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一百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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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想怎麽開心!
雖然按慣例, 公主出嫁時才能拿到自己的湯沐實封,現在籌劃怎麽花錢有些為時過早, 可她忍不住啊!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語調淡淡的, 帶著溫和親昵,“怎麽這麽高興?”
裴英娘回過頭。
李旦緩步登上台階, 腰間的玉佩閃爍著溫潤光澤。
楊知恩和馮德跟在他身後, 一人懷裏抱著一隻黑陶大水甕。
李旦心情不錯, 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他今天穿一件金茶褐色鬆鹿紋圓領宮綢袍, 色調明快鮮豔,襯得人也活潑起來, 俊朗的五官比平日更顯生動。
裴英娘理直氣壯道:“以後不愁沒錢花,我當然高興啊!”
隨即想到李旦貴為親王, 食封是多少來著, 好像是一千戶?
大財主啊!
李旦雙眉略皺, “你是公主,何必為食祿操心?”
這話就有些責備的意味了。
裴英娘悄悄撇嘴,果然是天潢貴胄, 心下無塵, 不懂得錢財的重要性。
武皇後的父親武士彠出身寒微,靠行商攢下一筆巨資, 然後用做生意賺來的錢財四處結交名門世家公子, 成功結識李淵, 並獲得李淵的賞識。隋末天下大亂時,武士彠貢獻出全部家財,資助李淵起兵。
唐朝建立後,武士彠這個大功臣順理成章獲得封賞。李淵還親自做媒,把美貌的楊氏嫁給他做繼室。
沒有武士彠的慷慨解囊,哪有李淵對他的信任,沒有李淵這個月老,就沒有楊氏下嫁,沒有楊氏下嫁,自然不會有武皇後,沒有武皇後,哪來的李旦啊!
裴英娘偷偷在心裏腹誹:八王啊,不要嫌錢財庸俗,你外祖父可是個投機倒把的商人!
她想心事的時候,眼睛依舊平視前方,目光清澈,表情平靜。
怎麽看,怎麽乖巧順從、老實聽話。
但李旦隻需輕輕一瞥,就看出裴英娘心裏不服氣。
他輕笑著搖搖頭,把說教的話咽回肚子裏。小十七自進宮後一直謹小慎微,今天難得表露出小兒女之態,俗便俗罷,隻要她高興就行。
天邊雲層舒卷,一陣涼風拂過空闊的高台,嗚咽的風聲在幽深的長廊間回蕩。
蓬萊宮最初是李世民為太上皇李淵修建的,原名永安宮,貞觀九年改名為大明宮,龍朔二年易名為蓬萊宮。
蓬萊宮從南往北,依次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這三大殿是李治分別舉行大朝、日朝和常朝的地方。
紫宸殿往北的含涼殿和東西配殿,是李治和後妃公主們的寢宮。
含涼殿位於太液池南麵,亭台樓閣依水而建,跨水架楹,風景秀麗。夏天涼爽宜人,冬天也溫暖舒適——不過隻僅限於內殿。
春寒料峭時節,蘊著刺骨涼意的冷風從湖麵吹拂進來,侍立在殿外高台長廊上的宮人冷得瑟瑟發抖。
走在長廊間,涼風吹拂,連穿著厚襦的裴英娘也覺得有點冷。
她一邊走,一邊低頭展開臂上挽著的淡青色穿枝海棠花蜀錦披帛,攏在肩膀上,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霎時暖和許多。
光顧著整理前襟,腳下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半夏眼疾手快,攙住她的胳膊,“貴主當心。”
裴英娘虛驚一場,抬起頭,對著半夏笑了笑。
走在前麵的李旦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揚起寬袖,伸出手。
他的右手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指尖帶有薄繭,是長年伏案練字留下的痕跡。
裴英娘看著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無聲催促她。
裴英娘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錦緞的觸感平滑柔軟,手心裏感覺像抓了一縷雲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著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交疊在一塊兒,緩緩走過長廊。
幾名宮人抬著一座轎輦,從高台下路過,轎輦四周垂著緋色輕紗,紗簾飛揚間,隱隱約約可以窺見一個頭簪金步搖、身裹綾羅的貴婦人。
時下婦人們出行,要麽乘車,要麽騎馬,良家女子少有坐轎輦的。唯有平康坊的風塵女子喜歡乘坐轎輦招搖過市。
裴英娘頭一次看到有人在宮中坐轎輦,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一道嚴厲冰冷的視線透過薄紗,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頭一顫,忽然想起去年宴會上那道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轎輦走過,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剛才轎輦上坐著的是誰?”
