼眸微垂,輕聲喚她:“英娘。”

    裴英娘轉過身。

    她知道自己不該遷怒李旦,李旦是李旦,不是狠辣決絕的武皇後。

    但不知為什麽,麵對嚴厲的武皇後時,她恭謹小心。看到李旦清俊的眉眼時,反而覺得心中一酸,很想鬧鬧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