聽到“阿兄”兩個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頭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隨著遠去的轎輦,似乎並沒發覺自己喊出口的是什麽。
他輕聲道:“那是常樂大長公主。”頓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擰,“以後看到大長公主經過,能避開就避開,實在避不開,態度一定要恭敬。”
高祖李淵的女兒是大長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兒是長公主,李治的女兒為公主。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淵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聽忍冬說過,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後關係緊張。
聽李旦這麽交待,武皇後和常樂大長公主的關係可能不僅僅是緊張那麽簡單。
裴英娘點點頭,不用李旦特意囑咐,她也會繞著常樂大長公主走——常樂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東閣。
臨走前,他讓馮德把黑陶水甕遞給半夏抱著,“回去把水甕裝滿,先練《九成宮醴泉銘》,什麽時候把兩個水甕的水用完了,再來尋我。”
裴英娘乖乖答應。
筆墨紙硯加水甕,李旦幾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備齊了。
東閣的宮女們抱著一匹匹絹布進進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點數目,預備登賬。
宦者候在曲橋前,跟著裴英娘步進內堂:“公主,含涼殿的田內侍送來五百匹絹。”
裴英娘啊了一聲,想了想,慢慢回過味來:五百匹絹,應該是武皇後給她的賞賜。
湯沐邑看得到,吃不著,武皇後私下裏賞她絹布,有點像額外給她添點零花錢的意思。
除了金餅、金錠和銅錢以外,絹布也可以充當貨幣使用。長安的大戶人家,常常命奴仆載著一車車絹布去東、西兩市購買米糧雜貨。李治表彰功臣時,也經常用絹布表達恩賞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絹大概相當於半貫錢,五百匹絹布就是二百五十貫,約莫能換四十兩黃金,也就是四塊金錠。
她翻出自己的小賬簿,寫上日期和絹布數量,在數字旁邊記下賞賜的理由:討好武皇後所得。
合起賬簿的時候,目光落在半夏抬進房的兩隻黑陶水甕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幹淨的淨邊紙,記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贈送陶水甕兩隻。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贈一盤石榴,這次送什麽呢?
糖蒸酥酪?玉露團?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點心,李旦那兒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議:“再讓忍冬姐姐打幾隻絡子?”
裴英娘搖搖頭,現在宮裏的宮女全學會結絡子了,人人腰間係一條彩絡,送絡子不夠誠心。
想來想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這天上學的時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討主意。
李令月低頭撥弄著一簇嬌紅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歡什麽?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沒聽到回答,忍不住輕喊一聲:“阿姊?”
李令月斜倚憑幾,手中的花枝“啪嗒”一聲掉在坐褥上,沒有反應——她睡著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遙遙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鍾聲,儒學士展開卷冊,準時開講。
蓮花銅漏的清水澆在銅製荷葉片上,發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等儒學士告退,李令月剛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喚宮女昭善的名字:“備了酪櫻桃沒有?”
昭善送上一隻水晶碗。
鮮紅欲滴的櫻桃盛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著就像一幅色彩濃麗的畫。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澆在殷紅的櫻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漿,淋在水晶碗裏,細細拌勻。
李令月讓裴英娘先吃:“這是今年禁苑養出來的頭一批櫻桃,準備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讓我偷了一點出來,連阿娘那裏都沒有呢,小十七嚐嚐。”
裴英娘推卻不過,先嚐了一小口。
酥酪滋潤豐腴,櫻桃鮮美多汁,酪漿酸甜爽口,她不愛吃甜,也覺得好吃極了。
李令月吃著酪櫻桃,忽然開始嫌棄裝櫻桃的水晶碗:“酪櫻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來的三十二瓣水晶碗裏最好看,偏偏宮裏的工巧奴燒不出那種樣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讓八王兄幫我去西市找,他沒找到。結果昨天我聽表姐說,趙觀音竟然搶先尋到那種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臘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時,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買什麽。
後來因為她的緣故,李旦沒有去成西市。
原來那天他想幫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學書法,一般是從歐陽詢的楷書開始練起,三年之後再學顏柳。把橫、豎、撇、捺、點、折、勾、提八個基本筆畫學得爐火純青了,學其他字體基本上水到渠成。
這是裴英娘上輩子練字的經驗,不知道適不適用於現在,她記得顏真卿在安史之亂時期好像鎮守平原郡,那他這會子可能還沒出生?
裴英娘厚著臉皮找李旦求教,李旦盯著她看了許久,表情有點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隻是想練字而已,用不著這麽嚴肅吧?
李旦站起身,從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軸中抽出一卷書。
時下造紙術早已經普及中原大地,但裝訂成冊的線裝書本還沒出現。宮中的書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打開的時候,像展開一幅畫似的,要徐徐卷動書軸,一點點展開。
所以古人才有“讀書破萬卷”的說法,而不是什麽“讀書破萬本”。
裴英娘解開書卷的繩子,打開卷冊,發現是一篇手抄的《雁塔聖教序》。
李旦修長的指節在書卷上滑過,指尖刻意在題序上停留了一會兒,輕笑出聲。
笑聲裏有幾分促狹意味。
裴英娘雙頰通紅。
褚遂良是真正開啟唐代楷書門戶的書法大家,他的《雁塔聖教序》被人稱作是有唐各碑之冠,後來的顏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響,開創出自己風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聖教序》是楷書範本,她竟然還跑來問李旦應該先臨摹哪本經書小楷!
難怪李旦會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覺得自己快被燒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發紅的耳根,嘴角微微彎起,找出另一本書冊,“這是《九成宮醴泉銘》,這一卷更適合打基礎,練字要有恒心,不用急於一時。”
裴英娘乖乖答應,抱著兩卷書冊,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閣子。一疊聲讓半夏鋪紙研磨,不能讓李旦小瞧了!
夜裏,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馮德叫到內殿。
馮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書案,“送到永安公主那裏去。”
馮德躬身應喏,飛快瞥一眼書案,發現漆盤裏放著幾支宣城紫毫筆,一尊白瓷辟雍硯,一塊上好的墨錠。
他認出那幾支紫毫筆是今年江南西道進貢的貢品,八王院攏共隻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給永安公主。